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上海理发店的文学想象

2022-03-17 09:25叶奕杉
重庆第二师范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理发师理发店上海

叶奕杉

(西南大学 文学院, 重庆 400715)

民国时期上海的发型变革潮流和租界激增的人口,促使理发场所由传统的理发摊走向现代的理发店(所、室)。不同于俱乐部、咖啡馆、跳舞场等从西方移入的消闲场所,理发店则是被逐步建构的生成性空间。因此,现代作家对理发店的书写并非与殖民话语紧密贴合,而更多源自个性化的空间体验,呈现出与一般半殖民地消费空间评判话语的差异。近年来,学界关于民国都市空间的文学想象研究已有一定的成果,然而还有许多消费空间未能进入研究视野,且缺乏对不同空间的分类与辨析。在相对一致的半殖民地历史与消费心理下,理发店的空间书写通向了特异的现代生存体验,达成了脱离西方日常及其消费观念的恣意想象。

一、另类消费空间:主客异位与物的侵略

民国时期,寓居沪上的文人常出入于咖啡馆、跳舞场、电影院等供人闲暇消遣的场所。无论哪个阵营的文人,都难免受到洋场风气的影响,乐于展现这些表征着“海上繁华”的享乐空间,并不可抑制地显示出对娱乐场所的欣羡和潜在的消费欲望。然而,在对小资乐园的光怪陆离、摩登时髦赏赞不绝的声浪中,关于理发场所的书写却透露出畏惧、反感的情绪,弥漫着紧张、恐怖的气氛。

理发师、营业者与前来消费的顾客发生角色的倒转,顾客在交易中常处于弱势,任凭商家摆布。提供服务的人员掌握了拟定服务形式、额定价目的主动权,消费者取退守姿态,听之任之。沈泽民就曾注意到这一非常态的消费行为:“够精明小气的上海人,任凭一件小买卖,总非计较一下不兴;坐人力车,老是讨价还价,不肯损失分文,独往理发店理发,从不闻有少给钱的,有时候经不起他们对你‘巴结’点儿,尽会付上超双倍的定价。”[1]上海人为追求时髦、保持前卫,在发型管理上慷慨掷金。“上海人走进理发店去理发,理发店的门上,明明挂起一块牌子,写着理发每位一角五分,修面一角,但是上海人终要给四角六角八角不等。”[2]消费文化在上海的蓬勃发展,使得外在躯体的外表与印象的管理具有了特别的重要性。商家便往往利用相对宽松的交易缝隙,在价格制定和服务质量上为所欲为。据《大都会》刊登的一则消息,某新进女作家在领到高额稿费后,赴林森路(原霞飞路,作者注)烫发,然而在烫发后讯问价格时,才得知一期万金的稿酬不足以付清烫发的费用[3]。理发行业不唯是金钱的暴利,敷衍的服务态度与低劣的技术也与高昂的酬劳不对等。周作人之子周一丰这样描述在上海理发洗头时的体验:“那里的洗头总不肯多洗几下,我后来叮咛他多洗,结果也是三下四下的便推肩膊,这就好像一个人没吃饱饭而撤了去一样的使人生气。”[4]再看1947年在上海教书的汪曾祺,他在《理发师》一文中感叹理发行业的“革新”及其带给“摩登”都市的巨大改观,抱怨理发师技术之差:“既不能发挥自己的才能,运巧思;也不善利用材料,不爱我的头。他们只是一种器具使用者,而我们的头便不论生张熟李,弄成一式一样,完全机器出品。”[5]在理发师不假思索的机械性操作下,一头油滑恶俗的发型使得汪曾祺被上海的发型时尚这一个“具有社会捆缚作用的有效的趣味标准”[6]所黏合和强制,并与他的自我认同、审美趣味产生裂痕,自然会产生反感的情绪。

