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 明
安徒生应该是中国读者最为熟悉的外国作家之一。他的作品在二十世纪初就被译介到中国,二十世纪中叶便有作品全集在中国发行,著名童话《丑小鸭》《卖火柴的小女孩》《皇帝的新装》在中国流传甚广。特别是《丑小鸭》,自从1993年被收入人教版语文课本后,其影响进一步增大;随着2006年九年义务制教育的正式施行,在中国,只要是受过义务教育的人都知道《丑小鸭》。可是,就是这样一篇似乎人人都了解的童话作品,其主题还存在不小的争议。
关于《丑小鸭》的主题,主要有四类观点:第一类是“奋斗成功说”,认为成功要靠奋斗来实现,困难面前拒绝沉沦、坚持梦想、不屈奋斗,丑小鸭也可以变成美丽高贵的天鹅。第二类是“发现自我说”,认为成功就是发现自我,在非议面前相信自我、保持自我、实现自我,被误作丑小鸭的天鹅终究会展现美丽高贵的自我。第三类是“出生决定论”,“只要你曾经在一只天鹅蛋里待过,就算你生在养鸭场里也没有关系”。第四类是“作者自况说”,“描写他童年和青年时代所遭受的苦难,他对美的追求和向往,以及他通过重重苦难后所得到的艺术创作上的成就和精神上的安慰。”前三类观点认为其主题是揭示成功之道,最后一个答案则认为仅是抒发个人感受而已。哪个答案正确呢?
国人普遍认可第一类观点,近年来第二类观点也逐渐被接受。第三类观点似乎在宣扬出生决定论,但也无人否认这是《丑小鸭》里的一句让人困惑的原话。总而言之,国人普遍认为《丑小鸭》的主题与成功之道密切相关,第四类观点最不受重视。
可是,根据有关资料,《丑小鸭》应该是作者安徒生的自况之作,是他对自己人生道路的回顾与感慨,其宗旨并不在于宣讲成功之道。理由如下:
第一,丑小鸭没有“成功”地“变成”天鹅。丑小鸭本来就是一只天鹅,“变成”天鹅一说站不住脚。丹麦官方认可的、著名学者詹斯·安徒生(Jens Andersen)所著《安徒生传》也支持这一观点,该书指出,“他(安徒生)在创作时,曾为它起名为《小天鹅》”,“(1843年)10月7日,安徒生的日记上写着:‘完成了故事《小天鹅》’”,“(该故事)直到最后一刻才取名为《丑小鸭》。”(詹斯·安徒生,《安徒生传》,陈雪松、刘寅龙译,2005年,九州出版社,283页)丑小鸭在发现自己是一只天鹅之前确实受了苦,但并没有“不屈奋斗”,也没有明确的、执着的“天鹅梦”,更没有“拒绝沉沦”的坚定意志。如果说它确有些许行动,大多也是出于被逼无奈,或者是想苟且偷生而不得,或者是本性、直觉的驱动。
要被称为“成功者”,目标明确、意志坚定、不懈奋斗三种品质几乎缺一不可。丑小鸭所经历的苦难与其后来获得的幸福之间没有因果关系,不能用“成功”概念来解释二者的关系。丑小鸭“变成”天鹅这个说法只在一个意义上成立,即错误的社会身份——“丑小鸭”——被纠正,失去的自然身份——“天鹅”——回归或显现。但无论如何,这个“变成”都不是努力、奋斗的结果,因此不能作为成功之道的例证。
第二, 尽管有那样一句名言,但《丑小鸭》的主题不应该是自我发现论或出生决定论,因为作品的绝大部分内容是丑小鸭所受的种种苦难,这些苦难与丑小鸭后来获得属于自己的幸福之间不是逻辑事实关系而是情感心理关系。看上去丑小鸭的受苦是因为身份错误,但这个错误不是物理事实而是心理事实,它必须等到丑小鸭长成天鹅之后才会被纠正。这个错误被纠正之前,只有错误是真实的,因错误而带来的各种痛苦是真实的;如果小天鹅被猎狗咬死了或者在湖里被冻死了,从存在主义哲学的观点来看,也可以说这个世界上只存在过丑小鸭,只有丑小鸭是真实的,小天鹅是不存在的。在公众的意识里,甚至在丑小鸭的自我意识里,小天鹅都不是真实的存在。简言之,丑小鸭发现自己“变成”或者“本来就是”一只天鹅时,它获得的安慰和幸福是心理上的,其苦难的历程既不是“成功”的必经之路,也不为任何类似的“成功”提供借鉴,基于成功之道话语体系中的自我发现论或出生决定论都是站不住脚的。
第三,安徒生对于成功的看法与世俗不同,他将“成功”看作是走上“光荣的荆棘路”,主要意味着获得精神财富。他在散文诗《光荣的荆棘路》中说:“光荣的荆棘路看起来像环绕着地球的一条灿烂的光带。只有幸运的人才被送到这条带上行走,才被指定为建筑那座连接上帝与人间桥梁的、没有薪水的工程师”,他们是“造福人类的善良人和天才的殉道者”,用自己的行动“鼓起我们的勇气,给予我们安慰,唤醒高贵的思想”。(安徒生,《安徒生童话全集》,叶君健译,2014年,天津人民出版社,734-741页。)在安徒生看来,成功是用崇高精神去唤醒、鼓舞和安慰人类,因此,精神财富和精神胜利是安徒生为成功所下定义的主要内容。
