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留美专科女生的生命历程与性别塑造
——以陈衡哲、颜雅清、凌淑浩为例

2022-03-17 10:13王晓慧张可
山东女子学院学报 2022年5期

王晓慧,张可

(华中农业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0)

清华学校自1914年到1927年一共派送了53名专科女生赴美留学(1)关于53名清华留美专科女生的具体名录以及情况介绍,详见王晓慧:《全球史视野下的清华专科女生留美教育述略》,载《全球史评论》2019第6期,第221~255页。,这不仅是近代女子教育史上的重大突破,也是这些女性人生转折的重要标志。近年来,学界虽对这些女生略有论及,但一是往往从“添加妇女入史”的角度出发,将其置于留美学生群体中一笔带过;二是往往从“女性解放”视角切入,或是将这一群体浓缩为近代女性争取留学教育权的一个注脚,或是将某一个体如陈衡哲放大为整个留美女生群体的典型代表。这些研究既容易将留美女生作为留美男性的群体附属,又容易将她们视为一个完全同质的社会群体,忽略了她们在求学目的、专业选择与人生发展上的个体差异性。

本文试图对清华留美专科女生群体作进一步的性别化与差异化分析,从而揭示近代女子教育中所蕴含的异质性。具体而言,则是以陈衡哲(1890—1976)、颜雅清(1904—1970)、凌淑浩(1904—2006)三位女性作为研究对象,通过审视她们在不同人生阶段的聚散离合,来透析女性是如何通过教育与父权、女权以及政治等权力机制进行互动与磋商并进行自身性别塑造的。陈、颜、凌三位可谓清华留美专科女生中的典型代表,留学后她们成为立志向世界传播中国文化的大学教授(陈衡哲)、为中华民族独立于世界而奔走呼告的社会活动家(颜雅清)以及为丈夫事业助力的移民家庭主妇(凌淑浩)。她们的选择展现了留美知识女性在近代历史进程中三条不同的人生道路:以文化救国求人类解放、以外交救国求民族独立、以远走他国求个体解放,这丰富了我们对近代女性史的认知。

一、“聚”于清华:幼年、教育与人生转机

(1914年)五月的一天,我在报上看到清华学校要面向中国所有的女孩举办招生考试的消息,而且不计她们此前的在校记录如何。……看到这个公告时,我的内心充满了痛楚的渴望。要是我能获得笔试的机会,谁说奇迹不会发生呢?[1]167-168

陈衡哲这段投考清华的回忆,将我们带回到清末民初那个动荡的时局中。彼时,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在酝酿,风雨飘摇中的中华民族前路未知。虽然国内的女子教育方兴未艾,但其时官派留美女生却并不多见。1925年留美的凌淑浩也曾谈起过这次考试:“这是一场全国范围的考试。有五百人参加,大伙儿都想去美国,我听过很多美国的事情,也想去看看。”[2]138与二人不同的是,1921年从中西女中投考清华的颜雅清却是很早就作好了留美的准备。不过,无论准备得多么充分,考试都不轻松。譬如,“科目中有一半是我(陈衡哲)从来没学过的”,所以大家都“紧张得大量出汗”[1]170。尽管凌淑浩此时已是大学二年级学生,“考试前(也)偷偷学习到深夜”,但依然需要“奋笔疾书”,并“累得筋疲力尽”[2]138。甚至因为没有任何把握,陈衡哲考前都没有跟母亲商量,而凌淑浩亦只告诉了姐姐凌叔华。颜雅清的父亲颜福庆当时因获中华医学董事会资助要赴美国进修眼科一年[3]237,估计让女儿投考清华乃是顺势而为,但另外二人则明显对录取结果心有不安。陈衡哲甚至不敢看录取名单,而凌淑浩则在考后迅速请凌叔华出面致函胡适,并设宴当面委托他做自己个人品德学业的介绍人。值得追问的是,另外两人为何也选择了投考清华?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得从她们早年的性别认知以及所受教育开始探寻。

(一)性别初启蒙:男孩化的童年

颜雅清为家中长女,据说她“冒险精神超足,大有天马行空,我行我素,天下为己任的男子气概”[4],父亲为女儿长远计,在她7岁时就将其送进了中西女塾小学部。相较之下,陈、凌二位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陈衡哲是家中二女,而凌淑浩则是其父亲凌福彭十几个子女中最小的一个。二人幼时最为相似的是都对“男尊女卑”的性别之分有过切身体会。陈衡哲的长辈曾感叹,“可惜不是个男孩,要不也许能光宗耀祖”[1]8,而凌淑浩则时常目睹母亲作为父亲的五姨娘因没生出儿子而受到嘲讽。她们逐渐意识到,在一个强大的父权制家庭中,一个女孩若想让父亲把她当成儿子来养,就必须摒弃传统闺秀的柔弱并将男孩化的一面展示出来,这样才能与家族中最有权力的父亲建立联系,从而为自己在家庭中谋取地位。因此,她们着力做出男孩样,陈衡哲说自己“爱冒险,不守规矩”“野心勃勃”“本来就像个男孩”[1]12,而凌淑浩“总穿着男孩衣服,为所欲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儿”[2]55。这样的性别迎合显然非常成功。陈衡哲的父亲于是认定她“早慧”,决定把她“当作特殊的孩子来教”[1]3。凌淑浩则成了家里唯一可以跟着父亲出去的孩子,她甚至还曾偷偷躲在父亲进宫上朝的轿子底下,“看见父亲和百官向小皇帝溥仪磕了三次头”[2]56。

不过,比起陈衡哲,母亲身为妾的身份无疑给幼年凌淑浩认识自我有着更大的影响,在这种对男尊女卑并不服气却又只能改变自己以对男权妥协的复杂矛盾的意识下,两人逐渐将自己塑造成为离经叛道的男孩形象。“童幼生活乍似无关宏旨”,但一个人成年后的“企图、作为、好恶、抉择,常决定于幼儿时期之环境、经验和塑造”[5],对于陈、凌二人来说,不管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选择男孩化,她们在自我塑造上都与传统女性形象渐行渐远。这也为我们理解她们为何投考清华选择远走高飞提供了童年的性别认知基础。

