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 余
(东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00)
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法国迅速实现了农业的集约化、工业化,大量农村人口进入城市,城市再次飞速发展。随着社会结构的变化,传统的养育模式也发生了变化,这个时代被称为“光辉三十年”(1946—1970)。当然,人们也面临了新的生活方式与“精神”上的困境。在精神病学领域,以托斯盖尔(François Tosquelles,1912—1994)、让·欧利(Jean Oury,1924—2014)为代表的一些精神病学家从20世纪20年代以来已经开始讨论“无意识”等精神分析的治疗思想,“社群生活、尤其是话语的流动对精神疾病的疗愈作用”,促成法国在各社区内建立各种康复机构。经济的全面复苏、思想的敞开,包括哲学、语言学、精神病学、结构主义思潮的推动,让精神分析的各项事业在法国有了很多开创性成果。
1979年1月,儿童精神分析家弗朗索瓦兹·多尔多(Françoise Dolto, 1934—1988)和她的同事在巴黎十五区创立了第一个开放式儿童精神分析接待机构“绿房子”(Maison Verte)。这是一个多学科的团队,由儿童精神分析家和教育专家、社工、儿科医生等与儿童相关的工作者共同组成(1)1979年1月6日,与弗朗索瓦兹·多尔多一起创立绿房子的接待者有:Pierre Benoit, Colette Langignon, Marie-Hélène Malandrin, Marie-Noélle Rebois和Bernard This。。“绿房子”并不完全是一个治疗的地点,它宣称自己“仅仅”是一个为了让人们聚在一起,享受交流与话语的愉悦之地。
“绿房子”面向0—4岁左右的儿童,接待儿童及其父母和照护者。其主要接待对象是还没有进入集体(如托儿所或幼儿园)而面临分离经验的儿童。“绿房子”是帮助儿童社会化的地方,使孩子为即将来到的分离做好准备,也是为了预防亲子关系中的各类问题。这是一个话语优先的地方。如今,在法国已经成立了近200处与绿房子类似的接待地点。
绿房子的经费源于法国公共财政的支持,一部分来自地方政府的资助,另一部分是全法国家庭补助处(Caf)来补充。这个经费支持了30年,全法均如此。虽然法国政府财政近年来一直吃紧,但经过多年的实践考验,“绿房子”对民众帮助很大,和民众之间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联系,所以政府对机构的资助并未缩减。
“绿房子”是在精神分析的理论指导下开展接待工作,接待程序虽然看似简单,但每个环节都有其丰富的理论内涵。它是精神分析从分析室的实践到公共空间的外化,体现了主体呈现过程中的冲突与矛盾,目的是帮助婴幼儿建立稳定的自我,帮助他们社会化。
由于多数接待者是兼职工作,而婴幼儿照护者们通常也要料理家务,所以多数绿房子只开放半天。每次接待小组有三个接待者,有条件的话需要男女配合。每天的接待小组成员是固定的,周六的接待名单不确定,由接待者自己报名。这里形成了一种话语流动的不确定性并凸显其张力。即每位接待者的工作时间是固定的,来访者可以选择自己偏爱的小组,但周六具有随机性,这有助于接待的匿名性,接待者可以听到不同的声音。每次接待结束后,小组成员集中就当天接待状况进行总结和讨论。每个月绿房子召开所有成员参加的例会,由经验丰富的督导与接待者们开展临床讨论,帮助其梳理个案思路,理解孩子们的话语与表达。
无论接待者多忙,他们必定会对门口加以注意。一旦有新的来访者,他们友好地起身迎接,这个仪式性的工作让孩子们感觉到自己的重要,让他们知道这个地点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进门后,接待者会询问孩子的小名而非全名、陪同者与他的关系,并登记在记录本上。这就是全部要记录的东西,它帮助机构了解整体的接待情况,并保护儿童及其家庭的隐私。接待者还会把孩子的小名写在黑板上,让他们明白这个下午他是跟其他孩子们在一起。
