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 勤
(南宁师范大学 旅游与文化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城郭是都城重要的标志性建筑之一,也是国家政权物化的载体,这里的“城”指的是内城、宫城、小城,是统治者的宫殿区。“郭”是一种防御设施,用于围合整个城池,如《释名》就讲道:“郭,廓也,廓落在城外也。”对于内城与外郭的空间布局,《管子·度地》言明道:“内为之城,城外为之郭”。《吴越春秋》之文亦云:“筑城以卫君,造郭以守民。”上述古文献点出了内城与外郭的作用,即建造内城以保卫君主,营建外郭以防御外敌入侵都城,使之发挥卫君和守民的双重职能。
骆越方国是壮侗语族先民在商周时期建立的地方政权。经过多方考证,梁庭望教授认为,骆越方国政治中心在今广西南宁市武鸣区一带[1]。对于骆越方国都城城郭制的形态,梁庭望和潘春见等学者认为古骆越方国都城城郭为竹木制城郭,与我国北方大部分古代都城的形态和建制有别[2]。虽然前辈学者的研究成果大多均论及骆越方国都城城郭的形态,但却较少谈到其城郭制的发展与演变,因为城郭并非一成不变,其形成是一个动态的发展过程。鉴于此,本文将运用叶舒宪先生的四重证据法对骆越方国都城城郭制的演变问题作审慎的探讨。
骆越都城城郭制的早期形态可能是有内城而无人造外郭。都城外郭的营造往往与外部势力的威胁程度息息相关。商周时期,与骆越方国相接或相邻的侯国、方国,或者部落联盟主要有瓯、仓吾、桂国、损子、产里等。商代初年,骆越族群首领曾将贵重的珍宝进贡给中央王朝,使其名得以记载于古代汉文史籍。先秦史籍《逸周书·卷7·王会解》载:“伊尹受命,于是为四方令曰:‘正南,瓯邓、桂国、损子、产里、百濮、九菌,请令以珠玑、玳瑁、象齿、文犀、翠羽、菌鹤、短狗为献’……禽人菅,路人大竹,长沙鳖。其西鱼复鼓钟钟牛。蛮扬之翟,仓吾翡翠。”文献中的“路人”即骆越人,也作雒人。“瓯”指的是西瓯,又作呕、区,夏代时已闻名中原,至战国末期已发展成为岭南地区相当强大的方国,其势力范围西至今桂西到桂西北,东达桂江,北接古桂国,南边与骆越国襟连。仓吾又作苍梧,其地东起今广东西北部,西至桂江,南到浔江两岸,北达今湖南南部一带。桂国,《山海经·海内南经》有云:“桂林八树在番禺东。”说明该侯国的势力范围大部分为今广西桂北地区。损子,《赤雅·乌蛮国》称“乌蛮,古损子产国,即乌浒蛮也”。万震《南州异物志》云:“乌浒,地名,在广州之南,交州之北。”[3]又《资治通鉴·卷56》云:“万震曰:乌浒之地,在广州之南,交州之北,贤曰:乌浒,南方夷号也……刘昫曰:贵州郁平县,汉郁林广郁县地,古西瓯骆越所居,谷永招降乌浒,开置七县,即此也。杜佑曰:乌浒地在今南海郡之西南,安南府北朔宁郡管。”由此可知,损子夹在西瓯和骆越这两个方国之间,其地当在今广西钦州市、玉林市和南宁市东北部。产里也叫产国,《天下郡国利病书》中称产里为“古损子产国”。《太平寰宇记·卷167》云:“三梁故县,乌浒所巢,俗云三梁乌浒即此地也。”可见损子、产里这两个小方国地理位置相近,也与骆越方国为邻,产里的疆土范围主要在今广西玉林市。商朝统治者向各部发出“四方令”,说明中原王朝承认进贡者的侯国或方国的政治地位。广西南宁市武鸣区马头镇元龙坡商周骆越墓葬群出土的铜卣可能是商王朝对骆越方国政治地位认可的回赠物之一,著名学者容庚先生认为:“(铜卣)皆属西周前期以前之物,西周后期以后未见其器。”[4]既然铜卣属于西周前期以前之物,那铜卣出现的这个时间段应该是商代。传世古文献与出土文物可互证骆越方国可能于商代建国。
