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平均
(河南大学,河南 开封 475001)
智啊威,原籍周口商水,现居开封,这位出生于90年代的青年作家,在他的第一部小说集中,羊庄是他安放荒诞叙事的主要场域[1]。实质上,作者试图通过对羊庄这个场域的荒诞叙事来呈现碎片化的亲情、友情和生态现状,以追问人类在荒诞的场景中如何自我复归的问题。《安魂》是作者首次离开羊庄的开阔地带来到了深山之中,把羊庄的物理空间和乡愁空间半径变大,继续为失去了正常家庭伦理生态空间的生者和死者找到自我复归道路的一种新尝试。
《安魂》是在亮二物质和精神的双重匮乏下展开故事叙述的。从物质的角度讲,亮二无论是年少时期还是步入中年时期都挣扎在物质的匮乏之中。从精神的层面看,由于父亲的离奇失踪,亮二从小就生长在父爱匮乏的境遇中;长大之后,因为无力承担家庭的重负,亮二又生活在无法赡养母亲的愧疚境遇中;后来当得知父亲回归的消息时,由于无处安放迟到的父亲,亮二再次陷入一种无法赡养父亲的愧疚境遇中。从消极意义上而言,物质的匮乏会导致饥饿和生存困境;而精神匮乏则会导致心灵创伤和心理疾病[2]。从积极的意义上讲(借助德国哲学家恩斯特·布洛赫乌托邦形式的理论),匮乏则可以提供一个别样的视角:物质的匮乏会引起人自我保存和自我扩张的冲动,而这种冲动可以激起人的“积极的期待”;精神的匮乏反倒可以引起“期待情绪”,这两方面产生的合力,会使人产生对前途和美好生活向往的“预先推定”,在向往美好生活的渴望中,人会自我构建各式各样的“白日梦”[3]55-69。而作为乌托邦形式的“白日梦”一旦形成,既可以缓解由于现实匮乏所引发的紧张情绪,又可以为自我设想和自我向往的未来虚设一个想象图景。
亮二年少的时候就致力修复破碎的家和失衡的家庭伦理生态,而修复家庭伦理生态的方法恰恰就是借助乌托邦形式的“白日梦”。当父亲不知所踪的时候,亮二像发了疯一样到处去寻找失踪的父亲,即便在母亲已经绝望的时候也没有放弃。他始终幻想着有一天自己会找到父亲,或者父亲会突然回家。这实质上是由于父亲的缺失和父爱的缺乏导致的双重匮乏所引发的乌托邦冲动,是一种对匮乏的心理补足的反射,是“白日梦”呈现的重要机制之一。“白日梦”来自匮乏者的不肯放弃和不愿放弃所形成的愿望图景——“他们梦想有朝一日实现自己的愿望”。“白日梦”跟“夜梦”不一样,它不是无意识的自我压抑的释放,而是有着积极想象和积极愿望的参与,它会让参与者放松,让“自我安然无恙”[3]84-87。通过“白日梦”的乌托邦形式,亮二至少可以得到精神压力的释放和缓解。
匮乏是任何人都会遭遇的,不过每个人对匮乏的反应是迥然不同的。亮二的母亲在父亲走后的谣言中几近崩溃。当牵扯着两个孩子去寻找失踪的父亲而不得的时候,现实生活的匮乏很快就把母亲的信心压垮了,她不再幻想,因为生活和家庭都需要她来重新面对。但是,亮二却没有认命,他的意志被寻找父亲的愿望充满,他的内心被白日梦填充,他满怀期待地走在寻找父亲的路上。尽管遭遇母亲反对、邻居嘲笑、孩子们嘲讽,这些都不能阻止亮二寻找父亲的乌托邦冲动,因为他太缺少父爱了,他太需要父亲了。作者在故事的结尾设置了一个巨大的悬念:“这样一个人,究竟算不算一个‘孝子’?”[4]中国的家庭伦理生态中,孝文化是其核心脉络。在所有的年长者眼里,亮二疯狂地寻找父亲的行为,尤其是长达十几年坚守寻找父亲的行为,无疑是一个“孝子”才具有的举动。
姑姑的角色设定是很有意味的。父亲的离家出走,让姑姑感到对不起这一家老小,每次过来看他们都不敢进门。然而,当母亲在山里摔断了腿的时候,姑姑毅然接过了亮二家中所有的责任,把所有的事务都通通揽在了自己的身上。她勇敢地承担了亮二母亲由于受伤造成的家庭劳力匮乏的责任。姑姑并没有表现过多的“白日梦”情节或者非“白日梦”情节,但是,她明显弥补了亮二由于父爱和母爱同时匮乏时候的空缺。姑姑实际上一直致力于修补由于父亲缺席给亮二一家所造成的家庭创伤,也试图以父亲一方的家庭成员的身份来弥补亮二一家所应有的爱。但是,她却因为担心母亲有怨言或者害怕面对母亲的凝视和孩子们的眼神而选择了逃离。