绿房子对所有0—4岁幼儿及其陪伴者免费开放。来这的家庭不需要付费,但是进门处有一个小箱子,收取象征性的费用(2)此处象征性收费是与精神分析中“象征性债务”的理论一脉相承。因涉及到诸多讨论,我们另文展开。。接待者会建议支付一块钱硬币,通常孩子们会带着满足的笑容将钱丢进箱子里。
绿房子的接待是匿名的。适龄儿童及家庭无需挂号、预约、不用填写复杂的表格,即可前来。绿房子只保留儿童的小名,这里没有处方、没有病历记录、没有评估,只有话语的流通。在儿童和他的陪同者进入绿房子的同时,接待者会为他们宣布绿房子中的几个规则:
一、陪伴者不可离开,哪怕是片刻。
二、带轮子的小车不可跨越红线。
三、在配有玩水设施的绿房子中,孩子玩水时要穿上防水服。
这几条规则简单明了,既涉及大人也涉及孩子,当面宣布就意味着无论是谁、无论年龄大小都需要遵守。这些规则保证了绿房子与托儿所、幼儿园、简单的游乐场所具有根本的不同,让绿房子真正成为孩子的保护地,它保证了孩子和照顾者或母亲本人“在一起”,维护孩子的安全感、稳定感和实体感;并且为儿童引入话语和符号化的维度。
绿房子创立了一个微观视角,婴幼儿的日常生活在这里一一呈现。在聊天区中,婴儿由母亲抱着与其他人聊天,也可以在爬毯上爬行。玩具区内,有活动能力的儿童可在母亲的注视和陪伴下,自由游戏,也可以阅读书籍,绘画,做胶泥。活动区内大一点的孩子喜欢攀爬滑梯、走斜坡、骑小车,或者玩水。下午三四点钟时他们通常会在小桌椅上吃点心。妈妈们也可以使用母婴室给他们喂奶、换尿布。在婴幼儿的日常生活点滴中,接待者、婴幼儿及其陪伴者可以在这些时刻敏感地发现问题并进行干预。婴儿的哭泣、流口水、尿尿、大便、玩玩具或者与他人的互动都呈现了语言的雏形,表达了他们作为主体的欲望。婴儿的活动与游戏也激活了父母对他们童年的记忆,通常会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这些活动也不仅仅是与父母们交流的开始,倾听与话语本身就是绿房子最重要的功能:“因此,团队希望这个地点成为浮现问题的地点,成人可以面对自己的孩子和其他的孩子提出来的问题,它成为一种交流……所有这些游戏和活动允许在成人的话语当中给出一个孩子的位置。”(3)Marie-Hélène Malandrin, Le rapport de stage “Atelier jeux. Lieu de vie. Lieu de socialisation”, Archive de Marie-Hélène Malandrin,未出版,p.21.
精神分析的观察和研究中证实了关于儿童主体性乃至婴儿的主体性。“绿房子”的操作是为了帮助婴幼儿凸显和确认其主体性。
自1909年弗洛伊德的《小汉斯,一个儿童恐惧症的个案》的发表标志了儿童精神分析的开始,确认了弗洛伊德之前从成人神经症那里取得的关于幼儿性欲的理论推测,为精神分析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20世纪30年代安娜·弗洛伊德(Anna Freud, 1895—1982)认为,儿童的无意识主体显现于俄狄浦斯期的自我建立之后,大约3岁以后,因此应该加强儿童的自我功能,增强本我与超我的调节作用。同期英国学派的克莱茵(Melanie Klein, 1882—1960)则认为,儿童的主体意识在婴儿时期便已萌发,以幻想的形式在与母亲的关系中呈现。论战深化了精神分析对儿童问题的认识,使得儿童的精神分析实践正式拉开序幕。儿童无意识主体的思想在法国精神分析潮流中得到了充分强调。弗朗索瓦兹·多尔多和拉康强调了婴儿主体性存在于语言结构中的形式。诞生在人类语言中的婴儿是“完整的主体”(4)劳伦斯·达科特,姜余译:《百分百多尔多》,漓江出版社2015年版,第14页。,因他者的呼唤而萌发,并在与他者的互动中呈现。