上述诸侯方国不仅与当时的骆越方国相接、相邻,还皆可以单独向商王朝进贡且名称并列于史籍中,说明他们彼此之间各自为政,社会组织联系较松散,互不隶属。壮族史诗《布洛陀经诗》提到:“从前无道路,各处不交往。”由此可知,古时岭南地区各部落之间存在着广阔的缓冲地带,道路不通,交往不便,发生矛盾甚至爆发战争的概率较低,因而可以推测出商周时期骆越方国都城应该是没有人造外郭的,其外郭极有可能是利用都城周围的山势和河流来充当天然屏障。况且,如《汉书·卷64》所载:“南方暑湿,所夏瘅热,暴露水居,蝮蛇蠚生,疾疠多作,兵未血刃而病死者什二三。”这是汉代文献中对岭南自然环境的描述,商周时期的岭南估计也是如此或者更恶劣,仗还没打起来,双方就因为瘴疠的肆虐和猛兽的袭击而损兵折将,想打仗也是有心无力。
从地势地貌上看,古骆越方国的都城有三道防线,第一道防线是小明山弧形护卫低山,这个弧形低山有13个山口,代代防卫,直到明代。第二道防线是昆仑关到高峰,这条防线上的高峰坳历代都有驻军防守,晋代初置的晋兴郡郡治,就建在这个山口之内的双桥一带。第三道防线是由红水河、右江、邕江、郁江环绕而成的天然屏障[1]。由此观之,古骆越方国的都城位于武鸣盆地中,其四周以山峦或河流围绕,貌似一块近于方形的城池,犹如天然的外郭,在此盆地内建都城,其安全系数远高于他处。
商周是青铜时代的繁荣时期,当中原地区的青铜文化如火如荼地发展时,岭南的壮族先民仍然在使用石斧、石锛、石铲、石锄、石镰、石刀等石制工具作为主要生产工具。原始的生产工具说明当时的耕作方法较为粗放,农业规模不大,农业生产成果还不是先民们的主要生活来源。由于当时的岭南地区地广人稀,自然资源丰富,壮族先民用一些简单的工具和方法,就可以获取各种鸟、兽、鱼、螺、蚌和野生植物的果、茎、根等,足以维持自己的生存,因此说壮族先民当时主要以渔猎和采集为生。从《逸周书·卷7》中也可以看出,商王朝命四方进贡时,当时的骆越、仓吾、瓯邓、桂国、损子、产里和九菌向商王朝统治者进贡了野鸡、扫把、大竹、珠玑、玳瑁等经采集或狩猎或渔猎而来的物品。壮族先民各部还无需为掠夺自然资源而互相攻伐,因此,骆越方国的统治者也就没有必要为都城建造外郭。花费大量的劳力、物力和财力来修建外郭,对于一个以渔猎和采集为主要生活来源的聚落来说无疑是困难的。许宏先生在《先秦城市考古学研究》中就指出:“只要中心聚落在洪水或军事上意识不到什么威胁,人们大概不会劳民伤财去筑城垣把自己围起来。”[5]
骆越都城内城是骆越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产物,也是阶级内部矛盾的物化形式,它的萌芽、雏形的形成与方国内部私有制的产生有关。到了西周晚期,随着私有财产的出现,阶级开始产生。位于大明山麓的广西南宁市武鸣区马头镇西周晚期墓葬,出土了矛、钺、镞、匕首、斧、镦、刀、针、卣、盘、鸟首伞形器、剑、刮刀等青铜器。这些墓葬给人描绘了一个业已不平等的社会:墓坑有大有小,位置有尊(坡顶)有卑(坡侧),明器有多有少(或无),总的来看是有贵有贱。墓群中大多数墓葬一件陪葬品都没有,而147号墓出土的牛首提梁铜卣,器盖和卣腹都刻有精美的夔纹和牛首纹等纹饰,价值连城;元龙坡顶中央的316 号墓,其四周有二层土台,明器中有铜器、陶器、玉器等[6]37。这些墓葬的主人应该是有权势的贵族,进一步表明了逝者有贵贱之分、贫富之别,社会产生了分化和对立。
语言是活的历史化石,它既与物质文明密切相连,又与制度文明有着密切的关系。Hoiq 在壮语里面专称奴隶,和这个词对立的,是由君、王、侯、将、都老等构成的奴隶主阶级。在Hoiq 与奴隶主之间还有自由民和半自由民,他们共同构成当时骆越方国的社会阶级结构,这种阶级结构的基础是奴隶主对财产及奴隶的占有。随着社会阶层开始分化和奴隶主对生产资料分配权的加强与集中,统治者与庶民的住宅慢慢地区别开来。
