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清诗中的灾害书写

2022-03-17 13:55马雯彬彬
关键词:灾害诗歌

马雯彬彬

(贵州师范大学 文学院,贵州 贵阳550025)

清代文学不仅有戏剧、小说、散文、诗歌群星闪耀,其间更有灾害诗歌深刻揭露社会污浊黑暗,广泛抒发民生哀苦,他们共同造就清代文学的璀璨光芒。然而,对于清诗的评价,历来褒贬不一,讥之者斥之为“以言夫诗,则可谓衰落至极”[1];誉者赞之是“在继承发展前代遗产的实践中,在二百六十多年的社会现实土壤上,开出了超明越元,抗衡唐宋的新局面”[2]。且在“文必秦汉,诗必盛唐”的思维定式下,学界对清诗的研究较为薄弱,仅有朱则杰先生的《清诗史》和《关于清诗总集分类》等文章。从灾害角度研究清代诗文者,更是见之寥寥。

据邓拓先生《中国救荒史》所考:“清朝统治中国,共二百九十六年,灾害总计达一千一百二十一次,较明代更加繁密。其中有:旱灾二〇一次;水灾一九二次;地震一六九次;雹灾一三一次;风灾九七次;蝗灾九三次;歉饥九〇次;疫灾七四次;霜灾九七次。”[3]可见其灾害次数不可谓不多;其灾害类型不可谓不广;人民受灾程度不可谓不深。相较史书从宏观的角度,以冰冷的数字记录对灾害做粗略的描述,灾害诗又有很大拓展。诗歌作为一种长于抒情的文体,在有限的篇幅里将灾害对社会、群体乃至个人的创伤,做出更细致、深入、动情的展现,这正是灾害诗更能够拓展史书的地方,亦成为清代灾害历史之形象补充的关键所在。因此,从灾害角度研究清代诗歌具有一定的学术价值和文学意义。

一 清灾害诗的书写内容

优秀的诗歌作品往往是一幅社会生活的生动画卷,具有很高的认识价值和欣赏价值。清代涉及灾害描写的诗歌,几乎囊括这一时期所有的灾害类型。例如水灾、旱灾、雹灾等,有的诗歌表现灾害来临时气吞山河的气势;有的描写灾害给社会造成严重的经济损失,导致百姓家破人亡的严重后果;有的展示在粮食匮乏的年代里垂死挣扎的百姓声嘶力竭的呼喊,并对这些百姓寄予无限的同情;有的揭露赈灾官员讳灾不报、玩忽职守的丑恶行径,更进一步表达作者对灾害成因的思考。这些灾害诗的书写是对社会现实状况的针砭,以及对灾害场面的生动再现,表现出清代诗人悲天悯人的情怀,这对后人崇尚真实、运用诗歌抒发真情实感的文学创作观念具有启示意义。因清代灾害诗书写内容中涉及的灾害种类繁多,故而对占比最大的水灾、旱灾、雹灾相关书写进行论述,以管窥豹,可见大略。

(一)水灾

中国濒临太平洋,气候变化差异较大,使得中华民族历来饱受水患之灾,我国水患之多世界罕有。据李向军先生在《清代荒政研究》所考:“全国最大的灾害种类是水灾,占全部灾况的56%。全国受灾150州县以上是特大水灾有22 年次。”[4]15水灾给人民带来的巨大损失,史书也多有记载。如顺治十年(1653年)的水灾在《清史稿》中载:“十年六月乙卯,苏州大风雨,海溢,平底水深丈余,人多溺死;安定、白河雷雨暴至,水高数丈,淹没居民;阳谷大水,田禾淹没,民舍多圮,陆地行舟;文登大雨三日,海啸,河水逆行,淹没庐舍,衡厌田地二百五十余顷。”[5]1536相较于史书的惜墨如金,诗歌作为一种长于抒情的文体,蕴含着浓郁的情感倾向和深刻的思想价值,又因为时代背景、诗人风格等多种因素影响,清诗中的水灾描写更显出独特价值。

