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思甜
(南京师范大学,江苏 南京 210023)
本质主义(essentialism)指的是这样一种观点,即认为任何的实体,如一群人,一个物理对象或是一个观念,都有一些必须具备的本质。如果缺少这一本质,该实体就不可能存在[1]。性别本质主义(gender essentialism)就是主张存在着某些普遍的、天生的、生物学或心理学上基于性别的特征,这些特征导致了男女两性之间的差异。比如认为性别之间的先天差异是导致女性在顶尖大学的科学和工程领域不够突出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一种性别本质主义的看法[2]。同时,在心理学实验中人们发现,以本质主义方式进行思考和判断的人往往比其他人更喜欢随意给他人安罪名以及惩罚他人。所以关于犯罪的本质主义信念往往与支持惩罚性法律制裁的倾向有关,并认为对罪犯的教育改造是无效的[3]。本质主义的信念也常常与动机性无助感这一心理反应有关,比如认为无法改变的智力与学术成就上的缺陷有很大关联[4]。因此,在性别方面采用本质主义立场很容易导致对不同性别群体的区别对待,而这种区别对待一旦被群体成员自我内化后,便会影响成员个人潜能的发挥与发展。如在学校环境中,教师对不同性别学生的成绩期望会影响学生的实际成绩水平。长此以往,这样的想法和行为将推动对社会、法律和政治上的性别不平等的合理化。在当代社会中对女性作为他者的默认就是一个明显的例子。这一观点认为在男权社会中,性别文化决定了女性作为从属的他者应该在男性占据主导的家庭、学校和社会中隐退,而不是去争取自己应有的权利[5]。与此同时,在色情文化盛行的网络文化中,由于许多儿童是在网上的网络色情作品中第一次接触到性,这使得男孩和女孩的性观念都被色情文化所影响,认为对女性的性商品化和暴力是“自然的”。在这样的情况下,一种新的本质主义就成为了女性性体验和自我定义的中心场所,使得女性更加难以从传统的性别角色中解脱出来,实现自我价值与自我赋权[6]。同时,这也使得一些男性对女性附属论等本质主义的观点深信不疑,导致社会整体对于女性的压迫依旧存在,甚至女性被买卖的现象也时有发生。
虽然本质主义在性别分析中的应用引起了一系列问题,但是这并不代表本质主义理论是绝对错误的。后殖民主义女性主义就证明了本质主义其实可以作为确认个体的政治身份的有效战略立场,特别是对阶级和种族等具有本质属性的概念的重视更是对女性主义运动的发展有利。因为一旦我们认识到黑人和亚洲女性与白人女性的不同立场是追求政治议程的女性主义的关键,就可以改进女性主义的一些观点,以更好地指导女性主义运动。而且对本质主义的一些误解,如认为本质主义就等同于生物决定论,也影响了我们对本质主义的正确对待。而维特正是发现了这一点,并试图提出性别联合本质主义这一新的立场来为本质主义辩护。她认为这一立场避免了本质主义的问题,从而证明了本质主义的正确性以及可行性。
在《性别形而上学》一书的开篇,维特就阐明了本质主义的意义。她先是对本质主义概念作了一个简单的分类:一种是类别本质主义(kind essentialism)(1)这种意义上的本质是一种能够决定种类成员条件的属性。参见WITT C:The Metaphysics of gender,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5。,另一种是个体本质主义(individual essentialism)(2)这种意义上的本质是使得一个个体成为其自身的一种属性或特征。参见WITT C:The Metaphysics of gender,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1:5。。后者又至少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进行理解。第一种是身份本质主义(identity essentialism)的观点。这一立场认为个体的本质属性是其必然属性。它主要利用我们关于个人身份的直觉来确定个体的基本属性是什么。但是维特认为性别本质主义并不仅仅与个体的自我概念相关,它还涉及到社会交往等方面。这在她之后谈到的关于个人、人类有机体和社会个体的区分中得到了证明。所以,在维特看来,利用身份本质主义来分析性别是不合适的。第二种是联合本质主义的观点。这一立场认为本质是个体存在的原因,本质使这些材料或部件构成了一种新的个体物质,而不仅仅是一堆东西或部分的集合而已[7]10。