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眠词》中的“愁”意象及其书写特色辨析

2022-03-17 15:19赵建军
江苏理工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黄景

赵建军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黄景仁(1749—1783),字汉镛,一字仲则,晚年自号鹿菲子,江苏武进(今常州)人。他四岁丧父,十六岁应童子试,于三千人中名列第一,但后来屡应乡试不中,一生穷困潦倒,甚至到了从伶人乞食的地步。乾隆四十八年(1783),黄景仁为债家所迫,抱病赴西安投奔毕沅谋求生计,至山西运城时贫病交加而卒,年仅三十五岁。“他的一生,就像一篇用血和泪写成的长诗”[1]。黄景仁所著的《两当轩集》中收有《竹眠词》三卷,但是由于他的诗名太盛,“乾隆六十年间,论诗者推为第一”[2],所以相比之下他的词便显得黯然失色。黄景仁对“愁”字情有独钟,《竹眠词》存词共计216首(含补遗2首),其中“愁”字出现凡74次,单字出现频率之高在整个中国古代词坛上罕有匹敌。狷狂的个性、不幸的人生经历以及现实与内心世界的双重折磨,使这些“愁词”和他的诗歌一起,共同反映了真实的黄景仁短暂而又苦涩的一生,可谓“字字读来皆是血”,无不渗透着感人的力量。

一、《竹眠词》中的“愁”

虽然黄景仁未曾有“问君能有几多愁”之词,但是他的愁却实实在在一重接着一重“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一)“身心两流浪”的飘零之愁

才高命薄的黄景仁一生与愁苦、哀怨、病患、伤感为伴,这在很大程度上就奠定了《竹眠词》“其词激楚,如猿啼鹤唳,秋气抑何深也”[3]12的情感色调,而“身心两流浪”的飘零之愁无疑又成为这种情感色调最原始、最厚实的底色。

对黄景仁而言,情感世界里的流浪是先于现实世界中的漂泊无依而存在的。“四岁而孤,伯兄继卒”[3]1使黄景仁过早体会到了既无父亲督教,也无兄弟扶持的孤苦无依;二十岁时,授业恩师兼“指路人”邵齐焘去世,又使他倍觉“益无有知之者”而迷茫无助。游历四方的黄景仁虽然结识了很多人,但由于他个性孤傲狷狂,面对社会的黑暗不公又时有不平之气,更“不愿泯灭自己的个性和人格去当奴才,又不愿屈己从人,与邪恶同流。他要在保持人的尊严的条件下获得自己”[4]153,所以真正与之交心者不过毕沅、左仲甫、洪亮吉等数人而已。

外出游历大约十年后,他于寿州遇吴竹亭,作词云:“往事为翁数。记当日、词场跳荡,猛于乳虎。正值怜才潘骑省,籍甚众中一顾。把江夏、无双见许。是日论文翁在座,费三条红烛三挝鼓。感此意,极辛苦。而今同赋淮南树。且联床、十年愁话,一灯分诉。闻说东山丝竹尽,谁恸西州门路。翁矍铄、依然如故。怪我早衰蒲柳质,问生年、那得常三五。惭愧煞,受恩处。”①(《贺新郎·寿州遇桐城吴竹亭丈话旧》)三十岁正值人生壮年,可是黄景仁却呈现出了与年龄绝不相配的望秋而落的早衰迹象。十年前的过往犹历历在目,我们已经无法得知这十年里黄景仁走过了怎样不为人知的心路历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就是辛酸酿成的一壶苦酒在夜深人静时一次又一次浇在他的心田,个中苦涩更与何人说?黄景仁是现实世界中的“弃儿”,更是情感世界里的“流浪者”,“人是需要某种家园感的,也就是说,人需要有依靠,受保护,需要帮助和温暖。可是黄仲则到那里去寻找这种依靠、保护、帮助和温暖呢?”[4]150

家园归属感的缺位本就容易令人脆弱敏感,贫寒的家境又使甫及弱冠、科场受挫的黄仲则不得不满含凄楚,踏上负米出游、依人作幕的旅途,漂泊与离别遂成为他生活的常态,可谓“冷多时,暖多时。可怜冷暖于今只自知。”(《梅花引·客病》)十多年间,他“揽九华,涉匡庐,泛彭蠡,历洞庭,登衡岳观日出,过湘潭酹酒招魂弔屈原、贾谊”[3]1,又北上京师,西入秦地,成为名副其实的东西南北人。虽然也曾有“着白袷,立日影中,顷刻数百言。遍示座客,咸辍笔。……至是咸从奚童乞白袷少年诗竞写,一日纸贵焉”[3]1的名噪一时的短暂风光,但五湖四海的孤馆、旅舍、码头、僧房不断地记录着他漂泊不定的踪迹,“我亦青衫有泪,况今落魄天涯。闲愁万种,打篷细雨,错认琵琶”(《雨中花慢·泊浔阳》)、“可怜青鬓憔悴。君贫我更贫兼病,愁竟不须回避”(《摸鱼儿·雪夜和少云,时同寓法源寺》)才是其漂泊四方的真实写照。

