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心怡
(广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新闻与传播学院,广西 桂林 541006)
宣姜是《左传》中记载的一位卫国君夫人,她的故事经由历代儒生解读,由一个单薄的历史故事变为具有教化意义的君王婚恋故事,形成了固定的刺奔主题,丰满了女性在政治婚姻中的形象,其道德教化目的也在儒家伦理观念下逐渐凸显。本文试从刺奔主题成型的过程、刺奔主题出现的原因和刺奔主题背后的道德教化目的三个方面厘清经学背景下宣姜故事解读的共同主题。
宣姜故事大致由三部分构成:第一部分是宣姜出嫁太子伋半途被宣公强纳为妾,第二部分是宣姜与公子朔共谋杀害庶子伋,第三部分是宣公死后宣姜为公子顽所烝。自《左传》记载宣姜故事起,史书及释诗之作中多有解读宣姜故事的篇章,但因时代背景及思想背景不同,历代儒生对宣姜故事的解读的重心有所不同。梳理历代对宣姜故事的解读角度,可看出宣姜形象的教化意义逐渐凸显与刺奔主题逐渐形成。一种解读由宣姜与朔谋害太子伋出发,批评夫人失德导致国家亡乱,宣扬夫人之德兴国。另一种解读由宣姜上为宣公所纳,下又为公子顽所烝的角度出发,批评夫人与国君并为淫奔导致国家教化缺失,宣扬后妃之德以兴国之教化。两种批评方向关注的重点不同,相应地也体现了不同的时代背景下人们对婚恋、人权、命运的不同认识。
宣姜故事现存最早的记载是在春秋时期的《左传》中,后代史书记载的宣姜形象多不出于《左传》。宣姜是春秋时期齐侯的女儿,也是卫宣公的夫人。《左传正义》言:“妇人无外行,于礼当系夫之谥,以明所属。《诗》称庄姜、宣姜,即其义也。是言妇人于法无谥,故取其夫谥冠于姓之上。”[1]34宣姜得名于宣公,关于她的故事也都从嫁给宣公开始。《左传·桓公十六年》记载卫宣公取自己的庶母夷姜做妻子并生了伋,又在伋即将成婚时,夺伋子美貌的未婚妻宣姜,生寿和朔。后来宣姜与朔谋划暗杀伋,却酿成了寿与伋都被杀害的惨剧。此故事记载在桓公十六年,意在解释《春秋·桓公十六年》中“十有一月,卫侯朔出奔齐”[1]208一句,在伋、寿被害之后,当时辅佐伋的左公子泄和辅佐寿的右公子职都怨恨朔,并在桓公十六年十一月发动政变,废了刚即位的惠公(朔),立黔牟为君。对比《春秋》可知,《左传·桓公十六年》中记载宣姜故事,是用于解释当权的卫惠公被左右二公子推翻一事的来龙去脉,并无针对宣姜的褒贬评价。
西汉史学家司马迁作《史记·卫康叔世家》中对宣姜故事作出的补充第一次带上了褒贬色彩,其记载宣姜与朔构伋时写道:“太子伋母死,宣公正夫人与朔共谗恶太子伋。宣公自以其夺太子妻也,心恶太子,欲废之。及闻其恶,大怒,乃使太子伋于齐而令盗遮界上杀之,与太子白旄,而告界盗见持白旄者杀之。”[2]581在司马迁的描述中,宣姜在太子母亲夷姜失宠自杀后,进谗言欲害无依无靠的太子。司马迁的描写将宣公、宣姜、朔三人与伋、寿两兄弟置于正恶两端,塑造了一个居心叵测的君夫人宣姜形象。
西汉时期刘向的《列女传》将宣姜故事记入《孽嬖传》中,大肆渲染了宣姜谋害伋的恶行,态度鲜明地将宣姜评价为乱政的罪魁祸首。《汉书·刘向传》言:“采取诗书所载贤妃贞妇兴国显家可法则及孽嬖乱亡者,序次为《列女传》。”[3]69-70孽嬖是宠妾的意思,汉书将孽嬖与乱亡并言,是作贬意。《列女传》中刘向塑造了一个想要谋害太子,扶持儿子上位的国君夫人形象,用“阴使”“谋”“构”等词描述宣姜的恶行,突出谋杀行为的阴险。值得注意的是,相较于《左传》中的故事,刘向撇去卫宣公抢亲一事不提,又在谋害伋的事件中减少了朔的参与程度,仅说“宣姜乃阴使力士待之界上而杀之”[4]74,将宣姜一人置于险恶一方,并将惠公无后,后代五世不得安宁归咎于此,意在说明夫人失德会给国家带来灾祸。文末摘颂中,“卫之宣姜,谋危太子,欲立子寿,阴设力士,寿乃俱死,卫果危殆,五世不宁,乱由姜起。”[4]74的评价作结,以证明自己分析的合理性。西汉时期的司马迁和刘向都是从宣姜谋害太子的角度指出宣姜恶行,尚未涉及淫奔主题。