(二)教育初体验:游离于传统与现代之间

陈衡哲、颜雅清与凌淑浩这三位女生,可以说是近代传统闺阁教育转向新式学校求学范式背景下成长起来的女学生典型,虽然三人受教育经历有很大不同,但都(至少部分地)接受了系统正规的教育。颜雅清是三人中唯一从小学至中学几乎全部接受了教会教育的女生,1916年她还随父前往美国,并读了近一年的女子贵族学校,次年回国后又就读于中西女中1923届毕业生班,接受系统的英语、网球等课程的学习,直到1921年肄业。与她相比,陈、凌二人出国前所受的教育就比较零散多元了。

陈衡哲出身于“耕读世家”,15岁前基本上是在家接受教育。尽管她幼年时就表现出文学天赋,但父母认为“刺绣、艺术和诗歌对她的头脑来说好像都太女性化”[1]34,他们试图培养她成为中国最好的医生——儒医,这导致她后来阴差阳错地就读于中西女子医学院。与她相似的是,凌淑浩11岁前基本上也是在家接受教育,父亲甚至还给她请了老师来教授化学、物理和数学[2]92。1915年,凌淑浩通过了直隶第一女子师范学校二年级的入学考试,她对科学很有兴趣,常和姐姐争论到底是文化领域还是科学领域的改革能够拯救国家[2]94。1921年她考入燕京大学女子学院,次年又考入北京协和医学院预科,并“在生物学、化学、数学、物理学、中英文等课程之间苦苦奔忙”[2]129。凌淑浩为何要如此努力学习?表面上她说自己当时“成了美国精神的追随者”[2]129,但也许还有一个更深层原因,即她要用亲身经历证明,“一个没有儿子的母亲,她的女儿们也能够在一个变化的世界里有所成就”[2]40。

(三)人生初立志:医学,还是非医学?

“医学”,尤其是“西医”是这三个女孩幼时人生交汇的关键词。颜雅清一生都在耳濡目染父亲投身于西医事业的诸多事迹,不过,她却没有女承父业[3]212。仔细品读她在中西女中就读时发表的英文撰述,可以发现她想成为一名社会工作者的志愿已初现端倪。1919年她描写百舌鸟的歌唱让她感到“感激、幸福、满足”[6],她希望人同此鸟,做一些有价值的事情。两年后,她作为中西女中学生团体S.O.S(Sent On Service)的代言人以文表志,既总结了近两年来该组织所做的不少社会服务工作,如为盲童以及郊区孩子进行募捐、开办乡村学校并前往工厂进行工人教学等,又一再强调“社会服务是真正的爱国主义”,只有投身于社会奉献,才能真正拯救国民与国家[7]。这一心迹与其父亲志愿通过行医达到救世济人之目的一脉相承,至此,颜雅清的立志已经将自己的人生与服务社会紧密连接了起来。如此就不难理解,1922年史密斯学院专门写到她的求学目的是要回国从事“social work(社会工作)”[8]。这既是中西女中教育施加于她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亦是其父亲治病救人精神对她的家庭影响。

比较起来,陈衡哲与凌淑浩跟“医学”也颇有渊源,但二人对此却有不同态度。陈衡哲对医学的反感在中西女子医学院求学时达到了顶峰,尤其是需要经常跟随张竹君出诊的经历让她把分娩看作世界上最可怕的事:“受苦女人的尖叫和呻吟像钢刀一样刺透了我的心”,她“很快完全没有了任何学医的欲望”,并下定决心,不管以后学什么做什么,“一定要跟医学完全无关!”[1]109与陈衡哲一样,凌淑浩也看到了当时女性生育时的痛苦无助,但她敏锐地发现了西医在这上面的大有可为。当魏淑凌(2)[美]魏淑凌(Sasha S. Welland),凌淑浩的外孙女,2006年出版了A thousand Miles of Dreams: The Journeys of Two Chinese Sisters 一书并迅速被美国图书协会列为推荐书目,但不久凌淑浩(2006年11月左右)即去世,享年102岁,她还没来得及读完全书。该书中文版《家国梦影:凌叔华与凌淑浩》由张林杰翻译,百花文艺出版社2008年出版 。问她为何学医时,她反问道,“你知道女人是怎么生孩子的吗?……她会尖声狂叫,喊着‘我要死了!这娃娃要我的命啊’。我想帮她们,必须有个办法来帮她们”[2]107。凌淑浩想要通过学医来帮助妇女生育的想法如此强烈,她甚至打算在美国完成学业后不结婚,回国开办一家妇科诊所。

单独这样审视二人的理想显然并不公平,但如果我们将她们置于当时的时代背景中即可一目了然。陈衡哲的幼年正是中国士大夫们开始讨论女学救国的初兴时期,让女性学习西医从而科学生育被认为是“强国保种”的重要途径,而女西医在当时却是凤毛麟角。陈衡哲的家人试图培养她学医,不过她“其实从来就不想学医”[1]57,反而对医学敬而远之。然而十几年后,医学作为科学最重要的分支之一成为青年们实现救国理想的重要途径,此时女西医们也多了起来,到1919年中国已有170名女医学博士[9]。凌淑浩被“利用试管和听诊器把中国引向健康社会的理想吸引着”[2]95,而女医们精湛的医学技术以及独立的职业女性形象也吸引了凌淑浩,她非常仰慕一位叫丁大夫(3)疑为陈衡哲的好友丁懋英,1914年以清华留学生中的“特别官费生”名额留美,1922年6月从密歇根大学医学博士毕业后入职天津女医院,此后接任北洋女医局局长等职务。的女性,并把她作为自己的榜样,像康爱德和石美玉一样。她甚至还告诉父亲凌福彭,“我想当医生”,父亲问,“那得花多少钱?”她坚定地回答,“我不会用你一分钱”[2]77。在离开北京的最后一晚父亲设宴为她饯行,这或许是她人生的最高光时刻,她终于作到了幼时对自己的承诺——“为母雪耻”而“金榜题名”。

可以看出,陈、颜、凌三人分别代表了清华专科女生群体中的三类女性。颜雅清代表了绝大部分教会女校学生,她们深受美国精神熏陶,也早将留美当作一条继续升学或者赢得婚配筹码的水到渠成之路,即使不考清华,她们也会有另外的出国之路。陈衡哲却代表了另一类虽生于士大夫家庭但家道中落的女生,她们自中学毕业后空有求学之心却无升学之望,家庭也没有能力送她们出国,但她们又不愿步入婚姻,留美甚至成为她们当时人生的唯一选择。至于出身背景介于二人之间的凌淑浩,则代表了个性独立、试图彰显女权的第三类女生,她们在社会极力推崇留美而父母均以子女能考取庚款生为荣的舆论影响下,希望能脱颖而出跻身于专科女生之列。所以,当凌淑浩未来的夫婿陈克恢鼓励她投考清华时[2]137,她很快地抓住了机会。

