眷村小说中“外省女性”精神世界的多重悖论

2022-03-17 12:08周颖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22年1期
关键词:眷村外省族群

周颖

(上海师范大学,上海 200030)

眷村小说中的“外省女性”形象,是眷村小说形象谱系中特为重要的部分,不仅因为其形象的丰富性与典型性,也因眷村特殊性质造就的女性在其中的特殊位置。在不同作家笔下,出现了不同的“外省女性”形象,既有温俭持家的大陆妈妈,乖顺沉默的眷村少女,也有传奇悲情的薄命红颜,困于逼仄成长环境的叛逃者。眷村小说中出现了各色各样的“外省女性”形象,她们有各自鲜明的形象特征,然而作为眷村命运共同体中的一部分,她们所面临的生命困境却是相似的。无论是固守眷村的“守望者”,还是渴望超脱命运的“叛逃者”,她们都无法真正超越“外省人”身份的局限,她们不仅要承担历史政治所加诸来台“外省人”的流离与苦难,同时也不得不面对眷村环境的闭塞压抑,以及家庭内部父权的阴影。本文旨在从代际、性别、两岸关系三方面讨论眷村“外省女性”群体所面临的生命困境,从而探寻“外省女性”群体的共性。

眷村作为地理与文学意义上特殊的空间场域,其内部的意识形态,既有别于传统,也无法承接现代。外省族群来到刚刚脱离日本殖民的“异乡”,既无土地亦无亲族,失去了传统意识形态的依凭,在失根状态下眷村人的传统观念发生了嬗变,在传统家庭内部往往处于“他者”位置的女性,在眷村小说中的出场是否呈现出新的面貌,是很值得探究的。大时代变革中的“外省女性”群体,她们难以抗拒历史所加诸的“遗民”身份,她们有对所处族群所谓“正统性”的认同与反思,对原乡的怀念与质疑,对眷村的依赖与背叛,对自身身份的建构与解构,只有深入理解“外省女性”的种种精神悖论,才能真正走进“外省女性”的心灵世界。

一、两代之间:从母亲到女儿

眷村男性特殊的职业性质决定了他们多数时间不在眷村。然而眷村虽然是一个“无父”的环境,父权却无所不在。孙玮芒在追忆眷村生活的《湍流不息》中写道:“我们在无父的世界里闯荡,终究逃脱不了父权的审判。”[1]生活在父亲的光环与阴影之下的,不仅是眷村男孩,眷村成长起来的女孩们,亦无时不生活在上一辈强大话语权所锻造的枷锁之中。

眷村中母亲与女儿的关系可与紧张对立的父子关系形成鲜明对比。可能由于母亲代表了时代中的弱者,出于对强大父权的对抗,女儿们自觉不自觉地与母亲结成了同盟。朱天文的《伊甸不再》中的甄素兰,很小的时候已经懂得为母亲摇旗呐喊,不满父亲对母亲的淡漠与背叛。当别人评价她像爸爸多时,她立刻指正自己像妈妈。甄素兰的父亲甄大民从不拒绝其他女人对自己的青睐,独独忽视自己的妻子,甄素兰母亲爱丈夫爱到心灵恍惚,情况一天坏似一天。甄素兰与父亲之间关系恶劣,甚至会直接冲撞父亲。母亲因居于弱势的处境,往往成了受苦受难者的象征。而“在女性童年时母亲带来的安全感或与母亲同体的无意识经验”[2]58,更促使了女儿们将母亲理想化,将母亲视为爱者、辛劳者。