东汉时期《毛诗》小序及郑氏笺中开始从淫奔角度指摘宣姜无后妃之德,待到唐代孔颖达等人编纂的《毛诗正义》对笺注之辞进行注解后,更进一步定型了宣姜淫奔的故事解读方向。《毛诗正义》中邶风和卫风都用了大量篇幅讲卫国的故事,其中与宣姜有关的篇章主要围绕两个君王的婚恋故事展开。一是卫宣公抢亲于淇水上,筑新台迎娶漂亮的儿媳宣姜;二是卫昭伯在齐侯、惠公等人的支持下强行烝于君母宣姜。两个故事中宣姜都不是主动的一方,甚至可以说是受害者,但《毛诗》仍刺宣姜淫乱,没有能辅佐君王的美德。《毛诗正义》相较于《左传》和《列女传》更强调宣姜与国君之间的礼与德,将《毛诗》中归于宣公、惠公、昭伯时期的诗歌汇总起来,发现其讽刺的矛头指向的并非具体的宣姜这个人,而是宣姜身为后妃却“失事君子之道”的行为。诗篇中被明确释为刺宣姜的有《君子偕老》和《鹑之奔奔》两首,“《君子偕老》,刺卫夫人也。夫人淫乱,失事君子之道。”[5]182认为君夫人是为国小君,需要辅佐君王正教化。夫人的服饰华丽,道德也应与华丽的服饰相称。宣姜有“举动之德,服饰之盛”[5]182-183,但是“反为淫佚之行,而不能与君子偕老”[5]183。《鹑之奔奔》“刺宣姜者,刺其与公子顽为淫乱行,不如禽鸟。”[5]193并解释了为何公子顽和宣姜都犯下淫行却单独指摘宣姜的过错,“顽与宣姜共为此恶,而独为刺宣姜者,以宣姜卫之小君,当母仪一国,而与子淫,尤为不可,故作者意有所主,非谓顽不当刺也。”[5]193点明刺宣姜的主要原因是宣姜贵为国之小君本应该母仪一国,却与庶子为淫。作为宣姜故事中重要一环的《二子乘舟》故事,仅是将伋和寿作为正面形象歌颂,描述百姓对儿子的思念,对明知赴死不违抗君令的臣子和代兄赴死的弟弟的褒赞,略去了对宣姜与朔子构的批判。但对伋、寿兄弟的褒赞更从侧面映衬了谋害伋子之人的险恶。君夫人守夫妇之道方能辅佐君王,将君夫人与君王放在同等的高度,既体现出后妃的重要性,又强调了后妃教化民众的作用,重点鲜明地从失事君道的角度对宣姜提出了批判。《毛诗正义》追求的后妃之德体现在对宣姜故事的解读中便是对宣姜淫奔行为的批判,并由此开启了宣姜故事刺奔主题的批评方向,此后释经类的宣姜故事解读多延续这一方向,让宣姜故事更具有教化意味。
宋代朱熹《诗集传》从闺中之事“亦无隐而不彰”的角度进一步放大宣姜的放肆淫奔之行。将宣公抢亲和公子顽烝宣姜的事归于闺中之事,认为闺中之事本是秘而不宣的,但是卫国国君的闺中之事却丑恶到了足以在道德层面教化后人的地步,所以卫人作诗刺宣姜以警戒后世。“闺中之言,至不可读。其污甚矣,圣人何取焉而著之于经也。盖自古淫乱之君,自以为密于闺门之中,世无得而知者,故自肆而不反。圣人所以著之于经,使后世为恶者,知虽闺中之言,亦无隐而不彰也,其为训戒深矣。”[6]34将闺中之事写进诗中,是为了训诫后人即使是私事也不能“肆而不反”,刺宣姜本身不在于批评宣姜,而是针对宣姜与宣公、公子顽淫奔的事,认为她“徒有美色,而无人君之德也”[6]35,想通过宣姜故事起到教化民众的作用。朱熹的解读延续了宣姜故事的刺奔主题,省略了宣姜与朔谋害伋的部分,更进一步推动了宣姜故事解读朝偏重刺奔的方向迈进。