婴儿与母亲,与其周围环境从来不是如卢梭所设想的那般自然和谐,而是处于各种矛盾的不断发生和演化的过程中。在拉康和多尔多的观点中,他者参与了儿童主体性的建构,儿童的主体在对他者的不断逃离和切割中得到确认。精神分析学派谈论的“儿童”,更多的是“子性”(infantile),它模糊了实在儿童和成人之间的界限,儿童认同于周围的成人,儿童也在时刻唤醒成人内心的童年。儿童精神分析告诉我们儿童和成人存在相互的认同(5)参见:René A. Spitz. La perte de la mère par le nourrisson. In : Enfance, nov.-déc. 1948 ; René Spitz. Le non et le oui : la genèse de la communication humaine, P.U.F., 1962 ; John Bowlby, Attachement et perte, P.U.F., 1978 ; John Bowlby, Jenny Roudinesco, Myriam David. Réactions immédiates des jeunes enfants à la séparation. In : Courrier Centre International de l’Enfance, Paris, 1952, n°2 et 3.,如温林科特所言“世界上不存在一个单独的婴儿”(6)D·W·Winnicott, Anxiety Associated With Insecurity (1952), In Through Pediatrics to Psycho-Analysis, Tavistock Publications, London, 1958, 6,p.99.;而成长中儿童与成人的不断分离也成为其身份确认的必要阶段。
“从出生那一刻起,儿童就是一个完整的人,但这表现为一个发展过程。”(7)弗朗索瓦兹·多尔多,王文新译:《儿童的利益——学会尊重孩子》,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2年版,第268页。新生儿不只是渴了会叫饿了会哭的自然存在,他有欲望和自己的主张,有感情和真切的感受,表现在与照顾者的互动当中。照顾者的及时回应即其欲望带动和影响着婴儿的欲望。如果孩子的请求没有得到回应,如同石头掉下无尽的悬崖,他作为人的欲望则会逐渐熄灭。如果孩子的请求没有得到合适的回应,他会用各种神经症来应对和抗争他者的欲望,以达到某种平衡与和谐。
多尔多形容孩子就是“做了手脚的筛子”(8)Françoise Dolto. Au jeu du désir les dés sont pipés et les cartes truquées, In : Au jeu du désir, Editions du Seuil, Paris, 1981, p.299.来区分父母面对孩子是个有欲望的完整主体那一刻带来的吃惊。同时,父母也是类似的存在。“为了让一个孩子活下来,这种连续性对于满足他的需要来说是足够和必要的;但是就其欲望的类似反应的不连续性和不重复性,父母不必以刻板的方式回答这些问题,有时通过对他的需要的存在主义的连续性表达,会形成风格:正是这一点使孩子认识到他人的存在,因此他可以在自己的连续性范围内与他人相区分。他人是他的母亲和熟人,在时间和空间上的存在或缺席,婴儿很早就有了这些记忆。当他重新发现对另一个已知之人的感觉时,他就可以重新发现自己存在的一种已知感。当我说他人时,我指的是他的母亲和‘其他人’,熟悉的人,他们的存在给了婴儿语言、快乐或不愉快的机会。”(9)Françoise Dolto. La Maison verte. Un lieu de rencontre et de loisirs pour les tout-petits avec leurs parents, (1980), Conférence au Congrès de l’ANPASE, Bordeaux, avril 1980, In : Françoise Dolto, Une psychanalyste dans la cité. L’aventure de la Maison verte, Gallimard, Paris, 2009, p.215.“绿房子”的存在方式再现了精神的连续性,因为它一直在那里,孩子及其家庭可以在需要的时候到来。它不以虚幻的方式存在,具象化了儿童的感知经验。
“绿房子”以完整主体的方式看待孩子。在这个问题上,接待者不以年龄区别对待孩子,任何一个包括仍在母乳中的乳儿,都以各种方式表达自己,和外界沟通。他们的神经性厌食、睡眠障碍、或者是摔打玩具、不停哭泣都是他们对母亲和周围人的呼唤。只有成人能够听见这些呼唤并合适地回应,婴儿的主体性才得以呈现。