亮二由于父亲的缺席和父爱的匮乏,所以特别担心再失去母亲和母爱。这也是当母亲说亮二要“气死”她的时候他内心之所以惶恐的原因,一方面是因为他还小,不是很懂得“死”是什么具体的含义;另一方面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有因更强烈匮乏所引起的不安。这种恐惧折磨着幼小的亮二,使他睡觉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生怕一觉醒来自己的母亲会突然“死”掉。这种情节固然让人哭笑不得,但是却生动地刻画了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在家庭生态破碎时内心的慌乱和无助,细读之下给人一种莫名心酸的感觉。这正是亮二在一个寻找父亲归来的某一天,没有在家里看到母亲,产生焦虑不安的原因所在。我们固然不知道亮二的父亲为什么会离开家庭,却必须要深切关注因家庭的破碎所造成的家庭伦理生态失衡这一问题,因为家庭对于一个幼小的孩童而言可能意味着一个完整的世界,家庭伦理生态破坏了,他的世界就崩塌了。
在潜意识里,成年的亮二修复家庭伦理生态的方法仍然是想借助乌托形式的“白日梦”来完成的。当亮二能把一整袋粮食扛回家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年,家庭的重担需要自己去背负,“父亲”这时只能作为象征符号而存在了。“父亲”虽然成了象征符号,但却以更加隐秘的方式继续存在着,只是亮二并没有意识到而已。因为成年的亮二首先面临的是买房导致的负债、妹妹结婚时候的拮据、母亲年老了不愿意也不能跟亮二住在一起等一系列问题。归结起来,成年亮二的匮乏仍然来自两个方面:物质匮乏和精神匮乏。所以,当他看到老胡通过搜集文物建立博物馆,可以轻松拿到国家补助的时候,他的“白日梦”情结再次凸显。他的期待就是跟老胡一样拥有自己的博物馆,可以拿到国家的补助,于是他毫不犹豫地就跟老胡进了深山老林。
收集文物是需要资本的,亮二由于经济匮乏,无力承受要价比较高的文物,所以只能搜集一些不要钱的物件。这自然不会得到老胡的赞赏,因为老胡是一个精明的收藏家,虽然也曾经匮乏过,但是他已经比较懂行,自然看不上亮二不花钱得来的那些物件。当亮二把搜集的对象放在了不要钱的牌位上的时候,老胡就更不愿意了。因为一方面牌位在老胡看来不具有收藏价值,另一方面牌位这东西属于为死去的人祭奠用的,在老胡看来也不吉利,所以,他们自然也就没有共同的话语,只好分道扬镳了。小说到了这里,出现了悖立的情节:亮二是为了挣钱进的山,可是他却莫名其妙地开始搜集牌位,潜在的目的却是为了自己的乌托邦幻象——牌位博物馆。这明显是对立的行为。作为祭奠仪式的牌位,只能待在祭祖的位置等待后世祖孙来祭拜,可是山里面的人都离开了山村到外面的大千世界去了,只剩下了孤零零的老人和孤零零的牌位。亮二作为一个进山收集文物的人,不去收集在收藏家们看来有收藏价值的文物,却把牌位当作宝贝带回老家安放,也就是说他是有着非常潜在的“白日梦”目标的,可是他的收藏行动却出卖了他的动机。
亮二自己并没有意识到,牌位搜集其实还是其找寻父亲的延续,也是其对不能赡养母亲的愧疚的延续。把别人遗弃的牌位搜集整理在一起,表面上是为了实现一个可以用来领补贴的博物馆的“白日梦”,而实际上在亮二的潜意识当中,却是为了弥补其家庭伦理生态的缺憾,本质上是在为自己“安魂”。“白日梦”作为一种期待,就是希望能给尚未实现的缺憾的一种补救和实现的可能性,而这种期待在现实中可能会困难重重。不过希望的存在作为一种非理性的动力却可以积极推动和鼓励人们,为了美好的生活而努力奋斗。亮二的行为就是一种最好的诠释和证明,他显然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来实现自己的梦想,之所以他能够一直坚持这种看起来矛盾的行为,就在于他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追求,一定可以解决物质上和精神上的双重匮乏。