宋代李樗、黄櫄的《毛诗集解》在刺奔主题的基础上将淫乱的矛头指向宣公,用宣姜的遭遇讽刺卫君王。认为宣公“上烝夷姜,下纳宣姜,恣为淫乱之事。”[7]卷6 而国君淫乱带来的后果是不暇国事,男女旷怨。把宣公上烝下纳的事连说,将淫行之过归结到宣公身上,事实上是为宣姜开脱。通过李、黄二人在《新台》中对宣公的批评“以为宣公之恶疾不少而且不绝也,上烝夷姜,今又淫宣姜,其恶疾可胜言哉”[7]卷6。可知其对宣公之行的厌恶,而在其后《君子偕老》中言:“今宣公淫乱以宣姜配之,是其同恶相济也。”[7]卷7 可知批评宣姜淫乱最开始是因为她与宣公同罪。直到《鹑之奔奔》说“宣姜渎乱人伦,故诗人以为鹑鹊之不若。”诗才真正批评到宣姜渎乱人伦。李、黄虽也刺宣姜淫奔,但二人始终对宣姜抱有怜悯,将淫行的过错归咎于抢亲的卫宣公和强烝庶母的公子顽。体现出了对后妃之于君王的完全从属与附庸关系一定程度的否定,在李、黄的解读中宣姜已不完全是掌控国家教化的仪礼典范,而是一位拥有两段不幸婚姻的可怜妇女,为宣姜故事解读的刺奔主题添上了更应该批判的另一半。
同样对宣姜抱有极大同情之心的还有清代刘声木的《苌楚斋随笔》,通过分析齐人与卫人的恶行让宣姜的两次婚姻都十分被动,表达对卫、宋“大国无礼者”的批判。分析宣姜初嫁公子伋被宣公抢亲时,齐国人没有出来声讨宣公的淫行,却在宣公死后令公子顽烝于宣姜,齐国人作为宣姜的母家,未守“柏舟之节”,不知是何居心,应是于齐国有利。刘声木的分析点明了宣姜出嫁的政治意义,与宣公、公子顽淫奔并非宣姜本意,而是出于一种政治上的考量,宣姜本身的遭遇是令人怜悯的。这一解读更将宣姜与淫奔之行的被动关系体现出来,分析出了宣姜在这两场婚姻中如同齐国与卫国的提线木偶般被政治操控,让宣姜故事的刺奔主题在理性与历史深度上更进一步。
此外还有用小说的方式记录宣姜故事的篇章,如清代吕抚的《历代兴衰演义》、明代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等。小说的形式补充了故事的细节,让宣姜的故事更加戏剧性。故事刻画了一个狠毒又悲惨的宣姜形象,又借此渲染了卫宣公的贪淫与无度,也将伋的守矩与寿的仗义鲜明地表现出来。用饱满的故事情节,讲述了一个经历两段失望婚姻,为儿子能继承王位不惜下毒手谋害太子,却对自己的命运束手无策的后妃形象。小说的形式完满了宣姜形象的塑造,宣姜不再以一个纯粹好人或纯粹坏人的形象出现,对自身命运的无奈与望子成龙的狠毒将宣姜塑造成为一个更有血有肉的人物。
从先秦到汉、唐、宋、明、清,随着时代的推移,儒生关注宣姜故事的重点由关注她狠毒的一面到关注她淫乱的一面,再到反思宣姜悲剧命运是由何造成,体现了不同时代背景下儒家学者婚恋观念的差异,道德观念的不断完善,以及对人的主体性的重视。宣姜故事的教化意义在多种解读中逐渐凸显,伴随着刺奔主题的定型与对淫奔之行更深入的探讨,我们看到了今天宣姜故事的全貌。
宣姜淫奔的形象在《毛诗》小序和郑氏笺中构建起来,再经由《毛诗正义》补全而基本成型,后代儒生对宣姜形象的塑造多不出于此框架。在《毛诗》小序释诗的教化目的和《毛诗正义》的详细解析下塑造起来的宣姜形象,影响了东汉以来对宣姜故事的解读,宣姜以一个不守后妃之德的典型被后人牢记。
首先,宣姜的形象与《毛诗》中所期望的后妃形象之间有很大差距。《毛诗》强调后妃之德,其中君夫人被寄予了很高的期待,在国民教化中有极高的地位。《毛诗正义》云:“言文王行化,始于其妻,故用此为风教之始。”[5]5说到的是周朝的奠基者文王从其夫人开始推行诸侯政教,可见在《毛诗》看来,君夫人是宣扬教化的关键人物。《毛诗正义》认为,诗中不说美后妃,是因为作诗的目的并不在褒赏后妃的德行,而是民众“感其德泽,歌其性情”[5]5。宣姜作为在两段婚姻中都身份特殊的君夫人,确实与《毛诗》所期待的后妃形象相背离。
