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兆伟
(沈阳师范大学 教育科学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易》,亦称《周易》《易经》。《易·系辞下》:“《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1]87何谓像?明代来知德《周易集注·序》说:“曰像者,乃事理之仿佛近似可以想象者也,非真有实事也,非真有实理也。”[2]8唐代高适《答侯少府》:“性灵出万象,风骨超常伦。”[3]630观象者需圣明而有灵性,则万象皆出。而愚者、邪者观象,亦得所需之道。“鸢飞戾天,鱼跃于渊”[4]182,各得其象,各展其能,皆在大道之中。《易》义由象生,无象则无《易》。六十四卦皆由象立,象内涵万物万理纷蕴,经天纬地;人心真伪,隐微大观,无穷无尽,生生不息。《庄子·天下》曰:“易以道阴阳。”[5]96阴阳之理,同性无应相敌,异性相感相通。此乃最本初、最简朴之原理,而阴阳互动、变化无穷,确为天地人万世永续之大道。《易》之高深,《易》之平凡;《易》之广远,《易》之常迩;圣贤有不通,愚夫晓大体。《易》之奥妙,难可喻矣?既然是天道、人道,岂能使人不可喻!
程颐《周易程氏传·易传序》说:“易,变易也,随时变易以从道也。”[6]1《易》之根本意蕴,则在于无时无刻的变化,而其不断变化的实质,是天地人以万事万物平衡的需要,即从道的需要。《易》是大自然之纲领,《易》是天道人心之精华,《易》是中华文化之渊泉,《易》是中华道统之开端,《易》是《诗》《书》《礼》《乐》《春秋》等群经之首,《易》是百家学术之源头,《易》亦为八脉九流之滥觞。《易》是大道,是包容天地人万殊之道,是置于各个方位时空而皆准之道。“《易》其至矣乎”[1]79之辞诚不谬矣!真识《易》者,自然为中华文化如此伟大高明而自信满怀,且更加合群利群、谦诚笃行;屈伸张弛有度,皆利于大事也。
大道咸通,源于咸卦之咸,感也。大道处处感,时时感,感而遂通。
《易·系辞下》:“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1]86包犧,即伏羲。仰观俯察天地诸象诸法,如鸟兽爪印、皮毛纹理,以及万物生长变化的规律;就近观察人类自身,扩展视野及于万物。伏羲氏在其更古远先达观天察地经验基础上,首先揭示了大自然中天地万物是一个无边际的整体,谓之太极,亦谓无极。而太极无非阴阳两大方面,此即太极生两仪。人类本身与天地万物同理,即有男有女。正因为有阴阳、男女,天地间万事万物、人类才能不断繁衍,生生不息。元始圣人伏羲“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于是采用了万物、男女的形象标志,即“”“”,以最简捷、最清晰的线条深刻而丰富地表明了天地的阴阳、万事万物的阴阳、人类的男女。明代来知德《周易集注·序》“:盈天地间莫非男女,则盈天地间莫非易矣。伏羲象男女之形以画卦。”[2]7只有阴阳相交,才能产生万物的变化发展,才能生生不息。于是阴、阳二爻需要合在一起,才能代表阴阳相交的变化内涵,故以“”“”逐渐两两相合来探讨万物、人类之情,即“”太阳、“”少阴、“”少阳、“”太阴,此谓之四象,但有些单一。为使“”“”符号摆布、组合内涵更丰富,于是产生了三个阴阳符号组成的卦,总共组成了八卦:,代表了天、地、水、火、山、泽、雷、风八大项,于是八卦始定。经神农氏、黄帝、尧、舜、禹、汤的发展,使八卦两两组合,构成了六十四卦。这个漫长的历史时期只是符号与口耳相传,传的过程就是发展的过程。其内涵逐渐丰富很多。《易·系辞下》:“包羲氏没,神农氏作,斲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神农氏没,黄帝、尧、舜氏作,通其变,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1]86在人类社会不断发展、圣贤不断有所发明创造的情况下,《易》亦随之发展变化,由八卦推衍而为六十四卦,内容则发展为包括大自然天、地、水、火、山、泽、雷、风,人类社会的政治、军事、法律、教育、哲学、祭祀、道德、伦理等。六十四卦对天地人间万事万物几乎是无所不包,尤其人世间上下级之间、男女之间、同事同辈之间种种关系如何处理,《易》讲得简练而深刻,准确而便当。对人与自然关系、人与社会关系如何处理,《易》为人类确定了指针。如此丰盈而伟大的思想原则,从伏羲经神农、黄帝、尧、舜、禹、汤到周文王,其间约二千年以上,是在口耳相传中传下来的,没有系统完整的简册,即尚未定型。《史记·周本纪》载:“西伯盖即位五十年。其囚羑里,盖益易之八卦为六十四卦。”[7]119唐张守节为《史记·周本纪》作“正义”说:“《乾凿度》云:‘垂黄策者羲,益卦演德者文,成命者孔也。’《易正义》云:‘伏羲制卦,文王卦辞,周公爻辞,孔子翼也。’按:太史公言‘盖’者,乃疑辞也。文王著演易之功,作周纪方赞其美,不敢专定,重易故称‘盖’也。”[7]119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8]209周文王为纣王所迫害,囚于羑里,寻天道以求生,于是推演其先祖留下的二千多年的智慧结晶——《易》,蒐集整理未成完整简册的《易》,修修补补,或有些以自己的理解弥补缺漏,于是形成了完整的六十四卦。此即“演《周易》”“益卦演德”,亦如《史记·日者列传》所言:“自伏羲作八卦,周文王演三百八十四爻,而天下治。”[7]3218三处“演”皆为推演、整理之意。如此,则可说明六十四卦的形成,非出于一人,非确定于一时,即在多代圣贤推演八卦中,逐渐在扩展、迭加,广博内涵。在周文王以前已有之,但不成体系,乏于章法。周文王承《易》之大统,“独旁蒐而远绍”,又揉入了自己的一些理解,书之简册,才使六十四卦面世。由于周文王有历史的担当精神,唯恐口耳相传有误,写了卦辞、爻辞。周公于其后,进一步整理文字,疏通润色,使之成为可读的中华民族最早的典籍。
《易》成书五百五十年以后,公元前551 年诞生了伟大的思想家孔子。孔子对其以上二千五百年的文化予以充分承传。朱熹说,孔子“删诗书,订礼乐,赞周易,修春秋”。其对《易》既不是“删”、不是“订”,也不是“修”,而是“赞”。赞者,助也。助《周易》,帮助《周易》展示其大道理,即帮助《周易》更能使人看明白。孔子为《易》作了《十翼》,就是赞《周易》。朱熹的评价源于《史记·孔子世家》:“孔子晚而喜易,序、彖、系、象、说卦、文言。读易,韦编三绝。曰:‘假我数年,若是,我于易则彬彬矣。’”[7]1937孔子以其高度的担当精神,唯恐《易》因难解而误读,故作“十翼”以赞《易》展示本真。《论语·述而》:“子曰:‘加我数年,五十以学《易》,可以无大过矣。’”[9]124诸多史料集中表明,“孔子晚而喜易”“韦编三绝”,皆为集中阐明孔子重视《易》道之根本在于改过迁善,在于使学者成为达观的德者、智者。孔子作《十翼》,使《易》有了翅膀,也使更多的人便于理解《易》、借助《易》。
