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永康
(绍兴文理学院 人文学院, 浙江 绍兴 312000)
“意识形态”(ideolgoy)是法国大革命时期的重要启蒙思想家特拉西于1796年首次使用的。它在最初意义上是积极的、进步的,但在拿破仑那里,被批评为“模糊不清的形而上学”,从此以后,“摇摆于肯定的和否定的含义之间,是意识形态概念的全部历史的特点”[1]。马克思主要是从否定意义上使用这一概念的:“在阶级社会中,适合一定的经济基础以及竖立在这一基础之上的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而形成起来的,代表统治阶级根本利益的情感、表象和观念的总和,其根本的特征是自觉地或不自觉地用幻想的联系来取代并掩蔽现实的联系。”[2]意识形态包含多种意识形式:政治、法律、道德、伦理、宗教、哲学、教育、艺术,等等。文学艺术是一种“意识形态的形式”,具有意识形态性,这是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对文艺性质的一个根本设定。文艺属于一定社会的意识形态,它产生并服务于一定社会的经济基础和社会存在。
马克思主义创始人所建构的“意识形态”概念以及文艺意识形态理论的基本原理,深刻地影响了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论家。卢卡奇、葛兰西、巴赫金、布莱希特、本雅明、阿多诺、马尔库塞、阿尔都塞、马歇雷、萨特、弗洛姆、雷蒙德·威廉斯、伊格尔顿、詹姆逊、斯图亚特·霍尔、托尼·本尼特、约翰·弗娄、齐泽克等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结合各自的历史情境,对“意识形态”概念作出了新的理解,并进一步调整、丰富、发展了马克思主义文艺意识形态论。
对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意识形态概念进行修正和完善几乎是所有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的共同企图,这当然跟他们各自所面对的时代问题密切相关。
为什么无产阶级革命在落后的俄国获得成功,而在先进的西方资本主义国家屡遭失败?这是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开创者卢卡奇和葛兰西共同面对的革命困局,“第二国际”的“经济决定论”已经无力解答这个历史难题,需要对之进行新的探索。卢卡奇认为,根本原因在于无产阶级没有形成与自己的经济地位相称的、自觉的阶级意识,何以至此呢?因为广大工人阶级受到资产阶级“物化意识”的束缚,丧失了对资本主义的反思和批判能力。因此,意识形态在卢卡奇这里主要指的是“物化意识形态”。从客观方面来看,“物化”指的是人所创造的东西反过来成为“自律性”的、控制人的东西,人成了物的奴仆;从主观方面来说,“物化”指的是人的“商品化”和“非人化”,导致人的主体意识的丧失。卢卡奇强调,必须恢复“总体性”的辩证法,重建无产阶级的革命主体性,才能克服物化意识,突破物化结构。
葛兰西则另辟蹊径,创建出“文化领导权”这一概念来剖析意识形态问题的复杂性。在他看来,西方无产阶级之所以丧失了革命主动权,原因在于资产阶级用“文化领导权”控制了“市民社会”,运用教育、宣传等手段掌握了“智识和道德的领导权”,以至于被统治阶级无法形成自己的世界观,不能清晰地表达自己的理论意识,从而失去了批判性和革命性。所以,无产阶级首先要与资产阶级争夺文化领导权,继而才能争取政治领导权。
几乎与此同时,另一位重要的苏联思想家巴赫金也将意识形态引向文化领域。在“语言学转向”的背景下,出于对俄国形式主义理论和索绪尔的结构主义语言学的反驳,巴赫金试图创构出一门马克思主义语言哲学,其核心思路就是将语言符号与意识形态联系起来加以研究。他指出:“意识形态领域与符号领域相一致。哪里有符号,哪里就有意识形态。符号的意义属于整个意识形态。”[3]350“话语”就是一种最典型的符号,它具有“意识形态的普遍适应性、生活交际的参与性、成为内部话语的功能性,以及最终作为任何一种意识形态行为的伴随现象的必然现存性”等特点,因此,“它可以承担任何的意识形态功能:科学的、美学的、伦理的、宗教的”[3]355。巴赫金的观点引起了雷蒙德·威廉斯、伊格尔顿等著名马克思主义学者的高度重视,他们认为,巴赫金同时颠覆了客观主义和主观主义的语言学,打开了语言通达社会历史的通道,语言被视为意识形态的战场,成为政治系统、社会系统、经济系统的一个组成部分,这对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批评具有重要的启示意义。