心似无根浮萍,身是洞庭一叶,情感世界里的流浪,现实世界中的漂泊,使形单影只、茕茕孑立的黄景仁的词中流露着一种扑面而来、挥之不去的哀愁。这种哀愁不是偶尔出现刻意为之,而是从始至终一直存在。诚如黄景仁的恩师邵齐焘所赠之言:“家贫孤露,时复抱病,性本高迈,自伤卑贱。所作诗词,悲感凄怨。”[3]91(《劝学一首赠黄生汉镛》)

(二)“忠孝两不全”的失意之愁

忠孝观是儒家伦理文化的核心观念之一,而且“忠与孝在实践精神方面具有同质性。从忠孝的实践精神价值上来说,两者都指行为主体‘尽心尽力’地做人做事,两者具有内在的一致性。”[5]“忠”是“孝”的高级表现形式,故《孝经》开篇即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孝之终也。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6]

父兄的早逝使黄景仁特别在乎家庭的亲情和行孝道,不能奉养老母,也无暇顾及年幼的儿女,这令半生都在远游的黄景仁感到百般愧疚,也使他的乡愁多了一分与众不同的成色。他时时牵挂着故乡人物,“乡园乐,今日榆羹花酿,饧箫吹暖门巷。岁岁风前悲荡子,愁煞棠梨鬼唱”(《摸鱼儿·寒食漫兴》)。他曾创作有一首《新安程孝子行》,大赞程生的孝行。看到好友与家人团聚,他不无羡慕地说“羡君色笑承亲帷,乐事天伦无一少”;听到好友的母亲去世,他感同身受,伤心写下“同作浪游因母养,今知难得是亲年”(《闻稚存丁母忧》其一)。为数不多的家庭团聚令他感慨“叹眼前、儿女背人贪长祝,来富贵、於吾何有?强起捧金卮,挥泪眼、含笑为亲寿”(《抛球乐》)。他也曾想尽一切办法去弥补对家庭的亏欠,“闻秀水郑虎文贤,谒之于杭州,郑爱异之。居月余,泫然辞曰:‘景仁无兄弟,母老家贫,居无所赖,将游四方,觅升斗为养耳。’乃为浪游。”[3]1这样的出发点无疑符合“吾父母老,食人之禄,则忧人之事,故吾不忍远亲而为人役”[7]的大孝之举,但是他“觅升斗为养”的愿望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根本不堪一击。乾隆四十年(1775)年秋,在四库馆谋得誊录差事的黄景仁托好友洪亮吉变卖家产,艰难移家京师,以尽为人子、为人夫、为人父的责任。可是抵京之后的情况竟然是“家室累果大困。馆谷不足以资给养,幸有府主朱竹君暨里友陈秋士辈资助之。”[3]58“老亲白发欣簪胜,稚子红炉笑作围”(《壬辰除夕》)的美好画面如昙花一现,最终变成了“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都门秋思》)的无奈与凄凉。

五年后的一个深秋,黄景仁“朝来送母上河梁”举家南迁,“昏定晨省,调寒温,适轻重,勉之于糜粥之间,行之於衽席之上”以尽孝的梦想破灭了。

黄景仁并非只为稻粱谋的酸腐儒生,他有着远大的理想抱负,“宝马不恋粟,男儿重横行”(《写怀示友人》)、“一身湖海气,万里风云心”(《送姜贻绩北上》)是他所向往的理想人生,“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是他最高的价值追求。然而,对于封建社会的读书人而言,通过科举考试走上仕途几乎是他们唯一的选择,也是他们无法逃脱的宿命:只有考中功名才能步入仕途以“尽忠”,只有获得“尽忠”的资格才能实现自我价值的最大化。但是,现实世界中却是自幼至老几十年困于科场,寂寂无名,穷厄困顿的例子不胜枚举,能够鲤鱼跃龙门,进而实现“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理想抱负的只是少数幸运儿而已。黄景仁十九岁时首次参加江宁乡试不中,此后又先后参加四次江宁府乡试、三次顺天府乡试,未曾想“一第比登天”均以无果而告终。“久客京华,落拓无成”(《沁园春·王述菴先生斋头消寒夜宴》)在一定程度上也就基本注定了他要走过充满悲剧的一生。

