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春阳,夏 骏
(苏州博物馆,江苏 苏州 215006)
唐宋以后,苏州绘画艺术逐渐走向了兴盛。早在明初,苏州、无锡一带就已经出现一批书画名家,如杜琼、刘珏、陈汝言、徐贲、陈暹等人,绘画技巧主要继承元代黄公望、王蒙等传统技法,以笔情墨趣为主进行创作。宣德年间,以沈周为代表吴地书画进一步走向兴盛,继起者有文徵明、唐寅、仇英、张宏,他们在艺术上形成各自独特的风格。明代苏州书画艺术的鼎盛影响深远,历来受到学界高度关注,如朱琰认为艺术自身规律与社会经济文化等外部因素是影响吴门画派的两个重要方面。在艺术创作方面由创新而渐至因袭,更兼以奢靡浮夸之风对艺术市场的不良冲击,吴门画派终告衰落。[1]余洋通过花果杂品图与感官相联系的新现象,探讨此时文人花鸟画在审美观上的变革。[2]叶康宁认为书画价格的波动很大程度被藏家和商人所主导。[3]张朋川认为甘肃省博物馆旧藏明晚期吴门书画家画帖是研究明代晚期吴门书画的一组实物资料,并分门别类予以介绍,这些研究从不同视角分析了吴门书画的兴盛及社会根源。[4]明清时期,苏州城市空间及功能发生巨大变化,进而引起人们的关注,这在当时盛行的文人画中有着典型表现。
唐宋以来,随着江南农耕社会的发展及经济结构的转型,商业经济重心由北向南转移。与之呼应,由北及南城市空间规模相继扩张,此种现象从北宋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到明清南方士人《清明上河图》的大量模仿得以充分体现。
唐宋都城的扩张与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创作。唐宋时期,以帝都为代表的北方城市首先有了长足的发展,继城市中心繁华之后,地处水陆要冲的城郊版块在商业经济发展过程中优势突显,并与城市内部空间的联系日益紧密,二者构成有机的整体。绘画风格的转变直接反映了城市空间的历史变迁,城郊板块开发背景下,文人群体日渐聚集游玩于此,孕育了山水画的出现。山水画,简称“山水”,属中国画的一种,以山川、湖水等自然景色为主体的画作。魏晋、南北朝时,自然景观的描写较多运用于人物画的背景。隋唐时期山水画逐渐独立,如展子虔的设色山水,李思训的金碧山水,王维的水墨山水,王洽的泼墨山水等。五代、北宋山水画大兴,绘画名家辈出,如荆浩、关仝、李成、董源、巨然、范宽、许道宁、燕文贵、宋迪、王诜、米芾、米友仁的水墨山水,王希孟、赵伯驹、赵伯骕的青绿山水,南北竞辉,达到高峰。张择端《清明上河图》融山水、人物为一体,是当时城郊经济发展的典型表现,该图全卷内容可分为郊野、汴河、街市三大段。它描绘了北宋时东京汴梁(今开封)的远郊、近郊、汴河两岸、城内和宫城等地清明佳节时的情景。汴京城市规模的扩张与江南社会经济的崛起密不可分。
商业经济与江南市镇的崛起。魏晋以后,历经三次大规模北族南迁,全国经济重心南移,江南水乡的苏州社会经济有了全面、快速的提升。宋代,民间社会普遍流传“天上天堂,地下苏杭,又曰苏湖熟,天下足,湖固不逮苏杭,为会府,谚犹先苏后杭,说者疑之白居易”。[5]农业经济水平的提升促使经济结构逐渐转型,农副业有了较快发展,以赋税为例,“元贞二年,始定征江南夏税之制,于是秋税止命输租,夏税则输以木棉、布绢、丝绵等物,其所输之数视粮以为差,粮一石或输钞三贯、二贯、一贯至一贯五百文、一贯七百文。”[6]4苏州在保持传统农业发展的基础上,部分地区因地制宜开始大面积种植棉、桑等带有商品性质的农作物。