“无意识的身体形象”最早由英国神经学家希尔德(Paul Schilder,1886—1940)在1923年提出(10)Elisabeth Roudinesco, Michel Plon. Dictionnaire de la psychanalyse, Fayard, Paris, 1997, p.500.,用于指示一个既是意识的又是无意识的身体的情势,在一个生理支持、力比多的结构和社会的意义的三个角度下所面临的空间中的表象。身体形象有一个投注所必要的身体的及运动——感官要素的生物基础,这个基础为它赋予意义,并被力比多投注所结构化。对于多尔多(11)Françoise Dolto, Le sentiment de soi, aux sources de l’image du corps, Collection Françoise Dolto, dirigée par Catherine Dolto-Tolitch, Gallimard, Paris, 1997, p.266.来说,我们的身体既是我们经验参照的中心,也是我们在所有现时的经验之外记忆和想象的安全的中心。在我们的身体中,居住着我们作为文明的个体,聚焦着其作为人的存在状态。我们身体的形象表象,是我们本人在继续存在、生长发育、生产、创造的必要或偶然的交流中有效地点和有效模式的符号。儿童身体的无意识形象发生于语言“被说出”之前,发生于镜像阶段之前,包括儿童在子宫内的时间。在精神分析中,这一阶段被称之为“前原始阶段”,它包括了从受孕开始到三岁左右的阶段。
“无意识身体形象”的概念描述了语言被言说出来之前,主体是如何获得身体,并在身体中生存、感受,处在交流的关系之中的;主体在知道自己存在之前,又如何生活在身体之中。在那个阶段,婴儿在能够在镜子中辨认自己之前,如何发展自身感觉和感官知觉的统一,与周围的人产生联系,创造一种存在的感受及与他人关系的模式。这些感觉和知觉在总体上是内在的和无意识的。所有这些感觉和知觉构成了身体形象。这些形象都是局部的,每一种形象都与其相关的身体区域的发展阶段联系在一起。某一形象在另一形象之后形成,但它们都会继续存在。它们延伸自身的特殊影响,并且贯穿一生。
多尔多说这些生命最初的记忆,不是镜中的视觉形象,之所以称它们为形象,是因为涉及到认同(identité)问题,是我们精神世界的基质。她用法语词“I-MA-GE”来做比喻:早期生命是I-MA-GE,即形象建立的过程,是三个建构性的身份。“I是术语身份identité的首字母;Ma是妈妈的第一个元音,儿童会说‘我妈妈’或者‘我妈妈爱我’,‘爱我’(m’aimes)=‘同一’(même);而ge(géographie地理学)表示了土地、基质、身体和主体我je。”(12)Michel H. Ledoux, Dictionnaire raisonné de l’œuvre de F. Dolto, Payot, Paris, 2006, p.162.绿房子正是为母亲、孩子提供了这样一个空间:它在母亲和照顾者在场的情况下,由人来人往的各种各样的声音、气味编织而成。它延展了母亲身体的在场,这是与母亲“在一起”和相遇的时刻。在平息了饥饿感之后,他也得到母亲的完整感,分享母亲的愉悦与放松。婴儿发现了和母亲在一起的安全,也发现了与母亲的二元关系中不同的元素。母亲可以在这个空间中展望未来、表达感受、理解即将到来的与孩子的分离。绿房子的接待对母子而言非常有用:他们的话语和感受被友好地对待,可以解除他们长期以来承受的焦虑,而不囿于某个孤独的空间。这种与他人“在一起”的经历对他们未来的发展而言至关重要。
“绿房子”就是一个母性空间的隐喻,是母性功能的具象化。她帮助手足无措的新手母亲找到做母亲的感觉,帮助家庭中的每个人寻得属于自己的位置。当母亲重新找到这种心理资源,她便以自己的风格养育孩子,而不用深陷罪恶感的泥淖。
在“绿房子”,语言的作用无处不在。“幼儿并不因为不会说话就不接受话语:虽然他尚未明白语言中的微妙含义,但他能凭借对说话者的直觉听懂语义,无论这个人用什么语言和他说话。他能懂得各种语言,因为他懂得与他本人有关的情感关系及其周围生命或死亡关系的语言。……儿童能感悟支持生命或者遏制生命、不和谐或者和谐的关系。……‘微笑’这个音位是如何被新生儿记下来的呢?当他从子宫出来,不由自主地做了个鬼脸,这对我们亲人来说就起到语言的作用。……这个音位与一个内心感受交汇了。……一个人呼唤另一个人。亲人被这个新生儿激发起柔情……所有异化的源头就在这里。”(13)弗朗索瓦兹·多尔多,王文新译:《儿童的利益——学会尊重孩子》,第218页。