目前,尚没有足够的史料证明三人曾有过具体交集,或许她们唯一可以称为“汇聚”在一起的机会,只是后人不断将她们的名录置于“清华专科女生”这一群体之下。然而,不管她们出于何种目的投考清华,至少清华学校面向全社会公开招收专科女生,允诺择其优者派遣留美,这无疑是给了女生们另一条出路。

二、“散”落美国:专业、女权与种族歧视

陈衡哲、颜雅清、凌淑浩三人的人生轨迹自离开中国之日起就开始渐行渐远。陈衡哲于1914年8月15日乘坐“中国号”从上海出发,到美国后她迅速进入普特南女子学校(Putnam Hall)就读大学预科。1921年8月,颜雅清与父母到达纽约后进入胡桃山中学(Walnut Hill School)学习。凌淑浩则在1925年8月16日登上了“杰克逊总统号”,孤身一人提着两只皮箱成为了西储大学(Case Western Reserve University)医学院的第一个中国学生。但是,美国并不像她们之前憧憬得那么美好。

(一)种族歧视与应对之策

三人面临的第一个问题是美国社会对华人的种族歧视与区别对待。陈衡哲留美时正是一战期间,此时中国输送了大量劳工到美国,他们多以贫穷落后、不修边幅的形象出现,这使得美国民间有强烈的排华情绪。尽管留学生作为当时的“被豁免阶级”,但直到1917年,美国移民官员还会无缘无故地对中国留学生进行留阻,有的官费生甚至被拘留“十一日之久”,“种种虐待,惨不可言”[10]279。到1921年颜雅清出国时,华盛顿会议正热切讨论山东问题,中国的弱势外交使得华人在美国的处境更为艰难。1924年“第二次排外法”(TheSecondExclusionLaw)专门对中国学生入境手续列有单独规定,除之前认可的护照外,还要求“庚子赔款所津贴之学生,须领有曾经美国公使签字之护照一纸”[10]313,同时要求留学生必须持有美国本部高校准其插班就读的入学证明才肯接收[11]。此举逼得当年我国教育部门只好咨请各省停送留美学生。1925年凌淑浩抵达美国的几个月前,一名中国留学生因为一个名叫TickledtoDeath(《笑破肚皮》)的话剧愤而从密歇根大学退学,因它通过丑化中国的僧侣与女性以呈现华人热衷于献祭、赌博、醉酒等行为[12]。种种迹象显示,或明或隐的种族歧视导致她们在适应美国生活上有着很大的障碍。

同为中国人,三人对此的态度基本类似。比如颜雅清就对中国留学生的美国遭遇深表同情,甚至还建议清华早日改成大学,这样学生们就不需要花费数年时间待在一个没有人情味的国度为适应陌生环境和他国习俗而苦苦挣扎了[13]83-85。不过,颜总归是有家族庇护,陈、凌二人皆为独自求学于异国他乡,对这一现象感触应更加深刻。

1925年9月13日,在到达美国11天后,凌淑浩接受了当地报刊《克莱夫兰好人报》(ClevelandPlainDealer)的采访,这个访谈在9月24日以ComesfromPekingtoLearntobeaDoctor—MissAmyLing(《凌小姐从北京来学医》)的标题刊登了出来,在凌淑浩的照片边上,记者写道,“凌小姐主修的是妇科和儿科,回国后将进入一所北京的医院工作。……她说,中国需要更多的医生,那儿紧缺专业人员”[2]170-171。这个报道看上去温情脉脉,但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当天这份报纸的头版标题格外醒目《下令铲平中国人老巢》[2]170。同一天同一份报纸表现出美国人的两种态度:一是欢迎中国留学生前往美国大学就读,甚至对其学成归国后服务中国的精神大加赞许;二是针对华人劳工理直气壮的种族歧视并不遗余力地实施侵害行为[2]169,不少华人劳工因此无家可归。这种按照中国人的阶级出身来界定其所应受到的待遇,基本上是当时每个华人都会遇到的常态。

尽管凌淑浩着意将自己与华人劳工划清界限,但她依然遇到了不少挑战。魏淑凌曾怀疑她外婆“有可能曾被拦住、讯问或逮捕”[2]172,但凌淑浩巧妙地在采访中表达了对美国文化的亲近感,又马上寻求当地基督教女青年会的帮助并勇敢敲开美国人的房门极力争取租房;而当她去西储大学注册时,负责老师竟不承认她的中国本科学历并要她从头读起,她设法见到了西储大学医学院院长,向他出示了自己在北京协和医学院出色的成绩单,据理力争到跟一年级医科学生一起参加期末考试的机会。美国试图给她一个下马威,但她不想让美国把她摔下马[2]165。最终,她既租到了房,也以高分通过考试,从而直接成为了该校二年级学生。

实际上,早她11年就到了美国的陈衡哲所遭受到的种族歧视更为严重。当时留学生们地位也许比华人劳工高、物质也许比劳工丰富,但出于知识分子的责任感,在精神上他们可能更为煎熬与矛盾。陈衡哲指出,美国人大多认为中国人是“一脑垂长尾,卑陋无识之旧金山工人而已”[14]。在她的纪实小说《一日》中,美国同学对中国人的好奇与无知被描述得一览无余,她们围着问,“你们在家吃些什么?有鸡蛋吗?”“中国人喜欢吃死老鼠,可是真的?”“中国的房子是怎样的,也有桌子么?中国人吃饭睡觉读书写字都在地上,的确吗?”[15]63-77她还要不断回应为何来美国的质询,不少美国人认为她是“教会遣送者”、传教士们“做好事之间接成绩品也”,这种认知让陈衡哲慨叹“此耻吾国人将何以雪之?”[16]她追问自己的留学目的,“他们离家去国来到此地,却是为着什么呢?”[15]63-77

