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健,高维明
(南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1)
安陲乡是广西融水苗族自治县的一个乡镇,位于融水苗族自治县、融安县和三江侗族自治县三县交界处。据融水县地方志记载,安陲乡古时匪患严重,“1933 年土匪被肃清后社会得到安定,故取名为‘安陲’,即‘安定的边陲’之意”[1]。“芒篙”是安陲乡各苗族村屯普遍信奉的山神,各村屯每年都会在农历正月初七或初九开始,自发地举行芒篙祭祀仪式,至正月十七全乡“联合举行”芒篙节结束祭祀。
芒篙被当地苗族人民视为最高的神,芒篙祭祀仪式源于当地人对祖先开疆拓土的历史记忆,在当地形成强大的文化聚合力,成为表达共同体认知的象征符号。芒篙舞是在芒篙祭祀仪式上跳的一种舞蹈,是安陲乡苗族先人在芒篙信仰(实质为山神崇拜)的基础上,在生产生活实践中创造出来的民间舞蹈,是芒篙祭祀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芒篙舞表演形式简单、动作狂野、模拟性强,人们可以从舞蹈中窥视苗族先民的生活内容和生活方式。
“自然是宗教最初、最原始的对象”[2]。苗族人民的原始宗教信仰主要为祖先崇拜与自然崇拜,而自然崇拜实质是对自然物的崇拜。“芒篙”被安陲乡当地人视为山神,显而易见,实质是对山这一自然物的崇拜。由于历史原因,高山给了苗族人民生存空间,同时高山也给苗族人民带来各种不便,产生诸多生存困境。限于苗族先民的认知水平,他们对山的认识与理解无法上升到科学程度,只能根据当时的生产生活实践经验,形成对山的感性认识,产生了对山的崇拜与敬畏。对山的感性认识激发出苗族先民的无限想象力,于是他们自然而然地创造出了很多关于山的神话与传说。这些神话与传说蕴含着苗族先民对山神观念、山神形象、山神职能、山神神性等诸多方面的“创设”,芒篙信仰也因此形成。
笔者在安陲乡吉曼屯搜集到一则传说,从这则传说中,可以窥视芒篙信仰的产生与形成过程:
古时候,安太乡培秀村有一个老猎人,叫梁德佬,他同时也是一位“地理师”。一天,梁德佬为追赶猎物来到元宝山西麓一带(今吉曼屯),看到那里地势较为平缓,且背靠元宝山,面向日出的东方,远处山峰如二龙争珠。梁德佬认定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于是将一些稻谷种子撒在几块坑洼里,任其生长。秋收的时候,梁德佬再次来到这里,他发现水稻竟长得非常好,收成不少。于是他翻山越岭,将自己一家老小迁到此处定居。后来,这一家人不断开垦田地,圈养家禽,还依山建造了吊脚楼,生活过得非常美满。但日子终究不会一帆风顺,在元宝山一带,突然出现众多盗贼,野兽也变得十分猖獗,还频发各种怪病,导致梁德佬一家平静而美好的生活最终不能维持。某一日,梁德佬在劳作后,躺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在半梦半醒之间,他似乎听到有山神在召唤。这个山神长得十分魁梧,脸色黝黑,面目狰狞,浑身长毛,一副极其可怕的模样。醒来后的梁德佬受到启发,他根据山神可怕的形象,用古树刻成面具,用芒篙藤做成蓑衣,在脸上涂上黑灰扮演山神,这种形态被称为“芒篙”,梁德佬最终用芒篙战胜了野兽、盗贼及病魔。再后来,梁德佬叫他妹夫一家也搬到吉曼屯居住,还把“扮芒篙”作为过年时的一个节日活动固定下来,年年举办,还越办越好。随着梁德佬的家族人口不断增长,其后代开始向外迁居。在吉曼屯往安陲乡方向的四维河两岸,梁德佬的子孙后代沿河而下,分别在三寸、小平沟、吉新、朝口、九同、洋岭、乌吉、乌拥等村寨居住。与此同时,“扮芒篙”的节日活动也随着人口扩散在不同的地方得到传承。
芒篙源于安陲乡,吉曼屯始祖梁德佬为了驱赶强盗、野兽和疾病,身披笀藤,获得神力,保护了村寨的安宁。这则传说生动地说明了芒篙在安陲乡的产生和形成的过程,以及向外扩散的方向与路径。后来,“芒篙”不断被神化,成为当地苗族人民都崇拜的山神。
实际上,芒篙文化产生于苗族先民所面对的恶劣环境,是苗族先民生存需求的体现。“从某一个意义上说,山神是山(自然)与神(文化)融合的符号,在历史长河中,这种符号不断地被补充新的意义”[3]。芒篙舞是安陲乡苗族同胞保留下来的文化特征之一,苗族先民根据自己的生产生活经验和认知,创造出了芒篙,并随着吉曼屯梁姓后裔的不断外迁,芒篙信仰不断向外传播。经历代苗族同胞持续推动,安陲乡有了芒篙舞,安陲乡成为芒篙之乡。
综上可知,芒篙是苗族人民心目中最高的神,芒篙祭祀是当地群众一种极为重要的节日仪式,芒篙舞是在芒篙祭祀仪式上跳的一种舞蹈。那么,作为芒篙祭祀活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芒篙舞是如何产生的呢?产生的原因又是什么?