需要补充的是,即使誉满天下,安徒生并不是被所有人欣赏,由于其外貌、个性、生活习惯等方面的缺陷,他仍然要面临嘲笑与攻击,“成功”并没有带给安徒生失去斗志、放弃精神力量的理由。安徒生回忆录《我的一生》记录了他在1847年游历英国并获得极高礼遇之后在祖国所受的一次羞辱:“我回到了哥本哈根。在回到哥本哈根几个钟头之后我站在窗前时,有两位穿得像模像样的绅士从我窗前经过,他们认出了我,笑了笑,其中一位指着我,为了让我听清楚,就大声地说道:‘看,我们在国外那么有名的大猩猩就站在那儿哩!’这是居心叵测的粗话,我的心被这话刺痛了,我永远不会忘记!”(安徒生,《我的一生》,玄之译,2005年,东方出版社,426页)
当安徒生十年后怀着对老友的爱重访查尔斯·狄更斯后,狄更斯在写给朋友威廉·杰登的信中这样嘲笑他:“他那难以听懂的语言简直太可笑了。他在讲法语或意大利语时,就像是个疯子,讲英语时,就像一个聋哑学院的学生。我的大儿子发誓说,没有一个人的耳朵能够听懂他的德语,他的翻译则对本特利说,安徒生根本不会讲丹麦语。”(詹斯·安徒生,《安徒生传》,陈雪松、刘寅龙译,2005年,九州出版社,376页)可以看出,成功对于安徒生,更多的是生活困境的部分解除、精神上的极大宽慰。不难理解安徒生为何如此看重精神的力量,相信精神成长之路永无止境。可能也正是上述原因,安徒生带有自传性质的其他作品也不是阐述成功之道而在于回顾与感慨,不是说理性而是抒情性的。
《幸运的贝尔》被认为是“安徒生为自己写的一篇外传”,(安徒生,《安徒生童话全集》,叶君健译,2014年,天津人民出版社,1601-1697页。)故事主人公贝尔虽然年纪轻轻就“在胜利的快乐中死了”,但是他实现了安徒生希望实现的所有愿望——当芭蕾舞演员、当歌唱家、获得爱情。安徒生将贝尔的成功之道归于两个原因——拥有天赋和好人相助,其实就是幸运。安徒生似乎认为,尽管贝尔有顽强的信心、坚定的毅力、不屈不挠的奋斗精神,但他成功的决定因素却不是上述内容,而是幸运。用作品中的话来说:“贝尔是手里捏着一个金苹果出生的;幸运就在他的手里。”安徒生显然不会迷信到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地步,他将贝尔的成功归因于幸运,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这样的:才能是天赋的,但才能的发挥却是靠着社会的善意和帮助而实现的,个人当然不应该自高自大,自以为有所谓“成功之道”,而应该怀揣幸福、真诚感恩。这就是为什么丑小鸭在发现自己是天鹅之后仅仅是感到幸福却并不骄傲,也不阐述成功之道的原因:那一刻,丑小鸭“感到太幸福了,但……一点也不骄傲”,只是“从内心发出一个快乐的声音:‘当我还是一只丑小鸭的时候,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有这么多的幸福’”。
这也是贝尔在获得无与伦比的演出成功之后,在临死之前,仅仅是感觉到成功的快乐的原因。当“花朵像雨点似的从各方向抛来。他的面前展开了一块由鲜花铺成的地毯”。“对于这位年轻的艺术家说来,这是他生命中多么伟大、多么崇高的一个时刻啊!他觉得,比这还伟大的时刻永远不会再来。”相反,我们可以肯定安徒生深刻觉察到有很多天才并不幸运,就像他在作品《铜猪》中所揭示的:世界上很多伟大的艺术家、科学家,由于出生寒微,没有发挥天才的合适土壤,不是被淹没、被摧毁,就是中途夭折。
第四,各种权威意见也支持作者自况这个观点。叶君健在《丑小鸭》译文文末认为该作品是作者用于回顾和感慨人生道路的“自传”:“这篇童话一般都认为是安徒生的一篇自传,描写他童年和青年时代所遭受的苦难,他对于美的追求和向往,以及他通过重重苦难后所得到的艺术创作上的成就和精神上的安慰。”(安徒生,《安徒生童话全集》,叶君健译,2014年,天津人民出版社,353页)詹斯·安徒生也认为该故事与作者联系颇深,他指出,《丑小鸭》获得“巨大成功”并成为“安徒生最著名的故事”,原因之一是“它与安徒生明显存在着联系,他显然遇到过许多不幸。但是,在卓越的天才和上帝的帮助下,他成功地实现了自己的理想”。而安徒生也乐于“用《丑小鸭》来引起人们对他欧洲生活和工作的兴趣,并把它加到了一本更加全面的自传当中,并最终在40年代出版”。(詹斯·安徒生,《安徒生传》,陈雪松、刘寅龙译,2005年,九州出版社,284页。)