其中,关系属性是生物体的联合本质。这一立场是以亚里士多德的本质主义为基础的。对亚里士多德来说,一个人工制品的形式或本质,如房子,是将建成房子的各部分材料统一成一个新的个体。同时,最终建成的房子不仅仅是这些材料的简单拼凑,而是超过部分的总和。也就是说,房子的功能性属性整合了这些部分和材料,使其能成为一个房子的概念所能指涉的对象。而性别对个体来说就是这样一种关系属性,它为个体提供了一种规范统一的原则。总的来说,“一个社会个体(或行为人)同时占据许多社会地位(更有许多是历时性的),但它的性别将社会地位占有的总和统一为一个新的社会个体。它的性别(男,女)对社会个体来说是具有联合本质性的”[7]18。
为了使得性别这一本质要素的呈现更为清晰,维特接下来具体分析了性别这一概念。在一些女性主义者看来,对性别的重视是更加关注文化这一要素在所有动物分类中起到的重要作用。同时,性别对于人类文化也产生了一定的影响。例如,性别的区分产生了一些关于LGBTQA+的亚文化等。在这种观念下,再生产不仅是自然或是生物的,也是文化意义上的。作为一种社会地位的性别伴随着一系列复杂的社会规范或社会角色。接受一种性别就意味着要接受关于这一性别的社会规范,以塑造和维持自己的性别角色。关于社会规范,维特提到了两种比较普遍的解释方法:一种是意志论的,即主要从自我出发的对性别规范的理解和认同;一种是归属论的,即对性别规范的理解包含着社会认知。因为对个人社会地位占用的社会认知是通过个人和群体互动以及法律和政治制度的复杂模式来实现的,所以归属论的解释更适合维特的理论框架[7]45。除此之外,维特之所以采用归属论的解释还在于其具有两个对女性主义理论和政治至关重要的特征:一个是归属论通过将性别角色的规范建立在个体的社会地位上,而不是个体对实际身份的认可上,从而对“为什么女性会感受到基于道德或政治理由拒绝的那些社会规范的吸引力”这一问题提供了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同时,归属论也对“为什么不论女性是否接受这些社会规范,都会在这些规范下成为被审视的对象”作了一个合理解释。另一个特征在于归属论的解释表明了女性主义政治应该关注社会世界是如何规范那些社会结构的,并批评那些在个体或群体中对女性进行压迫的社会规范[7]47。
之后,维特决定通过分析和比较社会个体与个人、人类有机体之间的差别来对社会个体这一概念进行本体论上的区分,从而证明社会个体这一概念更适用于对性别的分析。个人的概念通常是指拥有自我意识的那些生物体,其本质是第一视角的,并内在于个体。还没有发展出自我意识的婴儿就不属于这一范畴。人类有机体则完全基于生物学上的定义,主要指属于人种的成员,而大猩猩这样的类人种属就不能包含在内。社会个体和其他两个类别概念的不同之处在于其被定义为社会地位的拥有者。也就是说,没有社会世界的话,社会个体也不可能存在,因为社会个体存在于社会世界和其社会地位网络的关系中。此外,社会个体大多数时候都同时占有多重社会地位。就如笔者作为一个社会个体,同时拥有学生、女儿、朋友等多个角色,并被要求遵守有关这些角色的社会规范。这也说明社会个体的建构是与外界相关的,而不是单纯的自我定义的结果。为了帮助我们更好地弄懂这三个概念的区别,维特用“母亲”这一概念对其进行了说明。对于人类有机体而言,作为母亲要么是后代生殖细胞的起源,要么是孕育胎儿或两者兼有。她们所需要遵守的规范只是确保后代生殖能够成功。可以说,这是完全基于生物性的一种规范,忽略了母亲作为一种社会角色的其他方面。对于一个社会个体而言,成为母亲就是指该个体被他人承认为作为母亲的社会地位,并且,由于这个社会地位,这一个体被置于一套母亲规范的保护伞体系下。也就是说,如果一个人被社会认可拥有了母亲这一称谓,那么这个人就会对其文化的母亲的社会角色作出反应并进行评价[7]62-63。对于个人而言,“做一个‘母亲’就是自己承担照顾孩子的责任,并使其成为工作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8]她们并不需要像社会个体那样被划分在母性的规范保护伞下,仅仅是由于她们的社会地位而得到他人的承认。很明显,这三个概念并非是完全独立的关系。社会个体和个人都是由人类有机体构成的。它们之间的关系就像雕塑和一堆泥土的关系一样。就像维特提到的联合本质属性,它将新的个体的存在解释为一个联合整体,而不仅仅是一堆物质材料的简单堆砌。所以,有机体对社会个体的建构是一种具有关系性的联合建构。贝克也提到过:“如果一块大理石构成了一座雕像,那么这块大理石并不会停止存在,但是(我只能用比喻来说)它的身份被雕像包含了。建构而成的事物对于其建构物来说具有本体论上的优越性。”[9]