在对美国当地华工的态度上,叶维丽认为陈衡哲把自己看作“上等人”,并且毫不掩饰对当地华人的鄙视[17],无独有偶,魏淑凌也对凌淑浩有过类似的评价。但笔者以为有三点也许能解释二人当时的矛盾心理:第一,多年来美国精神对她们的熏陶不会是一下就可以消弭的,她们仍然对美国社会抱有基本的信任;第二,中国几千年的等级观念塑造了她们“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阶层认知,到了美国后这一观念促使她们理所当然地与普通华工区分了开来;第三,与当地华工同为中国人的种族认知又让她们有着“物伤其类”的感怀,既愤怒于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歧视,又不满于劳工阶层的安于现状。

(二)女权想象与榜样失落

第二个对美国的不适应则是美国女性的真实社会地位让她们对内心尊崇的美国女性伟岸形象与高贵地位有了强烈的心理落差。20世纪初,中国舆论界大多以独立自主的美国女性形象作为榜样来激励中国女性奋发向上,但实际上当时大部分美国女性的生活仍取决于她们所从属男性(父或夫)的社会地位。这一事实使得三人有了想象与具象上的巨大落差。

陈衡哲因此特别敏感于对中美女性的地位等进行对比,尤其致力于挖掘美国女性教育发展的历史原因,并试图破除国人对美国女性解放的迷思,如1915年她翻译丁懋英所写的《来因女士小传》时,专门感叹国人“以美国女子为天之骄子,而以吾国女子之失学无术为男子之罪,又孰知百年前美国女学之情状有如彼乎”[18]。凌淑浩则赫然发现,她所在班上的女生数量比她在中国时还要少[2]125。第一天上课时,凌淑浩就觉察到同学们“总是盯着她的脚看”,后来才知道,他们以为她缠过足,这逼得凌淑浩不得不在下课后,在同学们好奇的注视下,踢掉鞋子、脱下袜子,把脚露出来,宣布说:“看吧,我的脚好好的,脚尖没有变形。我可不是小脚女人”[2]172。这样一些事件让“本以为美国有多先进”的凌淑浩非常失望。原来事实的真相是,她曾经身处其中的太平洋彼岸的中国轰轰烈烈的妇女运动,实际上比起美国来并不逊色[2]172-173。

很明显,与刻意忽略掉美国社会对华人劳工的歧视类似的是,凌淑浩亦主动把自己与中国的“小脚女人”区分了开来,就像小时候她特意将自己的形象与传统女性形象割裂开来一样,或许也和陈衡哲不断重申她是自己考来“读书”的而不是被传教士带过来的一样。此时,在目睹了美国的种族歧视、性别歧视与等级歧视等种种客观事实后,她们学会了暂时性地接受与妥协,就如同她们幼时与父权的互动一样。尽管她们选择视而不见,但美国人对中国人的种族歧视一直如影随形,这条交织着种族、阶级与性别的鄙视链一直充斥在她们的留美求学生活里。

(三)专业选择与志愿旨趣

伴随着“美国梦”一定程度上的破碎,她们还面临着环境上的不适、学业上的高压以及生活中的孤寂。颜雅清尚有家人陪同,陈衡哲亦有好友与笔墨相伴,但沉浸在医学中的凌淑浩就显得异常辛苦了,除了正常的专业学习,她还要以义务实习医生的身份去本地医院工作。但她显然乐在其中,并一直矢志不渝。

巧合的是,尽管身处异地又在不同年份,陈衡哲与颜雅清有了共同的关键词:“历史”与“文学”。1915年,陈衡哲转入瓦萨学院(Vassar College)主修西洋史兼修外国文学,1919年本科毕业后旋即进入芝加哥大学历史系继续攻读西洋史和外国文学的研究生。陈衡哲为何会选择这两个专业?文学应是她自小的天赋与兴趣,但历史却是她在瓦萨“学问兴趣传染的一个强有力的证据”,她自己回忆,“我不曾进瓦沙以前,最怕的是历史一科”。但瓦萨学院的要求是新生要先读一年历史,“不料我自从读历史之后,对于那一科的兴趣,居然渐渐地增加起来!”[19]248无独有偶,1922年9月颜雅清进入史密斯学院成为该校1926届的文化交流生,主修历史课程[20]65,不过,在《清华毕业生年鉴(1923—1924)》的学生名录里,颜雅清的专业为“(English)Literature”(文学)[13]113,考虑到当时美国高校在大文科专业上并未完全区隔开来,有可能颜雅清在学校也是主修历史专业、辅修文学专业,但至少她回国想从事“社会工作”这一职业与后来她的人生选择确实完成了某种勾连。

当然,虽然二人皆学“历史与文学”,但呈现出的差异性也非常明显。陈衡哲延续着敏感细致的观察力和冷静自持的写作风格,其发表的文章凝聚着她对中国历史与现实问题互相观照的思考,侧重对中国时事、大学制度、文学改革与女子教育等问题进行思考分析。如果说,陈衡哲更倾向于“道”的思考,相较之下,颜雅清则更倾向于“术”的训练,尽管她也做文字编辑,但她似乎更愿意成为行动派。她曾加入史密斯学院圣乐会与戏剧协会,甚至还加入了学校曲棍球队,1923年她排演的戏剧还曾在北安普顿市剧院进行公演[20]20,在校外,她还曾被称为中国留美学生会美东区“all-round Queen”(全能皇后)[13]113。梁实秋评论她“课余之暇,雅善交际”,周旋于众多追求者之间的故事也在“留学界中无人不知”[21]。梁实秋的描述可能多少有点言过其实,但以颜雅清接受了多年中西合璧的名媛教育来说,在社交方面的技巧或许用“炉火纯青”来形容也不为过。

不过四到六年光景,陈衡哲、颜雅清与凌淑浩这三位女性就开始走向了各自的人生道路。陈衡哲在1920年7月获得文学硕士学位后如期归国,旋即接受蔡元培邀请成为北大历史系第一位女教授,“以便他们更顺利地招收女生”[1]127,两个月后,北大开女禁并招收了9名女生。颜雅清于1924年肄业回国就读于雅礼大学,“在雅礼的生活史上另创一格”[22],直到1925年6月获得心理学学士学位后开始“利用心理学和社会学方面的训练,做社会工作”[23],完成了她求学于史密斯之初的职业承诺。而凌淑浩则于1928年6月毕业后拿到了全美医生执业资格证并开始在北宾夕法尼亚医院做实习医生,次年跟随陈克恢一起任职于印第安纳波利斯州的伊利·李利制药公司,但只签了一年合约,因为凌淑浩准备一年后回国,计划“在中国自己开一家诊所”[2]198。