理发店内的陈设和理发用具对身体的侵略调配出恐怖离奇的情调,不愉快的体验进入文学之中。一方面,理发店内整齐排列的镜面、桌椅、工业化的器具与光的反射、折射相联结,不免给眼球带来强烈的刺激,造成视觉的冲击。如1940年在上海开业的新新美发厅“装有美国最新华贵的晶体长灯泡电灯的立体理发宫,多惊人的设备使每个仕女震撼于机械的用具设备而叹羡现代科学昌明的权威了”[7]。而镜子作为文学和电影中的点缀性道具,赋予空间场景虚幻、昏朦的神秘感。张爱玲就怕上理发店,“并不喜欢理发馆绮丽的镜台,酒吧似的镜子前面一排光艳名贵的玻璃瓶,成叠的新画报杂志,吹风轰轰中的嗡嗡笑语”[8]。另一方面,器具发出的异响,生硬的鼓噪,错乱的节奏,振动着还未适应现代机械鸣响的敏感耳膜,与视觉图像、色彩的压迫一道交混成充满魅影和怪声的异度空间,引起紧张、惧怕、焦虑的情绪。久居上海的章克标“每一次去理发,坐上那回转椅子,是像登绞首台一样的心境,我抑制着全身的恐怖,听着格杀格杀的剪刀鸣响,真个是神魂出舍的样子”[9]。正如汪曾祺曾说理发店里的器具“不但形状不凡,发出来的声音也十分复杂,营营扎扎,呜呜啦啦。前前后后,镜子一层又一层反射,愈益加重其紧张与一种恐怖”[10]。最难以忍受的是或冰冷尖锐或高温难耐的理发器具与发肤的亲密接触。艺术家和文人有着敏锐的感官和非凡的想象力,不知不觉便会夸大身体受侵的效果。现代文坛中如鲁迅、林语堂等不爱上理发店者,或许也正因为此。

理发师多数时候是匿名者,他们既是理发场所不可或缺的一员,又被排斥在顾客和器具陈设之外。在顾客那里,理发师没有姓,这是他们模糊的社会身份的一个标志。在中国的家族传统中,是血缘绳结了独立的个体。以手艺冠名的理发师,在理发店这个因商业活动组织起来的空间内被众多的同类包围,不得不依靠编号区分。上海孤岛时期,与张爱玲一道被柯灵提携的文学新星白文在小说《绅士淑女》中,就展现了两位摩登女大学生路赛郑和玛丽张关于头发的闲谈:“路赛郑说:‘你前头的短发再要卷高点更好。’‘我本来要卷高的,但理发店里说太高了要掉下来。’‘你平常在那里做的?’‘百乐门,不过要碰运气,如果碰到三号有空,那就一定做得好。’‘不过五号也还好,我总是找他做的。’”[11]理发师的名字模棱两可,要么指向显而易见的身体特征,要么与某种数字编码相关。即便将理发店内发挥服务功能的人员当作叙述的中心,他们依旧不能拥有完整的姓名,如关注理发店内最底层学徒生活的写实小说《理发店的一个学徒》中的“小麻子”[12]。

理发店是机器的世界,齿轮和马达的交响毫无美感,嘈杂、尖锐、紧张、造作。顾客和服务者之间的多数接触由器具完成,因而器械的触感更容易在他们的情绪和体验上涂抹浓厚的色彩。固定在座位上的顾客暂时失去行动自由,宛若被扎紧了绳索的嫌犯,被理发师带进促狭的监狱。它的物质化、压抑和无生命的表征使得还未完全从传统而原始的感官经验中脱离出来的现代文人们苦不堪言。一想起理发店,“就如坐针毡般”“毛骨悚然,不寒而栗”[13]。理发的座位类似牙科医师所用的机械化座位,再加上琳琅满目的电动理发器具,使不少人觉得去理发大有坐电椅的样子。另外,理发店的标志螺旋三色筒的血腥来历也容易引发联想。据《民力周刊》:“当年普鲁士军队进占巴黎的时候,法国有一位老理发师,愤外国军队的侵占其祖国,于是乎他奋不顾身的乘着住在他的理发店内的十余个普鲁士兵,正在酣睡的深夜里,把他们杀得一个也没剩;而这位忠勇的老理发师,也就因此而殉国了”。[14]虽然20世纪40年代上海理发店的经营管理和技术质量有了进一步提高,特别是新新、华安、南京、百乐等特级店,装潢讲究,设备新颖,技术高超,服务周到,声名远播[15],但是先进的器具反而使“理发师的技术因于各种新发明的成功,反而减退了,将来必有一天,只要理发师坐在另一间屋子里,用各种不同的电器开关,略一动手,便可同时为好几人剃头修面了?”[16]电影《六十年后上海滩》中理发店的空间就成了艺术家精神想象的兴奋点:“此种理发店,既无理发匠的供应,亦无各种理发器具的设备;店内之壁上有许多圆洞,如要理发,只需将头伸进洞去,将机钮一扳,克擦一声,不五秒钟已把头修好,而且式子随心所欲,应有尽有。”[17]剪发过程因为物的参与使得劳动按照设想,合理地、规律地运作,但也与理发师出于人本性的劳动意志对立。正如卢卡奇指出的:“人无论在客观上还是在他对劳动过程的态度上都不表现为这个过程的真正的主人,而是作为机械化的一部分被结合到某一机械系统里去。”[18]日益理性化与机械化的理发行业,压抑了提供、接受服务双方的主动性,引发了更多的玄想。