虽然婴儿对自身有模糊的感受,但他仍然需要用语言来帮助确认自己的身份。一个孩子出生了,却拒绝进食。多尔多对他说,你已经出生了,不再需要凭借母亲的脐带获取营养。仅仅因为这个解释,新生儿就开始吮吸母亲的乳房。从胎儿发育出听觉开始,父母对胎儿的说话,从其诞生后向亲友宣布、到取名、办理出生证登记名字、到进食、到每一个旁人对婴儿的评论,语言对儿童的影响无所不在。战争中的经验让人们看到,人类的幼儿虽然被食物喂养,但如果缺乏话语,儿童会逐渐消沉下去,出现各种严重的神经症甚至死亡。多尔多几乎在自己的每一本著作中都表明了这个观点:“一切皆语言”(14)弗朗索瓦兹·多尔多,王剑,邓兰西译:《一切皆语言》,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虽然这个命题稍显绝对,也受到当今一些精神分析学家的批判(15)某些拉康派的分析家们认为它过多地强调了“符号”维度,而忽略了症状本身的“享乐”与“实在”的维度。,这个提法更像是一种解决办法,而不是单纯的哲学命题。
如果成年人不能对孩子讲真话,尤其是关于他们的身世和基本历史,就不可能有治疗。“真实的语言具有拯救作用,然而是可怕的,因为我们必须谦逊地接受自己本来的面目,走向人生最基本的东西,毫不自傲。生命的痛苦总是伴随着坚持生存和认识自我的欲望(这种坚持没有任何逻辑理由),但它将逐渐变得让人忍受。”(16)弗朗索瓦兹·多尔多,王文新译:《儿童的利益——学会尊重孩子》,第155页。真实和真诚的话语,帮助孩子确认他们的欲望,也重整了人们与创伤经验的关系。通过命名,人们获得了重新看待历史的可能。说话也让规则从僵硬的死命令变成关系的辩证法,把Interdit(禁止)变成Inter-dire(相互之间的说)。绿房子有一条红线,让孩子认识规则,这不是简单地让他们服从,把他们驯化为温柔的听话的动物,而是让他们了解规则是如何在社会当中起作用:为了更好地与他人相处。
“很长时间以来,带着这个念头,我和周围其他儿童精神分析家们有过一些交流。看到一些七、八岁的孩子因为不能参与创造性的活动,无法与周围同龄孩子进行人际沟通,而被学校要求去做心理治疗,真是令人心痛啊……通过和父母们的交谈,我们意识到,这些问题常常很早就出现在这些孩子的生活中了,但不管是孩子还是周围的成人都没有引起警惕。然而,如果在创伤、冲击和家庭中的痛苦发生时——孩子无意识地保存着这些东西的被压抑了的痕迹,这导致他一部分自信的丧失以及身份的漂浮不定——对着这些孩子并且为了这些孩子,能及时‘说一说’这些东西的话,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本可以避免这些上学以后出现的严重心理社会病理表现。”(17)参见弗朗索瓦兹·多尔多于1985年10月17日在精神分析研究与培训中心(CFRP)所做的演讲。多尔多在1985年所做的演讲中介绍为什么会致力于创建绿房子这个机构。心理疾病如果在创伤之初就能做一些干预的话,它之后就不会有累积效应形成越来越紧张的情结。
多尔多1980年在波尔多举行的圆桌讨论上对与会者说:“就像我们为曾经死亡的疾病接种疫苗一样,……这就是绿房子正在努力做到的——给孩子接种疫苗,以防突然与尚未独立的人分离的创伤。我们帮助他建立一个完整的个体,身体和心脏,让他在与同龄人或成年人分离和困难的每一次经历中,都能避免因与母亲的距离而产生或可能产生的痛苦。在这个我们提供给他们的地方,他确实遇到了困难和不安全,在那里他受到了别人的攻击,但他的母亲在那里,他回到了她身边,没有死。她安慰他,然后他可以通过接种疫苗来克服与他人接触的恐惧症。当她不在的时候,他会有规律地找到她。”(18)Françoise Dolto, A propos de séparations…, In : Françoise Dolto, Danielle Rapoport, Bernard This (sous la dir.), Enfants en souffrance, Stock Laurence Pernoud, Paris, 1981, pp.194-195.