芒篙的服装是由藤条或稻草制作的,扮演芒篙的人一般头戴狰狞面具。从梁德佬的传说中可知,芒篙的这一形象,最先是梁德佬模仿自己梦境中的山神形象而创造出来的。从现实中的“芒篙群”也可窥见其模仿痕迹。一般一个芒篙群的芒篙数量是三个或三个以上的奇数,有“以奇求偶”之意。芒篙群中的各个芒篙分工明确,代表不同的角色,但一个芒篙群代表一个完整的家庭,芒篙是三个的芒篙群,那是模仿有小孩和父母的三口之家;芒篙是五个的芒篙群,那是模仿祖父母、父母、小孩五口家庭成员。这些芒篙的角色,可从其外表装饰及面具来辨别,如代表男性的芒篙,服饰上会带有男性生殖器,且面具线条颜色较深;反之则为女性。
芒篙舞的动作也有明显的模仿痕迹。纵观整个芒篙舞的表演,可了解到里面的场景多是过去的或现在的真实生活再现。芒篙舞常以家族为单位表演,一般是在空地上或田野里集体演出,时而做出除草、耕田、播种、收割等生产动作,时而发出“呜呜”声召集大家坐下交流,似乎在讨论如何更好地开展生产劳动。这些舞蹈动作几乎是原始社会苗族先民以家族为主的耕作生活的再现。另外,芒篙舞表演注重模拟搀扶、过桥等生活化动作,这些动作表现出对友善关系的赞美及对和谐社会的颂扬。
芒篙舞通过模仿生产生活内容,以娱神方式来祈求神灵的庇佑。苗族先民认为,所有事物之间都是相互影响的,如舞蹈中耕作、狩猎与现实生活中的耕作、狩猎之间有直接关系,因此通过一次芒篙舞表演,可以在下一年的现实生活中得到相应的回报。为了保证现实生活中渔猎的成功,先民们要一次次跳芒篙舞,表演成功渔猎的动作;在舞蹈中模拟动物式的两性交媾,是为了能使家族更好繁衍生息,促进人丁兴旺。苗族先民的现实需求和芒篙舞意涵所系是一致的,这是芒篙舞原始发生的原因之一。
首先,芒篙舞出现受地理人文环境影响。从梁德佬的传说中可知,安陲乡吉曼屯是苗族芒篙的发源地,村民的祖先是从安太乡培秀村而来。进一步深究,“安太苗族人民自称‘青苗’,系从贵州黔东南清水江流域下来的,所以也当然和贵州黔东南和湘西‘毛古斯’活动有一定的渊源关系”[4]。因此,在对苗族芒篙舞原始创作动机做推断时,有必要对安太乡苗族春节期间举行的“磨过”活动及贵州黔东南和湘西“毛古斯”活动对比,方可获得更多信息。上述三种舞蹈均具有农耕动作及男根模拟的表演,其最初形成只是简单的一种模仿,模仿的目的具有功利性,即希望通过舞蹈得到神灵的庇护和赐福。但三者之间的舞蹈动作、过程、结果却有明显差别。从舞蹈的形式上看,“芒篙”和“磨过”舞蹈动作狂放夸张,而“毛古斯”舞蹈表演形式简单、动作拙朴。在舞蹈过程中,“芒篙”和“磨过”具备傩文化性质,但两者寓意不同,“芒篙”是赐福,而“磨过”是“捉鬼”;“毛古斯”主要是希望狩猎获得成功,动作多以模仿狩猎行为为主。结束后,舞蹈者离开方式也不尽相同,“芒篙”和“毛古斯”是被请回到原来的“居住地”,而“磨过”则是被民众驱赶离开。由此推断,“芒篙”“磨过”“毛古斯”有一定的渊源关系,由于地理人文环境的影响,三者在祭祀仪式中显示出在地化特征,这应是安陲乡芒篙舞原始发生的因素之一。
其次,芒篙舞出现受原始思维影响。根据现存的原始艺术形式推断,原始人类的思维方式与我们现在的思维方式存在较大差异。苗族先民以万物有灵观为信仰基础,主要为祖先崇拜与自然崇拜,而自然崇拜实质就是对自然物的崇拜。由于当时人们的思维缺乏科学性,在面对无法掌控的事物上,人们总是在自然环境中寻找多种多样的意义,将自然世界人格化。苗族先民正是依据自己的经验将自然赋予生命、意识和力量,并相信万物皆有灵。在面对生产生活中各种自然现象而无法解释和控制时,苗族先民便会将自然现象神圣化、人格化,从而认为有一种超自然的神秘力量在起作用,并控制和支配着人们。“原始人不是根据关于自然界的知识来解释自然——恰恰相反,他是根据关于自己的知识来揭示自然”[5]。为了农业的丰收或狩猎的成功,人们会不自觉地根据自己的思维塑造山神的形象,相信山神拥有相应神职,通过掌控一种超自然力量来影响自然界。他们相信通过表演芒篙舞对山神虔诚地祭祀酬谢,就能慢慢接近这种超自然力量,从而获得神灵庇佑,保佑人们称心如意。这就是原始思维对芒篙舞产生的影响。
随着社会的发展,芒篙舞的内容和形式发生了一定的改变,凸显出世俗化、多样化特点,由原来娱神功能为主的民间宗教舞蹈转变为民间节日活动中重要的民族舞蹈。芒篙舞仍因其自身独特的神秘性、传承的流变性和久远的影响力,深深影响着苗族人民,其文化内质渗透到当地苗族同胞生产生活的方方面面,展现其重要的民族文化价值。