理发本身算得上是日常消费,然而物质文明强势重建了该领域的消费模式,加大了享乐的比重。文明的发生与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解除了人们劳动的束缚,孕育了物质的崇拜,同时也伴随着失掉人性的恐惧、颓废堕落的滋长。在理发的空间内,顾客的需求让位于理发师手艺的自由施展,但随着器具的升级,理发师被架空成物品的使用者,文学也减省了对他们的刻画。物不仅侵略了顾客的身体,扰乱了心绪,触发主客异位的“被动”消费,也侵略了理发师,改造了他们物我互动的经验,使他们单纯地沦为顾客整肃面貌的工具,以及理发器具的附庸。相较于其他场所中情绪的释放、规约的解除,理发店的体验实在算不上享受,而是一个另类的消费空间。实际上,这种陌生的消费体验既是上海居民现代情绪的表征,是脱离传统消费方式的阵痛,也是上海在西方现代工业科技、商业文化刺激下社会转型的一个注脚。

二、新型人际交往空间:女性权力的崛起与规训

20世纪30年代,随着租界人口增加、工商业发展、消费市场繁荣,上海理发业稳步发展,理发店发展到2000多家。上海理发业不光在规模和数量上有了明显的扩张,其面对的顾客群体也将女性囊括进来。有人评论说,上海理发店是“最最革命的”,行业内部的改良与革新是“中国空前的”“大变动”。逐渐被社会接受的女子剪发新潮流,使得男理发师再无须避去男女授受的嫌疑,给女性剪发;同时,这一潮流也推动了理发业的自觉变革,在店内的装饰与剪发的卫生上颇有进益,“好使一般妇女们也来光顾”[19]。由此,商业行为背后的男女交往被合法化,理发店构建的匿名暧昧空间滋生了新型的人际交往方式。

首先是开辟了女性追逐情爱的欲望空间。一方面,投机者往往借剪发烫头攫取机遇,重塑自我。曾虚白小说《偶像的神秘》中的妓女,在先施百货公司附近故弄风骚、赔笑搭讪,招揽生意不成,白给人蹂躏一番。“第二天清早就走进一家理发店,咬紧了牙齿,把一头又长又软的头发一下子铰成了这个‘童化’式的新装。”[20]去理发店重整面貌,预示着眼光的改换和命运的转变。她不仅把出卖色相的地点移到了外国人的公园,对待男人的态度也由谄媚到冷淡、暧昧,终于屡试不爽,赚得男子们的钟情。偷听者“我”受到这番评点男子的谈话“戳心的侮辱”,忍不住“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这里,理发店成为女性制造男性关注的场所,表面来看是底层女性自甘堕落的媚俗改造,实则是谋生的权宜之计,它标志着妓女开始掌握两性关系中的主动权。她们由“天真”向经验的转化伴随着内心关于都市男性想象的幻灭,认清肉体与情欲挥霍性的价值,变身从城市欲望的旋涡中获利的投机者。另一方面,理发场所内顾客与理发师的交往,为女性摆脱两性关系中被动和依赖提供了合法化依据。小说《在三等理发店中》的大阿姐,利用顾客的特权,挑选男性理发师,以满足情欲的需求。她借做头发之便,向瘦长个子的理发师提出夜晚的邀约。理发店内的人们不觉情爱中男女攻守反转的异样,反倒向瘦长个子吵着请吃糖,调侃他“艳福不浅”。这说明该空间已然承认并鼓励女性情欲的释放。放任“打情,骂俏和污浊混成一片”“强淫怪状的女娃趋之若鹜”[21]。理发成为女方补偿欲望的中介,而理发的空间俨然成为女性捕获男色的艳情之所。在这里女性显示了作为消费者的主体力量,她们并非受到消费霸权势力的全面压制,消费场所反倒“是一个各种协商过的意义的场所,是一个抵抗、鉴别以及服从和利用的场所”[22]。