为了更好地理解社会个体这一关键性的概念,维特在书中还探讨了关于自我的本质问题。自我到底是人类有机体、个人还是社会个体?对此,女性主义者发展了一种关于自我的嵌入性和关系性的概念,即认为自我的规范性不是单一的,而是一种实践性的整合。这种整合包含了主体的立场和观点,以及基于立场的身份认同[10]。所以,自我其实是一种社会个体,而不仅仅是个人。它在社会化和社会交往中被性别化。
在对自我的本质进行探讨后,维特接着论证了什么是性别联合本质主义。在她看来,性别就是社会个体的规范统一体的主要原则,即一种首要社会角色。首先,维特进一步解释了规范性统一的主要原则是什么以及为什么社会个体需要这一原则。规范性统一的主要原则也就是首要社会角色,可以帮助我们决定其他的社会角色以及其他角色在同时间和不同时间是如何互动的。换句话说,就是首要社会角色可以定义和组织其他角色。同时,因为社会规范是会造成角色间的冲突的,就像一个人同时作为母亲和老师可能会感到两个角色规范之间有一种紧张的关系,适用于老师的宽容原则可能与作为母亲的期待相冲突。因此,有时候需要某个社会角色为之妥协,也就是整合不同角色规范来使得社会个体能够同时拥有多重角色并遵守角色规范。这就是为什么规范性统一的主要原则对个体来说是不可或缺的原因。其次,维特提供了“为什么将性别看作首要社会角色是合理的”的解释。因为性别符合这种社会角色所要求的条件:一是性别角色及其规范具有永久性,而不是临时的,因而具有持久的影响力;二是性别角色可以很好地定义和影响其他社会角色。可能有人会以跨性别人群作为反驳的一个例子。但是考虑到当性别变化的时候,也意味着这一个体的前一性别的社会个体的结束以及下一个性别的社会个体的开始,所以这一反驳并不成功。最后,维特向我们展示了性别规范如何为人类社会中的主体提供了这种原则。我们的社会角色系统地被性别社会角色所影响,随附于社会地位的规范也同样被性别因素所影响,同时这一拥有者的性别还会影响个体可能拥有的其他社会地位。就像性别会影响作为一个医生相关的核心价值,同时也影响着他的事业的发展、细化和工作的选择。
此外,维特还通过对种族等概念的分析,解释了为什么其他社会角色无法替代性别作为这种首要社会角色。虽然种族似乎也具有首要社会角色的特征,但是相比之下,性别更具有普遍性,而且性别压迫或者说父权制比其他社会压迫制度更具有稳定性。所以,维特的论证和性别规范在种族化社会中是被种族化影响的,多重社会角色和性别的交叉性关系都是没有冲突的。
性别本质主义在维特的分析和阐述下,似乎并不像其他女性主义者认为的那么糟糕,反而有利于对性别的认识和女性主义运动的发展。但是维特的论证也存在着一些显而易见的问题:第一,维特不仅强调了性别的必要性,更是将其作为社会个体的唯一本质属性来看待。她认为以这种方式理解性别的本质将有助于我们对抗对妇女的压迫[11]。但是其他的概念真的是非本质的吗?真的没有比性别更适合作为特级社会角色的候选了吗?即使像种族或民族这样的概念并不是一种普遍的文化,但在某一历史时期里,对于世界上的许多地区来说,种族这一概念也绝对会是一种非常突出的首要社会角色。同时,性取向作为一种被广泛认识的社会角色特征,似乎也具有成为首要社会角色的潜力。
第二,社会个体这一概念的必要性也值得商榷。维特对个人的定义中所包含的自我反思实际上已经暗示了一种社会自我,这使得社会个体这一概念的提出在本体论上似乎是多余的。因为有经验证据表明,社会对个人是具有优先性的。库利的镜中我理论就证明了这一点。在库利看来,自我的观念不完全是主观的,而是社会的。真正的自我是一个社会的我,是受他人态度影响而产生的我,其形成是主客观结合的过程。它是一个想象过程,包括以下三个阶段:想象自己的言行举止如何出现在别人的眼中;想象别人如何评价自己;形成某种自我意识,如好坏、骄傲和羞耻等[12]。所以,自我反思无论从规范还是从经验上来看都是一种社会支持的实践,而不是像维特认为的那样,仅仅是一种自我反思的过程。这样看来,社会个体这一概念的提出似乎是没必要的。
第三,维特将生产性功能作为我们生命的基础这一论述也是值得进一步思考的。毕竟,大多数人在十几岁的时候是不会对生育孩子进行思考的,她们甚至缺乏这方面的知识和经验。而且对于一些人来说,可能一生都不会考虑关于生育和抚养孩子的事情,所以生产性功能似乎并不像维特所说的那么重要,至少对于个体来说它的重要性是因人而异的。