苗族同胞的原始信仰主要为自然崇拜与祖先崇拜,而自然崇拜实质上就是对自然物的崇拜。芒篙被苗族同胞视为山神,其实就是对山这一自然物的崇拜。山神居住在山里,山在苗族同胞的心里,带有天然的神秘性与不可侵犯的禁忌。苗族先民将一切自然物都视为有生命的个体,即万物皆有灵。当自然人格化后被视为有生命、有意志的崇拜对象,人们便会对其加以礼敬。每年农历正月期间举行隆重的芒篙祭祀仪式,跳芒篙舞以娱悦山神,表现出对山神的敬畏和屈从,从而强化了人们对山这一自然物的敬重。当地人认为,保护山林就是保护芒篙(山神)的家园。苗族人民通过跳芒篙舞强化当地群众保护山神家园的意识,这有助于促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可见其具有保护生态环境的价值。
芒篙被当地人称为山神,本身就是一种民间宗教信仰。玛丽·乔·梅多认为:“一切宗教体系实际上都是通过宣扬和加强某种道德规范来促进社会的有序化,调整社会中的各种关系,其中包括人际之间的行为准则。”[6]安陲乡苗族自然村屯每年农历正月期间举办芒篙祭祀仪式活动,将芒篙融入苗族传统坡会而形成安陲乡独有的芒篙坡会,其中芒篙舞是芒篙信仰祭祀仪式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在当地得到世代相传。芒篙舞不但对当地苗族群众有强大的凝聚力,对加深其文化认同也发挥着重要的社会整合功能。从芒篙的发展及传播过程可以看出,其文化价值取向与文化归属感是相通的,正如郑晓云所认为:“文化认同是文化群体中基本的价值取向,是民族形成、存在与发展的凝聚力,是文化群体的黏合剂。”[7]在举行“芒篙”活动期间,村里男女老少齐聚一堂,希望得到芒篙的赐福。在此期间,男人在吹奏芦笙,女人在跳舞,男女老少皆可参加到其中,追逐打闹,气氛融洽。芒篙祭祀活动在不断强化对芒篙虔诚敬畏和爱戴的同时,也使个人与集体连成一体,这能有效加强当地群众的向心力和凝聚力。
芒篙信仰主要是对自然物的崇拜,属于民间信仰范畴。民间信仰具有保护民族传统文化的价值,“可以说,民间信仰是大多数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的精神支柱,体现出各民族生生不息的生命精神,是一个民族传统文化之‘魂’。要想抢救、保护好少数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就必须充分认识和尊重少数民族民间信仰的精神价值;尊重各民族的信仰价值,就是尊重中国少数民族文化的多样性”[8]。与其他民间舞蹈一样,芒篙舞本身就蕴藏着丰富的文化意涵。芒篙舞以芒篙信仰为核心,其形式的展演充分体现了当地苗族群众安居、祛灾减厄、丰收吉利等精神诉求,以及“道法自然”“自强不息”“仁者爱人”“勤于劳作”的民族意识,是苗族原始舞蹈艺术的文化精华。由于苗族没有自己的文字,因此芒篙舞作为民间祭祀舞蹈,可以将苗族传统文化较好地传承下来。芒篙舞借助当地苗族群众对山神虔诚的信仰和敬畏,展现其顽强的生命力,成为安陲乡苗族民间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具备区域特色的民族印记和强烈的感情色彩,为当地传统文化的传承提供了不竭动力。
“作为传统文化资源之一的民间信仰,具有深远的历史背景、鲜明的文化特征、丰富的文化内涵和极高的美学价值和娱乐功能,满足人们对多元文化的追求,具有很高的旅游开发利用价值”[9]。芒篙亦是如此,蕴藏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在党和国家对民族文化事业的重视与关怀下,融水苗族系列坡会群作为第一批国家级非遗保护名录,芒篙成为人们春节期间旅游的关注热点。不仅如此,“节庆活动形式通俗多样,能全方位感染旅游者,节庆活动因其具有极大的参与性和娱乐性,能提升旅游地的美学特征。所有的旅游者在参与中感受节庆活动的美好和快乐,获得精神上极大满足。节庆活动的动态性、开放性,把旅游地的物质景观和其他文化景观的静态美,上升为动态美,使旅游地更有生机、更有灵气”[10]。芒篙节以其神秘性和民族性吸引了大量游客前来参观游览,这能有效促进当地经济社会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