理发店内性别政治的失衡与反常,也表现为男性在该环境内的疲软与隔膜。如小说《理发师小胡子》中,摩登女性在穿着打扮上的不懈追求给男性理发师提供了施展卓越造型技术的舞台:“摩登女性的一半生命虽然操在裁缝的手,可是另一半却操在理发师的手,不问服装怎样的讲究,头发没有理发师的过问还是赴不得宴会的。”[23]然而,女性的认可仅限于理发师的手艺,并不将理发师当作可能发生恋爱的男性对象看待。于是,即使众星捧月中的小胡子为着前来理发的杨女士神魂颠倒,在高涨的情绪中写下了求爱的情书,到底还是未得回应。在该理发店内,代表男性的小胡子遭遇了女性的拒绝,女性在该空间拥有了选择的权力。这场恋爱的失败取决于女性回应与否,也就是说,女性成为理发店情爱故事的主导者。徐耻痕的侦探小说《理发店的秘密》中的理发店就是诱捕男性的空间,伶角红牡丹被骗至理发店,后在迷药的作用之下不省人事,被幽禁在密室中供人戏弄,前来送餐的女子“来时必相戏弄不已”。红牡丹“实在禁不起她们的烦扰,但又无法阻止,只得听其摆布”[24]。

同样,男性顾客进入理发空间的动机,也受到女性的牵制,预示着男性婚恋状况的异动。《马伯乐》中逃难至上海的马伯乐与友人挤在狭小的亭子间,过了三个月可怕的生活。“白天自己在街上转着,晚上回来像狗似的一声不响地蜷在地板上睡了一觉。风吹雨打,没有人晓得。”不过,一封表明妻子即将带着钱财来沪的电报刺激他跑到理发馆,坐在大镜子的前面,期望借由外在的改变,扭转命运。“他想,明天与今天该要不同了,明天是一切不成问题了。”[25]这里,理发与人生境遇关联起来,将男性外在面貌与精神状态的转变建立在女性的行动之上。而在如小说《色盲症患者》那样男性猎艳的传统叙事中,理发的空间就成为抵达浪漫、肉欲的前哨,帮助男性获得性的满足。“大上海闪烁着它的夜眼时,凌霄从白玫瑰理发室里整容出来,跨进了‘夜未央’。”[26]空间频繁的位移向我们展示了一个事实,那就是理发场所不光与男性的婚恋状况对接,也与上海的舞厅、咖啡馆、百货公司、旅馆等滋生冒险、孕育淫冶的场所缔结了不可忽视的契约。

其次,理发店与女性在金钱物质层面的追求相伴相生。就消费者而言,理发店成为女性展示由金钱划定的身份与阶层的触媒和窗口。居伊·德波认为,在经济强大的统治能力下,“经济积累的结果完全占据了社会生活,并进而导向了从占有向显现的普遍转向”[27],一切实际的占有都必须来自其直接的名望和表象的最终功能。在这一意义上,上海女性的个体现实直接依赖于社会力量,并受社会力量的完全形塑。例如20世纪20年代的游记《魔都》中,村松梢风与中国友人在跳舞场内关于上海女性衣装造型的评点就很能代表这样的趋向:“上海的女人毫无进步,她们的进步只是在外表上。基本上她们都只是想做别人的小老婆而已。”[28]183换言之,女性妆造变迁的动因并不仅仅在增强对异性的吸引力,而是潜藏在其中的经济利益、阶层跨越、身份重塑。