正是通过合适的倾听和及时回应,绿房子的接待者为来访的孩子及其家庭提供了预防的功能。在人的一生中,挫折和创伤不可避免,但绿房子为孩子积累起家庭和母性的心理资源,让孩子获得更大力量对抗未来必要的挫折。
绿房子自1979年建立以来已经惠泽许多父母和孩子。有些父母在绿房子中受到启发,成为了绿房子的接待者,有些人把自己与孩子在绿房子的经历写成书籍(19)参见Jaqueline Sudaka-Bénqzéraf, Libres enfans de la Maison verte, Sur les traces de Françoise Dolto, Edition Erès, Toulouse, 2012。,孩子们长大了又带着自己的孩子来到绿房子……因此绿房子已经遍布法国和世界各地。
多尔多认为精神分析不能仅停留在工作室中。许多与多尔多同时代的精神分析家都有如此这般的激情,他们积极参与到知识界的辩论中,现身于电台和电视当中为普通家庭讲解父母的功能、支持他们的创造性欲望,也投身于“绿房子”中,作为接待者工作。
“这就是精神分析家的工作:把一个人放置到他的身份、他所处的时空、他的父系和母系中去;给予他一些想象的中介来支撑对人类关系的象征化。这些仅仅通过话语完成。精神分析家并没有‘神奇的’建议可以给予。此外,一个精神分析家在他的分析工作中什么也不说!但是在绿房子,我们并不从事精神分析家的‘职业’,我们是一些‘市井精神分析家’,也就是说,相反,我们是一些通过说话和行动来参与的精神分析家。我们根据自己首先是作为不同主体的独特经历,来给予一些个人意见。但就像在生活中一样,我们是按照自己在家庭里、在生活中作为母亲和父亲的生活经验来运作的。我们‘讲的那些话’,应该听取然后放下,这就是我们希望在绿房子里做的。”(20)参见弗朗索瓦兹·多尔多于1985年10月17日在精神分析研究与培训中心(CFRP)所做的演讲。
“市井的”意味着“绿房子”是自由的和民众的,它不接受资本投注,也不被它们干预。它不贩卖有关精神的知识,也不隶属于教育和医疗系统。多尔多生前一直拒绝将绿房子教条化和“法国化”(franchiser),她认为每个人、每个地点都应拥有自己的绿房子。因此各地的绿房子都有自己的名字。巴黎十八区的绿房子叫“巴比悠”(Babillo),第戎的绿房子叫“砖房子”(la Cadole)(21)砖房子(la Cadole)是法国第戎地区打猎传统中的特色建筑。在冬季猎人需要长时间在森林中蹲守,他们修建了这种只容纳一两人休憩的微型砖房子。笔者曾经在巴黎“巴比悠”和第戎“砖房子”这两处绿房子实习,“巴比悠”负责人Christine Arnaud Tanneur夫人和第戎儿童精神分析的创始人、拉康的弟子Monique Tricot夫人给予很多帮助和指导,在此也表示感谢。。里昂的叫“庇护花园”(Jardin couvert),布鲁塞尔的叫“开放之家”(Maison Ouverte)。近年来俄罗斯圣彼得堡和雅典的儿童精神分析同行也报告了他们绿房子的项目进展情况(22)参见Chalva Maminachvili, Marina Tarasashvili, La Maison verte et sa fonction singulière dans la société post-soviétique du Caucase,Figures de la psychanalyse 2021/1 (n° 41), Erès, Toulouse, 2021, p. 137-148;Nikos Pavlatos,Notre grande maison. Un lieu d’accueil et de prévention à Athènes,Figures de la psychanalyse 2021/1 (n° 41), Erès, Toulouse, 2021, p.127-136;Souslova Spiridonov Olga, La possibilité d’une Ile Verte,Histoire de la Maison Verte de Paris à Saint-Pétersbourg : création et transmission d’un dispositif,Université Paris Diderot (Paris 7), Doctorat de psychologie,Soutenu le 13 mars 2015.。