第四,维特的陈述似乎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有助于推动适用于女性主义的思维方式[13]。在进一步阐明维特所使用的性别和社会个体概念的基础上,我们可以发现某些社会角色本身,如母亲,是如何被政治和伦理上狡诈的社会规范所包装的。这些发现也促使我们拒绝这些不合理的社会规范,而不是着手改变女性自己的心理状态。然而,令人难以理解的是为什么需要精确的联合本质主义和维特的自我形象作为不可避免的性别化来激发这种想法。我们完全可以简单地补充说,女性主义理论还应该包括对现有社会角色的调查,对那些不利和压迫某些人(如女性)的人的批评等。
关于上述批判,维特进行了一系列的回应[14]。关于第一点,维特认为性别确实不是首要社会角色的唯一候选,种族或是性取向都是可以作为候选的,但是它们的作用和影响远远比不上性别。其类比了亚里士多德关于美德的概念以及它在繁荣的人类生活中所扮演的角色。在某些情况下,美德只会胜过或先于其他事物,如财富或荣耀。但是在其他情况下,美德将提供一种优先于其他商品和其他追求的方式。所以维特提出在找工作面试的时候,我们需要一些关于职业的规范,这也是为什么对面试者着装的性别规范要求胜于或先于对面试者外表的要求。但是她的这一类比真的合理吗?随着对性别多元与个人自由的更多关注,似乎性别化的规范并没有那么关键了。无性别衣服和饰品等商品的出现和流行使得当代的年轻人有了更多表达自己的选择,而工作面试的要求也并非那么死板,更关键的依旧是面试者的能力。
关于第二点,维特并不认为个人不能拥有社会地位,但个人在本质上并不是社会地位的占有者。如果卡德的观点是:要想自我反思,就必须完全成为社会地位占领者,那么结合个人和社会个体两个概念将是一个更好的选择。但在没有这样的争论的情况下,社会个体和个人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对女性主义重要的是我们是社会个体,即社会角色的占有者,而不在于我们是自我反思的个人。可以说二者的分歧在于强调的重点不同,维特认为本体论上的区分和细化更有助于女性主义运动。
关于第三点,女性总是痴迷于生育并不是维特想要表达的观点。相反,她认为一个人的生产功能被认为已经确立了个体的性别,但是女性和男性的社会角色确实包含了许多与生产功能密切相关的规范。如衣着、姿势和性行为等。也就是说,许多女性选择不生育和抚养孩子,以及许多男子不生育都是与性别的功能规范一致的。
关于第四点,米科拉声称不仅没有性别联合本质主义理论,女性主义理论和政治同样可以结合得很好,而且女性主义的主张可以被表述为没有任何性别或女性的概念,以及我们是如何作为性别存在的。同时,我们似乎并不需要一些规范联合的主要原则来进行角色间的分配。因为在日常生活中,我们所需要的只是意向性行为和实践理性,即采取手段来达到我们的目的。我们需要的仅仅是能够形成对事物的态度,无论是我们所吃的食物还是我们想看的电影。而其他动物和人类一样,都拥有这种能力[15]。所以,关于性别的解释与生物繁殖之间并没有本质上的联系。性别是在特定情况下赋予我们的一种社会地位,其中的本质属性可能是生物学意义上的或是再生产的,也可能二者都不是。然而在维特看来这种说法是难以接受的。因为女性主义者如果想要抵制性别的生物学概念就必须提出一个问题,即我们是如何被性别化的。而且关于为什么性别联合本质主义尤其对女性主义理论和政治有用这一问题,我们可以作以下回答:第一,性别联合本质主义的框架提供了对我们是性别化存在的解释,即我们是社会的,而不是生物的。第二,性别联合本质主义提供了不同于其他处理女性社会主体的方法。第三,性别联合本质主义使得女性主义理论与女性的实际生活经验保持响应,这种理论联系实际的方式无疑是一种重要的政治和哲学美德。
综上所述,维特提出的联合本质主义在澄清性别作为一种首要社会角色的同时,也进一步阐明了性别的重要性,说明性别并不是可以轻易消除或是中立化的,毕竟它同时也承载了组织和定义其他社会角色的功能。不过,这并不代表性别本质主义就是一定可行的,毕竟性别作为一种社会建构,影响着社会地位的固化与社会规范的承继。一旦发现性别存在比其不存在对女性解放和性别平等有着更多的坏处,那么即便承认其本质性,我们也还是需要将其消除,以实现真正的性别平等。或者,我们可以发觉更多的本质要素,以削弱性别的重要性。总的来说,维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看待性别本质主义的新视角,也帮助我们认识到了性别的意义,推动了对性别本质主义和女性主义的进一步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