在眷村成长起来的作家们在塑造母亲形象时,亦会因母亲在历史中的“失语”而尤为重视对母亲的书写。在以回忆过往生活为主的眷村小说中,母亲多以慈爱、勤劳的形象出现,母亲甚至是眷村中的灵魂人物,她们与眷村土地合成了双重的母亲意象。然而眷村小说中,也有一批变异了的母亲形象,如苏伟贞《离开同方》中的方妈妈,她不仅是一个最终疯了的母亲,也是父权的执行者。她甚至比方父更加专制激烈地阻抗女儿的爱情,她信心十足地用半天时间让女儿变回了怀孕前的样子,甚至脱光女儿的衣服,将其囚禁于家中,方母在最后的失常前就已显露出疯狂的性格特征,虽不至像《金锁记》中的曹七巧那般彻底畸变,却也消解了传统意义上慈母的形象。眷村小说中母亲的身份是多重的,她们“时而是父权意志的化身,时而是值得庇护的历史中的弱者”[2]57。

作为“母亲”的外省第一代女性,她们在眷村小说中的出场,多像是丈夫、子女的“影子”,很少以主角的身份出现,她们不像第二代女性,自由地在眷村内外的世界流连,她们更多固守于眷村,没有余地思考其他的出路。她们身上的女性主体意识大多并未彰显,即使是如慧先、敬庄这样曾受过新式教育的女性,也自觉不自觉地将自己归于他者身份。第二代眷村女性则毋庸置疑有了“女性主体意识”,从外省第一代女性到第二代女性,女人们由最初的困顿陪伴者、闭锁者、牺牲者,渐渐走向自我主导者。她们敢于对抗和质疑父权,独立选择自己的出路,虽然书写者们对这种“出路”并不抱全然乐观的态度,无论是萧飒《如梦令》中出走的眷村少女于珍(经历了看似“传奇”的半生,最终只感到如同大梦一场),还是苏伟贞《离开同方》中为了爱情私奔的方景心,她们似乎最终仍没有获得自己理想中的美满生活,她们都为曾经的“离开”付出了无可挽回的代价。《离开同方》描写了眷村附近甘蔗林的一场火灾,大火烧尽了所有的甘蔗,村子的空气里从此弥散着挥之不去的蔗糖的甜味。村民在几成废墟的甘蔗林里,发现了两具烧焦的尸体,其中的女性死者腹中怀有胎儿,所有人都认为死去的是方景心和余蓬。小说到最后也没有揭示这场大火中死者的身份,这或许是作者对方景心结局的另一种想象,虽然直接死亡的不是方景心,但焉知不是另一个试图叛逃眷村、对抗父权的少女?眷村之外不是自由的世界,而是茫茫火海,似乎象征着眷村女性所谓“出路”的吊诡与荒诞。

二、两性之间:女性身份认同与情感困境

眷村作为国民党军队眷属聚居地,是军队生活的延伸,眷村村民共同怀着“反攻”的理想,使眷村生活带着“枕戈待旦”的非常氛围。眷村第二代,即使是女孩,也受到父辈深厚的家国情怀的影响,以为恢复神州的责任在己辈,“那时候真是心中一念只想爷爷的话,中国有三千个士,日后的复国建国大业就没问题了。我们真觉得自己是战国时代汲汲皇皇的孟子啊”[3]。在冠冕堂皇的“反攻”理想的影响下,军人父亲与兄长往往显得异常高大,受到眷村女孩们的仰望。

眷村即使是个父亲惯常缺席的“无父”世界,也依然呈现出一种阳刚色彩,眷村男孩们在日常游戏中乐此不疲地模拟着父亲,上演“保家卫国”戏码,将自己想象成战场上英勇无畏的英雄,而女孩们却被排斥在这样的游戏之外。朱天心在《想我眷村的兄弟们》中写眷村女孩渴望融入男生群体,“她盘桓在他们周围,像一只外来的陌生的鸟,试图想加入他们,多想念与他们一起厮混扭打时的体温汗臭,乃至中饭吃得太饱所发自肺腑打的嗝儿味”[4]215。所渴望的不仅是参与男孩们的游戏,亦是想复制他们的行为方式。当女孩身体开始发育,出现女性特质时,“痛苦之余日日展开与它的搏斗,偷过母亲的丝巾把它紧紧捆绑住,或衣服里多穿一件小学时的羊毛衫把它束得平平的”[4]216,为了不与她的“兄弟们”有隔阂,她掩饰自己的女性特征,甚至为了获得与男孩们共同犯罪的身份,偷了父亲的烟跟他们一起抽。这种行为更深层次的原因是女性所代表的“阴柔”气质,与眷村所属的“阳刚”气质不符,从小在这种氛围中长大的女孩们,或多或少会对自身的女性性别产生排斥,而更倾向于认同男性性别所指向的气质与行为。正像朱天心的这篇小说名,叫《想我眷村的兄弟们》而非《想我眷村的姐妹们》,模拟的依然是男性口吻,带着英雄暮年式的苍凉感,所怀念与召唤的更多是充满少年热血气质的成长回忆。