这正如班固的《汉书·艺文志》所说:“至于殷、周之际,纣在上位,逆天暴物,文王以诸候顺命而行道,天人之占可得而效。于是重易之爻,作上下篇。孔氏为之《彖》《象》《系辞》《文言》《序卦》之属十篇。故曰《易》道深矣,‘人更三圣,世历三古’。”[10]1704注释《汉书》的唐代颜师古说:“伏羲为上古,文王为中古,孔子为下古。”[10]1705两汉普遍认可此说,且视之为当然。延及魏晋南北朝,隋唐五代,对此说亦无异议。只是到了宋代欧阳修始渐启疑古之风,尤其认为《十翼》非孔子所作。其《易·童子问卷三》:“童子问曰:‘《系辞》非圣人之作乎’,曰:‘何独《系辞》焉,《文言》《说卦》而下,皆非圣人之作,而众说淆乱,亦非一人之言也。’”[11]1347继之清人康有为。康有为在《新学伪经考》中,则进一步论证《十翼》非孔子作。其说胆大武断。在根据不足、不确定的前提下,断然说:“盖《系辞》有‘子曰’,则非出孔子手笔,但为孔门弟子所作,高瞿之徒所传授。至《说卦》《序卦》《杂卦》三篇,《隋志》以为后得,盖本《论衡·正说篇》:‘河内后得《逸易》’之事。”[12]22诸如此类妄断妄论,不足为据,而对后来的疑古风气颇有影响。当然,这仅为少数学者的看法。而从大局上看,《易》乃“人更三圣,世历三古”之说,始终未从根本上动摇。欧阳修启疑古说以来,疑者说疑的道理,且尽力论古说可疑、古说有矛盾云云。但世间传承者多以两汉定论为据。今日,社会安康,人心和顺,自然对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珍爱有加,尽心尽力、实事求是地对待经书典籍,没有十分把握地颠覆材料,是不能更改历史的。如认为古人留给我们的资料不确切,但没有充分理由,是不能否定资料原貌的,并且要维护它的真实存在。关于《易》为伏羲作卦,文王作卦、爻辞,孔子作《十翼》的历史定论,在推翻它证据不足的情况下,有什么必要硬安在别人头上呢?或硬说成集体创作呢?为了尊重历史,传承中华民族的文化精神,按照汉朝定论“人更三圣,世历三古”岂不更是尊重历史?岂不更是维护中华文脉的源头?以伏羲、文王、孔子为《易》的三代作者,岂不更有利于中华道统学说的厘清与传承。正如古人所说:舍此三圣,谁能更有条件担此大任?这样既尊重历史,又使我们民族无疑、无歧义地循着儒家道统传承优秀的传统文化。不应为逞示自己有所创见,就以不确凿的材料或武断说论制造波澜,为定型的历史文化脉络蒙尘洒污。要尊重先圣先贤,要尊重自己民族伟大的文化遗产,不要制造歧途,不要脱离先圣先贤的正道、大道。如此而行,才能使我们遵循的正道、大道,代代相因。只有守正才有利于创新,创新不忘本来的路,故《易》的作者问题应作如下结论:伏羲创作八卦,经神农、黄帝、尧、舜、禹、汤逐渐演进为重卦、六十四卦,但未成形于简册;周文王被纣王囚禁于羑里,绝路求生之际,进一步推演八卦、六十四卦,使之成为系统,系之简册,而且为卦、爻分别写了说明的话语,即卦辞、爻辞。周公继而整理修订之。五百多年后,孔子又唯恐后人看不懂文王、周公的卦爻辞,于是带领弟子们共同研究,写了《十翼》,以助《易》更有益于展示大道精华。无孔子作《十翼》,后世对《易》之真谛不得而知,对始圣思想不得而传。孔子是上承二千五百年、下传二千五百年,实为五千年文化的伟大圣人。
《易》是先圣伏羲观天地万物之运行而生《易》理之感动,表之以象。象者,卦象、爻象也。观卦爻象以思义理,思义理当察天地万物之情。故《易》留给后世广阔地思考空间。《易·系辞上》:“《易》有圣人之道四焉:以言者尚其辞,以动者尚其变,以制器者尚其象,以卜筮者尚其占。”[1]81后世各取所需,因此有卜者,说阴阳者,推测未来者,喜得《易》之占验而扩其神,夸其效,愈走愈远。守义者“尚其辞,尚其变”,渐导五经出世。《易·系辞上》:“子曰:‘书不尽言,言不尽意。’然则圣人之意其不可见乎?子曰:‘圣人立象以尽意,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变而通之以尽利,鼓之舞之以尽神’。”[1]82圣人立象所欲涵纳之万事万物及其情义、真伪、语言、思维变通万端。鼓舞人心化人为善为能。故《易》本是源自大众、大自然,又是大众、大自然行为、运行纲领之书。正因为此,《易》实为天道之枢要,群经之元首。
《易》之所以称为“易”,先贤诸多讲法,均不如“易”之源于蜥蜴随四季、昼夜而体色多变之含义。“易”是蜥蜴的象形字,毛公鼎“”即易,蜴之本字[13]1494。《易》之名源于蜥蜴,无疑。先圣先贤见蜥蜴随四季、昼夜而变换颜色,以更有效地保护自己,感发对天地万物的认识。天地万物又何尝不是时时在变化呢?日月不是天天时时都在变化嘛?日月如同蜥蜴的变化,万物何尝不是也如同蜥蜴的变化?于是,先圣先贤就把万事万物不停止的变化称之为《易》。然而《易》也是永恒不变的道理,即天地万物永远变化的道理是不变的、永恒的。《易》还是最为实际,最为简易、最为普遍的大道理。尚秉和引吴挚父(汝纶)说:“‘于《大畜》()云:凡阳之行,遇阴则通;遇阳则阻,故初、二皆不进,而三利往。于《节》()云:易以阳在前为塞,阴在前为通,初之不出,以九二在前,二则可出可不出,故有失时之凶。’此实全易之精髓。为二千年所未发。愚于易理粗有所入,实以此数语为之阶。故特揭出,以尊师说。”[14]6即尚秉和承其师吴挚父说,揭示了全《易》之精髓,凡阳之行,遇阴则通,遇阳则阻。阴在前为通,阳在前为塞。“眼前事物,皆为易理。俯取即是。例如:雄鸡见雄鸡则死斗。驴马尤甚。若有宿仇者,是何也?阳遇阳也。”[14]6诸如此类看似浅显,不像什么理论,但推而论之,道理则深。一切事物皆然。由此可证,最简易、最普通的道理,正是大道理,正是亘古不变的永恒的大道理。而《易》道则为最本初、最简捷的大道理,就是人们身边事,就是人己关系之事的本象,也是天下最大、最高的道理。阴阳相感、相通、相和。同阴不通,同阳不通。阴阳关系是天地间最大的道理、最简易的道理;是不变的道理;阴阳此消彼长,又是永远变化的道理。《易》是最简单、最真实的道理,其基本精神永恒不变,而不断适应万事万物时时在变化的大道理。故《易》之所以为“易”。
孔颖达《周易正义·卷首》:“案《周礼·太卜》:‘三易云,一曰连山,二曰归藏,三曰周易。’‘郑玄《易赞》及《易论》云:夏曰连山,殷曰归藏,周曰周易。’郑玄又释云:‘连山者,象山之出云,连连不绝;归藏者,万物莫不归藏于其中;周易者,言易道周普,无所不备’”[1]9依郑玄意,《易》传到夏时称之为《连山易》;传到殷时称之为《归藏易》;传到周初称之为《周易》。“案《世谱》等群书,神农一曰连山氏,亦曰列山氏;黄帝一曰归藏氏。即连山、归藏并是代号。则《周易》称周取岐阳地名。毛诗云:‘周原膴膴’是也。又文王作易之时,正在羑里;周德未兴,犹是殷世也,故题周别于殷。以此文王所演,故谓之《周易》。其犹周书、周礼题周以别余代。”[1]9后世诸儒多认为《周易》即周之《易》,别于夏之《易》连山,殷之《易》归藏也。少数学者认为,亦当有郑玄所谓周乃周普之义。
其实,中华古文化简约而丰厚,是《易》道的具体体现。那么,周代表周部族、周文武、周公、周朝、周普,本当无疑义。据环境、时间、人事的变化,周代表的内涵可以因时因事有所选择。其代周部族可以;其代周文王、周公可以;其代周朝可以;其代周普可以。中华文化丰厚的道理也在于此,不必苛求、固定、唯一、绝对。这正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特点。
