谭博泽,范庆超
(长春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 130032)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以鄂温克族一位年过九旬的老酋长夫人作为隐含作者,生动讲述了鄂温克族的百年兴衰变迁。以往对这部小说的分析研究,多集中在作品的生态文学旨归、萨满文化蕴含、民族历史表达等方面,而对于小说的哲学意蕴论述甚少。本文试图以哲学视角观照这部小说,从天人合一的生存观、有关生命元问题的思索,以及文明相对论这三个角度,探究《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哲学表达。这种文学哲学化的探寻,不仅有利于深入发掘该小说的思想内涵,还有助于充分理解鄂温克族的民族文化观念,以及人类生存的某些基本规律。
“天人合一”思想,是中国传统哲学的重要思想。孔子在《论语·季氏》里,便把敬畏自然置于首位,提出三畏说: “君子有三畏: 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1]庄子亦主张人与自然相融、相和、相生。《庄子·知北游》有云:“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圣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2]从中国古代哲学家孔子、庄子的思想中,已然可窥见“天人合一”观,即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思想。对于这种传统的中国智慧,迟子建也十分崇尚、心向往之:“我向往‘天人合一’的生活方式,因为那才是真正的文明之境。”[3]在《额尔古纳河右岸》里,迟子建将天人合一的生态价值观,充分融入形象的文学书写中。小说中的鄂温克人,始终相信大自然的动植物都有神性和灵性,对自然界怀有崇高敬畏之心,他们一直秉持着人应臣服自然,与自然生存与共的生态价值观。
迟子建对天人合一生存观的钟情,主要基于两种缘由:一是由于中国传统哲学文化的熏染,再则是受到故乡东北自然环境的影响。黑龙江河畔的北极村,广袤的原野和森林,使她拥有了栖居自然的生命经验,并塑造了一位讴歌自然、热爱自然的女作家。迟子建坦言许多创作灵感和取材皆源于故乡,并曾在采访中如此分享写作体验:“脑海里还时常浮现出童年时家乡的山峦、河流、草滩的自然画面,似乎还能闻到花草的香气,嗅出河流的气息;也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童年故乡的生活场景,乡亲们言谈举止的方式和表情,他们高兴时是什么样子,发怒时是什么样子,说话时是什么样子 ……”[4]《额尔古纳河右岸》使用大量笔墨描述北国风光,表达对东北自然天地的由衷热爱,也把读者带入美丽富饶、淳朴浪漫的东北天地之间。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开篇,作者便点明了自然与鄂温克族的不可分割。首先是对河流与族人的关系描写:“可我们是离不开这条河流的,我们一直以它为中心,在它众多的支流旁生活。如果说这条河流是掌心的话,那么它的支流就是展开的五指,它们伸向不同的方向,像一道又一道的闪电,照亮了我们的生活。”[5]迟子建还让我们看到鄂温克族对大山的依恋和热爱:“额尔古纳河右岸的每一座山,都是闪烁在大地上的一颗星星。这些星星在春夏季节是绿色的,秋天是金黄色的,而到了冬天则是银白色的。我爱它们。它们跟人一样,也有自己的性格和体态。有的山矮小而圆润,像是一个个倒扣着的瓦盆;有的山挺拔而清秀地连绵在一起,看上去就像驯鹿伸出的美丽犄角。山上的树,在我眼中就是一团连着一团的血肉”[6]这种河流山脉与鄂温克人生活之间的相互依存关系,折射的正是“天人合一”思想。此外,《额尔古纳河右岸》还写到了人对自然的敬畏和珍爱,鄂温克人对森林里的一切都秉持敬畏与珍爱之心。书中的鄂温克人非常敬拜火神,即使在部落搬迁的过程中,也要保持火种不至熄灭,延续其光明和温暖。森林中有白那查山神,族规便规定路过参天大树时不可吹口哨,不可在树根下小便,否则便是对山神的不敬。他们从不忍心砍伐健康的树木,只是捡一些干枯死去的树枝作为烧柴的原料。小说中的金得,因族规规定吊死人的树要与人一同火葬,他不想因自己而害死一颗生机勃勃的树,最终选择吊死在一颗枯树上。对于森林中动物,鄂温克人也异常珍爱和敬畏。他们一直认为驯鹿是神的赐予,驯鹿不仅浑身是宝,皮毛还可御寒,鹿奶提供生命养分,鹿筋、鹿鞭、鹿心血、鹿胎可用来与安达交换其他生活用品。且驯鹿十分通人性,在行猎与搬迁时可负载重物和老人孩子,还能独自把猎物安全运回营地。鄂温克人为了能让驯鹿吃到更新鲜的食物而经常搬迁,世代与驯鹿共存共生。