陈衡哲、颜雅清与凌淑浩三人的留美经历证明,尽管这些女生在中国属于“天之骄子”,但在异国他乡由于生活环境、文化差异与价值观冲突,她们既受到美国强势文化的轻视,也无可避免地受到男性权力的凝视。但借助于教育提供给她们的机会,这些女性试图将自身嵌进传统与现代、中国与西方文化互相融合的调适之中,在某种程度上,她们尝试着暂时性的妥协与进退,但最终还是要从中华文化中寻求民族认同与情感归属。

三、“离”梦人生:战乱、职业与不确定性

陈衡哲、颜雅清与凌淑浩三人的人生看似没有交集,但依然有迹可循,甚至可以说,她们的人生恰可见近代女性个体经验与战争、政治以及社会结构变迁等宏大话语之间不断博弈和磋商的过程。毫无疑问,在战乱频仍的世界时局中,个体的生命历程与职业实践充满了不确定性,甚至间或出现断层。“离”为她们的人生提供了一个可以尝试的叙述框架和生命认同。这个“离”,可以是离别与离殇,比如凌淑浩远走他国,从此一生远离祖国、家乡与亲人;也可以是离异与离情,比如颜雅清两度离婚,将孩子寄养在父母家自己却一个人奔波流离于外交舞台;还可以是流离与送离,比如陈衡哲辗转流离于国内高校任职,又将长女送至美国读书从而与之分隔20余载。

(一)战乱裹挟与爱国信仰

以地理空间上的“别离”为例,综观三人的一生,她们总是不断地停留,又不断地离开。导致她们的生活支离破碎的是战争,支撑她们坚定生活下来的则是多年来形成的爱国信仰。三人最早关于政局的记忆可以追溯到1914年青岛被日本占领,陈衡哲愤而言之,“以一国之土地,供他人之搏击,耻何可言”[14],此后她又提出何谓“爱国心”以及对和平时局的呼吁[24]。很快,五四运动爆发。当陈衡哲在大洋彼岸忧心中国运势时,年仅15岁的凌叔浩亲身参与了五四运动,她站在街心一把椅子上,用扩音器呼喊口号,“我们女生成了抗议活动的带头人,……我们去按门铃,告诉各家各户‘别买日本人的东西’”[2]102。但战争带给她们的并不止于此。

1931年“九一八”事变可以视作陈衡哲人生的分水岭。此前,因并未完全涉身于“战乱”,陈衡哲还只是作为一名普通人感叹时局艰难,希望人们“不在战争的范围中吃苦了”[25]98-99,这一时期她以相对温和的立场来进行创作。但之后,她的人生历程则可以视为战火纷飞下一个普通知识女性在颠沛流离中寻求一方书桌的真实反映。1931年9月,陈衡哲作为中国参加太平洋国际学会的代表与其他代表一起建议大会延期,并提出要日本退出此次会议。但抗议无效,大会如期举行。此事或许成了她思考民族国家问题的导火索。旋即,她的笔调日渐犀利,发表的作品开始涉及国难、国耻、民族危难下的儿童教育、妇女问题以及民族活力等问题。1933年在清华大学演讲时,她更是指出清华学生“负着两重国耻的十字架”,并号召青年们“把国家与人道,移置到我们生命的中心点来”[19]17-19。1935年她被聘为四川大学历史系教授,连续撰文数篇抨击当地政治腐败现象,又于7月愤而辞职。很快,战争使得正常的写作也成了奢侈。1937年 “七七事变”后,陈衡哲带着全家人辗转于安徽等地,1941年12月日本偷袭珍珠港,香港沦陷,陈衡哲与家人被困于此。1942年他们再度偷偷转至重庆,次年还应邀到重庆红岩村中共南方局与周恩来会面。

当陈衡哲在战乱中日趋明确爱国心时,颜雅清亦没有逃脱被战争裹挟的命运。最早的耻辱感来自于一场网球比赛。1927年8月,第八届远东运动大会在上海召开,颜雅清作为中方网球选手代表中国与日本比赛[26],但比赛时她“几有应付为难之势,后一再反攻,仅胜一局”[27],最终惜败。体育运动虽名为“增进友谊”,但实为各国增进人民爱国热情的一大途径。也许早年试图为国争光却失利的经历一直让她耿耿于怀,1937年日军全面侵华后,颜雅清奔赴美国接受驾驶员专业训练,她想以飞行员身份奔赴战场。颜雅清的航空救国梦在1939年达到高峰。当年3月,她与著名女飞行家李霞卿一起环美募捐飞行,4月,她又接受了美国家喻户晓的飞行英雄罗斯科·特纳(Col.Roscoe Turner)“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号”(Spirit of New China)的飞机馈赠[28]。每到一处她就开展演讲,痛陈日本对中国的非法侵略,她的演讲特别能引起共鸣,甚至海伦·凯勒也成为了她的飞行赞助人。但数日后,颜雅清不幸发生了坠机事故。这起事故让她因祸得福成了美国民众心目中的女英雄,伤还未好,她就发表演讲,并以一个爱国者身份宣誓,“我的祖国正遭受的苦难深深地触动着我,如果在海外奔走呼号能为国家和同胞做点什么,那么我当竭尽所能”[20]87-94。募捐结束后,她回到中国,1941年香港沦陷时她在参加救护队时被关进了集中营,局势不稳时甚至在生死边缘游走,隐姓埋名8个月后她才终于抓住机会逃往重庆。或许正是这样的经历,此后她对抗日救国的使命更加毫不迟疑。