面对稳固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发达的资本主义科学技术以及蓬勃发展的资本主义文化工业,法兰克福学派的几代学者对“科学技术意识形态”的研究用力较深。霍克海姆率先提出科学技术是意识形态这一新观点,在他看来,科学技术的发展掩盖了社会危机,加速了劳动分工,加深了人的异化。马尔库塞开展了技术理性批判,他认为,发达工业社会的技术理性控制、渗透到一切私人的和公共的生活领域,对人实行全面的统治。资本主义社会固然带来了巨大的物质财富,却用虚假意识和虚假需求消解了无产阶级对资本主义制度的反抗精神,使之成为“单向度的人”,丧失了“内心自由”。哈贝马斯指出,科学技术已经成为社会统治的基础,已经转化成意识形态,仅为政治统治的合法化服务。
阿尔都塞早期的意识形态理论跟法兰克福学派是相对立的,他认为,科学与意识形态有着根本的区别:科学是理性体系,意识形态属于表象体系;科学是对现实世界的深刻认识,意识形态则是对现实世界的虚假反映。阿尔都塞后期提出了著名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认为意识形态是国家机器的有机组成部分,物质性地存在于宗教、教育、工会、大众传媒等组织机构之中;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的运作方式是将个人询唤为“主体”;意识形态要求人们只按照设定好的模式去行动,剥夺了个体进行独立思考的能力;意识形态服务于“资产阶级剥削关系的再生产”这一根本的目的。他的“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理论对文化研究思潮的影响极其深远。
赖希、弗洛姆、马尔库塞等人发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往往通过改变人的心理结构来影响政治格局和经济发展,所以,他们把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法引入意识形态研究,齐泽克则将此项研究推进到一个新阶段,创建出拉康化的“精神分析意识形态”理论。齐泽克所面对的问题是,晚期资本主义社会的意识形态已经渗入无意识层面,并更加隐蔽地与社会现实融为一体,必须借助拉康的“实在界”视角,才能够对之实行有效的穿越。他指出,意识形态“是一个‘幻觉’,能够为我们构造有效、真实的社会关系,并因而掩藏难以忍受、真实、不可能的内核。意识形态的功能并不在于为我们提供逃避现实的出口,而在于为我们提供了社会现实本身,这样的社会现实可以供我们逃避某些创伤性的、真实的内核”[4]64。他所说的“创伤性的、真实的内核”就是“实在界”。什么是“实在界”呢?“实在界不是先验的实证的实体……本质上它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空隙,是标志着某种核心不可能性的符号结构中的空无”[4]236。意识形态是构建社会现实的无意识幻象,社会现实就是意识形态运用“幻象”来掩饰实在界之“无”的产物,只有找到像“实在界”这样作为社会现实之对立面的“无”,才能有效地透视并穿越意识形态幻象。
综上,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立足于各自的社会情境和问题意识,建构出“物化意识形态”“文化领导权”“符号意识形态”“科学技术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精神分析意识形态”等多种意识形态类型,极大地扩充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的意识形态内涵,为马克思主义文艺意识形态论的丰富和发展提供了思想资源。
安纳·杰弗森、戴维·罗比等英国学者将马克思主义的文艺研究方法划分为五种模式:反映模式、生产模式、发生学模式、否定认识模式、语言中心模式。受此启发,我们尝试将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艺意识形态论分为六种模式:反映论模式、文化论模式、符号论模式、生产论模式、精神分析模式、后结构主义模式。当然,正如英国学者所说:“这些模式并不总是像水密隔舱那样互不相通,在某些情况下这些理论是彼此交流的。但是每一模式所侧重之不同,有时是很不相同的,就足以证明这种分法是合理的。”[5]