小说中还写到鄂温克族的祖先们为感激天鹅的救命之恩 (当年天鹅飞过的叫声让敌军误认为是援军到达而撤退),创作了“斡日切”舞。女人和男人发出恰似天鹅从湖面飞过的“给咕给咕”叫声,当有客人到来的夜晚,便在营地燃起篝火手拉手跳舞。在族人猎到猎物准备食用之前,萨满法师会先给动物做一个风葬仪式,如猎到熊,做完风葬还会唱一首祭祀熊的歌,来表达族人对动物的敬畏:“熊祖母啊/你倒下了/就美美地睡吧/吃你的肉的/是那些黑色的乌鸦/我们把你的眼睛/虔诚地放在树间/就像摆放一盏神灯/”[7]。这种敬畏和珍爱动物的意识,也是天人合一思想的外化形式。
另外,《额尔古纳河右岸》所叙述的鄂温克族死亡方式,也遵循天人合一的理念。他们在族人死后会选择风葬,在松林里选择四颗直角相对的大树,将木杆横在树枝上,做成一个四方的平面为死去的人搭一张铺,再覆上树枝,让逝去的同胞在风吹雨打中化作大自然的一部分,用此种方式重归自然。在鄂温克族这里,自然的一切皆被赋予情感和生命:河流是流淌的血液、树木花草是生命的肢体、动物是人类的朋友……鄂温克人完全把生命与自然融为一体,这充分彰显出迟子建所持有的那种“源于自然,归于自然,万物有灵,天人合一”的哲学思想。
迟子建向人们展现了鄂温克族朴素美好的生存哲学,其文本价值,一方面在于营造了一个人与自然共生共存的生态图景,生动诠释了天人合一的生存理念;另一方面在于呼吁人们在面对日益物化的世界时,应重新构建尊重生命、敬畏自然、人与自然和谐共栖的生存方式。
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不仅关注天与人、天与生命的关系,还关注生命本身的元问题。她对生命的关注和探究,与近年来文学界不断关注生命意识存在一定关联。新时期以来,柏格森的“生命哲学”逐渐被中国当代作家认可接受,“关注人性和人情成为一种重要的文学趋势”[8]。生命意识指“人类对生命存在状态、生命本体问题及永恒价值的体察、珍视与省思,以及由此引发的对于生命苦难的消释和超越,对生命自由的渴望与追求。”[9]迟子建也被这样的追求所启发,试图构建真实、自由和超然的生命诗学。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运用了大量笔墨,深情诉说了鄂温克族四代人的生死和情爱故事。对生命、死亡、性等生命元问题,进行了深沉的哲学思考和表达。
在迟子建的世界里,生与死与其说是相互对立的两极,不如说是生命自身的两个维度。迟子建认为生与死都是生命过程的一部分,应该用一种平淡的态度去面对死亡,进而思考死亡对于生命的意义。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作家用一种平和的笔调描绘这个民族的死亡。书中写到“我”的姐姐列娜在搬迁的路上安睡着死去,尼都萨满说列娜去和天上的小鸟在一起了;瘸腿达西为复仇,和他的猎鹰在与狼群搏斗中死去,大家说达西与猎鹰一起去了天家;“我”的父亲林克在换取驯鹿的路上被雷电劈中而死,没有人怪罪雷电,而是在每次听到轰隆隆的雷声时,都认为这是父亲在与“我们”对话;达玛拉是在鲁尼和妮浩的新婚之夜,穿着羽毛裙子开心忘我舞蹈时离开;安道尔在被猎枪击中而死时面带笑容,认为被夕阳里的猎手击中是一件令人骄傲的事……在鄂温克人的生命观念里,灵魂是永不泯灭的,死亡并不是生命的终结,而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即使亲人们天人两隔,却依然可以拥有希望和寄托。