清诗中的水灾描写有对洪水汹涌澎湃的真实表现,如郁汝樟《海溢歌》:“汹涌风潮带雨来,排山倒峡谁能撼?百万军声倦怒涛,天吴咆哮无忌惮。”[6]3756此诗是对暴风骤雨的真实写照,描述了滂沱的大雨及其翻江倒海的气势,如同百万雄狮咆哮着奔涌而来。在大自然的面前,人类之力如尘土般微不足道,生命似蝼蚁般不堪一击,所有的一切在自然灾害面前都将顷刻瓦解,“何分良贱与妍媸,赤体随波鸟兽散。浮尸入港积芦洲,不饱鱼虾亦糜烂”[6]3756。还有指天发问,表现出“天道不可知”的宿命论观点。孙枝蔚《流民船与吴宾贤》:“为农尽地利,福善倚天道。天道不可知,地利弃如扫。蛟龙夺人宅,汝罪谁能讨?”[6]2869万如洛《纪事》:“睹此三叹息,难测是天谋。”[6]3989反映出清人“灾害天谴观”的灾异思想,具有思想史料价值。

这些诗歌着眼于描写灾害真实的场面,读之使人如临其境、如目其景,令人胆战心惊。对水灾来临时的气势汹汹、给人民带来的经济上的巨大损失、精神上的巨大创伤皆有生动的表现和形象的艺术描写。将自然灾害与社会现实巧妙结合,在灾害诗歌中体现出浓厚的人文关怀。运用诗歌记录灾害给人民带来的沉痛伤害,体现出清代诗人直面灾害、正视灾害的人生态度。

(二)旱灾

“其次是旱灾,占全部灾况的32%。全国年受灾150 州县以上的特大旱灾共有12 次。”[4]15如果说水灾带给人们的是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那么旱灾则有过之而无不及。旱灾一旦长期持续,就会导致草木枯竭,土地赤野千里,农民颗粒无收,从而导致民生凋敝、物价上涨、社会经济持续下滑,引发严重的社会矛盾,甚至出现“易子相食”的人间惨剧。

柳树芳的《苦旱行》为含辛茹苦的农民发声,讲述他们在赤日炎炎之下,置身于荒野赤地,面对农作物枯竭时绝望无助的心情:“绝无微云触石停,高张大伞空中行。草木稿死何足惜,可怜憔悴禾数茎。农人望雨如望岁,桔槔终夜无时停。大地为炉日为炭,忍看万物同煎烹。”[7]319诗人郑珍《雨》中,描述在农民的心里,甘霖比黄金还珍贵“点滴胜黄金”[8]。大旱会导致庄稼颗粒无收,进而引发人们的粮食危机。鲁一同的《拾遗骸》中描写饥荒之年饿殍载道的悲痛场景:“拾遗骸拾遗骸,遗骸满路旁。”[9]当伏尸遍野司空见惯,人们就会不以为然,甚至变得麻木不仁:“行人见惯去不顾,髑髅生齿横当路。”[9]当饥肠辘辘成为常态,有人为了“充饥”便会不择手段,甚至出现“人食人”的丧心病狂之举!在另一首《卖耕牛》中,作者借老人之口道出人们为填饱肚子苟延残喘的丑态:“戒人食牛人怒嗔,不见村前人食人。”[9]由此可见,旱灾给社会和百姓带来的巨大影响。

清代诗人的灾害诗歌创作既有对灾难场面的细致描写,又有对身处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寄予的深切同情,在叙事与抒情之间达到圆融。诗歌创作触景生情、一触即发,具有浓烈的悲天悯人情怀,引发读者强烈的情感共鸣。

(三)雹灾

“第三大灾种是雹灾,占灾况的4%,主要集中在甘肃、直隶、陕西、山西、山东等地。”[4]16冰雹是一种强对流天气引起的灾害气象,来势凶猛,强度极大,并伴随着狂风、暴雨等恶劣气象。给人畜和农作物带来极大威胁,是我国常发的气象灾害之一。