虽然眷村家庭延续着父权主导支配的传统,但相对于本省族群传统观念的根深蒂固,外省族群脱离世族大家庭的拘囿,相对有着“男女平等”的倾向。如朱天心《时移事往》中写本省男孩方柏,虽然疼爱自己的妹妹方梅,却受父亲大男子主义的影响,“他总是不管方梅在说什么的便匆匆打断她的话或封掉她的嘴,跟我们外省家庭的娇宠女孩子实在很不同”[4]164。比起需要在父兄面前噤声的本省女孩,外省女孩爱波则可以对着一伙男生大发议论。眷村小说中亦不乏描写眷村第二代青梅竹马式的朦胧情感,可见眷村内部并未以陈旧的婚姻恋爱观念规约第二代,尤其是女性。眷村女孩们拥有相对自由的追求爱情的权利,然而这是否意味着她们真正获得了平权式的婚姻恋爱仍有待商榷。

眷村小说对女性命运的书写,大多没有跳脱“自古红颜多薄命”的女性悲剧模式。尤其是第二代女性,她们的命运悲剧亦多纠缠于“情”字上,她们或为情自我毁灭,或因情被他人毁灭。孙玮芒的长篇小说《卡门在台湾》中的李翎,就是因情被他人毁灭的代表。小说中的男主人公霍台华退伍后,在炒股大潮中结识了风情聪敏的女记者李翎,李翎助他走向了事业的高峰,两个具有相似眷村背景的人,在情感上也给了彼此慰藉。在股市的浮沉与李翎情感的游移不定中,霍台华终于走向了疯狂。霍台华不满李翎对感情的游戏态度,用一把枪结束了李翎的生命。卡门原型出自西班牙电影,剧中名叫卡门的女演员被深爱她的导演杀死。霍台华将李翎当作自己的卡门,把自己幻想成悲情的末路英雄,“我生来一无所有,结局也是一无所有……我终究是个军人,我也要用军人的方式行动,为这一切做个了断”[5]222,他将对自我无能的愤怒、对时代社会的控诉,化作对李翎作为女性“不忠”的指控。霍台华在狱中自省,认为是他自己军人的个性害了他,“军人固然荣誉感极强,直来直往,不屑伪装,但是军人也缺乏宽容心,往往不留情面地面斥犯错的人,不宽宥别人错误,而且迷信惩罚、制裁这些观念”[5]231,可见其内心深处对权力的崇拜,且他自然地将自己与李翎归入了上下级关系,下级“犯了错”,上级必须予以制裁。杨德昌的电影《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结尾,眷村少年小四拿起匕首,刺向心爱的女孩小明,口中重复的,是父亲管教他时说的“不要脸,没有出息呀!”他们所模仿的,都是那个拥有强大话语权的“父”。而眷村第二代女性,虽然多少从封建秩序的“父”中解放出来,却可能要面对两性关系中“父”的“审判”。无论是《伊甸不再》中的甄素兰还是《旧爱》中的程典青,在情感困境中,她们都首当其冲,最终走向自我毁灭,可见眷村第二代女性,在两性关系中依然处于相对弱势的地位。