综上而论,连山、归藏也好,《周易》也好,原本皆为“易”。或认为不同的历史时期之不同称谓也行,或认为不同学派对易之不同称谓亦可。皆为“易”的历史长河中之不同浪花,都起到了推波助澜的历史作用。但其如何推助的,凭现有史料不得而知,只能从《周易》中去体悟从伏羲到周文王二千年间诸多圣贤的贡献。正因为诸多圣贤积累了多方面的《易》道资料,无论是口耳相传,还是文化遗存,都为《周易》的形成奠定了基础。《周易》在形成过程中,也会对杂芜、偏颇资料有所淘汰。周文王、周公本着对中华民族道统负责的精神,把中华民族正气、大道、智慧、方法集中彰显于《易》,扬弃了迷信、愚昧、懒惰、消极的思想观点。其后世的孔子“删诗书、订礼乐”也正是如此作为。
《易》实为经书之首,这是历史事实,非任何人之新发现。《易》是中华民族最古老的一部哲学书,在它的思想体系影响人们二千多年后,才逐渐出现《诗》《书》《礼》《乐》《春秋》。而后出的经书思想内涵,又皆以《易》道为纲、为核心、为主心骨。其非经书之首,则谁可为经书之首?故曰:《易》实为经书之首。至庄周、荀卿将孔子作教材的“六书”称为经书后。《易》自然而被称之《易经》了,直至今日。
《易》产生之时,是伏羲圣人在其先祖观察天地、审视人类社会的基础上,进一步做哲学思考、理论概括,而创制了八卦。史上定论其当时并未产生文字。而八卦本身就是易象表意记载传述羲圣哲理,即八卦产生时与占筮无关。八卦不是就为占筮创造的,八卦是以象表达圣人之意、展示万物情伪、教化人们守秩序、鼓舞民族精神之书,旨在记载先民、古圣认识天地自然、人类、万物之道理。
《易》以垂教、《易》以施教,皆为六十四卦形成过程中开始的,直至六十四卦形成、三百八十四爻各具独立内涵时,《易》的教化体系方为成熟。故其后世称太极分两仪、两仪分四象、四象衍八卦的历史阶段,《易》是揭示人类对大自然天道认识的伟大记录。伏羲创立八卦时,只靠阴阳符号摆卦,并赋予其各自含义。此时,是朴素的记事、记经验,由《易·系辞下》“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所论可证。但在八卦演化成六十四卦过程中,占筮者则渐将预测吉凶思想揉入其中。从而,《易》披上了神秘的外衣。占筮者以《易》扬其神,圣者以占筮明其教。二者皆用占筮,皆谈《易》理,而目的不同。明教与占筮混融为一,是《易》留给后世的混融状貌。于是,占者以之为占,圣者以之化民,治者以之为治。而其摆布方式、方法与各自含义,周文王以前都是口耳相授、相传的。到了周文王时,其本着迫切的使命感,唯恐《易》的内涵失传,于是集中整理了《易》,明确了六十四卦,且为每卦都写了卦辞,每爻都写了爻辞。未竟事宜,由周公完成。《易》从此有了定本。而《诗》《书》《礼》《乐》《春秋》皆于其后五百多年才有了定本。仅就此而论,《易》确实是中华民族最早的书,是记载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源头的书。
孔颖达《周易正义·卷首》:“盖以圣人作易,本以垂教。……易者,象也。物无不可象也。作易所以垂教者,即《乾凿度》云:‘孔子曰:上古之时,人民无别,群物未殊,未有衣食器用之利。伏羲乃仰观象于天,俯观法于地,中观万物之宜,于是始作八卦。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故易者所以断天地、理人伦而明王道。是以画八卦,建五气,以立五常之行;象法乾坤,顺阴阳,以正君臣、父子、夫妇之义;度时制宜,作为网罟以佃以渔,以赡民用。于是人民乃治,君亲以尊,臣子以顺,群众和洽,各安其性。此其作易垂教之本意也。”[1]8《史记·太史公自序》:“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诗以达意,易以道化,春秋以道义。”[7]3297《易》就是阐发化民成俗、导民从善思想的书。朱熹虽然讲“易乃卜筮之书”,但接着讲上古人心愚昧,“故圣人作《易》以教之。卜筮吉则行之,凶者避之”[15]9。即朱熹认为,圣人以卜筮为手段而施教化之功。亦可见,原始的占筮是为说教,非为后世术数之功。
但由于先民、古圣认识宇宙有相当的局限性,其所记有一定的不确定性、模糊性,为其后违《易》道之占筮者、聪明而致曲者所利用。《法言·五百》:“史以天占人,圣人以人占天。”[16]22由此论可证,《易》之产生非为卜占。而只有其中一个方面,即推测、推论,为卜、占所用。久而久之,《易》为卜、占所用的推测、推论范围逐渐扩展,乃至于卜筮者中,整个《易》都成为其理论与决疑去惑说词了。于是,秦始皇焚书坑儒时即认为《易》为卜筮之书,使之幸免于火。与此同时,《易》的儒家经典源头意义一直在发挥其正本清源的指导价值;而《易》更大的历史贡献则在于其大道理的圆融性,使极端化的思想家、政治家也能接受它;其所起的作用,则能使极端者,不至于太极端。假如走极端了,尚能回头思过。所以,即使焚书坑儒之际,《易》的本真教化价值作用,一直散发着它的光辉。
正因为《易》的主流思想光辉,无论哪个朝代,即或南北朝时期,辽、金、元时期,清朝、民国,概莫能外,都能体现出中华道统。其统摄经书以指导中华民族思维、道德秩序、生活。故《易》作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源头,其主要价值不在卜筮,而在引导中华民族的文化走向。当然,原始的卜筮只是以神设教,以神秘的手段去以正道化民醒民,督促人们向上向善。只有极少数人以之为谋生手段,不论社会效果,故尔将《易》过分神秘化、迷信化。对此,孔子、荀子均有批评。孔子于《论语·子路》中讲“南人有言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善夫!‘不恒其德,或承之羞’子曰:‘不占而已矣。’”[9]180孔子引恒卦卦辞论:“不恒其德,或承之羞。”不恒定修德尽性,一定要承受羞辱,这是无疑的。不用占,肯定如此。占得再好,不如修德尽性好。恒常地与人为善,善与人同,不用占,肯定是万事亨通。故曰:善虑者不占。《荀子·大略》引咸卦说:“易之咸,见夫妇。夫妇之道,不可不正也,君臣父子之本也。咸,感也,以高下下,以男下女,柔上而刚下。”又引“小畜”说:“《易》曰:‘复自道,何其咎?’《春秋》贤穆公,以为能变也。”[17]326-333《易》道本身可以预测吉凶,但这是人道,非为神道。孔子说、荀子说均系人道。荀子这两句有关《易》的论说,显然,用《易》道说明夫妇之道是伦理的基础,非常重要,其乃君臣父子之本。知错即改,复正道就不会再错了。秦穆公之所以成为贤君,重要的是其知错即改。此非常明确《易》是指导人生、行事的大道,非为揣摩吉凶的迷信书籍。故《荀子·大略》说:“以贤易不肖,不待卜而后知吉,以治伐乱,不待战而后知克。”“善为诗者不说,善为易者不占,善为礼者不相,其心同也。”[17]326-333善易者通过天道人心,个人修养程度及其趋向,自然断定其未来吉凶祸福。为什么离开实际去占筮、推测呢?这皆有力地说明了《易》的主流思想从古以来,就被认为是中华民族的大道理;是指导人生、求得顺利安宁的大道理;是鼓舞、振奋中华民族精神的大道理;是指导人们顺应天道、尊重自然、天人共生的大道理。所以说,《易》本来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源头,非为占筮而生,而被占筮所用。但古代原始占筮,是以神道设教,以占筮设教,对不易接受直接教诲者,通过借助鬼使神差方略之筮法使之接受教诲以达群体文明之目的,非为占筮而占筮。