以木棉为例,陈三恪在《海虞别乘》中说:“吾邑海乡之种木棉实始于元,其种由松江传来。”[6]4在延续宋元传统农业发展势头的同时,明代苏州一带农副业保持着较好的发展势头。苏州府所属的六县(长洲、吴县、吴江、昆山、常熟、崇明)于“明洪武初栽桑一十五万一千七百七株,蓝靛七千三百六十七斤有奇。弘治十六年,农桑二十四万九百三株”。[6]4农副业种植规模化推动了城乡手工业发展,据《吴江县志》记载:“绫绸之业,宋元以前,惟郡人为之。至明熙、宣间,邑民始渐事机丝,犹往往雇郡人织挽。成、弘以后,土人亦有精其业者,相沿成俗。”[7]1132明代,苏州市镇经济出现了高度繁荣的景象,如盛泽“镇上居民稠广,土俗淳朴,俱以蚕桑为业,男女勤谨,络纬机杼之声通宵彻夜。那市上两岸紬丝牙行约有千百余家,远近村坊织成紬疋俱到此上市,四方商贾来收买的蜂攒蚁集,挨挤不开,路途无伫足之隙,乃出产锦绣之乡,积聚绫罗之地,江南养蚕所在甚多,惟此镇处最盛。”[8]373市镇经济为基础江南城镇如雨后春笋般涌现,从而拓宽了城市空间的范围。
依据苏州城市仇英模仿绘制《清明上河图》。越是早期,在人们印象中城市空间较多局限于城墙以内,以宋代《平江图》为例,古代城图侧重标注城内的空间场所。农副业等经济发展使得城郊成为城市空间重要的延伸,据黄省曾在《吴风录》记载:“至今吴中士夫,画船游泛,携妓登山,而虎丘则以太守胡缵宗创造台阁数重,增益胜眺,自是四时游客无寂寥之日,寺如暄市,妓女如云。”[9]城市空间的拓展奠定了仇英《清明上河图》创作的基础,太湖一带在该画中占据较大的比例,天平山、运河、古城墙等当时苏州地区标志性建筑皆清晰可辨。画卷中郊野春光明媚,生意盎然,柳树绽绿,桃花盛开,河水碧波荡漾,两岸青山起伏。杜汭对该图所描绘的胥山、胥口、胥江、胥湖、洞庭两山、穹窿山、灵岩山、香山墓地等太湖一带的场景进行了系统考证。[10]221从中亦不难看出城郊与城市之间紧密的互动,反映了城市变迁赋予了文人绘画创作的想象空间。
明代以来,商业经济的发展使得城市发生巨大变革,这不仅体现在地理空间、城市格局等方面的变化,还表现在城市功能的转变。总体而言,自春秋战国时代至清朝的3 000多年的发展中,“从社会整体意义上说,城市始终是政治中心功能占主导位置”,“中国历史上城市中的市场长期处于次要地位”,城市作为政治中心统治着乡村。[11]49愈是早期,城市政治军事功能越是突显,城乡社会差异越是显著,唐宋以后逐渐发生改变,尤其在明代异常突显。另一表现,从唐宋时期北方政治型市镇到江南经济型市镇的衍变。商业发展背景下,明代文人“狎妓”游狎较为盛行,耗资甚巨。以唐寅为例,他曾与祝枝山伪扮玄妙观道士,借修观之名,募得扬州盐运使五百金,归吴后“乃悉召诸妓及所与游者,畅饮数日”。他的文集曾详载游观过程:“伯虎与诸狎客纵饮石湖上,先携妓藏舟中,乃邀征仲同游。” “征仲”为明代名士文徵明,因其平生不好“游狎”,在他“酒半酣,伯虎岸帻高歌,呼妓进酒”,[12]659以至文徵明几赴水,后买舟而去。明代逐渐兴起的工商业进一步推动了吴地鬼神信仰的发展,《明莫旦苏州赋》记载当时:
男耕女织,山樵水渔,家家礼乐,人人诗书;舞兮白纻,歌兮吴趋,火盆爆竹兮残岁,乐楼船箫鼓兮莫春嬉;冬舂米兮腊祀灶,照田蚕兮打灰堆。至于华栋宇,丰庖厨,侈昏丧,竞游娱,恃常产,奉淫祠。多奢少俭,习所染与。[6]5-6
明清时期每逢重阳,苏州士绅常到吴山登高,借以游玩、娱乐。在生产发展的促进下织造从业者群体使得吴地呈现出欢娱的气息,吴山登高习俗即吸引不少“市井小人”,如崇祯《吴县志》记载“重九日吴山登高,市井小人以羊博戏”,[13]勾勒出欢娱的社会气息。