三、两岸之间:“外省女性”遗民焦虑下的精神悖论

王德威教授在整理“移民/遗民”文学谱系时发现,这是过去改朝换代,统治者族裔非汉人或者政体产生变化时容易产生的文学文化现象。“遗民原泛指‘江山易代之际,以忠于先朝而耻仕新朝者’。作为已逝的政治、文化的悼亡者,遗民指向一个与时间脱节的政治主体,他的意义恰巧建立在其合法性及主体性摇摇欲坠的边缘上。”[6]6随着封建君主制度的解体,“遗民”意识理应随着20世纪的到来而消逝,然而回溯近现代中国历史,每一次政治变革都伴随着政权主体“正统性”与“主体性”的宣誓,所谓“遗民”意识其实并未真正消解。王德威教授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后遗民”概念,“所谓的‘后’,不仅可暗示一个世代的完了,也可暗示一个世代的完而不了”[6]6。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两岸情势变化,国民党所谓的“正统”地位摇摇欲坠,随国民党流落台湾的外省族群因而生出了“后遗民”情结,“当我们为后遗民写作规划谱系时,最容易联想到的是眷村文学……这些眷村文学,无不写着军人子弟的失落与无奈。回顾‘主义’‘国家’,他们的父兄也许仍然无怨无悔,他们自己却有了深重的彷徨。他们是一群意外的,遗民纪事的焚祭人”[6]105。这种后遗民心态,在眷村作家笔下,化作对眷村生活的回忆与对族群历史的反省。

作家的后遗民心态转移到作品人物身上,主要表现为一种对自身身份的焦虑。外省女性对自身身份的追认漫长且无定,在“此岸”与“彼岸”之间孤立无援,充满时代历史的疑云,表现为复杂的内在精神悖论。如果说外省第一代女性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尚能够清晰辨认自身身份,直到台湾当局开放探亲政策,她们重新踏上故土,才意识到自身身份的可疑,那么第二代女性则多是在经历了漫长的追问之后,选择融入台湾本土社会,重建个人身份。两代人的身份追认历程呈现出截然相左的轨迹。

外省第一代女性,或是跟随丈夫仓皇流落至孤岛,或是独自拖儿带女,来台寻夫。她们所认定与追寻的,是自己的“妻子”身份。对于文化归属,她们亦有着明确的界定,台湾只是暂居之地,而大陆才是终究要回归的家园。就像朱天心《未了》中的夏先生一家,来台湾许多年依然不愿置房产,“是因为一旦有了房子,就好像意味着真的要在台湾安居落户下来,不打算回去了”[7]。然而眷村终究成为了她们偏安一隅的庇护所,同时也承载了她们的中国想象。眷村第一代来自大江南北,南腔北调的方言与风味各异的饮食,在眷村内构成一个微缩的中国。而当眷村面临改建与拆除时,她们实体的“中国”将全部化为象征式的乡愁,不再有有形的空间对应物。她们作为眷村曾经最忠实的守护者,在这种毁灭式的家园变革中,无疑是最大的“受害者”。与眷村第一代男性与第二代子辈相比,她们与台湾本土社会的接触最少,与台湾本土的融合也必然存在更多障碍。眷村所共同信奉的“反攻神话”随着眷村的解体彻底宣告破灭,纵使她们并不需要直接承担所谓“成王败寇”的代价,但在理想破灭的氛围里难免受到消极情绪的感染,产生身份归属的怀疑。上世纪80年代,两岸开放探亲,当她们终于回到魂牵梦绕的故土时,纵使乡音无改,却发觉自己已成为故乡人口中的“台胞”,故乡亲人有的已逝,一草一木也不复旧时景象,只得抱憾离去。