圣者即具有灵性者,可以由易象焕发出大德大智,识天察地,明晓万物之几微,洞澈众人之隐情,以利于治理社会,维护世道平衡。而智慧机巧者,则假其推测、想象,纵横驰骋,神化无边,有违中道。但随着历史的发展,人们文明程度逐渐提高,渐趋求真务实,《易》道的哲学思想及指导人生的价值愈加突显,而卜筮的地位愈加狭窄。正因其影响愈加小,就愈加挣扎,愈加神秘化,创造的说辞也愈加形成了独立系统。当然,卜筮之《易》在历史长河中就愈来愈离《易》道本真愈远。清代所编《四库全书》即把占筮之《易》、迷信之《易》从经书之《易》中分列出去,专作术数易一目,视其为另类,诸如《焦氏易林》《京氏易传》[18]1-3。作为经书源头之《易》,其本质精神大略如下。
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周公、孔子、孟子皆主张“中”,损也得“中”,奉也得“中”。只要损下益上本乎中,下养上、上护下,这也是天道人心。此即《孟子·滕之公上》所论:“无君子莫治野人,无野人莫养君子。”[9]317人类社会自然形成的下民“养君子”,被奉养的君子应正向地影响下民、教化下民、管理下民。
损卦认为,适当地损下奉上,守乎中,就会“有孚,元吉,無咎。可贞,利有攸往”[1]52。有诚信,大吉大利,不会有害处。坚守正道有利于前行。损下奉上之道,“曷之用?”守中的具体做法是什么?要细水长流,永远事事守中。“二簋可用享”,二簋,即两筐,比喻一定的取于民相对少的事例。两筐食品就可以祭祀,以此喻指损下少许奉上即可,这就达到了养君子的目的,不可过分。《孟子·告子下》中孟子批评白圭的错误主张:税收“欲轻之于尧舜之道者,大貉小貉也;欲重之于尧舜之道者,大桀小桀也”[9]439。
孔子说:“损益盈虚,与时偕行。”[1]52损益要随时调整。不但损下益上,有时亦需损上益下。这才是中华民族优秀文化的源头。不只是老子言“损不足以奉有余”,还要损上以补下,时而行。
今日,精准扶贫,对农村各种补贴,对农村60 岁以上老人发放养老金;对退休人员年年提高一些退休金。这都是绝好的以上益下的生动事例,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爱人亲民”的真实体现。
“汔至亦未繘井”,汔,庶几。繘,循。汲水未遵循打水的规矩做法。“羸其瓶,凶”打破了陶罐,凶险。而井中淤泥要常掏,不能只顾抓蛤蟆,要共同维护井。井掏好了,没人常食用不好;打水人越多,井水愈好喝。于是需要明白人主事,号召大家都用井水,这样,大家都有利。好井不要用院墙围起来,要方便大家,井水才更好。
周公以前的圣人,以井卦、井德教诲人要有群体思想观念,要顾及大家,相互帮助。三千年前即能如此而为,真是伟大。
《易》道认为,凡事当节,凡欲当节,而不应过节。“杀身成仁”“舍生取义”,是孔子、孟子高度强调守节的最高境界,只有少数修养到极高境界者才能做到,其为万民的守节标杆、模范。而《易》道所倡之节,是能普遍践行的。由此可见,孔子、孟子继承发展了《易》道。清戴震《孟子字义疏证》:“性之欲之,不可无节也。节而不过,则依乎天理。非天理为正,人欲为邪也。夫天理者,节其欲而不穷人之欲;是以欲不可穷,非不可有。有而节之,使无过情,无不及情,可谓非天理乎!”[21]11戴震所论犹如为《易·节》卦作出的注释。可见,先圣先贤更尊重自然基础上的节制、治理。宋明理学被迂腐儒者极端化后的“节”是“苦节”,是有违人性天理的“节”。中华优秀传统文化源头《易》本非如此。
以上由《易》的十二卦内涵可见,《易》实为群经之首、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源头,其非为卜筮而创制,而为卜筮者所用而已。而圣贤以之为占,亦是为教化万民。
《易》是涵纳天地宇宙万事万物之大道理,其统摄中华所有“经书”的思想精神。圣人倡导“举一反三”“闻一以知十”,皆为《易》道使然。读经绝不能就事论事,其所及大事小事皆《易》道之一例而已,非其全貌也。故百家万士所论所见皆其一部分而已,亦皆可以蠡测海,故谁得的结论也不会全对,也不全错。只要心正德高,谁都可以从中获得教诲、启发,但又都不是《易》的全部。
任何大道理,再大,也没有人心大,《易》道亦然。此人心即众心也。
《易》道,是大道理,是天道,是自然之道,是万物、万事、万民共有之道。《易》道源于万物、万事、万民。所以,所有事物所行之道就是大道。孟子说:“行之而不著焉,习矣而不察焉。终生由之而不知其道者,众也。”[9]44众行之道为众所用之道,民虽不察,不害其为大道。
先秦留下的占筮记载,可见先贤用占筮是为辅助、支持《易》道之主流思想。而汉代以后,尤其宋代以后之占筮多为脱离《易》道本真,而成了求玄求神的术数阴阳之道。而《左传》《尚书》占筮尚具《易》道之一,“以卜筮者尚其占”,以卜筮施化行教。
1.《左传》占筮例证及其《易》道思想
(1)《左传·庄公二十二年》:“陈人杀其太子御寇,陈公子完与颛孙奔齐。颛孙自齐来奔。齐侯使敬仲为卿。”公子完很谦逊地说:“敢辱高位,以速官谤。”且引《诗》云:“翘翘车乘,招我以弓,岂不欲往,畏我友朋。”[22]1774在此背景下,《左传》又倒插笔写道:“初,懿氏卜妻敬仲,其妻占之,曰:‘吉,是谓凤凰于飞,和鸣锵锵,有妫之后,将育于姜。五世其昌,并于正卿。八世之后,莫之与京。’”[22]1775此为早有预言,陈敬仲定有大前程,且能使后世昌盛。又回顾陈敬仲少时,周史见陈侯,“陈侯使筮之,遇观之否。曰:‘是谓“观国之光,利用宾于王。”此其代陈有国乎。不在此,其在异国;非此其身,在其子孙。光远而自他有耀者也。’”[22]1775此两次说陈敬仲可到异国光耀大业,其后会更加光辉。两次占筮皆是用来补充说明陈公子流亡齐国的必然性与自然性。《左传》作者用此占筮材料时,是为其主导思想服务的,使其谨言慎行思想更符合主流社会之主流思想,必然有其倾向性、圆通性。这也是《易》的价值与意义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
(2)《左传·闵公二年》秋八年辛丑,共仲使令卜齮在宫中小门杀了闵公。“成季以僖公适邾,共仲奔莒。乃入,立之。”[22]1787即鲁国庆父杀国君闵公,成季即季友保护闵公的庶兄僖公,辗转立为国君。逼迫庆父自缢,稳定了鲁国,季友功劳之大,鲁人感戴。在此背景下,《左传》作者照上例,又笔锋一转,写“成季之将生也,桓公使卜楚丘之父卜之。”曰:“男也。其名曰友,在公之右,间于两社,为公室辅,季氏亡则鲁不昌。”“又筮之,遇大有之乾,曰:‘同复于父,敬如君所。’及生,有文在其手曰‘友’,遂以命之。”[22]1787此仍然是重要人士成功后,回写其当年之筮,如何附会,皆为圆通主流社会之主流思想,忠君爱国者必胜。