对于骆越贵族和庶民的早期住宅形态,目前尚无明证。《布洛陀经诗》云:“备放造水车,山屋造房屋,郎汉造谷仓……他业造渔网。”可见壮族先民建造房屋的历史很悠久。当时的住宅形态,据经诗中说是立四杆为柱,上覆茅草,有屋檐。经诗所述之房屋当是壮族先民离开岩洞住屋,迁到河畔台地上定居下来之后的早期住宅形态之一,另一种形态应该是由岩洞住屋演变而来的“依树积木”式干栏。壮族先民早期以岩洞为住所,为了处理好捕获的猎物,他们可能会根据洞穴的结构在洞口下方整理出一块平台,在其四周围上栅栏,再在上面盖上木条,把不需马上宰杀的猎物关在里面;这种改进型的住所可能是“依树积木”式干栏的雏形。住宅形态是展现社会等级的标志之一。奴隶主都老通过“doxeaeuh制”①doxraeuh,壮语也称为“gwn raeuh”,泰语称为long khek,民间俗称相雇、打背工、赔工,即众人邀约在生产劳动中互相帮助。无偿占有奴隶、自由民和半自由民的劳动成果,所以都老有充足的财力和物力建造干栏群落。多层的房屋是最高宗教和政治领袖享有的殊荣,象征力量[7]45。而奴隶、自由民和半自由民无钱无势,仅以岩洞或者以四杆为柱、上覆茅草的简陋房屋勉强栖身。泰国学者素吉·翁贴(Sujit Wongthes)先生在论及干栏式建筑的时候就认为,干栏是权贵的住屋,而平民百姓只能住在低矮的茅草屋里面,不能僭越,否则就会招来杀身之祸②笔者整理自泰国学者素吉·翁帖先生于2015年2月21日在泰国法政大学文学院举办讲座时提供的资料。。干栏群落是根据家族、宗族相对聚居的需要安排的,其布局常有串联式、并联式、平行式和辐射式等。不管是哪一种布局,这些干栏群落应当是骆越都城内城的雏形,其城垣可能是以荆棘为墙,内城周边则散布着庶民阶级低矮且简陋的茅草屋。回顾中国古代都城的发展历史可以看出,单一性都城是古代都城的最初形式。所谓单一性都城是指属于宫庙类的建筑围以城垣,形成大小不一的“宫城”,其外的居民区和手工作坊区则未圈筑墙垣,因此还未出现“守民”之“郭”[8]。壮族村寨附近都有一个称为“鬼圩”的公共墓葬区,古代奴隶主都老的干栏群落与庶民的住宅区的空间布局可能与武鸣区马头镇元龙坡墓葬分布相似,事死如事生,以便彰显王权至高无上。
龙山文化时期是城郭之制的孕育、形成时期,夏代为城郭之制的初步发展阶段,商代以后城郭之制得到推广[9]。由岭南地区出土的具有中原文化风格的青铜器可推测出,商周时期岭南地区与中原地区的交流交往应较为密切,因此中原地区的城郭制或许也会对骆越方国的城郭制产生一些影响,商周之后骆越都城城郭可能是既有内城,又有人造外郭。随着社会生产力水平的逐渐提高,人口不断繁衍增长,原来生产生活的区域无法满足人们的发展需求,其结果之一是通过发动战争来侵占他人的地盘,让他人臣服于己。进入春秋战国后,在今广西地区,与骆越方国同时代的桂国、损子、产里、九菌和仓吾等部的名称已不复现于史籍中,说明它们可能已被骆越和西瓯这两个方国兼并。
骆越方国能够不断发展壮大,其因素是多方面的。首先,骆越是最早从事人工栽培水稻的古民族之一[10]。商周之后,骆越方国进入铜石并用的重要时期,稻作农业逐渐成为骆越人的主要生活来源[6]53。先秦时期的古籍《山海经·海内经》云:“西南黑水之间,有都广之野,后稷葬焉。爰有膏菽膏稻,百谷自生,冬夏播琴。”黑水可能是珠江水系干流之一的西江。“都广”一词,壮语读作doengh gvangq,意为广阔的田峒。“膏”,壮语读作go(ko),是植物量词。“冬夏播琴”,说明壮族先民已学会种双季稻。稻作农业的发展也直接或间接地推动了社会其他行业的发展。