迟子建还给死亡加入了许多神秘色彩,不仅平静地书写死亡,而且还赋予死亡以“希望”“延续”“复活”的色彩。列娜死后,“以命换命”的驯鹿母亲又重新拥有了充足的奶水;老达西死后的灵魂,保佑不孕的玛丽亚有了自己的孩子;依莲娜在内心深处,既向往山内生活又眷恋山外人生,矛盾之下葬身河旁,恰好这时一只纯白无比的驯鹿仔诞生了……这些死亡连接着新生命的到来。与死亡的难以预测和悄然而至相比,生命显得更加弥足珍贵。迟子建让我们体会到死亡带来的并非只有痛苦,而是生死相依、生生不息的关系。在这样的生命哲学观中,她将生与死纳入一种神圣的循环,引导人们看淡死亡与离别,并思考更深层次的生命问题。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的生命诗学中,男女情欲问题,亦被作为生命元问题予以哲学看待。首先,对于男女自然爱欲,迟子建在正视、承认的基础上,进行了基于原始性、自然性的艺术描写。小说中的“我”常常是在父母夜里制造出的风声中入睡的,长大后的“我”与拉吉达在希楞柱里也制造出了属于“我们”自己的风声。在新碱厂地里,“我们无所顾忌地拥抱在一起,为这春光注入一股清风。那是最缠绵的一次亲昵,也是最长久的一次亲昵……”[10]还写到与第二任丈夫的爱欲描写:“那个夜晚,瓦罗加是那么紧地抱着我,我和瓦罗加是那么完美地融合在一起,就像鱼与水的融合,花朵与雨露的融合,清风与鸟语的融合,月亮与银河的融合。”[11]这种基于自然性和原始性的性爱描写,是对鄂温克族两性之间率性、纯真、朴实关系的呈现,也是对人性本真需求的一种正视和承认。在此基础上,迟子建更进一步,在精神层面书写了两性之间和谐相处的原则。《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男女之间,大都呈现出相互分担、迁就的两性和谐相处模式。小说中“我”的第一任丈夫拉吉达,与“我”邂逅并对“我”一见倾心,在“我”说需要照顾疯癫的母亲后,拉吉达便入赘到了“我”的乌力楞;“我”的第二任丈夫瓦罗加,在婚礼后舍弃了族长的身份,带着几个族人与“我”的乌里楞合并在一起。这里的嫁娶规则脱离了父权制的限制,父权文化所赋予男性的权威也让位于两性之间的情感与责任,呈现出两性和谐共处的关系模式。小说中的林克与达玛拉、哈谢与玛利亚、伊万与娜杰什卡、鲁尼与浩妮,彼此之间都是互敬互爱,相互尊重的爱人。相爱的两性关系就像瓦罗佳曾对“我”说的:“我是山,你是水。山能生水,水能养山。山水相连,天地永存”[12]一样,是彼此相爱、相互成就的。文本中也有对紧张的男女关系的描述,依芙琳与坤德之间因为缺乏爱的根基,整场婚姻都被他们当作是一场要分输赢的博弈,他们最终斗得两败俱伤、心力交瘁。通过描写上述和谐与不和谐的两性关系,迟子建试图传达的是:相爱是男女和谐的前提,也是解决两性之间冲突问题的最佳答案。
迟子建借鄂温克部落的生命观和两性观,展现了自己对生命和性这两种生命元问题的哲学思考。她用平和的态度讲述生死之间的辩证关系,并寄予了死亡美好的希望,也开导未经历或已经历生死离别的读者勿要陷入面对死亡的困境,引导人们用积极的态度来面对自然界的永恒规律。另外,迟子建还秉持宽容的人文主义态度,去面对和关注人性与人情,承认并正视人类生命中的原始欲望、呼吁两性之间构建和谐平等的关系。从有关生死和性情的哲学化书写中,无疑可窥见迟子建试图构建生死平衡、两性平衡格局的生命哲学观。
哲学界对文化的发展一般持两种观点,即文化进化论和文化相对论。文化进化论认为,文化必然要由低级文化向高级文化发展,落后的低级文化会被先进的高级文化所取代;传统文明被现代文明所吞噬是文明进化论的发展规律。而文化相对论认为,文化的价值是多元的,任何一种文化都是与特殊的环境相适应的,都有其独特的价值。迟子建借《额尔古纳河右岸》表达了自己的文明观,她没有否认文化进化论的规律性,但更倾向于赫斯科维茨“强调以寻求理解与和谐共处为目的,不去评判甚至摧毁那些不与自己原有文化相吻合的东西”[13]的文化相对论观点。迟子建认为真正的文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而是有各自的利与弊。在全球化浪潮的影响下,原始文明逐渐走向没落已是大势所趋。对于这种现状,迟子建深感无奈和悲凉。她呼吁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相互补充、相互借鉴,实现和谐共存。
