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增
(北京市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 100101)
清华简《天下之道》文字简短,内容精炼,是一篇珍贵的先秦时代论兵之作。自2018年11月发布以来,除专业性的“简帛网”“复旦古文字网”上于释文有所讨论外,整理者还发表了解读性质的论文。笔者认为,整理者所做的释文和解读为相关研究奠定了很好的基础,但同时也存在一些可商榷之处。以下,笔者就相关问题给出自己的意见。抛砖引玉,请同道批评。
“天下”之道:“二”而已;“一”者守之之器;“一”者攻之之器。
昔天下之守者,民心是守,如不得(德)其民之情伪、性、教,亦亡守也。今之攻者,多其车兵,臻(极)其冲阶,以发其一日之怒,是非攻之道也。所谓攻者,乘其民之心,是谓攻。如不得□□(其民)之情,亦无攻也。
昔三王者之所以取之之器:一曰归之以中以安其邦,一曰归之谋人以悦之心,一曰戾其修以丽其众。□□(用兵,)昔三王之所谓阵者,非陈其车徒,其民心是陈:一曰砺之,二曰劝之,三曰骛之,四曰壮之,五曰斗之。五道既成,乃速,用之。如不得,用之乃顾。
察之!如弗察,邦家其乱,子孙不昌。
天下,国,在此用作动词,国之存亡;道,规律;二,分离,此意“民有离心”;已,完结,失;一,同,合一,此意君民同心;守,守护。
整理者将此句读为“天下之道二而已,一者守之之器,一者攻之之器”,并解释说:“简文开篇即言‘天下之道二而已,一者守之之器,一者攻之之器’,作者一方面说天下之‘道’有二,紧接着却是说‘一者守之之器,一者攻之之器’,讲的却是二‘器’。按照古人的说法,‘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周易·系辞上》),道与器并非是同一个层面的概念,如果按照正常的逻辑,这一句话应该是‘天下之道二而已,一者攻之之道,一者守之之道’,而且简文后面也明确论述的是‘攻之道’和‘守之道’,而否定了攻之器和守之器,似乎更能证实简文此处的表述有逻辑的错误。不过,仔细研读之后,我们感觉此处可能是作者有意的处理。因为在普通人的心目中,无论是进攻或是防守,大家考虑到的可能都是些具体的设施或武器装备,如简文中所提到的‘高城’‘深池’‘渠幨’‘冲梯’等等,但这些实际上都还只是属于‘器’的范畴。在简文作者看来,光有这种认识还远远不够,还只是拘泥于‘器’的层面,而没有能够达到‘道’的高度,所以作者强调天下之道有二。但是由于普通的民众还只能认识到器的层面,因此又表述成‘攻之之器’与‘守之之器’。作者通过这样一种看似奇怪的表达方式,以显示普通民众在这一问题的认识上还存在着差距,从而突出认识‘攻之道’和‘守之道’的重要性。”①程薇:《清华简〈天下之道〉初探》,《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6 期。以下所引整理者的观点除简文释读外,皆出自此文,不再另出注。这一解释建立在预定本篇的读者为“只能认识到器的层面的”“普通民众”基础上,认为之所以“简文此处的表述有逻辑的错误”,是因为《天下之道》的作者是要“显示普通民众在这一问题的认识还存在着差距”云云。笔者认为,这种解释过于主观牵强,不合常理。
今,今日,指春秋战国时期,尤指战国时期;高,增高;城,城墙;深,加深;利,使锐利;壑,护城河,《说文》:“沟也。”简文,整理者释为“”,“简帛网”网友“ee”释为“壑”②见《清华简(八)〈天下之道〉初读》,“简帛网” 2019年5月7日,http://www.bsm.org.cn/forum/forum.php?mod=viewthread&tid=4375&extra=page%3D6。以下所引网友之观点皆出自此文,不再另出注。;阻障,守城器具,简文,整理者释为“樝”,网友“ee”释为“阻障”;蓄,积蓄,储备,简文,整理者释为“”,网友王宁释为“蓄”;食,粮食,粮草;是,此。