朱樟在《雹异》中以灾害亲历者的视角记录此次雹灾。诗中先叙冰雹来临前风起云涌、迅电流光、电闪雷鸣的气象变化,以及冰雹呼啸而下的场景,诗云:“煽热云既舒,抛冰阴乃凝。骄云闪青红,阙劳实狂逞。擘山雷轴掀,摆磨电幡整。龙君缩节迎,珠粒走无胫。”[6]3170次写冰雹对树木、粮食的破坏:“撒菽同贯辀,遇树渐灭顶。蹂躏万马奔,狼藉只俄顷。遗穗无一存。”[6]3170最后从灾害天谴观的角度出发,表达出对雹灾成因的认识:“时方阴阳争,烧夏失炎秉。”[6]3170直言地方官员的残酷压迫剥削人民为灾害之由:“得无人事乖?未可苛政猛。”[6]3170由此显现出作者对现实政治的强烈关注和大胆的批判精神。诗人运用“阴阳五行说”解释灾害气象的产生,虽然不符合现代科学观念,但是充分反映了古人的荒异思想中政治混乱导致阴阳失调的一面,使我们得以窥见清人面对天灾的心理状态。

“以下依次为虫灾,占2%;霜雪,占1%;疾疫,占1%;风灾,占1%;地震,占1%;其他灾种及灾种不明的灾害占2%。”[4]16虫灾,如刘青藜《捕蝗纪事为刘豹南明府作》等;雪灾,如吴伟业《临清大雪》等;疫灾,郑珍《疫》等;地震,如陈伟松《地震行》等;其他灾种,如汪由敦《临安灾》等。由于涉及这些灾害题材的诗歌创作占比相对较少,因此不再分类赘述。

二 清灾害诗的书写精神

据李向军《清代荒政研究》统计,仅康雍时期各类灾害就有17 970 次,其中康熙时6 161 次,雍正时1 175 次,乾隆时10 634 次。[4]66清代自然灾害的频发激发诗人的创作欲望。汪中曾论灾害诗创作:“目击异样灾,迫于其所不忍,而饰之以文藻,是《小雅》之旨也。”[10]清代灾害诗歌上承《小雅》之遗风,是我国现实主义诗歌的文学遗产。经过中国两千多年现实主义诗歌传统的沾溉,诗人写作技巧已经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清代灾害诗歌秉持“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写实精神,既有对灾害场景的真实描写,又有对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灾民的深切同情,还有对灾害感想的抒发,这些都与我国古典诗歌的现实主义精神的垂范有关。

(一)纪实精神

中国古代是传统的农业社会,蝗灾一直被认为是最严重的灾害之一。徐光启称蝗灾为“其害尤惨,过于水旱”[11]。蝗虫不仅会将粮食啃食殆尽,还会毁坏土壤,数十年难以恢复,造成粮食产量急剧下降,这将直接影响农民的生活。自先秦起人们就开始想方设法地消灭蝗虫,如《诗经·小雅·大田》中人们用祈天、拜神的方式,祈求农神田祖用大火把害虫烧死:“去其螟螣,及其蟊贼,无害我田稚。田祖有神,秉畀炎火。”[12]183这种上天主宰万物的思想到清代也从未断流,但是清代蝗灾诗在继承中又有革新。如刘青藜的长篇叙事诗《捕蝗纪事为刘豹南明府作》,作者运用直陈其事的写作方法,表现对社会政治的思考、对人的关怀以及对蝗灾成因的新探索。