在《竹眠词》中,《六州歌头·愁》直接以“愁”名篇:

从来此物,埋葬几书生?提便起,追偏远,视无形,听无声。百计难回避,和着梦,随他醒。搀着泪,催他病,不分明。才说人言,我欲先阑入,清镜无情。便春花秋月,如在雾中经。略怕飞觥,也难倾。 或来如阵,索如负,重如障,固如城。卢号莫,湖称莫,四谁名,九谁名?一事差堪取,遇秋士,始逢迎。随宋玉,交吴质,友张衡。倘是伧才侩父,休相觑,雅昧平生。任江河日下,泻不到沧溟,却也堪憎。

在词中写愁的作品并不鲜见,而且不乏李煜、秦观、李清照这样的名家,也不乏“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春去也,飞红万点愁如海”“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这样的名句,可是以“愁”名篇、通篇写愁的词作当推黄景仁这首为第一。无形无声的愁令人午夜梦回时泪洒床头、疾病缠身、华发早生,不知埋葬多少书生;如索如障的愁偏偏喜欢纠缠着宋玉、吴质、张衡这样的才士,如此令人生厌却无计相回避!这些不正是黄仲则自己的写照吗?而这样的愁结该如何用语言来描述,又能向何人倾诉呢?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无法逾越,科举之路的阻塞意味着他无法实现一个封建社会读书人的自身价值,只留给他“花替人愁,酒供人泪,幽恨谁省”(《琵琶仙·留别孙吟秋程云槎》)的无限哀愁。

欲尽孝,不能;欲尽忠,也不能。天涯倦客,独夜凄凉,科举考试是黄景仁无法摆脱的梦魇。他才华超群,却无法题名于黄金榜上,理想和现实的绝对对立不得不遗憾落得忠孝两不全,“住难留,去谁收?问君如此天涯愁么愁?”(《梅花引·客病》)

(三)“鸳鸯两分飞”的相思之愁

黄景仁十九岁时娶赵氏,但是从他现存的诗词作品来看,在与赵氏成婚之前,黄景仁曾有过一段刻骨铭心而又无果而终的爱情,这个并不完美的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大概是一位柔情似水的扬州歌女,一位令黄景仁用一生去思念的姑娘。

关于这段恋情的经过、对恋人的思念以及这段恋情中无尽的遗憾,黄景仁在其诗歌中数次提及,比如“心如莲子常含苦,愁似春蚕未断丝”(《秋夕》)、“风前带是同心结,杯底人如解语花”(《感旧》其一)、“别后相思空一水,重来回首已三生”(《感旧》其二)、“珊瑚百尺珠千斛,难换罗敷未嫁身”(《感旧》其三)、“从此音尘各悄然,春山如黛草如烟”(《感旧》其四)……《竹眠词》当中对这段恋情的书写不像诗歌中那样集中,但同样可以寻得蛛丝马迹。首先是《满江红·感旧》:

酒渴香消,梦汝在、意钱庭院。依旧是、春潮生颊,露桃如面。病后腰成花一捻,别来泪缴珠千串。诉侯门、多少苦和辛,红妆贱。鸾掩镜,蝉分钿,南去鹊,西飞雁。叹崔郊戎昱,千秋空羡。二月竹枝辞峡恨,三更柘舞临湘怨。梦回时、斜月满关山,无人见。

这首词可以说是诗歌《感旧》四首的“姊妹篇”,上阕写梦中两人在酒宴上重逢的场景,女子春潮生颊,面如桃花,娇羞满怀,向作者诉说着别后的思念和作为歌女的辛酸,泪湿红妆。下阕用典,写出了两人的难分难舍,情深缘浅,再见实难,只有“孤负心盟,凋残身世,流泪满征衫”(《一丛花·怀宁道中》)。

除此之外,《风流子·江上遇旧》对这段遗憾写得也很用力:

真耶其梦也,移舟语、悽恻不堪听。道那时一见,庾郎年少,此间重遇,长史飘零。□□□、□□□□□,□□□□□。我未成名,卿今已嫁;卿须怜我,我更怜卿。 浔阳江头住,把去来帆看,极浦无情。憔悴感君一顾,百劫心铭。问此时意致,秋山浅黛,再来踪迹,大海浮萍。语罢扬帆去也,似醉初醒。

