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 娆
(湖南师范大学,长沙 410081)
迟子建是新时期以来开始文学创作并取得突出成就的女作家,她的创作以独特的美学姿态和稳定的美学追求,成为当代文坛上的一朵奇葩。迟子建本人曾表示自己没有很厚的“学家的底子”,她的作品中也难以分辨出明显的师承,但是其杂文《那些不死的魂灵啊》中曾明确表示过自己对俄罗斯文学的喜爱。其中,钦吉斯·艾特玛托夫无疑是意义重大的一位:“20 岁之后,我开始读普希金、蒲宁、艾特玛托夫和托尔斯泰的作品。也许是年龄的原因,我比较偏爱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他描写的人间故事带有天堂的气象。”[1]虽然现在的研究少有揭示,但实际上艾氏元素深度参与了迟子建风格的构成。本文将以《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例,从“大地-母亲”主题的呈现、“出走”的情节模式、假定性艺术的引入三个方面来分析艾特玛托夫对迟子建创作的影响,由此帮助人们更深刻地掌握迟子建小说的思想内涵和艺术特质。
“大自然”和“女性”一直是迟子建创作中的关键词。迟子建在20 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大兴安岭地区,那里与俄罗斯隔江相望,孕育着辽阔的草原、森林与蜿蜒的河流,自然赋予了她最初的文学灵感。同时,迟子建把这种自然的灵性赋予在女性身上,使她笔下的女性形象和自然相互映衬,充满神性的光辉。记者柏琳指出,迟子建作品中的“女性气息”不是阴柔或者婉约,而是有一种更接近“地母”的气质。其实,“大地-母亲”是艾特玛托夫所表达的永恒主题之一,其中又包括了人与自然、人与社会两方面。
俄罗斯的自然资源十分丰富,人与自然的关系从古罗斯起就是俄罗斯文学着重探讨的论题。进入20 世纪,人类面临更严峻的生态问题及其所引发的社会和精神危机,而俄国文学以其独特的理性精神在全球生态文学中占据一席之地。[2]其中,艾特玛托夫就是始终贯彻生态意识、保护大地母亲思想的代表性作家。从《白轮船》到《断头台》,艾氏对人与自然的思考上升到道德层面:从古至今,人类都依靠脚下的大地繁衍生息,保护自然原本是代代相传的古训,而失去对自然的敬畏无异于斩断现在与传统的联系。
迟子建在评价《断头台》时表示:“(它)指出了我们面临的问题,自然危机、生态危机、道德危机等,提醒我们摆脱贪婪,免于灾难。”[3]从“北极村”童话系列到成熟的长篇《额尔古纳河右岸》,热爱故乡自然风光的迟子建在内心一隅建立了一片诗意的乌托邦,以此反拨荒芜的城市文明。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呈现出来的原始的鄂温克族的生活方式是“天人合一”的,这群与自然接触最密切的人,深知青山绿水的宝贵,他们从来不以资源的过度采掘为代价换取生产资料。鄂温克人在额尔古纳河流域生育、打猎、劳作、迁徙、死亡,一代接一代,像圆圈一样闭环的族群生活方式在遭受外部现代文明的侵入后,终于面临土崩瓦解。最初,这种瓦解体现在对生态和生活方式的破坏上:林业工人进驻大兴安岭林区,砍伐原始山林、建立林场、开发运材专线和伐木工段,文明的产物伐木点就像“是生长在山中的一颗颗毒瘤,把动物都赶跑了”[4],威胁到了鄂温克族的狩猎。接着,生活方式的改变也逐步地侵蚀着鄂温克古老的文化,少数民族文明的弱势地位在工业文明的铁拳之下难以扭转乾坤。例如,衰老的马粪包死于林木工人小伙子的一拳重击,他的死寓意着两种文明焦灼的对抗;搬迁到激流乡的族人们难以适应定居和群居的生活,向自然开放的居所被强行转化为原子式的封闭空间,一排排封顶的木屋像漆黑的监狱,棉絮被子比起兽皮被子闷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极度的不适应催生了迷茫的心灵,他们深夜游荡于激流乡,甚至用酒精麻痹自己的神经。