天灾非虚降,此语信如著。若云数适然,人力政可为。为之患不早,补牢羊安追。又患策不善,弊孔千百孳。前年蝗为虐,田亩无孑遗。民食既莫办,国课能无亏。少壮苦流亡,老弱困鞭笞。种殃盖有由,官与民分之。官乃千金躯,白羽扇罗帷。老胥喜有事,奉令猛虎貔。里正闻差来,户剥到毫厘。徐徐归上报,所在绝蝝菑。薄俗昧同患,蝼蚁各营私。此疆幸苟免,彼亩谁为治。东西相嫁祸,诟谇声嘎毋。白圭巧壑邻,翻笑神禹痴。有似玩寇兵,袖手失机宜。一朝羽翼成,辄乱靡旌旗。又恐烦官差,箝口莫闻知。初犹强驱吓,久乃听伤痍。男耕妇饷劳,俄顷饱肝脾。陇得蜀转望,虞亡虢亦随。老蝗鼓翅去,余孽布满陂。一穴百其卵,匝月再育儿。残苗与滞穗,蚕食地余皮。先时无良图。噬脐空嗟悲。可怜上与下,公然相诳诒。此事尝眼见,双泪堕涟涌。忆昔飞蝗至,利病稍稍窥。出言莫訾省,肉食不免嗤。譬犹人疾病,原无不可医。一经扁仓手,回生不盈匙。受证有根源,方法有由施。官逸吏乃纵,民愚戚自贻。徙薪苦不豫,同事心多离。是名助蝗虐,烛照理不疑。[6]3343-3344

诗中首先表达对灾害成因的认识,认为自然灾害的产生与社会政治失序有密切关系,“天灾非虚降,此语信如著。若云数适然,人力政可为”[6]3343。其次论述政策执行失误给各年龄、各阶层的人们带来的痛苦,“少壮苦流亡,老弱困鞭笞”[6]3343。最后运用白描手法和大量篇幅描写官吏是如何巧取豪夺、压榨百姓利益,以及面对灾情隐瞒不报、相互推诿的丑恶行径。

刘青藜“字太乙,河南襄城人。康熙丙戎进士,官翰林院庶吉士……太乙既通籍,弥刻苦自励,乞假后补官旋卒,故发言为诗,多食荠肠苦之意”[13]。刘青藜出身细族寒门的身份以及仕途坎坷的经历,使他更能体察民间的疾苦和了解官僚的腐败,造就了他诗歌中纪实性的色彩。此诗真实地再现了蝗灾发生的真实情景和社会影响,蝗灾使百姓生命危在旦夕,政治的黑暗也压迫着人们的生存空间,触发了诗人半生潦倒的心情,所以借自然灾害表达清代社会灾异思想,以及在这种思想下引发对社会政治的思考。作品不仅融入了作者对腐败官吏的辛辣讽刺,对受灾百姓的深切忧虑,更是清代社会政治腐朽堕落、统治者欺压百姓的历史见证。

(二)达观精神

清代灾害诗歌体量巨大、思想丰富,不仅蕴含“缘事而发”的纪实精神,还有面对天灾洋溢着信心、乐观的达观精神。相较于前文所述的“灾害天谴观”。乾隆时期的诗人开始从客观唯物主义的角度看待天灾,有的从人类自身破坏生态环境的角度探寻灾害成因:“往时溪壑间,林木颇郁苍。不少百年物……比年官尽取,一一残斧斫。惨淡风云变,弥望沙土荒。”[14]有的则赞颂与百姓同舟共济、共同抵御天灾的地方官员:“十日沐雨多风餐,捍卫田庐得无恙。”[7]5380这种灾害思想和诗歌情感内容的转变,表现出经过康雍两朝的休养生息之后,乾隆时期国力的强大给人们带来信心和希望,诗歌也由此表现出面对天灾时众志成城、人定胜天的自信乐观精神与团结一心战胜天灾的浓郁抒情特征。如秦大士的《江宁蔡邑侯救圩歌》记录了一位地方父母官与百姓齐心协力共同抵御水灾的事迹。