词的上阕,写一别经年,作者自己与心爱的女子偶然相遇,恍如隔世。心爱之人已经嫁为人妇,留下无尽遗憾。下阕写纵然万般不舍,也只能一声长叹“眼中明月,圆在扬州,缺到西洲”(《诉衷情》),此间一别,两人就像大海中无根的浮萍,注定相忘于江湖。

几声离别几声叹,追忆当年合断魂。有情人终究没能成为眷属,年轻时的恋情给黄仲则带来了无尽的失望和哀愁,使他本来就荒芜的情感世界显得更加萧瑟。爱情的受挫也使他失去了继亲情之外的又一处安放脆弱心灵的港湾,凝眸处,只添得几段新愁。

二、《竹眠词》“愁词”书写特色

清人对于黄景仁诗歌的评价较为一致,认为其“上自汉魏,下逮唐宋,无弗效者,疏瀹灵腑,出精入能,刻琢沈挚,不以蹈袭剽窃为能”[3]9,洪亮吉甚至说“诗益奇肆,见者以为谪仙人复出也”[3]5。但是,对于黄景仁词作的评价则臧否不一:赞扬者认为黄景仁“新词更押苏辛上”(《金缕曲·题悔存斋词》),批评者则认为“仲则于词,本属左道,此一词不过偶有合耳,亦非超绝之作”[8]100。这种截然不同的评价恰恰反映了黄景仁以愁入词的“愁词”书写独具特色。

(一)强烈的自我色彩

黄景仁所处的时代及其自身的经历和性格特点,决定了他的词在相当大的程度上会把重心放在表现个人不幸的遭际和痛苦的体验上,因此他的词中显现出了极强的自我色彩。黄景仁没有苏轼那样的豁达通脱,也缺乏辛弃疾那种从金戈铁马之中得来的豪侠壮气和战斗精神,因此既写不出“也无风雨也无晴”,也写不出“沙场秋点兵”,即使偶有“静念平生,忽不乐、投杯而起。无因泻、长江万斛,剖胸一洗。识路漫夸孤竹马,问名久似辽东豕。道飞扬跋扈欲何如,穷杀尔”(《满江红·静念平生》)这样的直率粗豪之语,那种失路人身上特有的郁塞不平之气、悲慨愤懑之感依然在字里行间显露无疑。翻开《竹眠词》,命运从不肯眷顾的无奈和剪不断、理还乱的哀愁便会扑面而来。当然,黄景仁怀才不遇的沉痛与辛弃疾不被信任、不受重用的抑郁之气颇有共同之处,所以黄景仁有少数几首气象开阔、沉郁雄奇的词作的确是在有意追求豪迈词风,甚至努力向辛弃疾学习并吸收辛词的特质,可是这样的词并没有成为《竹眠词》的主流,恐怕也不大可能达到如某些研究者所说黄景仁是“诗少幽燕气,以词来补之”[9]那样的高度。说到底,黄景仁的“愁词”更多是对自我感受的如实描述而已。

黄景仁词中的“自我色彩”还表现在其以病弱之体与社会和命运进行了飞蛾扑火般的悲壮的“抗争”,这种抗争的本质是自我实现的高级需求。美国心理学家亚伯拉罕·马斯洛(Maslow.A.H.)从人类动机的角度提出人的需求分成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尊重需求和自我实现五个层次[10]72。从这一角度并结合黄景仁的一生来看,他连生理需求方面最基本的吃饭问题都没有得到很好的解决,饥肠辘辘乃是其生活的常态,可是即使骨瘦如柴、饥寒交迫,他仍然保持着“新妆不为投时艳,问几辈、飞腾马价,遭逢狗监”(《貂裘换酒·潞河舟次》)的风骨,始终不肯在生活道路上逢迎时风、取媚当道,始终践行着“君子忧道不忧贫”。一个连吃饭问题(生理需求)都没有解决的人,整天“妄想”科举成名自我实现。这听起来多少有些迂腐可笑,可是在看似矛盾的背后,除了辛酸和无奈,还可以看到一个不肯向命运低头的灵魂:不金榜题名决不罢休!赌上一生只为科举的行为,对于黄景仁个人而言很难简单归之于对或者错,但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黄景仁是一个最终被命运毁灭却从来没有被命运打败的人。正是这种矢志不渝的“高级需要的追求与满足导致更伟大、更坚强以及更真实的个性。”[10]74“词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11]197

叶悬冰云:“在他(黄景仁)身上,沉积着封建末世中穷途失路的正直知识分子全部的人生孤独体验,可以说,在中国文学史上,黄仲则面对苦难,以其自我与社会的抗争,自我与自我的抗争,开辟了自屈原、李白以来又一块崭新的天地。”[12]黄景仁以满怀愁情来写愁词,描写的是自我真实的不幸身世,吐露的是自我源自内心的泣血呼号,抒发的是自我与社会和命运不断抗争以及要求自我实现而不得的悲情,故而其词作显示出强烈的自我色彩。