“破坏自然、远离自然,无视人类历史进程中我们不该遗忘的文明,就是跟万千生灵告别,人类会不知不觉被孤立起来,我们的心灵会走向黑夜”。[3]在艾特玛托夫的启发下,迟子建向我们展示了工业化背景下生态危机和精神危机的悲剧,这个悲剧警醒着所有人:只有亲近大地,关爱自然,人类才能继续生存下去。
从人与社会的层面上来看,两位作家都赞美女性。其中,迟子建不仅在作品中表现出生态主义的观念,她还关注女性的命运,把她们当作自然的一部分来书写。她说:“女性是以母性的特质出现在社会舞台上的,并在生殖中获得对社会角色的认同,因此,她们的灵性气质往往更接近大自然。”[5]她笔下的女性往往兼具女性的“母性”与自然的“神性”,这一点与艾特玛托夫不谋而合。
“地母”意识在俄罗斯有深刻的文化溯源。在俄国作家眼中,大地是一个神圣的概念,因为,它与母亲相连,与故土相连,如《叶甫盖尼·奥涅金》中的塔吉亚娜就是普希金心中理想的自然人的化身。艾特玛托夫则继承了这一传统,他的早期小说《母亲-大地》就是“大地”与“母亲”同构互喻观点的直接表达;70年代后,艾氏的神话诗学逐渐形成,他创造了一系列兼具“神性”与“母性”的动物始祖形象,如《白轮船》中布谷人的神话里的长角鹿妈妈;《花狗崖》中尼福赫人创世传说里半人半鱼的圣物“鱼女”;《断头台》中的母狼阿克巴拉等,她们都承担了哺育与赋予新生、救助与庇护的使命,象征着人类原始生存的根基。
在东北成长的迟子建则深受民间的萨满教文化的影响。萨满教起源于母系氏族,早期信仰中的女性本位思想与万物有灵紧密相连。迟子建作品中的自然与女性也经常呈现出相互喻指的关系,两者的命运紧密相连、不可分割。《额尔古纳河右岸》里,迟子建的女性观集中展现在鄂温克族萨满妮浩的身上。妮浩就是原始氏族女神的化身,她因为具备与自然沟通的能力而被族人视为拥有神格。妮浩是兼具温情与神性的存在:她是大地之母,用宽广的胸怀接纳、保护万物生灵;她又是冷面的神,维护着生与死的平衡。于是,新生与死亡并存,杀戮与救赎共生,悖论式的自然平衡法则却如此和谐地汇集一身。迟子建以萨满的母性观为宗旨,在个体母亲与众生之母的双重身份困境中,不断呈现妮浩以牺牲自己的孩子为代价来拯救他人悲剧命运的情节,体现出萨满教中以牺牲小我换取集体利益的价值观。
在这里,可以看到两位作者对“大地-母亲”主题的理解基于不同的历史渊源和民族文化,一个是俄罗斯的文学传统,另一个则是萨满文化,不同的国度使他们的创作中刻下了本民族的文化烙印。但是,两人对人类与自然的关系、人类之爱的探讨却具有共性:他们都致力于探索原始生态与现代文明的平衡发展,呼吁重建人类的精神家园。
当诗性的大地陷落,母神对贪婪的人类弃之不顾,人们只能“出走”,找寻新的希望。文学作品中“出走”的行为意味着主人公对现状感到不满,并以离开原地、离家流浪的方式满足自己寻找新家园的欲望。可以说,“守望”与“出走”是人类原始欲望的双重悖论:一方面,“家”给人带来舒适、稳定感,人们害怕流浪所产生的无所依附的不安全感;另一方面,拜原始人类的迁徙历史所赐,所有民族的基因里都深深镌刻着并未消退的离家欲望。[6]中外文学中不乏这类情节模式。
纵观艾特玛托夫的三个创作时期,他笔下寄寓着美好理想的“大地”逐渐失落。人类的贪欲无法遏制地膨胀,文化传统和民族精神被遗弃,所到之处满目疮痍,这令人心痛的景象促使他用逃离的方式探寻新天地。艾氏小说中的“出走”模式大致分为两类:一类是创作早期的“男女私奔”的爱情模式,用来表现男女对真情的向往和理想生活的追求,如《查密莉雅》《包着红头巾的小白杨》等;另一类是创作晚期“向‘水’而归”的出走模式,在吉尔吉斯民族文化与基督教教义中,“水”都具有沟通生死的寓意,如《白轮船》和《断头台》中两位主角投入伊塞克湖的结局,具有向死而生、回归生命本源的意义。