(3)《左传·僖公十五年》秋,载秦穆公助晋夷吾返晋国为君,晋饥而秦输之粟,所谓秦有“泛舟之役”。而秦饥,晋夷吾则闭之籴。故秦伯伐晋。“卜徒父筮之,吉。涉河,侯车败。诘之。对曰:‘乃大吉也,三败必获晋君。’其卦遇蛊,曰:‘千乘三去,三去之余,获其雄狐。’夫狐蛊,必其君也。蛊之贞,风也;其悔,山也。岁云秋矣,我落其实而取其材,所以克也。实落材亡,不败何恃。”[22]1805战事未开,即成定局,“得人心者得天下”,晋违众志,随意违义去信,实力又不济,当然秦胜晋败。明达卜者无论遇上何卦,也必然是秦胜晋败,这就是顺天道、顺正气、安民心的《易》道。《易》道之伟大意义、功能正在于此。僖公十五年九月,当晋夷吾令韩简观察敌情,回复时说:“师少于我,斗士倍我。”夷吾曰:“何故?”韩简曰:“出因其资,入用其宠。饥食甘粟,三施而无报,是以来也。今又击之,我怠秦奋,倍犹未也。”[22]1806与其说卜者据卦象而断胜负,不如说卜者根据事实发展规律而断胜负。高明的卜占者得出的占卜断辞,绝不会违背事实及发展变化规律,总会使占卜结论与事物发展变化规律相一致。
《左传》一书共涉卜事三十处、占事二处、筮事七处,多以卜占佐证自己欲行之事之正确,或以卜占说明自己不欲行之事之不可行。由此可知,春秋、战国时期卜占只是阐明自己思想观点、主张的一个有力助辅。本文引《左传》三处有代表性的卜占,可以说明秦汉以前明白人卜筮也只是自己决策的一个助力,或是用以说服教育愚暗权势者。而决策依据之主体,一直是民心向背、道义、信誉。这从一个侧面进一步说明了《易》的主流思想绝非占筮,只是主流思想的一种辅助而已。先圣先贤用卜筮之形式,实质仍是在讲《易》道,而非《易》术。
2.《尚书》占筮例证及其《易》道思想
(1)《尚书·大禹谟》:“禹曰:‘枚卜功臣,惟吉之从。’帝曰:‘禹,官占,惟先蔽志。昆命于元龟。朕志先定。询谋佥同,鬼神共依,龟筮协从。卜不习吉。’禹拜稽首固辞。帝曰:‘毋!惟汝谐。’”[19]136此讲禹对尧之任命谦谨退让。尧帝说:“禹,重要占筮,先决定自己的主张,而后以占筮附和它。我的想法已定,商量谋求众人拥戴。然后,通过鬼神舆论、卜筮协从,以调动大家同心同德。”帝先断,有了已定思想观点,再与众人商量,以鬼神调动统一认识。卜筮只能是协从,不能以卜筮结果作决策的定论。“卜不因吉”,卜不能因为卜的结果就下结论。需与主事者的判断、群众的倾向、社会的舆论结合起来下断言。
(2)《尚书·盘庚上》:“盘庚迁于殷,民不适有居。率籲众慼,出誓言,曰:我王来,既爰宅于兹,重我民,无尽劉。不能胥匡以生。卜稽曰:‘其如台。’先王有服,恪谨天命,兹犹不常宁,不常其邑,于今五邦。今不承于古,罔知天之断命。矧曰:其克从先王之烈,若颠木之有由孽。天其永我命于兹新邑,绍复先王之大业,厎绥四方。”[19]168盘庚迁殷,乃至其祖上五迁其都皆因水患天灾,不得已而为之。这是先定其志,后动员其民众、官员,尤其盘庚晓民以义,动之以情,说以不迁之利害,而后再以卜筮劝诱威胁之。“卜稽曰:‘其如台。’”占卜者稽说:“其如怡。”即筮辞说,当如王的美好主张。可见,卜筮是为了贯彻王的意图。
(3)《尚书·洪范》:“立时人作卜筮,三人占,则从二人之言。汝则有大疑,谋及乃心,谋及卿士,谋及庶人,谋及卜筮。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从,庶民从,是之谓大同。身其康强,子孙其逢吉。汝则从,龟从,筮从,卿士逆,庶民逆,吉。卿士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庶民逆,吉。庶民从,龟从,筮从,汝则逆,卿士逆,吉。汝则从,龟从,筮逆,卿士逆,庶民逆,作内吉,作外凶。龟筮其违于人,用静吉,用作凶。”[19]191显然,周时也不盲目信卜,五个条件完全吻合,才可以安然地信卜,缺一、缺二,相信也不放松警惕;缺三,只能静待,不能动作。很显然,卜筮本来是决疑的一个方面,不是代替一切可做决断,可以促使决策者慎重多思,综合判断。这本与《易》道是一致的,但后世有些人用偏了,则违《易》道而趋迷信邪道只重卜筮了。
除《尚书》《左传》外,《周礼》《仪礼》《礼记》《公羊传》《谷梁传》《诗经》等经书中多有卜筮之说,但皆为正道之辅助,非为迷信预测之类。卜筮虽非《易》之主流思想,然而当初并未与主流思想分道扬镳,而是帮助主流思想的流传。后世卜占逐渐别为一家,事实上已不完全是源头上的卜占内涵了。当然,卜占辅助主流思想也好,脱离也好,均不能影响《易》道之光明伟大。圣贤的占、卜皆为以神秘外衣设教,容易使众人接受一般律己宽人、孝亲敬长、少私寡欲、合群利众等教诲而已。皆不碍《易》为中华文化源头大道正脉之价值。
前文已阐明伏羲创立八卦,经神农、黄帝、尧、舜而禹、汤近二千年传至周文王、周公;周文王、周公作卦爻辞。又过五百五十年以后,孔子作《十翼》,揭开了《易》的本真,使《易》之真谛,道之大端得以面世。
《史记·儒林列传》:“自鲁商瞿受易孔子,孔子卒,商瞿得易。六世至齐人田何,字子庄。而汉兴,田何传东武人王同子仲,子仲传菑川人楊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徵,官至中大夫。齐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阳相。广川人孟但以易为太子门大夫。鲁人周霸、莒人衡胡、临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楊何之家。”[7]3127这是司马迁据所掌握的历史材料而记载的,其得出结论,杨何是汉代传《易》的代表人物。《史记·太史公自序》:“太史公(司马谈)学天官于唐都,受《易》于杨何。”[7]3289
《汉书·儒林传》:“自鲁商瞿子木受易孔子,以授鲁桥庇子庸。子庸授江东馯臂子弓。子弓授燕周醜子家。子家授东武孙虞子乘。子乘授齐田何子庄。及秦禁学,《易》筮卜之书,独不禁,故传授者不绝也。汉兴,田何以齐田徙杜陵,号杜田生,授东武王同子中,雒阳周王孙,丁宽,齐服生,皆著《易传》数篇。同授淄川楊何,字叔元,元光中,徵为太中大夫。齐即墨成,至城阳相。广川孟但,为太子门大夫。鲁周霸、莒衡胡、临淄主父偃,皆以《易》至大官。要言《易》者本之田何。”[10]3597班固《汉书·儒林传》在司马迁《史记·儒林传》基础上进一步研究把汉朝初年传《易》之师上推至杨何之师田何。
《汉书·儒林传》:“丁宽字子襄,梁人也。梁项生从田何受易,时宽为项生从者,读易精敏,材过项生,遂事何。学成,何谢宽,宽东归。何谓门人曰:‘易以东矣。’”“宽授同郡砀田王孙。王孙授施雠、孟喜、梁丘贺。繇是易有施、孟、梁丘之学。”[10]3598施家有张、彭之学。孟家有翟、孟、白之学。梁丘家有士孙、邓、衡之学。
“京房受易梁人焦延寿。延寿云尝从孟喜问易。会喜死,房以为延寿易即孟氏学;翟牧、白生不肯,皆曰非也。至成帝时,刘向校书,考易说,以为诸易家说皆祖田何、杨叔元、丁将军,大谊略同。唯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房以明灾异得幸,为石显所谮诛,自有传。房授东海殷嘉、河东姚平、河南乘弘,皆为郎、博士。由是易有京氏之学。”[10]3601