其次,宣姜的两次婚姻经历与《毛诗》所期待的夫妇之礼有很大差距。周公推行的诸侯政教是《毛诗》期待的国家礼教典范,《毛诗正义》言:“用之乡人焉,令乡大夫以之教其民也;又用之邦国焉,令天下诸侯以之教其臣也。”[5]5国家礼教的影响从乡大夫到民众,从诸侯到臣子,不可谓不广泛。这是《毛诗》期待君王夫妇之礼能达到的效果,国君夫妇扮演的角色是宣扬礼教的主体,但宣公下纳宣姜和昭伯烝于宣姜的婚姻均是夫妇失礼的表现,并未达到《毛诗》期待的标准。
因此,从宣姜故事的情节来看,刺奔主题出现的主要原因是宣姜的身份、经历与《毛诗》所期望的完美后妃形象背道而驰。宣姜的这种背离却正好满足了《毛诗》警示后人的需求。大序说:“至于王道衰,礼义废,政教失,国异政,家殊俗,而变风、变雅作矣。”[5]14表明了《毛诗》褒贬兼有的释诗特点,大序认为诗人作诗的标准是“诗人见善则美,见恶则刺之,而变风、变雅作矣”[5]14。宣姜的故事与后妃之德背离,当被归为“恶”而刺之。而小序刺夫妇失礼的原因并非失礼本身,而是失礼之行带来的恶果。《毛诗正义》言:“礼义言废者,典法仍存,但废而不行耳。政教言失者,非无政教,但施之失理耳。”[5]14《毛诗》对诸侯政教的影响范围抱有很高的期待,认为君夫人失礼,其影响并不会在她失去君夫人的地位后就此消失,甚至与君王失礼的影响范围相同。这也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小序直言刺宣姜淫奔了。
《左传》中“烝”“报”等婚嫁习俗并不罕见,《毛诗序》却颇费笔墨地刺宣姜淫奔,这与《毛诗》中的卫国形象密切相关。
政治方面,卫国君王好淫疏政与《毛诗》有礼有德的政治理想背离。《毛诗序》于召南篇中塑造了一个为政清廉的君王形象,“召伯听男女之讼,不重烦劳百姓,止舍小棠之下而听断焉。国人被其德,说其化,思其人,敬其树。”[5]78可见《毛诗》对理想政治的期望如此。反观讽刺卫国政治的诗,《雄雉》刺卫宣公淫乱不恤国事;《简兮》刺卫君王不用贤臣,让贤人仕于伶官之职;《北门》刺士不得志,侧面讽刺卫君之暗;《北风》刺卫国君臣并为威虐。卫国的政治与《毛诗》的理想政治有很大差别,而《毛诗》将之归因于夫妇失礼,君王淫奔不理朝政,让贤人不被重用,让百姓在君臣威虐之下奔逃,也都成了夫妇失礼带来的后果,由此刺卫国君夫妇淫奔。
婚恋方面,卫国男女淫奔与《毛诗》男女及时的理想婚恋背离。《毛诗》推崇男女婚配及时,如《桃夭》“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也”[5]45。再如《摽有梅》“召南之国,被文王之化,男女得以及时也”[5]90。而卫国淫风流行,《凯风》中一位有七个孩子的母亲仍不能安其室。《毛诗》将男女婚恋及时或归功于国民教化,或归功于后妃之德,“由后妃不妒忌,则令天下男女以正,年不过限,婚姻以时,行不逾月,故周南之国皆无鳏独之民焉,皆后妃之所致也”[5]45。卫国宣公上烝夷姜下纳宣姜,宣姜两次婚嫁都没有嫁与年龄相当的男子,与男女及时的婚恋理想背离。
贞洁方面,宣姜两次守贞失败与《毛诗》女子以礼自防的守贞理想背离。《毛诗》中认为女子敢于反抗无礼的婚恋行为是国家礼教成功的表现。如召南《草虫》中赞美大夫妻能以礼自防;又如《行露》中讲了一个昭伯听男女室家之颂的故事,说:“由文王之时,被化日久,衰乱之俗已微,贞信之教乃兴,是故强暴之男不能侵贞女也。”[5]79一方面对被强暴的女子提出了反抗的要求,另一方面把侵凌之男的不得逞归功于国家教化。反观《新台》中宣姜被宣公下纳,没有反抗;《墙有茨》中宣姜为昭伯所烝,反抗无果。宣姜两次守贞失败既是国家礼教的缺失也是宣姜失礼反抗无力的结果。