蔡侯治行时少双,颂声时时闻此邦。摄篆三月百务举,士民远迩咸心降。昨闻父老歌且谣,神君救圩多贤劳。寸忱能格高天高,一手驱将万顷涛。今年江涛势莫比,谚语早忧船入市。腴田十万付波巨,仅有存者沙洲耳。无何蚁漏溃大堤,奔腾涌出千鲸鲵。沧海倒注大声发,怒势直欲无遗黎。万人鼠避弃南亩,覆巢之鸟丧家狗,齐向县门拜稽首,疾痛会应呼父母。侯闻仓皇出郭视,浮天一望连江泛。野水不通舟楫行,菱盆撑入烟波里。万民见侯来,望救情孔哀。侯为掩面泣,下令如风雷。鸣金声高振江上,指捣夫役如将将。老民提管幼荷钼,堵御邪许走丁壮。须臾负土成城墉,巨簿小筏供保障。蛟龙戢角不敢前,阳侯卷旆不敢抗。十日雨沐兼风餐,捍卫田庐得无恙。无恙已欣戴二天,金钱满船廉俸蠲。排门计口散摩肩,湿突破灶一一嘘炊烟。仁人之政利实多,感人为作救圩歌。愿侯长莅兹土兮,召年丰而时和。[6]5380

此诗运用虚构夸张的手法描述大水冲垮堤坝时澎湃汹涌的气势,犹如上千头鲸鲵奔腾而出,紧接着通过描述海浪的声音和灾民四处逃窜的惨状,调动读者的听觉和视觉,由此引出百姓对赈灾官员的渴望,增加作品的视觉冲击力和思维活力,强化了作品的主题。

值得注意的是,此首水灾诗的表现主题较之以往的灾害诗有所转变和突破,从重点表现灾害破坏之大、人民受灾之惨转变为从理性的态度审视灾害的原因和歌颂与百姓患难与共的官员:“仁人之政利实多,感人为作救圩歌。愿侯长莅兹土兮,召年丰而时和。”[6]5380此种转变与乾隆时期人们怀有盛世情节有关,乾隆时期的强大、文明和昌盛极大拓展了清代人民面对天灾的气魄,激起他们奋力抵抗灾害的热情。如实地反映了乾隆时期的精神和气象,为当时灾害诗歌的创作风格带来一股清新的空气。但即便是盛世之作,也绝非是粉饰太平、润色鸿业之品,而是记录在官民勠力同心的条件下战胜天灾的事迹,充满积极达观精神。

(三)刺政精神

晚清灾害诗歌较乾隆时期而言,不仅数量更多,而且在书写的情感内容上又有了新的转变。除了描写天灾降临的惨状之外,极少出现歌颂勤政为民的地方官员,以及面对自然灾害表现出达观精神的作品,更多的是对穷途末路的封建社会的揭露和黑暗腐朽的统治阶级的鞭挞,以及展现对处于水深火热、朝不保夕的人民的同情。晚清时期的诗人身处哀世,当时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所以这一时期,诗人创作灾害诗的创作意图主要在于讽刺时政,而不在于歌颂朝廷和弘扬民族信心,由此形成讽刺时政、劝世讽世的主题倾向。如高旭的《甘肃大旱灾感赋》,将天灾与人祸、灾害和污吏一并书写,进一步深化灾害诗歌主题。

天既灾于前,官复厄于后。贪官与污吏,天地而度有。歌舞太平年,粉饰相沿久。匿灾梗不报,谬冀功不朽。一人果肥矣,其奈万家瘦。官心狠豺狼,民命贱鸡狗。屠之复戳之,逆来须顺受。况当赈灾日,更复上下手。中饱贮私囊,居功辞其咎。甲则累累印,乙则若若绶。回看饿殍余,百不存八九。彼独何肺肝,亦曾一念否?[15]215

此诗具有极强的现实针对性,描写这个极端黑暗、国力衰竭、贪官污吏横行、百姓朝不保夕的哀颓之世,记录了官吏面对天灾是如何匿灾不报、粉饰太平、置百姓生死于不顾的丑恶嘴脸,反映了救灾的拖延以及救灾延误导致的“回看饿殍余,百不存八九”[15]216的严重后果。尤其是诗中对执行抗灾救灾官员追名逐利、中饱私囊、搜刮民脂民膏等行径的揭露,以及对人民痛苦生活的关照,无疑反映了作者忧时忧世、悲天悯人的情怀以及匡正时弊的愿望。“对自然灾害中种种不幸的悲悯,高度集中在民生之苦难和生命之逝去上,这是清代灾难诗歌的重要主题。”[16]