“费直字长翁,东莱人也。治易为郎,至单父令。长于卦筮,亡章句,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琅邪王璜平中能传之。”[10]3602
“高相,沛人也。治易与费公同时,其学亦亡章句,专说阴阳灾异,自言出于丁将军……由是易有高氏学。高、费皆未尝立于学官。”[10]3602
以《史记·儒林传》《汉书·儒林传》为据,今天所见《京氏易传》,班固认为其“唯京氏为异,党焦延寿独得隐士之说,托之孟氏,不相与同。”这与孔子、高瞿传五代后到田何,再传杨何与丁宽、田王孙、施讎、梁丘贺等的传《易》主渠道不同。班固且说京房同党焦赣诈称受《易》于孟喜,而与孟喜《易》又非一路,且孟喜两个主要传承人白光、翟牧一致表示焦赣非其同门。正因为如此,有力地说明了焦赣《易林》思想是西汉《易》之异类。据《京氏易传》的《四库全书提要》载,京氏《易传》三卷,虽以《易》传为名,却不解释卦辞爻辞,而抛开易之本义。“上卷、中卷以八卦分八宫,每宫一纯卦,统七变卦,而注其世应,飞伏,游魂,归魂,诸例。下卷首论圣人作易揲蓍布卦;次论纳甲法;次论二十四气候配卦,与夫天地人鬼四易、父母兄弟妻子官鬼等爻,龙德、虎形、天官、地官与五行生死所寓之类。盖后来钱卜之法,突出于此。故项安世谓,以京易考之,世所传‘火珠林’即其遗法。以三钱掷之……乃于周易六十四卦之下,悉注某宫一世、二世、三世、游魂、归魂诸名,引而附合于经义,误之甚矣。”[23]1-2
焦赣《焦氏易林》的《四库全书提要》载,“旧本《易林》首有费直之语,称王莽时建信天水焦延寿,其词盖出伪讬。郑晓尝辨之审矣,赣尝从孟喜问易,然其学不出于孟喜。”“考《汉书·艺文志》所载《易》十三家,蓍龟十五家,不及焦氏。《隋书·经籍志》始将其著录于五行家,唐王俞始序而称之,似乎后人所附会。”“朱彝尊《经义考》备列焦、京二家之书,盖欲备易学宗派,不得不尔,实则以《隋书·经籍志》列五行家为允也,今退置术数类中,以存其真。”[18]1-3焦赣《易林》、京房《易传》二书,以《汉书·儒林传》《汉书·艺文志》、旧本《易林》卷首之费直语、《隋书·经籍志》《四库全书提要》、朱彝尊《经义考》等为证,有力地证明了京房《京氏易传》、焦赣《焦氏易林》二者非主流文化师承所传,被认为是阴阳五行、数术方技类著作,是术非道也。
汉代认为,主流文化传承的《易》,传下来的有谁呢?大体上看,汉、魏、西晋、东晋、宋、齐、梁、陈的《易》注,只有王弼《周易正义》完整地传承下来,其他各注皆没有完整地保存下来。而唐代的李鼎祚在他的《周易集解》中蒐集了散逸之诸家说。其中,蒐集材料较完整者有:东汉郑玄和荀爽、三国孙吴虞翻、晋代干宝等。郑玄、荀爽、虞翻的《易》注,各有特色,但其共同之处,则为轻视卦辞、爻辞,而只是要从卦象中寻求答案。将所得之解,与卦爻辞对应,对应不上者,则设法对应,在设法对应中则采取了牵强附会的作法。这就违背了《易》之本义。但郑玄、荀爽、虞翻等尚未完全扭转《易》的面貌。而焦赣、京房则另行己路,非但独创解卦途径,简直是另起异端,再造一套仍以《易》为名的神秘逻辑。应用了阴阳五行家、数术家的理论,对卦爻解不通时,就妄改阳爻为阴爻,阴爻为阳爻,或将上下爻交换,强使自已观点落在卦、爻象上。这就有冒天下大不韪之嫌,甚至影响了《易》的本质,但颂京房、焦赣者皆以重易象为口实。
西汉、东汉、三国等时期的《易》学,基本上注意易象,注重经文与易象的紧密关系,被称为“象数《易》”。凡事有度,什么事过,都会走向反面。研究象数在系辞中早有阐述,用之必要,当然可以。可一切皆象,为象而转,那就走向了极端,不但把象数搞得过于繁琐,且拋掉了《易》的精气神。久而久之,就失去了《易》之立象垂教的本义。
王弼《周易注》正是应时代需要而产生的,所谓王弼扫象,扫的是象数泛滥无章的状态,扫的是离开《易》的思想精神而任意摆布卦象之现象。王弼对两汉的“象数《易》”泛滥无边、大违经传的局面深忧失道,于是,力挽狂澜著《周易注》。
《三国志·魏志·钟会传》载,“初,会弱冠与山阳王弼并知名。弼好论儒道,辞才逸辩,注《易》及《老子》,为尚书郎,年二十余卒”[24]795。随之附载,西晋人何劭为王弼作传行于世。“弼幼而察慧,年十余,好老氏,通辩能言。父业,为尚书郎。”[24]796王弼幼时,即得到吏部郎裴徽的充分赞誉。吏部尚书何晏“甚奇弼,叹之曰:‘仲尼称后生可畏,若斯人者,可与言天人之际乎!’”[24]795何晏将其荐于曹爽大将军。与言多时,只是直论道,而不及拥戴语,曹爽视其无用,于是排除了他。
王弼处世,只慕俊才,不敬权势者。“事功亦雅非所长”[24]795,且不留意功名,岂能久居官位?“太原王济好谈,病老、庄,常云‘见弼易注,所悟者多。’然弼为人浅,而不识物情。”[24]795王弼只活了二十四岁,“为人浅,而不识物情”是自然的。
东晋时,与王导、陶侃同时的良史孙盛说:“易之为书,穷神知化,非天下之至精,其熟能与于此?世之注解,殆皆妄也。况弼以傅会之辩而欲笼统玄旨者乎?故其叙浮义则丽辞溢目,造阴阳则妙颐无间,至于六爻变化,群象所效,日时岁月,五气相推,弼皆摈落,多所不关。虽有可观者焉,巩将泥夫大道。”[24]7
《博物记》载,“初,王粲与族兄凯俱避地荆州,刘表欲以女妻粲,而嫌其形陋而用率,以凯有风貌,乃以妻凯。凯生业,业即刘表外孙也,蔡邕有书近万卷,末年载数车与粲,粲亡后,相国掾魏讽谋反,粲子与焉,既被诛,邕所与书悉入业。业字長绪,位至掲者仆射。子宏,字正宗,习隸校尉。宏,弼之兄也”[24]796。
《魏氏春秋》记:“文帝既诛粲二子,以业嗣粲。”[24]796
以上各书所载,说明王弼学有源渊。一是刘表学脉,尤其刘表治《易》心得经王弼祖父、父亲传授于他;二是蔡邕的图书经其父传授于他。刘表、蔡邕治《易》难道不能影响王弼吗?故王弼虽年轻,然学脉有宗,《易》道有源。《周易注》绝非青年莽撞之作。虽有些方面显得“为人浅,而不识物情”[24]796。但瑕不掩瑜,其《周易注》实为研《易》领域中扭转乾坤、捍卫民族文化源头、拨乱反正之力作。如无王弼之功,《易》只能以数术、阴阳形态流传,则丢掉了圣人的精气神,丢掉了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之源头。王弼《周易注》直承孔子“十翼”之《易》道,使泛滥二百多年的有失根本的诸多《易》说,有了圣人《易》道精神的约束。至于“王弼扫象”之批评说,应这样看待:第一,王弼没有全面丢掉象,其对诸多卦爻的注释很注重象,以象求证卦爻辞;第二,有些是不顾象,所谓“扫象”,扫的是泛滥无边的假说臆断和脱离实际的捏造;第三,使《易》的本真精气神得以复位。在拨乱反正过程中,王弼有些不老道。其矫枉过正之处也是有的,后世恰当的批评也是对的,但对王弼的功劳全面否定是错误的。王弼之功简言之:使其后世在强调象的同时,也不能公然反对《易》的思想精神;使晋以后各代研究《易》者不能绝对偏于汉《易》,逐渐使研究者重视象义,也重视思想精神。
其实,王弼《周易注》也并非首创以孔子《十翼》解说《易》之卦、爻辞。而据《汉书·儒林传》载,费直“徒以彖象系辞十篇文言解说上下经”[10]3602。但费直《易》说未传下来。