需要进一步指出的是,认为《丑小鸭》旨在揭示成功之道的各种观点误解了童话的本质。
一般认为,童话具有三个重要特点:对生命的深度探索、想象性与幻想性、游戏精神,(李慧,《童话论》,2010年,上海师范大学,95页)这三个特点决定了童话具有自己的审美特性以及独特的审美标准。“童话法规制定者”诺瓦利斯(Novalis)极其看重想象性与幻想性、游戏精神,他认为,童话的根本原则在于“消解日常理性逻辑”,要让人、兽、植物沟通甚至互相转化,让偶然性取代日常生活的必然性,让“真实与非真实的交错”成为童话的总体特征。(冯亚琳,《寻求另一种真实——评德国浪漫主义艺术童话超现实的美学旨趣》, 2004年第一期,外国文学评论)诺瓦利斯的观点启发我们,不应该运用日常理性来欣赏和理解童话。
被誉为“世界儿童文学理论双壁”之一的、法国学者保罗·阿扎尔(Paul Hazard)的《书,儿童与成人》则从更广阔的视野为儿童文学的性质和功能提出了指导方针。他认为,写给儿童的书应该与成人不同,童书应该带给儿童新的信仰和希望,带给儿童属于他们的幸福。阿扎尔说:“童年之所以幸福,不是因为它对现实的无知与忽略,而因为它生活在一种更适合它的意识的现实中。理想主义的生活不是无法触及的未来,而是简单、即刻、被把握在手中的幸福。童年拥有的这一切,如果我们将它剥夺了,那将是一种犯罪。”(保罗·阿扎尔,《书,儿童与成人》,梅思繁译,2014年,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36页)“他们(孩子们)的任务正是带给世界新的信仰和希望。如果不是因为这些新鲜自信的年轻力量在循环补给着,人类的思想意识将会变成什么样子呢?他们是我们的继承者,是开始重新装点大地,令它变得青葱,令生命重新拥有了活着的意义的孩子们。”(保罗·阿扎尔,《书,儿童与成人》,梅思繁译,2014年,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31页)
用童话理论家的观点来考察《丑小鸭》,我们可以确信其主题不属于成人理性意识中关于奋斗改变人生,或者是抵制诱惑、拨云见日、实现自我等诸如此类的成功学话语体系,其主题应该是适合童心的、对于成年人的理性而言“陌生的”东西。尽管《丑小鸭》的宗旨不在于说教而在于抒情式的回顾与感慨,但它仍然启示或暗示着某些特殊的东西,正是这些东西吸引读者阅读《丑小鸭》、喜爱《丑小鸭》。它们也许应该是诸如此类的话语:“生命真奇妙”或者是“意想不到的幸福正在等着我”。
它们并不教育儿童努力奋斗,而是让孩子们在丑小鸭的不可思议的故事中流露真切的同情、获得安慰和信心,最后,孩子们发现丑小鸭所受的苦难就像游戏一样成为过眼云烟,留在心里的只有对丑小鸭的珍爱和祝福,或许还有朦胧的意识,即对一切受苦受难者终会获得幸福的信仰,对美好事物的憧憬和向往。如果一个童话实现了这样的目的,它不是一个完美的童话吗?
生命中充满了偶然,它显得神奇,成年人却徒劳无功地想让一切确定下来。丑小鸭最终长成了天鹅,这不神奇吗?它没有死于狗嘴或者冰冻,这不神奇吗?不是显示出世界、生命的奇妙吗?那些嘲笑和欺负丑小鸭的鸭子们、吐绶鸡们、大雁们、猫,等等,竟然成为了被嘲笑者,不是很有趣吗,像一个游戏吗?
我们的教育倾向于一本正经地强调成功与个人努力之间的因果关系,避而不谈偶然和幸运,而后者更加依赖想象和幻想,更加具有游戏精神,更加符合儿童心理。可能有人会担心儿童耽于幻想、沉迷无厘头的喜剧情节而无法适应社会现实,但这些人有没有考虑儿童的焦虑呢,让他们过早背上沉重的社会压力合适吗?而且,想象和幻想,以及游戏精神,不可以安抚儿童的焦虑情绪,让他们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信心走上并不平坦的人生之路,传递人类关于真善美的种种美好期待吗?
综上所述,《丑小鸭》的主题应该是:作者自况,借以回顾往事、感慨人生,告诉孩子们人生可以多么奇妙,我们可以多么幸福,尽管在幸福之前可能经过很多苦难。
让我们以阿扎尔的一句话结束:“安徒生,他用他那浸润着诗意和对一个更美好未来的不懈信念,同孩子们的心灵站在一起,与属于他们的性格站在一起,参与着儿童在人类世界里的行动和任务。他和儿童们一起,在他们的力量下,维系着避免让人类走入腐朽溃烂的理想主义的力量。”(保罗·阿扎尔,《书,儿童与成人》,梅思繁译,2014年,湖南少年儿童出版社,131-132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