迟子建认识到了现代文明不可阻挡的趋势,以及传统文明势必要被现代文明冲击的趋势。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她穿插叙述了近一百年里中国发生的许多重大历史事件,包括抗日战争、土地革命、农业合作化、改革开放等等,现代文明的冲击力已经势不可挡,迟子建对于现代文明发展的必然性是默许的,但在这个过程当中,迟子建也让我们看到了现代文明所带来的负面效应。鄂温克族在这些改变中国发展的重要历史节点面前,已无力保持民族传统生存的状态。尤其是近几十年来工业化和城市化进程的加快,使得曾经茂盛的森林开始退化,河流趋于干涸,伐木声代替了鸟叫声,这是现代化快速发展不可避免的负效应。更严重的是,鄂温克族的民族文化也在与现代文明的对弈中逐渐瓦解、消亡。小说中写到新中国成立后,政府为改善猎民居住环境和医疗条件,在山下建立定居点,号召猎民下山居住,鄂温克族的狩猎文化、宗教文化进而逐渐消失。小说还展现了年轻一代的鄂温克人妥协并主动融入现代化进程,由曾经的“主人”变成现代社会的“边缘人”的无奈局面,他们一边被迫接受救济,一边丢失自己文明的灵魂。现代化发展迫使女画家依莲娜陷入现代与传统不可调和的矛盾中,既迷恋物欲横流的繁华都市世界,又向往回归山林获得精神满足,最后在矛盾痛苦中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而选择下山的年轻人也没能逃脱毁灭的命运,沙合力因进山砍伐受国家保护的天然林被关进监狱。在小说结尾,“我”和安草儿选择留在山上,西班带着驯鹿从山下归来,但坚守的这几个人也难以改变整个民族衰亡的命运。这深刻表明在现代文明的冲击面前,对于传统文明的努力坚守只不过是一种柔弱的挣扎和抵抗罢了。
迟子建不仅辩证地看待现代文明,还表达了对鄂温克族传统文明的相对性理解。在鄂温克族的传统文明里,人与人之间充满了纯真与信赖,他们热情好客,互相帮助。小说中提到鄂温克人在森林里建立免费的公共客栈——“靠老宝”,以便让在森林里遇到危险和困难的人应急。这种不求回报的质朴情感在现代都市里是很难找到且弥足珍贵的。小说中描写的萨满文化更是令人动容,女萨满妮浩秉持至真至纯的大爱原则,将民众利益始终置于家庭和个人之上,即使救人的代价是牺牲自己的孩子,她也还是毅然决然地去做:为救一个汉人生病的孩子将自己的孩子献祭;又因对偷吃族里驯鹿肉濒死的少年施救,而失去了自己还未出世的女儿;最后在大兴安岭火灾中,为拯救民族危亡献出自己的生命。传统文明中信仰的力量让人能够克服人性的弱点,用小爱换取人类的大爱,彰显了人类思想的至高境界。在小说中,迟子建还写到了一些自私、善妒的角色,比如因生活不如意而心理受伤的依芙琳和马粪包,族长选择理解他们的苦楚,没有对他们施加惩罚,族人也愿意给予他们宽容和关爱。在众人善良的浇灌下,依芙琳和马粪包最终决定改变。
迟子建写出了鄂温克人的善良质朴,发掘出鄂温克传统文明的诸多美质。但作家也同时注意到:在现代文明映照下,传统文明也暴露出诸多不足。小说中写到了一些愚昧的民族禁忌,如杰芙琳娜不小心违反族规从斧子上跨过,因担心真的会生出傻孩子而偷偷跑出去堕胎,从此再没能怀孕。这样的迷信禁忌如不祛除,势必会给人们带来不可预估的伤害。长期与世隔绝的鄂温克族,面对灾难和疾病时只能寄希望于宗教的神性,萨满甘愿牺牲自己治病救人,在现代文明到来之前是萨满不得不承受悲剧性的命运,这也是令人心疼和惋惜的。迟子建看到了额尔古纳河右岸这片土地上自然与人、人与人之间的美好关系,同时也没有忽视传统文明中存在的弊端,这体现了文明相对论的哲学思想。
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还表达了文明相对论的现实价值。首先,她对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传统文明观念的肯定,便十分有利于捍卫人类本原、自适的生存方式,也有利于人类在历史发展过程中能够保持一种安息平静、长治久安的状态。其次,迟子建还分析了传统文明与现代文明的利弊、弘扬文化相对论的观点,这不仅有利于两种文明和谐共存,而且有利于文明多样性的保持;此外,迟子建对鄂温克族传统文明积极价值的发掘,有利于保护少数民族的民俗传统风情,促进民族团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