昔,昔日,古时,“昔天下之守者”指下文“三王”;民心,民之精神状况,从下文看,其体现于平民则为“情伪性教”,体现于士卒则为“五道”;得,通“德”,提高,《说文》:“升也”;“情伪、性、教”,是否与君一心、先天性情、后天教化等精神因素,整理者注曰:“情伪,古书习见。《左传》僖公二十八年‘民之情伪,尽知之矣’,杨伯峻注:‘情,实也;情伪犹今言真伪。’性教,性,指先天的本性;教,指后天的教化。”亡,失。
乘,顺应;其,对方;民,百姓;心,心意,心愿;情,情况,此指对方之民是否与其君同心,即对方之民意;无,通“毋”,不要。
“如不得”后有二字阙文,从整理者意见,补为“其民”;“如不得其民之情亦无攻也”,意发动攻击之前须了解对方之民心,其例可见于《尚书·胤征》的商汤伐桀之前伊尹赴夏邑考察其民情。
“乘其民之心,是谓攻”,此专指商汤伐夏桀和武王伐纣。
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器,凭借;“归之以中”,夏禹以公正之道安定天下,归,规范、治理,中,公正;“归之谋人”,重用谋臣,指商汤重用伊尹,归通“馈”,饷,赠;“悦其心”,使谋臣之志向得到实现;“戾其修”,注重自修,此指文王修道德,戾,定,止;“丽其众”,使众人归附,丽,附丽,此指上博简《容成氏》所载文王服九邦之事。
此句言“三王”以公正与美德服人,百姓、贤人皆归附。
用兵,阙文,笔者据上下文补,关于用兵之道;阵,战阵;陈,陈列;民心,人心,此指士卒的精神状况;砺,砥砺,磨炼意志,使坚强;劝,奖励,鼓励,使有信心;骛,疾,使思维敏捷,反应快;壮,使勇敢,使胆气壮;斗,使斗志旺盛。
此句言练兵之道。子曰:“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论语·子路》)结合此段内容来看,春秋战国时期存在大量的“以不教民战”的情况,即国君重视增多士卒数量而不重视提高其作战能力,从而导致大量伤亡。
五道,“砺”“劝”“骛”“壮”“斗”,五种练兵之法,属“情伪性教”范畴;既,已;成,完成;乃,遂;速,行动迅捷,《说文》:“疾也”;“不得”,未完成“五道”之训练;顾,《说文》:“环顾也。”形象用法,意士卒环顾左右,犹豫畏缩。
这句话连及下文“察之”二字,整理者断读为“五道既成,乃速用之。如不得用之,乃顾察之”,并读“速”为“召”。网友“汗天山”认为:“此‘速’字,原整理者不取一般的‘迅速’之训,而是训释为‘召’,则简文意谓既用五道训练民众之后,于是召用这些经过训练的民众,似乎也能读通简文。但结合下文细加斟酌,此说恐怕不妥,理由如下:1、古代管理军队,和治理国家是区别对待的。《司马法》所谓‘治国尚礼,治军尚法’‘国容不入军,军容不入国’‘军容入国则民德废,国容入军则民德弱’。治理军队,需要强调严格的军事纪律,令行禁止,赏罚严明,这和治理普通民众强调礼仪教化完全不同。2、对于一股训练好的非常强大的军事力量,如果不能马上投入战争,则很容易产生问题。……所以,简文云‘速用’,自然应当是指将这些经过五道训练的民众迅速投入战争之意。3、下文‘如不得用之,乃顾察之’,即是说,如果此时没有用武之地,不能将这些训练好的军队投入到战争中,则需要照顾好他们,防止发生动乱……”笔者认同网友“汉天山”的见解,认为整理者将“五道”的适用对象误解为普通民众,是造成原释文断句无法讲通的直接原因。
另外,笔者理解,老子之主张“三王”练兵之道,盖以“五道”练成精兵,可取速战速决、减少伤亡之功。
察,明察,知晓,《说文》:“复审也。”此引申为重视;之,民心;邦家,国家;乱,混乱;昌,兴旺。