而眷村第二代对身份的质疑则贯穿了他们的成长历程,张启疆在《君自故乡来》中写道:“你们的身世之谜另有一说:你们的父亲是时代的遗腹子,你们算是偏房所生。你们的故乡开始于出生前,连同大难不死的父亲,分别遗弃在码头和对岸的码头。”[8]上一辈的故国旧梦到了第二代变得稀薄脆弱,白先勇在总结外省子弟的处境时指出:“外省子弟的困境在于:大陆上的历史功过,我们不负任何责任,因为我们尚在童年,而大陆失败的悲剧后果,我们却必须与我们的父兄辈共同担当。事实上我们父兄辈在大陆建立的那个旧世界早已瓦解崩溃了,我们跟那个早已消失只存在记忆与传说中的旧世界已经无法认同。”[9]父母口中的故乡遥不可及,也很难引起他们真正的认同,眷村之外的台湾本土社会,于他们亦有隔阂,他们夹在对岸故乡与此岸本土社会之间,宛如类属难定的“蝙蝠”,正如孙玮芒《卡门在台湾》中的女主人公李翎,父亲是外省人,母亲是原住民,她自称是台湾海峡人。所谓外省第二代,其实血缘复杂。虽然战后台湾的政治与教育,总是“以古老贵族的中国形象进行模仿回归”[10],对于彼岸那部分“名不正”的中国,他们或许会因父母的追忆而心生向往,但比起上一辈人对于“前朝”难以释怀的怀恋与悼亡,第二代人关注更多的是在此时此乡,他们从何落地生根。毕竟现实中他们所能立足之地只有狭窄的眷村。然而眷村亦难与他们心中“故乡”的意义重合,“原来,没有亲人死去的土地,是无法叫做家乡的”[4]218。对于外省第二代女性,触不到的故乡比都市的霓虹幻影还要虚无。所以她们中的许多人,宁愿选择被都市的后现代乱象裹挟,也不愿继续追认悬而未定的身世。眷村第二代的成熟伴随着台湾社会转型,本土意识的兴起与国民党统治地位的岌岌可危使眷村的政治色彩黯淡下去,追求经济利益成了多数人的首要目标,原本处于优势阶层的眷村人,从“正统”的幻梦中醒来,意识到自身既无祖产,也无人扶持,眷村第二代面对这样的尴尬境遇,无疑产生了巨大的焦虑。而他们赖以寄生的村子,亦随着转型的社会走向消逝,他们在仓促的时代中逐渐意识到,“从前眷村的日子,很多很多,不一定是快乐甜蜜的,可都是自己的”[11]。如果说外省第一代女性在眷村的消逝中,产生的是对自我身份认知的动摇,那么第二代女性则恰恰是在与成长之地的离别中,确认了故乡与身份——来自眷村的眷村人。

四、结语

眷村是外省族群“大中国想象”的缩影,眷村的消失,是眷村两代人“故国旧梦”的梦醒时刻,也是外省族群从封闭走向开放,融入台湾本土社会的开始。外省与本省的界限正随着社会的发展慢慢消除,骆以军曾谈到外省人的最终命运:“我已经有了小孩,他们不再是外省,也不可能是外省第三代。这个记号到我们这一代止,那些被定格凝住小说里的逃亡,也到我这里止。”[12]那些逃亡需要被停止,却不能被遗忘。如果说眷村文学的特殊性在于眷村的全面消失,那么眷村人物形象的特殊性也正在于外省族群界限的逐渐模糊,“外省人”的家国离恨、彷徨失落将消散于时代的巨流中,眷村中的“外省人”注定是特殊的两代。这些流离于原乡与岛屿之间,无从依凭的“亚细亚孤儿”,他们的身影如果不能被正史所记,也应当镌刻于文学文本中。

作为眷村族群一部分的“外省女性”,也注定成为独一无二的特殊群体,她们生命的悲喜剧既是孤例,也是绝响。外省族群的命运几经曲折,从大陆故乡流离至异乡孤岛,又从“中心族群”易为社会弱势群体,其中的女性群体更是沦为边缘之边缘。她们的面目,往往被传统父权与生活重担所压抑,如同影子一般模糊。眷村第二代女性,她们虽然在自我表达上较第一代女性有了更多自由与空间,却亦无时不在父权的阴影下。丈夫父兄“反攻复国”的英雄幻梦于她们而言,是一份沉重的希望,与圣战神话崩解下男性复杂痛苦的心路历程相比,女性更关切的,是切实关乎日常生活的内容,她们在眷村艰难生活中经历的考验,其实也无异于一场场战争。