其次,在当时的岭南地区,骆越方国的军事力量不可小觑。《史记·卷113》载:“瓯骆相攻,南越动摇。”从侧面说明了骆越方国的军事实力不亚于抵抗秦军长达5 年之久的西瓯军队。陆上军事武装方面,考古资料显示,南宁市武鸣区安等秧战国墓葬出土铜剑15 件,铜矛6 件,钺2 件,镞6 件,铜斧31件,刻有“王”字的铜矛就出在这个墓葬中。南宁市武鸣区两江镇三联村独山岩洞葬出土铜剑4 件,铜钺2 件,铜矛2 件,铜戈1 件,铜镞1 件。广西田东县锅盖岭铜鼓墓出土铜剑2件,铜矛2件,铜戈1件,铜斧4 件。广西宾阳县韦坡村战国墓中1 号墓出土铜钺2 件,矛2 件,斧3 件;2 号墓出土铜钺1 件。这些出土的青铜器说明了春秋战国时期,中原地区的青铜冶炼技术早已传入骆越方国,其武装力量已经开始以青铜器为武器装备。如果从军事训练的角度来看,宁明花山岩画上的人物像聚集在一起可能是骆越兵丁正在根据铜鼓鼓声节奏操练战法,身上配有环首刀和剑的人物像可能就是史籍中记载的骆越将领。相对于骆越方国的陆军,其水上武装力量更为强大。骆越方国内河众多,且疆土濒临南海,骆越先民很早就懂得制造和使用舟楫。壮族创世史诗《布伯》记载,当雷王发大水淹没天下时,布伯便乘坐打谷槽随水而上,直抵九霄,砍掉了雷公的一只脚。这种用于脱粒的打谷槽通常长3 米,宽1 米,高1.5 米,槽舷宽6.7 厘米,端舷宽33.3 厘米,以浑木挖成。发大水时,可当舟摆渡[7]49。武鸣区马头镇元龙坡第56号墓坑的形状与船形相似。在广西西林县普驮墓葬和贵港市罗泊湾等地出土的铜鼓上均有船纹,其中普驮墓葬出土的139 号铜鼓鼓胴上有一组船纹。船体为鸟形,船上的羽人有9 个到11 个不等,羽人各司其职,生动再现了骆越水师的风采。此外,在花山岩画上也出现船纹,其形象特征与铜鼓上的船纹相差无几,只不过线条略微粗糙。由于骆越人及其后裔不仅善于造船、用船,还善于水上用兵,所以到了西汉时期,封地与岭南相接的淮南王刘安就对汉武帝讲到越人“习于水斗,便于用舟”①见《汉书·卷64》。。自商周时期开始,骆越水师就依据中央王朝的指令在岭南内河水域和南海经营并不断扩张,并逐渐开辟了“海上丝绸之路”。如果没有强大的水师作为后盾,骆越方国很难完成中央王朝赋予的重任。
再次是骆赵方国拥有符合当时社会发展实际情况的行政管理结构。壮傣语词汇“vuengz”(王)或者“gyaeuj”“daeuz”“tau”(头、头领)②古代文献多记为“都”,如《隋书·地理志》载:“有鼓者,号为都老,群情推服。”可能是对当时骆越方国最高统治者的尊称,《交州外域记》和《史记》均讲到骆越国有“王”的存在,如《史记·南越尉佗传》载:“其西瓯、骆裸国亦称王。”骆越王管理下的官吏依次为雒侯和雒将,《水经注》载:“设雒王、雒侯主诸郡县,县多为雒将。雒将铜印青绶。”梁庭望教授认为,骆越王是从各郡雒侯中脱颖而出的最高领导人,而郡一级首领为骆侯[11]。骆越王有时也被称为君,如《史记·秦始皇本纪》载:“百越之君,挽首系领,委命下吏。”《仪礼·丧服》载:“君,至尊也。”谢远章先生认为,从音韵学的角度来看,“君”字的古音为gun,与泰傣民族的“坤(kun)”的读音十分相似[12],意思都是帝王。骆侯是汉语名称,如果参照东南亚壮侗语族民族的称呼,应该叫做“召孟”,意思是城主,也就是郡的首领。有些地方也把城主称呼为“陶孟”或者“道孟”,意思是郡的头人,“陶”或者“道”这个词估计是来自汉语词汇“头”,音义皆同。县一级的管理者称作雒将,这个词也是汉语名称,骆越方国的县大致是现在的村,壮族把村寨叫做“版”或者“板”,泰族把村长称为“普雅版”,“普”是人的意思,“雅”的意思是大。把村长写为雒将,说明村长管理下的村民就是所在村落的民兵。这种全民皆兵的风气直到明代瓦氏夫人抗倭时还沿袭,说明此风气在壮族中延续很久。