王弼《周易注》被唐代编修的《五经正义》所采纳,可谓应了中华文化发展之需要。这是国家意志的体现,是对王弼《易》的充分肯定。唐代孔子裔孙孔颖达主持编写的《五经正义》就是唐代官方确定的经学教科书。王弼《周易注》在孔颖达整理阐发后被称为《周易正义》,作为五经《易》的教材。其道理则在于汉《易》以来,能见到者皆无王弼《易》与《诗》《书》《礼》《左传》之释一致,使五经互通,义理精神浑然一体,使中华民族文化经典指导思想一以贯之,形成不可分之体系,使五千年中华文明一以贯之。不但王弼功不可没,孔颖达亦功不可没。这个层面的重大意义,历史上,研究者大有忽略。今人当重视之。
有了《五经正义》后,又有了《十三经注疏》,《易》仍是王弼之《易》。宋代理学大师程颐以自己著作《周易程氏传》呼应了《周易正义》,在国家主流文化中巩固加强了《周易》义理之学的地位。显然,唐宋以来,象数易不能作“教科书”,不能作为取士的标准,只能流行于民间。唐朝李鼎祚《周易集解》集两汉至唐三十余家象术易注而成,延袭了王弼《周易注》及唐代官修《周易正义》的传统形式,而又取法何晏的《论语集解》集众说以解经的方式。《周易集解》集众家解说成一家之言,汇聚众人之说以成书,使读者览一书而窥众家大观,在《易》学发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其兼收并蓄,少有成见,包括卦气说、消息说、爻辰说、升降说、纳甲说等。明代《潘恭定公序》说:“羲、文、周、孔之易,辟则昆仑之源也;李氏之集解,辟则河之众流也;程朱之传义,辟则海之会归也。”[2]1事实证明,李鼎祚《周易集解》以象术《易》为主,尤以虞翻、荀爽为主,因为《周易集解》是在唐代官修王弼《周易正义》,且作为教科书背景下写作的。李鼎祚认为,《周易正义》只重义理,抛离象术,是不可以的。于是,其努力提倡郑玄等象术《易》学,意在纠王弼之偏。当然,李鼎祚于《周易集解·序》中讲:“易之为道,岂偏滞于天人之道哉!”[25]7力争将易数与易理结合得好。然而,未免偏于象数《易》学。此外,唐代还有陆德明《周易释文》、史徵《周易口诀义》等。
宋代著《易》者尤多。影响较大的著作有:程颐《周易程氏传》、朱熹《周易本义》、司马光《温公易说》、张载《横渠易说》、李覯《易论》、苏轼《东坡易传》等。《四库全书珍本》载宋《易》著作十二部:陈瓘《了斋易说》、耿南仲《周易新讲义》、李光《读易详说》、都絜《易变体义》、林栗《周易经传集解》、冯椅《厚斋易学》、李过《西谿易说》、赵以夫《易通》、蔡渊《周易经传训集》、李杞《周易详解》、方寔孙《淙山读周易记》、俞琰《读易举要》。此十二部《易》著多未广布,仅于家庭、师生、亲友中流传者居多,多及象数,但多未脱离义理。可见,历史潮流决定了《易》的历史地位、《易》的担当。尽管以《易》为数术者甚多,但一直也未能撼动《易》的义理、文化史源头之地位。
宋代解《易》最具代表性,也最为有影响力的《易》学著作当推程颐《周易程氏传》。《周易程氏传》比王弼《周易正义》更全面彻底地强调《易》的义理作用及其意义,充满了笃诚的道义感。朱熹评价说:“伊川易传,明白无难读之处。”[26]13清初王夫之评论说:“程传‘详于事理,乏于神秘’。”[26]13顾炎武评价说:“自古说《易》者数百家,但未见超出程传以上者。”[26]13论者如是说,其意义则在于程氏在王弼基础上进一步固化了《易》的经书之首地位。亦可以如是说,历代正统、主流知识分子几乎皆以《易》为经书之首,认定《易》为中华大道之源,非为小道小术之书。程颐的老师周敦颐主要著作《太极图说》《易通》。其中,《易通》一书以孔孟之道为中心,阐释《易》的卦辞、爻辞,认为《易》是讲政治教化和道德修养的典籍,特别强调诚乃圣人的最高境界:“诚者,圣人之本。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诚之源也。”[27]116与程颐同时代的李觏认为《周易》乃人伦教化之典籍。其《易论》注重义理,讲人事而避天命,通过训解的卦辞、爻辞,而更有所本地阐述为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道。南宋杨万里《易外传》之旨颇同此道。
程颐《周易程氏传》坚守义理之学,绝非独行,亦非偶然。当然,小道小术者愿以大道之《易》为依托,而行小道、小术。故卜占之流口倡《易》道,多不识《易》道。聪明伶俐者将道、术揉合,用《易》语为外壳,玄惑其道,诡行卜占阴阳之术为实。窃《易》道之貌,而行推销小术之实。此流名家有汉代焦赣、京房,宋代陈摶、邵雍等。小家不胜枚举。所谓历史上《易》书四千多种,大多是小数小道之《易》。
朱熹的《周易本义》语言简炼。他在充分肯定程颐《周易程氏传》的基础上,认为《易》是卜筮之书,卦爻辞就是问卜的断言。但朱熹说:“上古之时,民心昧然,不知吉凶所在,故圣人作《易》教之。”[15]9即其认为《易》是以卜筮为手段而施教化的著作。朱熹在《易》的义理方面,几乎是循《周易程氏传》而无创见。而朱熹将程颐完全否定的邵雍、刘牧的“河图”“洛书”“先天图”说,收入《周易本义》之中。这些本为魏晋唐宋道士的附会之术,不知何以为朱熹所采用。这一点也为明清正统学者所诟病。但并未影响科举考试依其所注《四书》为准,且《五经》的标准也未离开其思想学说,只不过《易》兼用程朱观点。因而才产生明代的《周易折中》类的《易》著。折中,就是折程朱二氏观点之中。明成祖朱棣即开始如是而为了。
元代研《易》亦不乏其人。《四库全书·珍本初编》载保巴撰《易源奥义》《周易原旨》、赵采撰《周易程朱传义折衷》、胡震撰《周易衍义》、钱义方撰《周易图说》、赵汸撰《周易文诠》等。元代研究《易》学多为象数《易》,偏数术者居多。《周易程朱传义折衷》对义理《易》尚有所守。当然象数《易》、数术《易》也并未全然不讲义理,只是指向、宗旨不同而已。
明代有重大影响的《易》著,有来知德的《周易集注》。其弃绝仕进,杜门谢客,二十九年穷读广纳;暝思苦想,殚精竭虑,集汉唐宋明百家《易》说,条分理析。他自言治《易》情境说:“遂深思有得,顿悟易象,又悟文王序卦、孔子杂卦之意;后阅数年,始悟卦变之非”[2]2。他认为,所谓伏羲圆图是错的。王丰先《点校说明》:“专取系辞中‘错综其数’以论易象;以错综二字,极易象之变,发千古之秘。其所谓错者,阴阳对错,如乾错坤,坎错离,八卦相错也。综者,一上一下,如屯、蒙之类。”[2]2坎上震下为屯,倒过来,即综,则艮上坎下为蒙。来知德注《易》,皆先释象义及错综义,然后解卦爻义,以象数为解卦之途径,以义理为卦爻之宗旨,析象明理,归于圣道。其解决了象数《易》与义理《易》之扫象与否之矛盾,象不必扫,理自能明。盖伏羲、文王、孔子三圣之原旨乎!由此可见,来知德《周易集注》乃研《易》之千古绝唱,功夫使然,不受任何偏见、政见影响的二十九年功夫,不受功名利禄影响、不受世俗影响的二十九年独立研究,澄明凝思、静观品味,其成果具有思想真淳、客观、厚重之特点。