(二)冷色调物象的选取

王国维尝言:“昔人论诗词,有景语、情语之别。不知一切景语,皆情语也。”[11]191又言:“有我之境,以我观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11]225与表现自我内心愁苦的真实感受相应,黄景仁词中描写的经常是“秋蝉”“寒梅”“孤雁”“病鹤”等特殊的冷色调物象,便是写“春燕”,也不类白居易笔下的“谁家新燕啄春泥”,而是“休说置身高处好。等托檐间,莫漫轻相笑。社屋白杨人共老,春风转眼秋风到”(《鹊踏枝·春燕》)。这些冷色调物象强化了词人无法排遣的悲苦情感,与其说是伤物不说是自伤,读来令人凄神寒骨。比如:“怪道夜窗虚似水。月在空枝,春在空香里。一片入杯撩不起,风前细饮相思味。冷落空墙犹徙倚。者是人间,第一埋愁地。占得百花头上死,人生可也当如此。”(《鹊踏枝·落梅和稚存》)梅花随风而落,但空留冷月挂在枝头,花瓣零落成泥碾作尘,空气中依然香如故。词人自比落梅,孤芳自赏,不肯与世俗同流合污,而这样的代价就是一生悲苦。“黄景仁之词喜欢用幽暗阴冷的意象营造一种有我之境,抒发无由解脱的悲苦情调。他的这些哀情词写得凄清幽静,有一种阴柔美,所以王昶在《湖海诗传小序》中说他的诗词如‘哀猿之叫月,孤雁之啼霜’。”[13]19

(三)不傍门户,博取众家之长

乾隆一朝恰是清代词坛转向的关节,“阳羡末流浅率叫嚣,浙派襞积饾饤,把词引向淫鄙虚泛的死胡同”[14]337。在这样的风气下,“不傍浙、常门户,博取各家之长的词人,却成了填词的佼佼者”[14]338。黄景仁以幽怨之情,抒发惨伤的心怀,既不同于浙西词派的“醇雅”“清空”,也不同于常州词派“意内言外”“比兴寄托”“深美闳约”,无门无派,纯以独立的姿态写词,因此黄景仁的词受到指摘批评也就在意料之中了。黄景仁写词反对雕饰,崇尚自然,比如“一阵雀声噪过,满院沉沉人卧。此去是书斋,只在春波楼左。且坐,且坐,我共卿卿两个”(《如梦令·晓遇》),不仅语言清新活泼,而且画面感十足,“我共卿卿两个”更充满了民歌韵味,他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为乾嘉词坛吹入了一股清新之风”[13]20。

三、结语

黑格尔说:“艺术作品中的感性因素之所以有权存在,只是因为它是为人类心灵而存在的。”[15]身心的飘零、人生的失意、无穷的相思,使黄景仁在短暂的一生里始终与愁周旋,因此,“愁”不仅成为黄景仁笔下的直接描写对象,也是其内心最深处的回响。情动于中而形于言,黄景仁寄意于翰墨,以愁为内核驱动,以词为外在躯壳,愁与词互为表里,纵意抒写内心真实情感,饱含愁情的“愁词”经其手点染遂成为众多词作中摇曳生姿的一朵奇葩。

综观《竹眠词》,愁情是贯穿始终的一个主题,也是其中最为鲜明的情感特征,不同的“愁”淋漓尽致地表现了黄景仁的不幸经历,一个才华横溢、命途多舛、愁情满怀的不幸文人的形象跃然纸上。尽管黄景仁和众多愁情文人在词里所书写的都是一个“愁”字,而他却可以将愁写得富有变化、格外感人。晚清著名词家陈廷焯说:“黄仲则《竹眠词》,鄙俚浅俗,不类其诗。词选附录一首,尚见作意,余无足观矣。”[8]100诚然,黄景仁的词与他的诗相比不论是数量还是艺术造诣都存在着不小的差距,但是通过这些在“愁”中浸透的词作,我们能够真实地感受到一个内心在滴血的“苦人儿”,用辛酸的泪水绘成了一座惨淡凄婉的词的城堡,一笔一画写不尽哀愁。这些词为我们全面了解黄景仁提供了感性层面的依据,值得我们去仔细品味。

注释:

①本文所引黄仲则诗词均出自《两当轩集》,李国章标点,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下文不再单独注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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