卢卡奇旗帜鲜明地坚持唯物主义反映论,他认为主要有三种反映方式,即日常生活反映、科学反映和艺术反映,这三种反映虽然都是对“同一客观现实”的摹写,但是,艺术反映或审美反映却有着特殊本质。概括地说,审美反映是部分与整体的统一、本质与现象的统一、主观与客观的统一、个体性与人类性的统一。他的审美反映论蕴含着“总体性辩证法”的智慧,完全有别于机械的、照相机式的反映观。其核心观点是要在物化的世界中“恢复人的权利”:“对人和人类事物的把握、在社会以及自然中恢复人的权利的要求构成了在反映现实中再现运动的中心。”[6]如前所述,卢卡奇认为,资产阶级的物化意识形态贬低了人的价值,资产阶级艺术大多是“对拜物教的屈从”,而真正的艺术按其本质来说必然具有“反拜物化”的价值取向,必然要为“人的完整性”而斗争,反对各种对人进行扭曲的幻象和表现方式。
葛兰西赋予文化以明确的意识形态功能,法兰克福学派和英国文化研究思潮发展出马克思主义文化意识形态论的两条不同的路线。法兰克福学派发现科学技术已成为意识形态,科技新成果催生出“文化工业”,按照统一模式,批量生产电影、广播、书报出版物等大众文化产品。这些产品渗透到大众的日常生活,表面上提供娱乐和消遣,实质上却在传播资产阶级意识形态,成为巩固资本主义制度的“社会水泥”。因此,工人阶级不仅失去了金钱,也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阿多诺认为,传统现实主义艺术已经死亡,可以对抗文化工业的只有现代主义艺术。在大众文化意识形态问题上,以雷蒙德·威廉斯、斯图亚特·霍尔为代表的英国文化马克思主义则发展出相反的方向,认为大众媒介、大众文化不是统治阶级意识形态的传声筒,而具有反抗意识,成为被统治阶级争夺文化领导权的重要场域。
巴赫金将“符号意识形态”原理应用于文学文本分析,构建了一整套术语:意识形态现象、意识形态科学、意识形态创作、意识形态环境、意识形态因素、意识形态视野、折射、艺术结构、符号。具体而言,如他所说:“文学是作为一个独立的部分进入周围的意识形态现实的,它以有一定组织的文学作品的形式,带着一种特别的、唯有它才具有的结构,在现实中占据特殊的地位。这种结构,像所有的意识形态结构一样,折射着正在形成的社会经济生活,而且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加以折射的。但同时,文学在自己的‘内容’中也反映和折射着其他意识形态领域(伦理、认识、多种政治学说、宗教等等)的反映和折射,也就是说文学在自己的‘内容’中反映着它自己也是其中一部分的意识形态的视野。”[3]127在他的影响下,洛特曼创构的“文化符号学”也突破了俄国形式主义理论的封闭性,将文本与语言、符号、代码、修辞、主题、语境、意义、意识形态等问题紧密联系起来,从整体系统中来阐释文学文本的意义和价值。
本雅明开创了艺术生产的审美政治学,他提出,艺术本身也存在生产力和生产关系问题。艺术创作是一种生产活动,艺术创作技巧就是艺术的生产力,艺术家要表达自己的政治倾向性,就必须变革艺术手法,改进艺术的生产工具,进而造就艺术家与群众之间新的社会关系。他对机械复制时代的来临表示欢迎,认为机械复制带来了艺术生产力的解放,艺术有更多的机会深入群众,真正发挥出政治引领功能。马歇雷在本雅明和阿尔都塞的启发下,将文学视为对意识形态原料进行生产加工的产物。继而,伊格尔顿指出:“每个文学文本都在某种程度上内化了其社会生产关系——每个文本通过特有的惯例暗示出它被消费的方式,并在其自身内编码了它如何被生产、由谁生产和为谁生产的意识形态。”[7]伊格尔顿建构了一套“唯物主义批评的范畴”:一般生产方式、文学生产方式、一般意识形态、作者意识形态、审美意识形态、文本,使得文本意识形态生产论更加完善。
弗洛姆是意识形态精神分析模式的始创者,他将弗洛伊德的个人无意识改造为“社会无意识”,意指被社会压抑的经验领域。通过社会无意识的视角,可以反观出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虚假性和欺骗性。在他看来,资本主义社会是病态社会,“只有在工业和政治的组织、精神和哲学的方向、性格结构及文化活动这些领域同时发生变革时,才能达到精神健全和健康”[8]。马尔库塞在《爱欲与文明》中也将弗洛伊德主义与马克思主义结合起来,他所说的“爱欲”不仅包括性欲,还包括人的其它生命本能,而这些本能在资本主义社会均遭受压抑,必须要解放爱欲。艺术和审美可以担此重任,它们运用幻想和想象帮助人们超越异化的社会现实,进入非压抑的世界,最终实现心灵自由。詹姆逊将弗洛伊德、拉康和马克思主义糅合起来,提出了“政治无意识”概念,指的是被社会意识形态所压抑的集体性的社会矛盾、阶级对抗和政治欲望。在他看来,一切文学,“都必定渗透着我们称之为的政治无意识,一切文学都可以解作对群体命运的象征性沉思”[9]。所以,文学批评的任务就是要通过解密文学的审美形式,破除审美意识形态幻象,揭示出政治无意识。齐泽克更加执着地将拉康与马克思相结合,将意识形态幻象理论运用于文化和文艺批评,他认为全球资本主义时代的文学、电影、艺术以“审美幻象”建构“欲望”,正在将人们引入意识形态“大他者”的迷雾之中。