眷村作为一个“无父”的环境,主要依靠女性维持有序的日常。尤其外省第一代女性,她们大多不从事其他社会职业,将全部心血投注于家庭,眷村家庭往往孩子很多,眷村中男性主要靠公职薪水养家,他们既无祖产,也没有亲戚扶持,日子往往过得捉襟见肘,而外省第一代女性在逼仄困窘的眷村生活中打点家中各项事宜,充当“大后方”,不让在外务职的丈夫有后顾之忧,无疑要付出更多心力。她们定格在历史记忆里的,似乎只有在眷村内忙碌的身影,然而她们在时代的波澜里所历经的“传奇”却无人记述。“外省女性”与历史的关联因而呈现出一种悖论,或者说女性与宏大历史之间的这种似近还远的矛盾在“外省女性”这一群体身上尤为放大,她们既是受历史变局直接影响的一批人,却又处在宏大历史叙事之外。她们是两岸特殊历史的见证者与亲历者,也是历史的在场“缺席者”。历史往往是成功者的历史,更是以男性为主体的历史,她们作为1949年流落至孤岛的“失败者”亲系,更是悬于时代历史的边缘。她们中的大多数,尤其是外省第一代女性,很少亦很难为自己发声。正因为她们在历史中的“失语”,用文学为她们留影,借文字探索她们的心灵史才更为有意义。记录她们的人生历程,是在宏大的历史叙事之外,为“外省女性”这一特殊群体留下记录,使她们在历史中模糊的身影变得清晰。另一方面,眷村“外省女性”曲折沧桑的命运,也反照出历史的波澜动荡。她们失意的现实生活与充满悖论的内在精神世界,皆回荡着荒诞时代历史的回响。透视“外省女性”不同的命运走向,可见历史与时代的诡谲,她们实非时代历史的变革者,却不得不承受变革的后果,并且可能成为最早的“受害者”。她们身上的创痛,也正是时代种种病症的遗留,看清她们的痛苦与伤痛,才能正视历史时代的悖谬处。此外,眷村小说中很少有女性缺席的故事,塑造“外省女性”群像,也是重构眷村生活记忆,建构眷村历史的重要部分。

眷村文学的书写轨迹,对应着台湾社会的变革发展,从早期的乌托邦色彩到后期充满世纪末的感伤情绪,眷村书写的转变所对应的,既是台湾社会整体的转型,亦是眷村族群政治历史地位的变动。眷村小说中“外省女性”形象的塑造,不仅为曾在孤岛生活过的女性留影,也记录下了变迁中的台湾社会图景。

眷村小说中出场的形形色色的“外省女性”,各自有其性情特质与人生结局,在不同的女性角色身上,可以看到女性群体内部的多元性,以及眷村生活留给她们的共同印记。从她们身上,可以看出外省族群一些共有的特性,如过客心态、岛屿性格、社群凝聚力、强烈的家国意识等等。在许多眷村作家的非聚焦于眷村生活的创作中,仍可捕捉到其笔下人物身上的“外省”印记。

处于历史夹缝中的“外省女性”的命运浮沉,是眷村书写中尤为动人的一部分。她们的形象绝非“贤惠的妻子”“乖顺的女儿”所能够简单定义,她们形象之丰富、内涵之复杂,是女性文学形象谱系中不可忽视的一部分。拥有眷村生活经验的眷村小说书写者,尤其是以朱天文、朱天心、苏伟贞、袁琼琼为代表的女性作家,她们对“外省女性”的塑造,也是对自我的审视与观照,其中的感性与理性处,都带着作家的真诚与涕泪。即使后期她们的眼光从历史转向台湾社会现实,其笔下的人物似乎都天然地难以全身心投入安稳的俗世,而是背负着难以言说的对所来处与将来临的新时代的追问与焦虑,这份“不定”根植于历史,这是独属于她们的“族群基因”,是流淌在“外省人”身上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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