诗人面对社会现实具有强烈的不满,对人民生活赋予巨大同情,发而为诗,其诗就会如有源之河,奔腾不息,又像沸腾之气,蒸腾不止。晚清的灾害诗歌书写从某次具体灾害入手,深入讨论灾害反映的社会问题,“贪官与污吏,天地而度有。歌舞太平年,粉饰相沿久。匿灾梗不报,谬冀功不朽”[15]215。注重分析时政,集中关注灾害引发的民生和社会问题,“一人果肥矣,其奈万家瘦:官心狠豺狼,民命贱鸡狗”[15]216。表现了诗人正面关切社会现实的态度,体现对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下层人民的同情,具有惩恶劝善的教化意义,体现出鲜明的时代特色。

三 清灾害诗的独特价值

(一)史料价值

《新唐书·杜甫传》:“善陈其事,律切精深,至千言不少衰,世号‘诗史’。”[17]清诗中的灾害诗歌多为诗人所处灾害环境的真实写照,诗人以史家笔法记录这一时期重大自然灾害,具有与史互证的史料价值。史书对灾害史有粗略记载,纪录片也能透露出若干信息,而由灾害亲历者所写出的诗歌却更为生动、具体、细腻,具有史书和纪录片无法替代的价值。有的灾害诗甚至记录了史书中并未收录的灾害,因此,清诗中的灾害书写既可证史亦可补史,具有珍贵的史料价值。

一方面是与史互证。康熙十八年(1679 年),中国多地发生严重地震,涉及今北京、河北等地。此次地震,不仅有史书为证:《清史稿·灾异志五》“七月初九日,京师地震;通州、三河、平谷、香河、武清、永清、宝坻、固安地大震,声响如奔车,如急雷,昼晦如夜,房舍倾倒,压毙男妇无算,地裂,涌黑水甚。二十八日,宣化、钜鹿、武邑、昌黎、新城、唐山、景州、沙河、宁津、东光、庆云、无极地震”[5]1633。诗人江闿的《己未七月廿日京师地震纪异》亦可为佐证。诗云:

四方苦兵革,兹地殊堪喜。造化本至仁,奋怒曷何为?沙土忽掀腾,跬步迷举止。京城十万家,转盼无完垒。震荡及禁廷,摧残连堵雉。比邻哭丧亡,狼藉杂犬豕。……真宰意如何,神京竟若此!通州达三河,城郭尽倾圮。庄堡瓦砾多,所向无不毁。水火更为灾,白骨沟渠委。毙者成丘山,存者愁卵累。恍惚戒终朝,啼号救百里。最怜几辅地,皇居尤密迩。直疑坤轴折,相顾呼天只。……[6]2474

此诗的题目首先交代地震发生的时间为己未年七月廿日,地点是北京,便可知晓此诗记录的是康熙十八年的这场震天撼地的地震。诗中不仅描写在地动山摇之中倒塌的数十万房屋、声泪俱下的百姓和四处逃窜的家禽生灵涂炭之景:“京城十万家,转盼无完垒。震荡及禁廷,摧残连堵雉。比邻哭丧亡,狼藉杂犬豕。”[6]2474更是在开篇仅用“四方苦兵革”[6]2474五个字交代了这场天灾的时代背景,寥寥数语便将人祸与天灾交织在一起,将百姓水深火热的生活和对地震毁天灭地的恐惧之情,以及地震造成的满目疮痍之境刻画得入木三分。由此可见,江闿的《己未七月廿日京师地震纪异》正是这场地震的生动诠释,具有与史料互证的独特价值。