在陈衡哲、颜雅清受到战争不同程度的影响并以己许国时,凌淑浩在美国的日子也并不好过。1937年日本侵华的消息传到美国,她反复喟叹“我们回不了家了”[2]217。1940年代初,整个美国社会认定华裔和日裔美国人在政治上是忠于他们的祖国的,因此对华裔也很不友好。陈克恢去上班时,不得不别上“我是中国人,不是日本人”的标识。全家人吃早餐时,凌淑浩要把窗帘严严实实地拉上,这样邻居就看不见他们用筷子吃东西了[2]222。显然他们试图成为美国公民的生活充满挑战,不过,夫妻俩依然坚持给孩子上汉语课,“一沓自制的识字卡、两本薄薄的练习本,还有十个一美分的硬币”,谁能记住卡片上的字,谁就可以得到硬币,“两个孩子跟着父亲反复朗读这些基本的词汇,在练习本上的方格里一笔一划地照着写下来”[2]241。魏淑凌强调,无论凌淑浩如何想方设法融入美国社会,她还是那位“对中餐情有独钟”“对祖国魂牵梦萦”[2]1,3,坚定自己是中国人的老太太。多年以来,凌淑浩总是把“你们这些人”当作她的口头禅,“你们这些人”指的是“我们这代在美国出生和长大的人”,这是“她在自己和我们之间划出的一条界限”[2]204。

从陈衡哲、颜雅清与凌淑浩身上,我们看到了战争导致的三人离散人生的基本轨迹。自1931年起,战争就一直成为她们生命中的重要存在。抗战胜利后,陈衡哲拒绝了女儿要她长期侨居美国的邀请,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夕她亦拒绝了香港机票,这也许是她认定的作为精英知识女性最为妥帖的爱国方式[25]238-245。1950年,陈克恢、凌淑浩的同事曾接到过周恩来总理希望他们回国建设新国家的邀请函,魏淑凌揣测她的外公外婆也许也曾收到过,究竟什么原因导致她们没能回国,如今已经无法查证。至于颜雅清,她曾跟父亲提过“希望回到祖国来发展”,1960年颜福庆曾去信邀她回国,并强调“以华侨的身份回国,能得到政府的优待”[3]213。但可惜的是,此时颜雅清已经身患癌症,被医生断定命不久矣,她遂断了回国的念头。

(二)职业转折与不确定性

1924年陈衡哲回忆任鸿隽向她求婚时,“深信我尚有一点文学的天才,欲为我预备一个清静安闲的小家庭,俾我的耑(专)心一意的去发达我的天才”[25]99。但实际上,兵荒马乱中大为国家利益计、小为家庭谋生计,婚后的陈衡哲陷入生育困境,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办法安心教学和写作。胡适曾在二人结婚时赠对联一副“无后为大,著书最佳”,颇具讽刺意味的是,数月后陈衡哲就因怀孕而辞掉了北大的教职。1929年她写信给任心一,语气非常迫切:“今秋日本之会(指太平洋国际学会第三届常会),我十分想去,但家中太没有人了,小孩子不放心,你如肯先来,俾我能得到一点自由,那真是感激极了”[25]100。生育显然是一个女性生命历程中最为重要且影响至深的焦点事件。不过,综观陈衡哲一生的职业发展,大体她还是与当时众多职业女性一样试图兼顾职业与家庭,并取得了一定程度上的平衡。

但比陈衡哲要退一步的是,凌淑浩在婚后的职业发展上有一个很大的转变。最初在伊利·李利制药公司,陈克恢担任药物研究首席主管,她是其助手。很快,得益于医药不分家,凌淑浩开始完全投身于这一领域,“有时KK(陈克恢)出外参加会议或为搜集研究材料,艾米就接管他的实验室负责人工作”[2]199。更多时候她尝试发挥其精湛的专业技能,如“参与改进了一种实验方法,能测量出不同药物对青蛙心脏的影响”[2]200。于是,她暂时放弃了从医念头,并延长了合同期限来协助丈夫进行蟾蜍毒液的研究。凌淑浩从未回答过魏淑凌“为何不继续当医生”的追问,但其实答案显而易见。华人移民要想在美国取得成就只能以家庭为单位进行利益权衡,丈夫成就斐然的家庭结构会使得妻子放弃自己的梦想,因为这可能是这个家庭的最优选择。更何况,很快凌淑浩就发现自己怀孕了。“最初七个月里,她穿着一件大号的实验室工作服,一直坚持在实验室上班,以瞒过同事耳目,免得他们说闲话。”[2]200随着她第一个孩子的夭折,受了打击的凌淑浩逐渐放弃了实验室工作而待在家里。当然,她并非完全成为了家庭主妇,此后她与陈克恢合作发表了多篇论文,魏淑凌渐渐发现,外婆在职业上照样成就斐然,她甚至看到1958年凌淑浩在申请加入美国全国妇女笔会时,还附上了三十五项药理学方面的成果,这些文章有她独立完成的,也有与人合作的[2]261。

相较于凌淑浩在职业上的纯粹追求与陈衡哲在教学研究的间或游离,颜雅清直到1935年才明确自己的职业定位。当时颜惠庆作为驻苏大使需要一位女性助手,31岁的颜雅清毅然离家别子陪同伯父奔赴莫斯科,同年,她在国联第16次常会第一委员会分组会议上就妇女地位问题发表公开讲话且取得很大反响,回国后被外交部正式任命为“本部科员,分驻沪办事处办事”[29],自此开启了往后十三年的外交生涯。1945年联合国成立,她成为中国代表团成员之一,并于次年正式加入联合国出任公共信息处联络员,1947年又协助罗斯福总统夫人草拟联合国人权宣言,最终出席联合国总会通过《世界人权宣言》的会议。在一次次的外交历练中,颜雅清已经能够非常娴熟地将爱国内化为自己身份的一部分。

很明显,颜雅清在海外的呐喊讲演与奔走呼告,与陈衡哲在国内报刊杂志上的种种诉说与迫切呼吁,形成了鲜明对比与相互呼应,而陈衡哲与凌淑浩时刻需要找寻职业与家庭的平衡点的类似选择,又是当时大多知识女性无法避开的为难之处。综观她们的人生经历,可以发现在不断的人生别离之中,她们的职业愿景也曾数次出现断裂,而个体生活的不确定性在战乱中又是那么显而易见。

四、“合”归自我:旗袍、抗争与性别矛盾

陈衡哲、颜雅清与凌淑浩三人的经历表明,尽管身处战火纷飞与变动时局中,但女性个体在利益诉求、资源获取与能力表达上仍有很大的空间可以游走。她们作为个体游离的方式和程度,一方面与家族背景、个人风格和私交网络有关,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的世界格局、政治局势以及社会发展相关。由是观之,女性个体经验能够千丝万缕地穿插在民族国家、女权想象与职业选择的间隙中,继而形成不同的主体认知和人生经历。在这样的生命历程中,“旗袍”成为了她们的一个女性表征。