明清研究《易经》影响大者尚有王夫之《周易俾疏》、黄宗羲《易学象数论》、李光地《周易通论》、惠栋《周易述》等;《四库全书珍本》载明代研《易》而未大刊行世者尚有胡居仁《易像钞》。胡居仁号醇儒,道学正宗,其说《易》简明确切,不涉支离、玄渺之谈。逯中立《周易劄记》不载《易》经文,但标卦名、篇名。随笔记录,选用诸家观点居多,自己观点十之四五。选用精当,态度鲜明,以义理为主,持守中正,客观论《易》,不偏门户。吴桂森《周易像象述》书中所注,一字一句皆究寻义理。陈祖念《易用》,其书不载经文,但每卦条论其义,系辞诸传,则各标章目而诠释之。其每卦之论皆逐文寻理,务以切于人为主,故名曰用。清包仪《易原就正》,其观点,《易》道不明,非不明于理之故,不明象之故也。圣人立象以尽意,固已通神明之德,类万物之情矣。而又设卦以尽情伪,系辞焉以尽其言,是无一外象也。岂只广八卦而已哉!若不明其象,虽满口说理都是隔靴挠痒。清代魏荔彤《大易通解》,其说《易》之理原在天地,天地之理原在吾心及万事万物中,以吾心之理通于天地事物之理,其至一者。则《易》之为理与吾心必有相通之故矣。卦爻辞传者,四圣人以天下事物之理著之于《易》。原使学者以心之理旁通曲喻尽得天下事物之理,而通之于《易》,方能迁善改过,知惠迪,必吉。从逆必凶也。不于心求有得,奚从学《易》乎?清程廷祚《大易择言》,其著颇有特点,择《易》之难解或史有多疑者释之,对其后学《易》、研《易》者很有裨宜。清赵继序《周易圆书质疑》,其书以象数研究《易》,而不用陈抟、邵雍河图洛书之说,其认为后世作河图者本于《易》,而不是作《易》者本于河图。其言凿凿。翟均廉《周易章句证异》,其对汉《易》以降至明清《易》学之文字、章句进行了考证,很有功力。以利几千年来《易》文字、章句之规范。
清末以来,迄今尚有多家造诣颇深的研《易》大作,如朱骏声《六十四卦经解》、于省吾《易经新证》、尚秉和《周易尚氏学》、金景芳《周易全解》、高亨《周易古经今注》、李镜池《周易探源》等。《周易尚氏学》之贡献,研《易》者多有称赞,其功绩在于以下几方面。1.尚秉和认为《易》辞皆观象而系,所以要以象释《易》,坚持“《易》者,象也”之古论。辞由象生,故《易》无象外之辞。2.尚秉和认为《说卦》只是圣人说象的纲领,仅是举出的代表性例子,以引导人们去认识万象乃至无穷象罢了。所以,《易》卦爻辞有诸多超出《说卦》所言象。尚秉和此发现,也为后世一些学者所发现,印证了尚秉和是正确的。3.尚秉和反对卦变、爻变等说,因为他认为一些学者不明白象之广泛,仅守《说卦》象,解不通时就想去改变卦爻,愈改愈错。4.尚秉和强调“易以道阴阳”,阴阳相通相应,同性相敌,同阴、同阳皆相敌。5.对汉《易》用象予以肯定外,也揭示了一些错误,是非极为分明。但尚秉和对京房《易传》与焦赣《焦氏易林》等著作所予以的充分而全面肯定,笔者不敢苟同,其缘由前文有论。
《易》学研究之书史上最多,但质量价值高者较少。清人皮锡瑞著的《经学通论·易经》明确指出:“说易之书最多,可取者少。”[28]43《四库全书·经部》指出,“惟《易经》为最多”[28]43。而称《易》之书,经部之外,又有含于术数、阴阳类之书目中者。故史上《易》书最多是有实证的。《四库全书》编成之后,研究《易》之书比研究其他经书者,数量仍是居多。今人黄寿祺、张善文《周易译注》,孙玉祥《周易象义》是颇有成就的《易》学著作。
《易》之任何卦象皆非只一个标准定义。任圣贤观象结论多为不一,然其崇善去恶、尊阳抑阴、节欲谦慎、合群利众之道都是一致的。只是观象不同、角度不同、途径不同,而传道、弘道本质内涵与目的都是统一不二的。
《易》是大道,如诸象皆各有一个标准内涵、皆各有一个专准解释,那就显得过窄,就不是大道了。故尚秉和认为,只有《焦氏易林》《京氏易传》、邵雍易说是正确解《易》之作或近于正确之说,是不能苟同的。
《易》是历代圣明之士皆可因时因势而用之明善去恶,教人审谨、胸有全局、明确尊卑长幼、崇礼循法之正道。它的伟大就在于为历代明白人所用时,都有利于社会进步发展。
对于《易》的诸象,古人理解掌握得再多,也不会到尽头。《易》以适道,《易》以适变,《易》以适发展。古时未曾有的事物,今天有了,诸象之中的一些象也可以象今日出现的新物、新事。照样能解得通、用得好,这才是《易》象的伟大之处,这才是“书不尽言,言不尽意,圣人设八卦以尽其情伪”之真谛[1]82。
《易》乃圣贤诲人之大道,尽管得卦不同,解释不同,却皆可从不同角度针对不同侧面教化人,指导人。故凡卦均能弘道传道以化人。《礼记·中庸》:“大哉圣人之道!洋洋乎!发育万物,峻极于天。优优大哉!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故曰:苟不至德,至道不凝焉。”[9]56道须圣贤去阐发,《易》是大道尤须圣贤以之化育天下。不同时、不同地之圣贤,其道一也。《孟子·离娄下》:“舜生于诸冯,迁于负夏,卒于鸣条,东夷之人也。文王生于岐周,卒于毕郢,西夷之人也。地之相去也,千有余里;世之相后也,千有余岁。得志行乎中国,若合符节。先圣后圣,其揆一也。”[9]361凡大道皆非固定专解,尤其《易》道,无论古今、东西南北,圣人、君子、庶民、小人只要以圣者情怀去占筮,去解释就好,皆不离大体。即使小人用之,谋利盗财,甚至是豪夺巧取,亦非全无助益。《易》为众用,为各色人物存在、生活提供理由和方法。大道,谁都可以走,谁都有发言权,谁都可以从中找出相差悬殊的借鉴来。为此,史来《易》有研究著作四千余部,也不算多,不能只肯定一方,而否定另一方。谁都有自己的角度,谁都有自己的理解。四千多家,只要动心纯正者,存善去恶,从其自身角度看,都有正确之处。因为《易》是大道,是天、地、水、火、风、雷、山、泽,与人人都有自然的关联,人人都有各自的体悟。八卦、六十四卦只是一个道,人们的认识是多种多样的,因为人本来就是多种多样的。所以,《易》的卦象、爻位的内涵不是专一、固定的,而是精神上、思想上、大原则上有个基本内涵、基本象征。四千家乃至更多家,均可有自己的具象、自己的希望、自己的追求、自己的结论,最后百川千流归于大道。这是《易》的本真,而不是每爻、每卦之象必须象什么?一定是什么?不然就是误读了《易》。但读《易》、研《易》需不离《易》道之根本,诸如阴阳男女、相亲相融、感而遂通等《易》道自然之真髓;刚健向上、龙腾张弛、自强不息之精神;柔韧和顺、操守坚毅、厚德载物之情怀;节而不苦、损益有度、既济未济之智慧;谨慎谦和、合群利众、善与人同之修养;天地恒变、顺势待时、龙蛰蠖屈之法则。《易》道之根本就是中华文化之源头。研《易》不能离象,这是原则,但怎么不离,不是拘泥一说,而是注重象的基本精神、思想的前提下,不能离象,不能忘象。离象忘象则非《易》也,则非大道也。而守象不苟者,无忘大道感通之本也。咸卦之咸,感也。大道咸通,源于阴阳男女交融相感,万物生生不息,天地人恒感恒通,是谓大道咸通。
程颐《周易程氏传·序》:“至哉易乎!其道至大而无不包,其用至神而无不存。时固未始有一,而卦亦未始有定象;事固未始有穷,而爻亦未始有定位。以一时而索卦,则拘于无变,非易也。以一事而明爻,则窒而不通,非易也。知所谓卦爻彖象之义,而不知卦爻彖象之用,亦非易也。故得之于精神之运,心术之动,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然后可以谓之知易也。”[25]7
逝者如斯,卦无定象;万物无穷,爻无定位。一时一事而定卦爻之涵义,则愚昧泥滞。只观象而玩占,不用于倡善逐恶之行,非《易》道之大本也。惟明德诚善之士能因时观天地,察万物,感于人;运用卦爻展示《易》道之化育神明,而其必合天道人心,以利社会和谐昌盛。此乃《易》之本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