从2002年发表《芳草在沼泽中》后,“出走”便成了迟子建创作偏爱的情节模式。基于自己的创作实践,迟子建如此总结艾特玛托夫在《查密莉雅》中对“出走”模式的运用:一方面,“两个自然的人在大自然中相爱”;另一方面,“两个相爱的人‘出走’了,一村的人都在谴责和议论她”[7]。迟子建敏感地捕捉到艾氏“出走”模式中的对抗因素,并将其融入自己的写作中,她笔下的人物总会在逆境中激发出一股自我拯救的强烈意识,即离家。本文以《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例,分析迟子建的“出走”模式。
小说的结构由“清晨”“正午”“黄昏”“半个月亮”构成。“正午”之前,鄂温克人处在几乎封闭的生活状态中。“正午”之后,社会转型加快与随之产生的精神上的转变,使部落面临内外交困的压力,最终他们不得不走出丛林。客观而言,“出走”意味着拥抱更健康、更合乎人类发展的生活,但是,物质的满足同时意味着精神的丧失。随着机械文明对原始文化的强势吞噬,年轻一代的鄂温克人身上鲜明地体现出两种文明反复撕扯的烙印,其中最为典型的代表就是伊莲娜。她一半的心灵为自然与故乡所迷醉,另一半则在虚荣与激情中醉生梦死。在经历两段失败的感情后,伊莲娜拖着疲惫的心灵回到故乡,自然风光治愈了她,也给予了她艺术的灵感;然而,在山林中住上一两个月,她的心又飞回车水马龙的城市。伊莲娜徘徊于两点之间,形成“城市—家乡—城市”的“出走”模式。伊莲娜在“出走”和“留守”、氏族文明和现代文明的选择间摇摆不定,最终死于冰冷的河水中。此外,沙合力卖黑材被关进了监狱,索玛通过滥交排解久居山林的寂寞,索长林因为女儿伊莲娜之死整日酗酒……在历史的滚滚车轮下,难有净土免受荼毒,原本诗性的乌托邦注定分崩离析。
虽然两位作者在“出走”模式的设置中有相似之处,他们都描绘出二元对立结构下人们矛盾和迷茫的心理,并把“出走”视为解决问题的途径之一,但是二者又有所区分。艾特玛托夫推崇的是“严峻而朴实的现实主义”[8]85,“他对于政治的或世俗的社会现实往往给予更多更直面的关注”[8]2,在善恶的悲剧性冲突中,艾氏往往用善的毁灭来肯定善,因而他的小说风格显得悲怆沉郁。相较艾氏,迟子建的作品风格是轻盈灵逸、哀而不伤的,这或许与她的个人经历息息相关。迟子建的流浪情怀始于对父亲的崇拜。在她看来,流浪行为具有追求自由的浪漫与洒脱,因此,她对“出走模式”的阐释也建立在浓厚的家园情结之上。小说中,迟子建在塑造伊莲娜这个出走者时,也描绘了对立的留守者“我”的形象,这种安排仿佛是在灰烬中埋下一颗火种,给予行将消亡的游牧文化一点慰藉和希望。迟子建的“出走”并非浪漫主义者对精神家园路漫漫途中的上下求索,也不是一场游戏人生的狂欢,她的“出走”模式是一次自我认知的旅程,而她将旅程的目的指向了“家园”。正如小说的结尾,西班带着玛鲁王和亲人团聚,预示着这个民族的未来或许还有希望。
即使是民族、历史的重大主题中蕴含的沉重与苦痛,迟子建也将其消解为基于个人生命体验之上的沉重与苦痛,于是,读者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看到的是一个对鄂温克族历史娓娓道来的老妇人,文中的叙述充满了她私人化的情感体验。迟子建给予人物温情的结局,用个人化的叙述姿态和温情模式唤起读者的共鸣,这就是她的“轻盈”所在。
“一个人必定是在用‘天赋’做了‘敲门砖’之后,要不断汲取营养来完善自己。所以,这也决定了我的读书态度,很杂”,[9]“小说技巧应该是水到渠成的,而不是刻意为之”[10]。这是迟子建模仿外国作家创作时所秉持的观念,因此,她总是将对方的技巧巧妙地融入作品中,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她曾表示,艾特玛托夫的《白轮船》在内的俄罗斯作品中蕴含“哀愁”的旋律,而它又由“三股弦”构成——“民间传奇故事、苍凉世事以及风云变幻的大自然”[11],其中“民间传奇故事”就属于假定性艺术的范畴。