(一)旗袍与女性形象塑造

颜雅清留下的照片显示,多数时候她身着旗袍,这也与近代女性的形象塑造基本符合。“旗袍”是中国女性出场的标配,它被誉为是最能体现女性婀娜多姿的一种服装。出现在中美社交场合的旗袍,既代表着中华文明的女性美,同时也是中美文化交流中一个非常具有识别力的标签。可以说,颜雅清非常巧妙地成为了一个身着旗袍侃侃而谈的“文化使者”。她身着旗袍来进行外交活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一种性别叙事与身体政治的表征。

目前关于颜雅清流传最广的经典照片即是1939年4月3日她接受特纳上校向她赠送飞机的那一张。颜雅清身着旗袍、外披坎肩、脚蹬高跟鞋,面带微笑地侧脸看着上校并凝神倾听着什么。作为当时中国的女飞行家代表,去接受美国人赠送且取名为“中华人民共和国精神号”的飞机,众多服装中,她为何选择了旗袍而不是适合上机的飞行员装束?究其原因,笔者以为,此时身着“旗袍”有可能是颜雅清的刻意为之,为的是告诉美国民众,中国女性既可以有柔弱美,也可以有飒爽美,既可以“为妻为母”,也可以一飞上天,无论扮演何种角色,都是为国争光。更深层次的,或许是她有意披上这身“盔甲”告诉世界,是日本对中国的侵略逼着从来贤良淑德的中国妇女此时选择“抛头露面”,但他们低估了中国人民抗日的决心和勇气。因此,通过“旗袍”的形象表达,颜雅清完成了从女性形象到民族形象,再到挽救民族国家危亡目的之间的深层转换。

无独有偶,对于一直留在美国的凌淑浩来说,“旗袍”还具备将刻意塑造的中国女性形象与中国文化等同起来的功能。凌淑浩为了融入美国上层社会,将自己定性为中美文化的“亲善大使”。为此,她在当地的女子俱乐部发表演讲,介绍“孔子的哲学”“中医的历史”“中国妇女”,以及“中国的习俗和节日”等内容。魏淑凌一针见血地指出,她在这些圈子里挺受欢迎,“靠的是一身中式的高领丝绸旗袍”[2]261。有趣的是,凌淑浩幼年时曾那么抵制传统闺阁形象,甚至这种性别认知还一直延续到她在燕大读书期间的话剧角色选取上[30],但她人到中年却复归传统,以一种中国文化推崇的女性形象出现在美国人面前。“她发型整齐,打扮得一丝不苟,容光焕发”[2]261,甚至她给女儿美芳的打扮也是“穿着合体的高领丝绸旗袍,两边开衩很长”[2]263,或许,“旗袍”既是她们作为中国女性最传统的自我呈现,也是她们保有自身中国人身份的一种自尊。但更重要的是,她们已经深谙女性气质的建构,“旗袍”寓意着她们可以借助于一个具体的物件来表达她们想要呈现的女性固定形象,而这可以让她们在男权社会里左右逢源。

(二)抗争:在婚配中追寻自我认同

表面上三人都是温婉的旗袍女性,但旗袍之下还有另一条性别逻辑在运作。三人一生都在与父权与男权作抗争,最突出的即表现在对自己婚配问题的态度与立场上。

陈衡哲幼年时就开始质疑:“父亲为什么那么专制,为什么我必须听从他不合理的命令?”[1]3817岁那年父亲为她从高官家庭里挑选了一个人品良好的年轻人做丈夫,但遭到了陈的拒绝,惹得父亲大吼,“我不准你再住在这个家里!”[1]128陈衡哲的独身主义一直坚持到任鸿隽漂洋过海去美国向她求婚。与她类似的是,8岁的凌淑浩因为受到大姐包办婚姻的刺激而威胁父亲,“你不会把我许配给我没有见过的男人吧。我会跑掉的,你会再也找不到我的”[2]77。凌淑浩一直希望自己能做一名真正的独立女医。在美国,她拒绝了陈克恢的数次求婚,并宣告在获得学位之前不会考虑结婚。她反复强调,“我不是来美国嫁人的,如果想结婚,我就待在中国了,我不是来美国找男人的”[2]174。两人最终都通过自由恋爱获得了一生良配。不过,颜雅清却走了另一条路。1927年,年仅23岁的颜雅清与陈炳章结婚。与陈、凌二人的自由恋爱不同,这是一桩因家族利益而起的婚姻,很快又因颜雅清的觉醒而结束。1936年,还在苏联的她主动写信给陈炳章,要求解除婚约。多年后她再度步入婚姻,但当丈夫不乐意看到她报考第二个学士学位时,她又选择了离婚。

如果说,陈衡哲与凌淑浩早年是以自己的追求独立来对抗男权,甚至不惜将“独身”当作“女权化”的标签来争取个体自由的话,那么同年龄段的颜雅清则站在了父权与男权的庇护下,选择了相对温驯的“贤妻良母”式的女性阵营。然而,在民族主义逐渐激昂的20世纪三四十年代,作为大学教授的陈衡哲已经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和言论自由,而作为华人移民的凌淑浩已逐渐跻身于美国的中上层社会,她们褪却了年轻时的激进,选择以更温和的方式来表达抗争,颜雅清却开始站到了舞台中央,以自身婚姻脱离父权系统作为起点,进而为中国乃至整个世界的女性族群进行呼吁与抗争。这些逐渐构建起来的性别认知与主体意识,不可不谓是现代女性教育的成功。颜雅清的两个传记作者都把她与陈炳章的离婚归结为性格不合,但其实这在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她当时身处的家庭中父—女、夫—妻权力分配的结构——她只有如同娜拉一样选择“离家出走”去打破这个结构从而追求家庭外的价值存在,才能成为真正的新女性,而不是做一个“为了子女可以为家庭牺牲”的遵守传统性别规范的新女性。或许,这是另两位女性婚后反而一定程度上受困于职业与家庭的最大原因。