此句与首句呼应,意:若不重视民之“是否与君同心、先天性情、后天教化”,会导致亡国绝嗣。
国之存亡的规律是:君民离心则国亡,君民同心则能攻能守。
今日之守国之君,增高其城墙,加深其护城河,打造锐利的守城器械,多多储备粮草,这不是守国之道。昔日之王者,所守护者乃民心。如不重视百姓是否与君主同心以及其性情、教化等因素,则随之而亡国。
今日之攻人国者,多发其战车与士兵,用尽攻城之器械,以报其私欲之仇,这不是攻之道。所谓攻,乃顺应对方之民的心意,这才叫作攻。若不知(对方)之民心如何,则不要发兵。
从前夏禹、商汤、周文王取得天下的根本凭借是这样的:夏禹以公正之道安定百姓;商汤尊重贤臣而与之同心;周文王内修道德而使四方信服。(至于用兵,)从前夏禹、商汤、周文王所谓“阵”者,不是陈列其众多的兵车与士卒,而是从五个方面培养士卒之体魄:一是砥砺其坚强的意志,二是勉励以增其信心,三是锻炼其敏锐的反应能力,四是壮其胆气,五是鼓舞其斗志。五个方面的训练都过关,士卒乃能意志坚决、行动果断而迅速,可用之作战。若士卒没有达到训练要求,则临敌之时必畏缩不前。
一定要重视民心之向背和百姓的性情、教化,否则将导致亡国绝嗣。
关于《天下之道》的作者、性质,整理者认为:
清华简《天下之道》是一篇与武事相关的文献,有浓厚的儒家色彩,其成书年代应该是战国时代早期,或者是战国中期的前半段,其思想与孟子的相关主张最为密切,应该是出自一位思孟学派的先贤之手。
考察该结论得出的过程,除去两个无关紧要的理由,整理者提供的主要论据如下:
这篇简文虽然是一篇讨论武事的文献,但其核心却不是在讨论军事战术,而是在强调民心向背对于军事的决定性作用。众所周知,民本思想是先秦的重要思潮,许多思想家都有或多或少的一些论述,不过在民本思想方面做过系统阐述、影响也最为深远的则是儒家,特别是孟子有大量的相关论述,这些都是大家所熟悉的。比如孟子曾说:“桀纣之失天下也,失其民也;失其民者,失其心也。得天下有道,得其民,斯得天下矣;得其民有道,得其心,斯得民矣。”(《孟子·离娄上》)孟子认为桀、纣之所以亡国,正是由于失去了民心,得不到民众的支持。基于这一认识,他在“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之间作出了重要的判断:“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环而攻之而不胜。夫环而攻之,必有得天时者矣,然而不胜者,是天时不如地利也。城非不高也,池非不深也,兵革非不坚利也,米粟非不多也,委而去之,是地利不如人和也。”把这些观点与清华简《天下之道》相比较,二者之间思想的一致性可谓一目了然。因此,在以孟子为代表的儒家学者眼中,以“民本”为核心的“仁政”原则贯穿于战争的始终,决定着战争是否正义,制约着战争的胜败,民心的向背成了战争的起点和支点。他们甚至忽视军事本身的作用,强调只要获得民众支持,就可以“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孟子·梁惠王上》),获得军事的胜利,从而实现“仁人无敌于天下”(《孟子·尽心下》)。清华简《天下之道》有着同样的思路和结论,这是我们把《天下之道》归之于儒家而不是兵家的一个重要理由。
“君民同心”(或如整理者所称之“民本”)乃自古以来之共识,《尚书·大禹谟》载舜之言曰:“可爱非君?可畏非民?众非元后,何戴?后非众,罔与守邦?”可看作是关于这一思想最早的文字记载。再从传世文献《尚书》和出土文献“清华简”诸篇中看,唐虞之后三代圣贤如禹、汤、伊尹、文王、武王、周公皆宗之而有述,乃至春秋战国时期诸子百家亦多从中有所汲取,故“民本”非所谓“思孟学派”一家之思想,显然不可据《天下之道》与《孟子》“二者之间思想的一致性”就推断出《天下之道》的作者是出自所谓“思孟学派”的“先贤”。