当村里的老人把自己的现实境遇与牌位联想在一起的时候,他们开始维护亮二的做法,因为他们相信一个从小一直不放弃寻找自己父亲的人,把别人都遗弃的牌位捡回来的人,一定是一个大大的“孝子”。所以,这些行将就木的老人自愿承担起维护亮二祖屋的职责,以免不懂事的年轻人来烧掉亮二用来搜集牌位的房子(因为这些年轻人觉得晦气)。实际上,这里其实出现了第三个“白日梦”,不过做这个“白日梦”的是一群老人,他们梦想着亮二会在他们百年之后守护他们的牌位和他们死后的尊严,甚至可以通过亮二来影响他们的子孙。老人们之所以如此,原因也是因为匮乏,这是来自家庭守护的匮乏:留守的老人、留守的儿童和留守的牌位缺乏守护的匮乏。作为传统的宗法秩序尽管已然解体,但是,老人们仍然希望自己死后能拥有尊严,自己的子孙还能记得自己,在自己的祭日的时候还有人回来给自己上香、烧纸。
“白日梦”会不会破灭呢?显然是会的,因为希望是与“尚未存在的事物”相连,希望当中有大量的不确定、不肯定和迂回等因素,而未来当中有大量的不可知因素存在,所以,希望会变成失望[5]。在《安魂》中,作者也持相同的看法,但是作者并没有从正面打破“白日梦”,却做了一个情节反转处理,提出了一个让我们不得不深思的一个问题:亮二一直在寻找的“父亲”是他真正的父亲吗?他所寻找的到底是一种象征符号还是一种自我的“安魂”?他到底是在给谁“安魂”?他在寻找自我救赎还是在帮那些破坏家庭伦理生态的人救赎?
剧情的反转在于亮二的博物馆梦越来越接近实现的时候,他的姑姑突然打电话过来告知他的父亲回来了。亮二的反常反应是这个文本当中非常重要的征候,按说他这么多年一直在努力寻找父亲,甚至连实现梦想的方式都是通过搜集别人遗弃的牌位来接续找寻象征的“父亲”,他应该接到电话马上去见父亲。令人惊讶的是,亮二差点掉下悬崖,然后躲到“博物馆”里酩酊大醉几天,等他的姑姑再打电话过来的时候,父亲又走掉了。当父亲没有回来的时候,当亮二在做着“白日梦”的时候,他觉得自己一旦实现了目标就可以把失去的全部弥补回来。可是当父亲近在咫尺的时候,亮二却怯懦了。究其原因还是因为匮乏,一方面,因为亮二的经济条件不仅没有得到改善,还因为要建博物馆的缘故,亏空越来越大,父亲回来之后他该如何赡养他?如何安置他?另一方面,老人们对他的评价刺激到了他,由于自己的经济匮乏,在母亲面前不能尽孝;父亲近在眼前不能接过来赡养,“孝子”二字就像天大的笑话一样击垮了亮二。
智啊威显然更多地关注到的是社会层面中的家庭伦理生态问题,这是作家对社会转型中出现的问题的一种反映,折射了乡村建设和发展过程中出现的一系列问题。人类生态分别是自然生态、社会生态和精神生态,而人是自然、社会和精神的统一,要建立“生态社会”,归根到底需要对“精神生态”更多的关注,所以当代文化应该更多“关注人的心灵世界、人的内宇宙”[6]。从这个意义上而言,智啊威所关注的问题仅仅靠制度、法律和政策并非不能解决,但是如果要构建和谐社会和完善的家庭伦理生态,就必须更加关注如何修复破碎的家庭、破碎的伦理和破碎的社会关系问题。
《安魂》表现了由于匮乏所引发的家庭伦理生态悲剧,人在匮乏悲剧面前,只能求助“白日梦”中对于更加美好生活的期盼,试图去消除匮乏的消极影响。乌托邦形式的“白日梦”更多的是对于未来的期望,是一种超越现实的设想,这激励了亮二年少和成人时期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但是,梦想的实现唯有借助弥补匮乏才能真正实现。人们一直沉溺于幻象当中早晚都会被惊醒,因为虚幻的总是要通过实践才能得以实现。所以,当父亲归来时,亮二现实的匮乏问题还没有解决,因此,亮二只能依靠醉酒来麻痹自我,也不敢面对那份迟到的父爱。亮二的困境有着突出的隐喻性,隐喻着转型期中国社会家庭伦理的虚空现象。作者试图通过乌托邦形式“白日梦”追问家庭伦理生态问题,思考人类在面对破碎的亲情时的自我复归可能性的问题。因此,智啊威小说的《安魂》具有一定的美学价值和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