《毛诗》小序将宣公、惠公、昭伯时期的卫国塑造成一个淫风盛行,君王不理朝政,百姓竞相淫奔的国度,《毛诗》对卫国风气的塑造从多个方面展现了夫妇失礼带来的严重后果。而作为宣公之妾,惠公之母及昭伯之妻的宣姜,首当其冲成为了被刺淫奔的对象。
《毛诗》刺宣姜的目的在于突出诗的教化意义,将史书里的闺中之事上升到国家层面进行考量,站在儒家立场上,以教化为主史实为辅,扭曲了宣姜形象。《毛诗》释诗与《左传》结合,两经互证,依据《左传》中的历史故事解释诗歌内容,用诗歌印证《左传》记载的历史史实,其中不乏牵强附会,既使得“《诗》之义始不明”[8]9,又给《左传》故事褒贬定性,褒则歌颂,贬则讽刺,体现出其忽视历史真实,强调国家礼教的解读重心。
儒生对宣姜故事的多次解读中,少有对故事真实性的追问,多的是对礼教观念的强调。宣姜故事最早出现在《左传》中,用于解释桓公十六年卫国发生的政变,但《春秋》原文中并未提及宣姜的故事,因此《左传》中的记载真伪存疑。《左传》虽用宣姜故事解释了卫国政变的前因后果,但对于事件发生的时间却没有做详细的标注,后世有推算时间线索质疑《左传》故事的论述。如清代惠周惕的《诗说》,从时间上推算认为寿和朔在当时的年纪,并没办法做出谋害兄长或代替兄长牺牲的事,进而质疑故事的真伪。洪迈的《容斋笔记》中也做过类似的时间推算。清代姚际恒的《姚际恒文集》认为《毛传》用伋、寿的故事释《二子乘舟》诗颇为牵强。宣姜的事迹真伪存疑,因此只能作为一个故事看待,而无从作为真实的历史去分析。儒生解读宣姜故事时恰是抓住了其难以考证的特点,赋予宣姜故事饱含教化意义的解读。
从《左传》释《春秋》的本义上看,朔出奔故事的主角并非宣姜,是《毛诗》将宣姜作为淫奔的主体进行批判。《春秋·桓公十六年》中有“十有一月,卫侯朔出奔齐”[1]208的记载,在解释卫侯朔出奔的原因时,《左传》讲述了宣公到惠公(即卫侯朔)的故事,即现在宣姜故事的主体。《毛诗》借宣姜故事释诗,扭曲了几个人物之间的矛盾关系而将宣姜置于矛盾的焦点上。《左传》解释惠公出奔的直接原因是当时的左、右公子为伋、寿之死怨恨惠公,想要立公子黔牟。事情发生时宣姜也尚在世,左、右公子没有赶宣姜走,说明矛盾的焦点在继承了王位的惠公身上。这本应该是抢了儿媳的宣公忌惮公子伋而听朔谗言将其谋杀,不料半路赔上了寿,最终让垂涎太子位的朔坐享渔翁之利的故事,《毛诗》却放大了宣姜在故事中的作用,让她以一个淫奔之妇的形象出现,并将卫国的淫风归咎于她。《毛诗》对《左传》的误读改变了故事的原意,强加了宣姜善淫的形象,让后代学者解读宣姜故事时都脱不出这一框架,宣姜故事的刺奔主题大致成型。
婚恋观念的变化为刺奔解读提供了优越的思想基础,刺奔主题最终还是服务于儒生的教化目的。从《毛诗》中与宣姜有关的诗来看,可以把宣姜出嫁后的人生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嫁给宣公的阶段,第二阶段是改嫁昭伯的阶段,两个阶段中,刺宣姜淫奔主要在第二阶段,即是“烝”这一行为发生之后。