约翰·弗娄、托尼·本尼特等人着重将福柯的话语—权力理论运用到审美意识形态批评领域,具有更加鲜明的后结构主义特色。他们认为社会现实是“话语构成物”,背后又离不开权力建构机制的运作。约翰·弗娄直接称呼“文学”为“文学话语”,认为它是特定社会意识形态和审美制度认可的结果,而且与宗教、法律、道德等其他话语相互影响,“互为话语”。托尼·本尼特借鉴后期福柯提出的“治理”理论,着重研究了政府所实施的文化政策、审美制度、培训技术如何塑造公民品行的问题。
综上所述,自20世纪以来,国外马克思主义美学的核心话题之一便是文学艺术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问题,几乎每一位重要的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都会涉及这一问题,当然,由于他们所处的历史情境、所面对的时代问题以及各自的学术背景并不一致,所以,建构出“物化意识形态”“文化领导权”“符号意识形态”“科学技术意识形态”“意识形态国家机器”“精神分析意识形态”等多种意识形态类型,以及多种文艺意识形态理论模式:反映论模式、文化论模式、符号论模式、生产论模式、精神分析模式、后结构主义模式。总的看来,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艺意识形态论丰富和发展了经典马克思主义美学,但也存在一定的理论弊端。
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艺意识形态论的理论贡献主要有两点:第一,摆脱了“第二国际”和斯大林时期苏联马克思主义的经济决定论和阶级还原论,建立了多向度、多视角的意识形态批评理论范式。绝大多数国外马克思主义学者拒绝将任何一种意识形态形式还原到“经济”因素,而认为政治、法律、道德、哲学、宗教、文化、艺术具有相对自主性。这种多向度的批判理论是辩证的、总体性的、非还原的,“它允许从各种不同的角度来探讨社会现实领域,探讨它们如何被构成以及如何互动”[10]。第二,加强了意识形态与形式主义之间的关联研究。俄国形式主义、布拉格学派、法国结构主义、英美新批评等形式主义文论具有重大的学术影响力,卢卡奇、巴赫金、戈德曼、布莱希特、本雅明、阿多诺、马尔库塞、阿尔都塞、马歇雷、伊格尔顿、詹姆逊、托尼·本尼特等众多马克思主义学者都对之加以吸收和改造,成果蔚为大观。这样,既可以避免庸俗社会学批评,又可以破除形式主义文论的封闭性,并力求做到形式主义与历史主义、形式主义与意识形态的兼容。
国外马克思主义文艺意识形态论存在两大理论缺陷:其一,过于夸大文化和文艺的意识形态功能,带有浓厚的审美乌托邦色彩。正如佩里·安德森所说,“自二十年代以来,西方马克思主义渐渐地不再从理论上正视重大的经济或政治问题了”,他们注意的焦点转向“文化”,尤其是“艺术”[11]。部分马克思主义者甚至完全抛弃“经济基础——上层建筑”的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结构观,混淆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之间的区别。卢卡奇、布洛赫、本雅明、马尔库塞、阿多诺、詹姆逊等人具有强烈的“审美乌托邦”倾向,他们秉承了德国古典美学家席勒的精神衣钵,忽视社会经济政治制度的变革,把人类解放的重任托付于审美和艺术。其二,国外马克思主义美学固然加强了意识形态与形式主义的关联研究,但他们往往将“审美”视同于“形式”,而忽略了审美的人学本性。这在戈德曼、阿尔都塞、马歇雷、伊格尔顿、詹姆逊、约翰·弗娄、托尼·本尼特等深受结构主义或后结构主义影响的学者身上表现得特别明显。因为结构主义或后结构主义具有根深蒂固的反主体思想,所以,尽管他们从文本形式着手去分析意识形态,却忽略了审美或文艺的人学本性,忽视人的情感、性格在文艺活动中的核心地位,这就不难理解他们为什么都坚持反本质主义的、建构论的文学观念了,也就很容易理解他们的意识形态批评实质上还是一种社会学批评了。我们认为,在美学学科的真正创始人康德(邓晓芒语)那里,审美判断力作为沟通现象和本体、认识和伦理、自然和自由的桥梁,其最终目的是要将“自然人”培育为“自由人”,审美的根本属性是人学,席勒、黑格尔、马克思也都是这样来看待审美活动的。因此,文艺意识形态批评一定要坚守“人学”焦点,重点围绕作品中的人物形象来进行意识形态剖析,譬如马克思在《神圣家族》中对《巴黎的秘密》所进行的意识形态批判,就是紧扣鲁道夫、玛丽花、“校长”等人物形象、人物性格的分析而展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