另一方面是补史之阙。如前文所引朱樟《雹异》即可补史之失载。朱樟在诗中自注“丙辰四月泽州纪灾”[6]3170。但是所记录的此次雹灾在《清史稿》等史册中并未见记载。由此可见,诗人以灾害亲历者的角度记录了经历此次雹灾的全过程,涉及雹灾发生的缘由、雹灾带来的危害以及自己当下最真切的感受,可补史之失载。此外,由于史书的简略让后人难以想象这个时期灾害形势之严峻、灾民生存环境之恶劣,通过灾害诗,人们得以重新认识这一切。综上所述,清诗中灾害诗歌题材的证史与补史的价值不可小觑。

(二)艺术价值

首先是以赋家笔法入诗。“赋者,敷也,敷陈其事而直言之者也。”[12]3刘熙载《艺概》:“起于情事杂沓,诗不能御,故为赋以铺陈之,斯与千态万状层见叠出者吐无不畅,畅无或竭。”[18]清代诗人以赋家法入诗,铺排灾害场面。这些灾害诗中有不少长篇叙事的作品,如刘青藜的多达百韵的长篇叙事诗《捕蝗纪事为刘豹南明府作》,描绘蝗虫对社会生产和生活的破坏:“老蝗鼓翅去,余孽布满陂。一穴百其卵,匝月再育儿。残苗与滞穗,蚕食地余皮。”[6]3343陈维崧的《地震行》记录其在地震中的所见所闻:“填溪塞坑须臾耳,蒿里何从辨妻子。长平之坑四十万,积尸未必甚于此。骸骨撑拄如山高,阴阴鬼伯求其曹。”[6]2852这些诗歌在篇幅扩大的同时,将宏大的叙事、细致入微的描绘、深沉的感叹融入其中,使读者宛如置身于那个哀鸿遍野、民不聊生、经济凋零、国力衰竭的历史旋涡之中,读后久久不能平静。

其次是以议论入诗。清代灾害诗文题材为当代实事,表现手法以叙事为主干,兼有议论和抒情。广泛反映了灾害给社会和百姓带来的沉重灾难,触及社会政治等敏感话题。如刘青藜的《捕蝗纪事为刘豹南明府作》中,诗人不加以华丽的辞藻,而是以白描的手法极力铺写百姓命如蝼蚁,这不仅是对受灾民众表示同情,更是批判赈灾官员的不作为。“有似玩寇兵,袖手失机宜。一朝羽翼成,辄乱靡旌旗。又恐烦官差,箝口莫闻知。初犹强驱吓,久乃听伤痍。”[6]3343显得急切而直白。郁汝章《海溢歌》更是对封建统治阶级倒行逆施、鱼肉百姓的鞭挞:“掩骸设赈即神君,定许阴功等霄汉。倘教膜视不相关,清夜扪心颜有汗。”[6]3756这些灾害诗中流动着正如屈赋中强烈的批判精神和浓厚的抒情色彩,将议论与抒情叙事相结合,以此来聚焦社会现实,展现世态万象。

最后是增强了诗歌的社会功能。《论语·阳货卷十七》:“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19]清代诗人深受儒家诗学观念的影响,充分发挥诗歌可以激发情志、观察社会、情感交流和怨刺不平的社会作用。曹楙坚《拆屋行》:“水连床,床连屋,大儿小儿尽匍匐。床前渐米床上炊,那有干薪一两束?黑夜沉沉儿堕水,夫叫妻号救儿起,不闻儿啼儿已死!”[6]9701这沉重的水灾使得本就穷困潦倒的家庭更加不堪重负,凄惨景象使人潸然泪下。诗人在其作品中记录下水灾给百姓造成的深重灾难,这说明诗人不再将诗歌视为社会政治的附庸,而是重视其记录史实的作用和价值,使诗歌可以容纳复杂的政治与社会与百姓的关系,使文学贴近现实生活,强化了诗歌的教化作用、讽谏作用和社会功能。