一方面,儒生应当清楚“烝”这一行为在春秋时期是合乎法度的婚恋行为,却有意以儒家伦理忖度之。在《左传》中“烝”这一行为并非仅在宣姜身上发生,“卫宣公烝于夷姜”,“晋献公烝于齐姜”,“昭伯烝于宣姜”,“晋候烝于贾君”等。可见当时“烝”这一行为并不少见,在卫国短短三代人里就出现了两次,宣公烝齐姜,昭伯烝宣姜。“烝”这一行为与真正犯礼法的“私通”一类不同,“烝”是光明正大的娶,烝娶的后妃也拥有正当地位,几乎是对父亲财产的一种继承,因此宣姜的改嫁并没有违反当时的伦理道德。但是在《毛诗》中,“烝”这一行为成为刺宣姜“淫奔”的主要原因,小序中子娶母的行为已经被归为乱伦,《左传正义》解释烝为“淫母而谓之烝,知烝是上淫”[1]186,因此借宣姜的故事以警戒后代。婚恋观念的改变对宣姜故事解读造成的影响,本质上更是伦理观念的形成对宣姜改嫁一事的重新定性。伦理观念与现实法则的距离让在春秋时期本合乎法度的烝婚行为成为淫奔之举,这既是宣姜故事刺奔主题出现的重要原因,也是儒生借此宣扬教化的基础。儒生并非不能站在历史背景下解读宣讲故事,而是有意凸显故事中的背德情节以彰教化。
另一方面,儒生应该清楚“烝”这一行为的主体包含昭伯和宣姜,且宣姜是被动的一方,但解读时却有意忽略宣姜在婚姻中的被动地位,将卫国政教之失归于宣姜淫奔之行。在春秋时期多国并存的政治环境下,宣姜经历的是高度政治化的王族婚姻,齐女姜氏嫁到卫国,为两国带来了重要的政治资源——宣姜出嫁的政治意义大于婚配意义。在齐僖公看来,宣姜嫁给宣公和嫁给公子伋无异,因此齐国人并不计较宣公抢亲的事,且又在宣公死后令昭伯烝于宣姜,宣姜的两次出嫁都是政治上的考量而非爱情。《左传·桓公十六年》中描述宣公抢亲,“为之娶于齐,而美,公娶之”[1]208。可见在抢亲这件事中处于女主人公位置的宣姜毫无主动权。同样,《左传·闵公二年》中描述宣姜的第二次出嫁,“齐人使昭伯烝于宣姜,不可,强之”[1]311,更明确地说明了宣姜的被动,在提出拒绝后仍然被强迫接受了改嫁的结果。而指使昭伯做出“烝”的举动的,是本应该守柏舟之节的宣姜母家齐国人。宣姜的两次婚姻都是合乎法度且非自愿的,本不应该被指责。儒生偏重于刺宣姜,当是对后妃之德与国家教化关系的强调。
《毛诗》刺宣姜是其推崇后妃之德的一部分,目的在于警戒后人尊夫妇之礼,更进一步说,《毛诗》推行后妃之德最终还是服务于君王的统治。“二《南》之风,实文王之化,而美后妃之德者,以夫妇之性,人伦之重,故夫妇正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5]5。夫妇之礼可以带来的直接好处是父子之间的亲近,再往前一步是君臣关系和睦,接着是天下被于教化,男女及时。这一条因果链虽根源是后妃之德,但实际利益都与后妃无关,与君王有关。父子相亲,君王的家庭、王位的继承就和睦;君臣相敬,君王的威望树立,可以避免佞臣谋权篡位;天下被教化,国民和谐,君王地位稳固;男女及时,家庭和睦,国家人丁兴旺。因此《毛诗》虽强调后妃之德却无时无刻不围绕着君王的利益,同时刺后妃无德,也是站在政教兴衰的立场之上。宣姜虽在邶风、鄘风中作为众矢之的,但宣姜的背后还有一众未达到《毛诗》期望的后妃,她们的形象也都与宣姜一同被打上了无德的烙印。
《春秋繁露·精华》有言:“诗无达诂,易无达占,春秋无达辞,从变从义,而一以奉人。”[9]24宣姜故事自《左传》记载以来,经历了由补史到经学中宣扬礼教的作用转变,也经历了在解读中无褒贬到被刺奔的态度转变。当我们站在今人的角度自以为客观地驳斥前人对宣姜故事的误读时,应看到前人也是站在当时的价值观念下对宣姜故事做出解读。不同的解读背后蕴含着不同的文化背景与价值观念,古代儒生的解读有附庸教化的偏颇,当代的解读也未必客观。宣姜故事经历了沧海桑田,也依然有不断解读的价值,也会被后人不断解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