骆越方国的权力结构中应该设有议团或议众,其孑遗仍见于《布洛陀经诗·唱罕王》中,经诗中唱道:“王要甩掉众人的事不管,王要逃离自己的家园。众人的事要垮让它垮,地方要乱让它乱。村里长老来商量,地方长老来斟酌。”国家级议团有权决定王族中由谁继承王位,如布洛陀传位给布伯,就是通过议团讨论而定。这种议团可能由两部分人组成,即麽公派(或巫师派)和长老派。麽公派是方国的神职人员,也是能够沟通阴阳两界的中间人和民俗礼法的顾问,他们掌握驾驭鬼魂、驱鬼祛病及占卜等巫术。将神权与王权结合起来可强化骆越贵族集团的统治权。《越绝书》载:“巫里,勾践所徙巫为一里,去县二十五里,其亭祠今为和公群社稷墟。”巫师在越王勾践的心里尚能占有一席之地,麽公在骆越王的心目中亦应如此,甚至更为重要。因此,经常跟鬼神打交道的麽公派很容易得到贵族集团的扶持,地位也高于长老派。麽公派首领就相当于周代时的右丞相,只不过麽公多了一个神职人员的身份。在云南红河上游两岸的傣族村寨里,还有不少村寨把巫师称为“召版”,通称“波麽”,这就说明了麽公既是民间重要的神职人员,也是一寨之主,神权政权集于一身。至于议团中的长老派,一般由德高望重的长者组成,其职责主要有规定人们日常生活中的道德规范、行为准则和调解民众纠纷等。现在壮族村落中的议团也大多由这两部分人组成,说明这种组织存在的历史是很久远的。
由于骆越方国兼并了桂国、损子、产里和九菌等部,被兼并的各部族人相应也会混居在都城内,为了保护骆越贵族的人身和财产安全,贵族阶级必定会提高干栏建筑等级,加筑内城的城墙。对于升级改造之后的贵族干栏住宅形态,目前尚无实物明证,但可以通过铜鼓表面上的图像来探讨。铜鼓是骆越贵族的权力象征之一。在两件传世铜鼓的底部有一种圆形的干栏式建筑图像,底架有四根桩柱,有的柱子底端也加粗,底架之上另安柱子,周围方格状交叉纹,象征着用竹子编成的墙壁,顶部覆盖编织物[13]。铜鼓上除了展示了当时的干栏形状之外,还透露出一个非常重要的信息,那就是干栏的墙壁是用竹子编织而成,这就说明把骆越贵族干栏群落与平民住宅区隔离开的那道墙壁可能是用竹子编成的。美国学者阿摩斯·拉普卜特(Amos Rapoport)在《宅形与文化》一书中讲到,由于社会、文化、仪式、经济以及物态诸因素间相互作用的千差万别,应对不同的物质环境也跟着因地而异,各行其道。即使这些因素和应对方式在同一地方也会因岁月流逝而逐渐变化,但是对原始性和风土性民居而言,形式上的绝少嬗变和历久永续,却是其显著的特征[8]。照此说法,可以通过反推的方式来推测骆越贵族干栏群落围起来的城墙材质。目前,在一些偏远的壮族山村里,仍可以见到家境较好的村民喜欢用竹片编成排栅来围起自家干栏住屋或菜地,家境较差的村民则种植荆棘或者放置竻竹枝干等,这样既可以防盗,又可以保护个人隐私,还能防止家禽跑出家门踩踏菜苗。在泰国农村地区和缅甸掸邦的掸族村落亦是如此。翻阅史书,仍能发现一些蛛丝马迹。宋代周去非在《岭外代答》中写道:“深广之民,结栅以居,上设茅屋,下豢牛豕,栅上编竹为栈。”《桂海虞衡志》云:“民居苫茅为两重栅,谓之麻栏,上以自处,下畜牛豕。栅上编竹为栈,但有一牛皮为裀席。牛豕之秽,升闻栈罅,习惯之。亦以其地多虎狼,不尔则人畜不安。深广民居,亦多如此。”[14]由此观之,骆越都城的内城可能是编竹为墙或仍是以荆棘为墙垣。