(三)性别矛盾与女子教育

大约是顾念到自己的成长是得益于近代中国女子教育的蓬勃发展,三人又都生有女儿,故而她们对女子教育的关心以及对女性性别地位的思考就体现在她们能发声的多个场域中。

典型的如陈衡哲,她借瓦萨学院校长之口指出“女子教育,国家富强之基”[31]。1918年,胡适在北京女子师范学校作演讲,赞叹美国妇女比起中国女性而言最能独立,远在美国的陈衡哲随即指出,美国女子的独立是基于她们有同伴“协力”[32],她其实比胡适更体察到了女子教育需重视“普及大众”的重点所在。1920年代初她明确指出“婚姻不是女学生的急务”[33],陆续又关注妇女的教育、职业以及解放问题,甚至还畅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的女性五年计划。但随着她为母数年后,到1930年代左右,她的文字中却有着诸多无奈的矛盾。譬如,她相信教育可以挖掘女性天赋使她有独立人格,然而,“当我们有了子女以后,我们便不应该放弃了他们,而去做任何人都能做的一点‘事业’了”[19]71-73。“牺牲了儿女和家庭,而到社会上去另作旁的事业的,这类的女子,我以为社会上是不应该奖励她们的”[19]122。可以看出,成为母亲后,她的女子教育观有了一个很大的转折,即将母职凌驾于女性个体独立之上。当然,母职与个人发展冲突如何解决等问题即使到了今天依然在讨论,这正呈现了百年来职业女性生育困境的复杂性,我们亦无法苛求当年的她们。

颜雅清自始至终也非常关心女子教育,最早的思考可以追溯到1921年。17岁的她指出在校女生要获得独立,首先得有清醒的认识,要特别拒绝华丽和时尚的装饰品,还指出精神独立是在校女生获得自信的最大方式,也是以后成为有影响力妇女的必备条件[34]。1924年,她又指出女学生(尤其是成为了妻子的女大学生)应有的形象与应尽的公民义务[35]。真正让她一鸣惊人的是1935年那次国联大会演讲,她特别谈到中国早在1927年就通过了保障妇女平等权利的决议案,但反观欧美一些国家只是口头上表达对妇女的民主。如此,她忠告这些国家应“主动自愿地将赋予男性的法律权利同样也给予女性,远比逼迫所有的妇女成为女权主义者、迫使其从男性那里夺取平等权要可取、也更亲切得多”,并强调“世界不乏斗士,妇女也许就是有效的和平缔造者”[20]389-390。这样的言论既惊艳了当时的诸多参会者,《妇女月报》甚至以《颜惠庆侄女发言力争妇女地位》为题予以报道[36],也向世界巧妙地展示了中国在提高妇女地位上的努力,以至于有研究者称“这值得中国外交史铭记”[37]。或许这是颜雅清对她们留学期间的女权失落终于作了一个回应,此后她便在对中国弱势女性的关怀与全人类女性命运的同情与理解之路上越走越远。

无独有偶,同样的思考也出现在凌淑浩的脑海中。魏淑凌提到,她最开始告诉外婆想写一本关于她们这代女性的书时,凌淑浩建议她们可以合作写一本书,题目就叫作《中国:新与旧》,还列出了五个主题:教育革命、妇女的身份、女性概观、妇女的职业、母亲的身份[2]166。如果仔细推敲这些主题我们会发现,也许凌淑浩曾想表达的是在过去的百年里,中国因为女子教育革命而使得诸多妇女受益于此,在受教育过程中,这些女性对自身的身份认知进行了再度确认,而这些到底是什么?女性的职业追求与不得不成为母亲的职责,又该如何平衡与自洽?

由是观之,三人都在选择适合自己的方式来表达性别观念与女子教育观,但在对女儿们的教育上又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一生接受名媛教育的颜雅清,据说在女儿才5岁时就把她扶到马上,“让孩子尝试男孩喜欢的激烈运动”,而女儿16岁时又让她独自一人自行转机前往美国[23]52,力图培养她勇敢独立的品格。颜雅清对女儿的教育,或许是对她自己从小接受的循规蹈矩之闺阁教育的一种反叛。而幼时胆大妄为的凌淑浩,却要求她的女儿“严格遵守美国成功女性的准则,包括高雅的服装、笔直的站姿以及自我牺牲的精神,对丈夫、孩子和父母尽心照料着,等等”[2]220。也许可以这样认为,尽管凌淑浩理性地给女性的独立划了自留地,但是她不断想要挤进去的美国上层社会又迫使她不得不改变教育女儿呈现自我的方式。所以矛盾显而易见。但比起颜、凌二位,陈衡哲在理论上始终走在了最前列,她思考得更深入、批判得也更凌厉。她自始至终都敏锐地观察到,在近代男女性别权力重构的过程中,20世纪三四十年代的女性解放比起二十年代呈现出衰败态势,所以她才会专门写自传,为的是通过呈现自己的早年生活来引起试图在漩涡中掌握自己命运的人们(尤其是女性)对自身命运和未来的反思[1]1。

五、结语

陈衡哲、颜雅清、凌淑浩初始相聚在清华留美专科女生名录之中,之后散落在美国,又因为战争而有着各自的人生历程,最终她们统合在自我塑造的个体形象和女子教育思考之上,与她们幼时的性别经历形成人生的首尾呼应。她们的生命历程,为我们揭示了近代女性在实践新式教育、参与妇女解放以及挽救民族危亡等方面的丰富面向。可以说,她们既是近代妇女解放运动的受益者,又是民族国家建构的践行者,但同时,她们还是妇女解放和女性教育的反思者。

陈衡哲、颜雅清、凌淑浩三人固然是女性,不过,她们同样也是近代留美知识分子的代表。她们有着近代留美知识人的普遍轨迹:离开家庭,求学于新式教育,出国留美,并经由发表言论、合群社交的方式来获取社会资本与教育资源,机智地与各种权力机制进行对话,既有妥协与合作,也有拒绝和抗争。就此而言,从她们一生的丰富经历也可以看出,将群体“个体化”后近代知识分子所呈现出来的复杂面向。

以女性个体的生命经验为切入点,来探寻她们不同人生阶段的时代遭遇,这无疑为观察近现代女性史提供了另一个视角,也反过来将女性研究纳入到了一个更为广阔的研究视域中。对研究她们的众多传记文本再次进行历史考证与细节解读,又可以看到不同的撰写者在建构她们形象时的不同目的与视角,而以此为起点的研究,仍有待后来者继续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