在中国,2014年10月成立了武汉绿房子。目前在武汉有两处接待场所,分别位于武昌区户部巷社区和东亭社区。组织架构方面由法人(邓兰希)、理事会、地面负责人(齐华勇)、组长、接待者构成。武汉绿房子的接待者由最开始的4人发展到现在的30余人。接待者的背景也是多元的,有社会工作者、精神分析师、心理咨询师、儿科医生、幼儿教育工作者。自成立至今,武汉绿房子累计接待儿童与家长约1200人次。
烟台市东花园社区绿房子儿童家长接待中心项目(以下简称烟台“绿房子”),是在烟台市芝罘区东山街道党工委的大力支持下,由东花园社区党委和烟台市蒲公英社会工作服务中心共同创办的社区为民服务项目。2018年初,烟台绿房子完成项目对接与筹备工作,2019年1月2日,面向社区和社会适龄儿童及其家庭开放,2020年春节后因新冠疫情暂停开放,2021年3月9日恢复接待。烟台“绿房子”目前每周二、四、六上午开放(寒暑假以及法定节假日除外)。迄今,共接待儿童及其主要养育者近5000余人次,最多单次接待40余个家庭,志愿服务时长累计3000多小时;各类学习活动参与人员5000多人次。2020年在山东省和烟台市“学雷锋志愿服务先进典型活动”中,东花园社区“绿房子”项目被评选为“最佳志愿服务项目”。
在长沙市雨花区香南郡社区的支持下,隶属于长沙市寸草心社会服务中心的“绿房子——父母儿童心理接待中心”在2017年6月20日正式成立并开始对外接待,秉承多尔多对“绿房子”的设置理念及工作框架,接待0—4岁幼儿和他们的家长,接待频次为每周三次,截止到2020年底已有3年多的时间(其间因新冠疫情的原因暂停接待8个月)。3年多来,长沙绿房子接待5000多位儿童和家长,且有快速增长的趋势。长沙绿房子接待人员团队约十余人,其中男性2—3名,年龄在25—40岁之间,大部分是临床心理咨询师(与儿童青少年和成人工作,并接受个人体验和督导),以及心理学在读研究生和对绿房子感兴趣的人。接待人员每次接待完之后会进行30分钟讨论;半个月进行一次精神分析学习和讨论(疫情期间仍在持续进行中),每个月进行团体督导,讨论接待中的各种问题。
随着我国对民生领域尤其是3岁以下婴幼儿照护的重视,近两年杭州、南昌、成都等城市一些具有相同理念和接待模式的儿童机构被创建。
法国儿童精神分析家多尔多和同事们创建的儿童接待机构“绿房子”通过将儿童的无意识形象的具象化、通过接待者与其父母的合适的互动,最重要的是通过接待和言语化儿童冲动性的表达,起到帮助儿童稳定心理建构、“疫苗式”的预防心理障碍和心理疾病的作用。“绿房子”是一种接地气的心理接待方式,因此在法国延续了下来,也在世界各地推广开来。除了接待原则不变,绿房子根据当地文化特点和传统而确立自己的名字,创造出强烈的特色。随着我国经济和文化建设步伐的加快,儿童的心理健康问题进一步提升到社会人文学术的视野当中。“绿房子”链接了居民和社区的心理资源,为婴幼儿心理健康的发展提供了一个个很好的微型基地。
虽然我国自2014年开始“单独二孩”政策,2016年实施了“全面二孩”政策,但2017年后出生率仍然继续下降。广大育龄和年轻夫妇对于生育和成为父母的紧张和焦虑是当下不可忽视的社会问题和症结。在建设普惠性婴幼儿托育教育服务体系过程中,也需要考虑到父母和婴幼儿的心理因素,充分发挥社会话语的支持功能。在社会心态的驱动下,中国各地绿房子的创立者和实践者们都在积极探索适合本地具体情况的运作与接待经验。作为“第一批吃螃蟹”的人,他们付出了巨大的心力和时间。当然,带来的各种积极效果也在逐步显露。未来中国绿房子的发展需要整理和书写自己的理论,传播这些独特的经验,并不是为了在各地复制起一模一样的“绿房子”,而是为了每个地方、每个孩子都有自己的绿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