“所谓‘假定形式’,是苏联文艺中的一个专门术语,指的是不以生活本身的形式反映生活的艺术形式,即非写实的形式,具体说来,包括象征、寓意、神话、变形、怪诞、魔幻等”。[12]艾特玛托夫用象征、民歌等假定性艺术手法观照现实,试图将两者结合,形成浪漫主义形式和现实主义内容相统一的独特风格。如,《第一位老师》中反复出现的“白杨树”,既是玖依申崇高品质的象征,又是他爱情的象征;又如,《永别了,古利萨雷!》中的骏马古利萨雷与主人塔纳巴伊互相印证的命运。对艾特玛托夫而言,假定性形象是为了反映社会中人与人、人与环境的关系,使善与恶、好与坏等对立的品质在象征中鲜明地映衬出来,向读者准确地传递他的情绪和暗示。
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迟子建对艾氏的假定性艺术的借鉴十分明显。《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象征意象“月亮”贯穿全文,由于受到满-通古斯文化的影响,迟子建笔下的月亮意象与满族月亮神话的寓意紧密相连,文中的月亮意象基本以两种形式出现:“满月”和“残月”。当“满月”出现时,人和自然、人与人之间达到和谐融洽的状态。在这里,“满月”喻示着生命的圆满状态,两性在灵与肉的结合里实现了互为主体的和谐关系。如,“我”和拉吉达月圆之夜举行婚礼,而“我”和拉吉达的结合则是“月亮与银河的融合”。“残月”则多次出现在死亡场景里,寓意生命的残缺状态。例如,达玛拉死前,天边出现不祥之兆“一轮残月”,这暗示着达玛拉的生命已走向尽头。然而“月有阴晴圆缺”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因此,“残月”还隐含着事情有达到“圆满”境界的潜在可能。后序“半个月亮”中就描绘了一幅月光下族人回归的景象,半轮月亮既指向少数民族文化的衰落,又暗示着它可能再次复活,或走向充盈。“月亮”的意象贯穿了整部小说,它既见证了这个民族的文化特质和生命观,也见证了它半个多世纪以来由盛而衰的历史。
另外,和艾特玛托夫相似的是,迟子建在《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也运用了民歌的假定性形象来增加小说的地域色彩,烘托人物的内心活动与情感。萨满神歌的用途之一就是抚慰和告别亡魂,妮浩在祭奠自己早夭孩子的仪式上多次唱起神歌。在与神灵的交流中,妮浩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去往一个充满灵性的地方,她将那里描述成一个拥有美丽风光的天上人间,有“星星”“太阳”“银河”“月亮”等等天上的自然意象。歌曲中的“百合花”代指的是女儿交库托坎,而“黑桦树”则指儿子耶尔尼斯涅。迟子建用自然化的、诗意的语言来表现鄂温克人的自然观,表现出她对这支少数民族信仰的深刻理解。
根据作家创作追求的不同,假定性的艺术手法也随之发生改变,相比艾特玛托夫的现实性,迟子建的假定性艺术更具温情脉脉的伤感,她深受影响的落脚点在于对人类文明发展进程的反思。在现代文明的挤压下,丛林民族不仅失去他们所仰赖的家园,他们敬畏自然、尊重生命等美好品质也必将消亡,作者用温情的目光关怀着这群“边缘人”的悲剧性命运。
综上,可以从“大地-母亲”主题的呈现、“出走”的情节模式、假定性艺术的引入三个方面,看到迟子建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中洋溢着的艾氏元素。但是,迟子建没有停留于表面的模仿,在深受影响的同时,她利用本土文化与外域文化的有机结合,创造出属于作家个人的独特风格。这或许印证着迟子建所说的:“在全球化的背景下‘走出去’是必然的,也是必须的;但‘走回来’,也就是珍视我们的内心生活,珍视我们民族优秀的文化传统,珍视我们脚踏土地的丰饶与贫瘠、阳光与阴影,我们才不至于堕入虚浮的泥潭。”[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