明代市井生活的兴起丰富绘画创作的题材。柯继承根据长卷第一段中描绘的河流、青山、泛舟、行路、迎娶、庙宇、戏棚、农耕等景物对明清苏州迎亲风俗进行考证,并对长卷中的持扇人物进行统计及分析。[14]267林家治认为《清明上河图》表现出热闹纷扰的市井生活和民俗风情,场面宏大,气势雄伟,构筑了一幅颇有声势和气魄的风俗画。[15]450
明代,市镇经济快速发展背景下商业中心向城郊阊门一带发生转移,主要商业机构如茶肆酒楼、装裱店、洗染坊等多分布于此。阊门地区商业会馆数量激增进一步印证巨商大贾聚集的程度,据《江苏省明清以来碑刻资料选集》记载,苏州最早的会馆是岭南会馆,位于阊门外山塘街,明万历年间(1573—1620)广州旅苏商人创建。除此之外,阊门附近的南濠大街、留园、桃花坞大街等也是会馆聚集地,显示阊门地区商业活动的兴盛。钱经纬[16]166、单国强[17]181等均不同程度结合图画考证了当时阊门一带工商业繁荣的景象。
商贾阶层竭力追求文人士大夫的生活雅趣,促进了明代苏州绘画的发展。明人王世贞就曾说:“画当重宋,而三十年来忽重元人,乃至倪元镇以逮明沈周,价骤增十倍……大抵吴人滥觞,而徽人导之。”[18]18以仇英为代表,文人的聚集及与商贾家族形成的利益链使得宋元绘画技艺有了很好的传承与创新,这也是仇英仿张择端《清明上河图》的历史背景。余辉对仇英版《清明上河图》考证后认为画作者“基本上以享乐主义的态度绘制该图,以客观加猎奇描绘了当时苏州社会畸形的发展状况和稳固的城防措施,增加了许多噱头,迎合了当地富商们的审美需求,以求获得善价”。[19]仇英画作多被商贾家族收藏,根据明代陈继儒所著的《书画史》,仇英《青绿细山水卷》被项元汴收藏,其侄收藏有仇英仿宋人花鸟山水画册等。商贾阶层丰富的收藏有利于文人画的发展,据清人吴升《大观录》记仇英 《沧溪图卷》上跋: “檇李项子京收藏甲天下,馆饩十余年,历代名迹资其浸灌,遂与沈唐文称四大家。”[20]840商贾家族的收藏既出于对书画的喜好,同时也存在着商业动机。无论如何,商贾家族的介入促进了明代绘画的繁荣,李怀凤的《从<汉宫春晓图>看项元汴的收藏对仇英画风的影响》亦有着详细的论述。[21]
阊门一带的繁华使之成为文人的向往之地,文人的聚集进一步促进绘画艺术的兴盛。文人喜好结交商贾阶层以获取资金来源,或维持生计,抑或满足其奢靡的生活,纵情山水,赋诗作画。曹元亮在《伯虎唐先生汇集序》中载:“遂筑室金阊门外,日与祝希哲、文征仲诗酒相狎。踏雪野寺,联句高山,纵游平康妓家;或坐临街小楼,写画易酒,醉则岸帻浩歌。三江烟树,百二山河,尽拾桃花坞中矣”[22]528文人寄居阊门较容易认识达官显贵,提高自己身价。文人所处的自然、人文环境也对文人绘画创作有着巨大的影响,在仇英《清明上河图》中,阊门所在的城郊成为整幅长卷中描绘的重点。
宋至明代城市空间由北及南发生巨大变化,根源在于社会经济的快速发展及全国经济重心的南移。明代城郊阊门一带的商业繁华推动苏州城市走向江南的经济中心,成为朝廷的财富之区。与之呼应,继北宋张择端绘制《清明上河图》之后,仇英以阊门地区为重点模仿绘制了《清明上河图》,某种程度上宋代《清明上河图》及各种摹本堪称一幅幅城市的人文地图。《清明上河图》不同版本既为探究吴门书画提供了重要切口,同时也拓宽了城市研究的学术视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