笔者认为,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方面,整理者是古文字学研究者,而非专业的哲学、文法学研究者,这就导致整理者在简文识别、释读上体现出了专业水平,但对全篇简文的句读、分章、内容解析则出现了诸多可商榷之处。另一方面,是受限于清华简的“基础研究”的不足。笔者所谓的清华简的“基础研究”,是指对清华简的出土时间、地点、性质等基础性问题从考古、史学、先秦哲学、语言学(主要指文法)等多学科综合的角度展开的研究。在这个问题上,笔者认为,不能以“清华简原系盗掘出土,具体的出土时间和地点已经无从得知”等说辞放弃学术探索意识和切实的研究工作。
笔者认为,作为一篇简短精练的论战之文,清华简《天下之道》的作者是老子(周太史儋)①关于清华简的出土地点、性质等,参见拙作《〈史记·老子列传〉新解——兼及老学源流及其与‘郭店简’‘清华简’等新出土文献之关系》(《老子学刊》,2019年第1 期)。。从主旨和内容上看,老子认为,国家存亡的关键在于君民是否同心,否定了战国时期流行的攻守之道,即重视城池、器械等物质性因素,而忽视精神因素,否定了诸侯间因为仇恨、私欲的冲突(即“一日之怒”)等原因而发动战争的正当性。认为:“三王”(夏禹、商汤、周文王)顺从民意、伸张正义、讨伐无道才是真正的“攻”,而重视民心、性情与教化,以求得“君民合一”,才是真正的“守”;关于用兵之道,主张“三王”以“五道”训练士卒的做法是值得效仿的。
笔者认为,同清华简《保训》《殷高宗问于三寿》等篇一样,《天下之道》的主旨和相关语句在经过文字改动后被纳入了《老子》。具体而言,帛书《老子》(甲本)第六十九章即是对清华简《天下之道》的概括、提炼(同义转述)与升华①笔者认为帛书《老子》之“甲本”乃《老子》真本,参见拙作《〈老子〉“三绝三弃”章辨析——兼论帛书〈老子〉甲本是〈老子〉真本》(待刊)。。
从内容和字句对比的角度看,帛书《老子(甲本)》第六十九章的“一曰兹(此),二曰检,【三曰不敢、为天下、先】”句②此句帛书甲本文字存在残损,作“一曰兹二曰检□□□□□□□□”,乙本则保存完整,作“一曰兹二曰检三曰不敢为天下先”。高明教授据王弼本文字将帛书甲、乙本之“兹”皆改读为“慈”,将“检”皆改读为“俭”(高明撰:《帛书老子校注》,中华书局1996年版,第160页)。笔者认为据后出的“王弼本”文字“校勘”成书于先秦和汉初的帛书甲、乙本,首先在逻辑上即不成立,故不认同高明教授的观点。笔者认为,“兹”应读为同韵部之“此”,训作“同”“一”,《说文》:“相比次也”;“检”应如字读;“不敢为天下先”为乙本句,笔者经比较研究,认为其内涵及文字无误,故补入甲本,又据《尚书·大禹谟》所载舜赞禹之“成允成功,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不矜”“不伐”,及散见于其他文献如《尚书·益稷》等的关于禹德的记载,认为“不敢为天下先”应断读为“不敢、为先下、先”,乃是对禹谦而不骄、一心为民、身先士卒的品德的概括。,即对应《天下之道》中的“三王”之德,即“一曰归之以中以安其邦,一曰归之谋人以悦之心,一曰戾其修以丽其众”,其中,“兹(此)”(此指与民合一,与民同心同德)乃商汤之德,“检”(责己,自修)乃文王之德,“不敢、为天下、先”(谦、为公、身先士卒)乃夏禹之德;“今舍其兹(此),且勇;舍其后,且先,则必死矣”句对应《天下之道》“今之守者,高其城,深其壑而利其阻障,蓄其食”及“今之攻者,多其车兵,极其冲阶,以发其一日之怒”;“夫兹(此),【以战】则胜,以守则固”一句对应《天下之道》首句“‘天下’之道:‘二’而已;‘一’者守之之器,‘一’者攻之之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