至于骆越都城的外郭,除了继续强化商周时期的天然防卫系统以外,统治者也开始重视并有意识打造人造外郭,因为春秋战国时期出现的邻国今非昔比,这些实力强劲的邻国主要有西瓯、句町、夜郎、毋敛等。句町又作钩町,战国至西汉古国名。考其地望,《新纂云南通志》写道:“今云南之广南、富州,广西之西隆、西林、凌云、百色诸县即句町地也。”《水经注疏》云:“句町在开化、镇昌之间。”夜郎是战国至西汉时西南地区最大的方国,考其地望,当以北盘江为中心,包括南盘江及红水河上游(今广西天峨县、凤山县及乐业县一带),地跨黔、滇、桂、川四省区,以贵州为腹地。毋敛,史称在“今贵州都匀一府,除清平、麻哈不在外,兼黎平之古州及广西接左州、荔波地,皆毋敛地也”。这就是说,毋敛包括今广西河池市的东兰县、巴马县、南丹县、环江县一带[6]217。上述史料大多是后人考证,这些诸侯方国的地望应该是一个大概的区域,边界也很模糊,所以只能认为它们与骆越方国相邻、相接或错居。这些方国的国名能够出现在史书中,说明它们并非等闲之辈,实力都比较强大,是当时南方众多方国中的代表。如位于今广西东部、东北部地区的西瓯方国由于与中原地区的交往较多,交通便利,汉族先民先进的生产工具和生产技术源源不断地传入西瓯方国,再加上其境内平原较多,土地肥沃,河流纵横,所以西瓯方国的社会经济比其他方国发展得快,他们能够对抗秦军5 年就是一大佐证。《汉书》载:“粤人之俗,好相攻击。”因此,在都城外围造外郭也应该早已列入骆越方国统治者的重要议程中。
在汉族先民大量迁入岭南之前,不管是当时骆越方国的都城或是后世城寨的城郭多数以木栅、竻竹或荆棘为墙垣。唐代史籍《岭表录异》载:“刺竹,其枝上刺,南人呼刺勒。自根横生枝条,层转如织,虽野火焚烧,只燎细枝嫩条。其笋丛生,转得牢密。邕州旧以为城,蛮昼来侵,竟不能入。”元代李衎《竹谱详录》载:“勒竹,一名棘竹,一名答黎竹,一名攡竹,一名莒竹。出广右两江,安南尤多。即刺竹也,南方呼刺为勒,大者二尺围,肉厚几实中,人破为弓材。竹叶下垂,自根至稍,每枝节间对生二刺。尖杪弯曲如钩,人家环植为垣墙,初植数茎作一丛,三五年后,枝曼自相纠缠,多钩刺,虽鸡犬羊豚不能入。”直到明代,有的城池仍然如此。《广南府志》载:“广南府城在平关坡上。旧有城,久废。明洪武十九年建排栅,周四里,西南设二门。”明代王济《君子堂日询手镜》云:“山野间,每数十家成一村,共植此竹(指竻竹)环之,以为屏翰,则蛇鼠不能入,足可为备御计。”史海钩沉,可知不等于全知,不全知也不意味着不可知。以木栅、竻竹或荆棘为城郭的墙垣,如一旦失火于兵燹,或腐败坍塌,便痕迹难存,就算是保留至今,也无从认定其年代的真实性,这就是骆越都城难以找到外郭遗存的主要原因。若要让历史还原历史,还需继续解读广西平果县感桑屯遗址发现的古骆越石刻字符,这些石刻文大约形成于商周至战国年间,印证了壮族《布罗陀经诗》中有圣人造字的传说,石刻文中也许会隐藏着有关骆越都城城郭制的内容。
由以上历时性的论述可推断出骆越方国都城城郭制依次经历了萌芽期、形成期和初步发展期的过程,其演变过程具有恒常与变易的双重特征。商周时期,由于骆越方国都城受到外部威胁的程度较轻,所以这个时期没有人造外郭,但方国统治者会依都城周边地势地貌特点布防,以便确保都城安全。骆越方国都城内城是当时社会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的物化形式,它的萌芽、雏形的形成是方国内部阶级矛盾的产物,内城的形态可能为干栏群落,城垣以经济实惠的荆棘为墙,空间布局可能为串联式或并联式或平行式或辐射式等,总而言之,骆越方国都城城郭制的早期形态可能是有内城而无人造外郭。进入春秋战国时期,岭南地区各方国之间因争夺生产资料而互相征伐、相互兼并,因此骆越方国统治者有意识营建以木栅、竻竹或荆棘为城郭的墙垣来保护贵族们的人身及财产安全。竹木制城郭一旦失火或腐败,便泯灭在历史长河之中,成为骆越方国的考古悬疑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