(三)思想价值

灾害诗中所展现的防灾、抗灾、救灾举措是人们与灾害长期斗争的思想文化成果的重要体现。尤其是火灾诗,不仅可以深入展现清朝人民消防文化思想,更对现实具有启示意义,具有重要的思想价值。如汪由敦的《临安灾》中表现了严峻的火灾形势,诗人面对这场烧毁杭州城内数十万人家的漫天大火时,从传统的天谴观出发,直言“五行炎异言纷拿,地形杂占粗而迁”[6]4322,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清人“灾害天谴观”的灾异思想。后又表达日后如何预防的观点:“上章交议公日诹,长虹一道金钱输。或者又云吴山庙貌蒿莱芜,庀之丹臒新前除。伛偻纷若用史巫,贿以椒醑神或娱。”[6]4322进一步展现了清代人民防灾救灾思想。

谏谅出出妖乌呼,融风簸荡炎官趋。绛旃朱纛轰雷车,祝融下视纷揶揄。古杭之会吾其徂,古杭之会南宋都。烟火十万环阖阊,鱼鳞鳞次排蜗庐。雄哉夏屋何渠渠,缭垣潦草何其愚。……忻赫欻若扬洪炉。顷刻镕冶黄金铺,仓皇列队奔水夫。……河伯缩伏愁天吴,使相行台俄已墟。篮簋碎杂瓴瓯瓿,中丞惴恐持官符。望风角崩祷且膜,东偏杰阁庋赐书,其幸勿烬蒙济濡。……上章交议公日诹,长虹一道金钱输。或者又云吴山庙貌蒿莱芜,庀之丹臒新前除。伛偻纷若用史巫,贿以椒醑神或娱。我闻鹑火粲白榆,火房灼灼心之虚。……五行炎异言纷拿,地形杂占粗而迁。神远人迩捷鼓桴,神岂好谀胡献谀?公孙不作子服殂,瓘斝玉瓒何为乎![6]4322

受到天谴和鬼神观念的影响,诗中出现了祝融、河伯等与水火相关的神魔形象,从而增添了灾害诗中新异的文学形象。鱼鳞、洪炉、黄家铺以及将房屋瓦舍顷刻化为乌有的熊熊烈火和四处逃窜的百姓等,构成一个个特殊的意象群,火势迅猛而凶狠,加之以对神魔虔诚的祷告与敬畏之心,迥异于其他灾害诗中常见的惨不忍睹的灾难现场和流离失所的受灾百姓形象,丰富了清代灾害诗文的表现领域。

这种灾异天谴的思想在多首灾害诗文中都有反映,如朱樟的《雹异》中,诗人将统治阶级严苛的剥削政策看作是天降雹异的原因,“时方阴阳争,烧夏失炎秉”[6]3170,直言“得无人事乖?未可苛政猛”[6]3170。此外,有的灾害诗还揭露了人类乱砍滥伐对生态系统的破坏:“不少百年物……比年官尽取,一一残斧斫。惨淡风云变,弥望沙土荒。”[14]总之,清诗中的灾害描写不仅体现了清人根深蒂固、自上而下的“灾害天谴”的思想和丰富的消防文化,还展现了清人面对人为破坏生态环境的反思,彰显清人的环保意识。这是清代灾害历史的形象补充,具有重要的思想文化价值。

四 结语

清诗中的灾害书写比较全面地反映了灾害发生时社会生活的各个侧面,不仅详细记录灾害发生的众多场景和各种灾害类型,深入细致地展现灾害给社会带来的物资损害和底层百姓撕心裂肺的呼喊。作品聚焦个体人物的命运,展现个人在历史巨变中的动荡;还揭露动荡不安、风雨飘摇的社会背景下,贪官污吏巧取豪夺、鱼肉百姓的丑恶嘴脸,展现社会黑暗面和民生疾苦,使诗歌容纳复杂的政治、社会与百姓的复杂关系,寄托诗人匡正时弊的愿望,强化了诗歌惩恶扬善的社会功能;更进一步开辟了灾害诗歌政治批判、讽刺时政的主题倾向;艺术上较为全面地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现实主义倾向,运用直陈其事的纪实性手法记录灾害史实。诗歌所及,具有补史之失载和与史互证的史料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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