就追求女性解放而言,理发店作为新兴的职场空间进入了女性职业的谱系中,丰富了女子职业的种类。20世纪20年代的女子剪发浪潮催生了女子理发业,更孕育了女性理发师。市场制度下的消费文化“使男人与女人被整合到一个首先是作为消费者的社会中”[29]。虽然女理发师并未成为业界主流,但却动摇了男性在理发行业中的垄断地位,同时也为女性消费者或服务者踏足公共空间打下基础。小说《残荷》不仅以荷花比喻委身男性的沪上舞女,白日无人欣赏,夜晚尽显妖媚,而且描写上海女性的职业亦随着社会的潮流变动不居,“由戏子,而女相士,而女茶房,而模特儿,而女明星,而女理发师”。虽则由此说明沪上职业女性谋生的艰辛,但却诘问依附家庭生存的无职业的“坐汽车,买新衣,打手饰,出入影戏院的公馆太太小姐是有生命的女人么”,进而提升职业女性的认同感,呼吁女性自我的和解与社会的接纳,更发出“上海滩上,是饿不死女人的哟”[30]的感叹,鼓励女性走出家门、自立自强。1927年,全部聘用女理发师的理发店开始在上海出现,女子学习理发技能被视为谋求经济独立,摆脱对男子依赖的重要途径。知识女性亦积极利用媒介宣传女权主义观念,各种“女士”纷纷在报刊发声。在她们的笔下,更有女理发师现身说法:“理发习成之后,绝不受任何拘束,有资产者,自己设店,无产者介绍工作,能虽家庭者,服务远近,悉听其便,否则一家大小之理发,固无待求诸外来理发师,全年理发费,可省不少。总以上四者而观,在目下女子职业中,理发当然比较为优越,为快捷方式。”[31]

理发店承载的女性情欲、物欲具有两面性,既为扭曲女性价值提供证据,加速了女性的堕落,也为女性寻求自由解放开辟了新天地。其中传递的观念,并非总是促进女性边缘化状况的改变,有时也会鼓励女性默认在父权社会结构中所处的从属地位。与此同时,作家对该空间的书写也未跳脱主流的男性凝视,拒绝承认女性欲望的正当性。可以说,文学中理发店空间女性力量的非常态崛起、反叛和男性的颓败有着异托邦的意味,反证了外部世界对妇女的拘囿。

事实上,上海理发店的上述特性透露出的是国家政权的危难处境。政府管理权在公共租界和法租界的失效,以及半殖民地上海盛行的异域势力、颓废风尚直接挑战了国民政府的权威,使得这方未被囊括进统一主权下的空间“在国民政府眼中很像一个桀骜不驯的女人”[32]。具体而言,多情敏感的上海女性在新式理发店的消费与服务中达成“摩登”与“解放”目标的同时,也在20世纪30年代的新生活运动中成为冲击的对象。上海女性在理发一事上的反叛与受到的压抑,正是国民政府在重整社会、阶级以及救亡的诉求下对女性形象规训的现实表征。对上海都市现代女性发型与行为的指摘与掌控,象征了当政者的政治权威。

三、半殖民地政治生态的缩影:情欲与民族阶级话语的会叙

“空间是政治的、意识形态的。”[33]文学所建构的理发店空间丰富而芜杂,是半殖民地上海的缩影。理发店故事的兴奋点不仅是现代体验和淫俗风气,政治及其与情欲的交缠也是文人乐此不疲的叙事主题。

首先,理发店作为一个公共空间,顾客在接受服务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交换着信息,完成社交与流言的生产。张资平的小说《明珠与黑炭》中留学归国的教授邓质如恋慕日本女人青芙,在理发店恰巧碰见情敌吴克英的妹妹,从她的口中得知克英每间隔一天就要到青芙家补习日文,心里泛起微妙的感情,既愿终成眷属又微生嫉妒。理发店内女性壁垒的消弭刺激了邓质如在情爱场上的追逐,在军阀压迫之下走投无路的他,亦开启了向以青芙为代表的外族求援的悲情故事。情欲叙事中隐含着对本国军阀的批判,也潜藏着对国族的自卑与忧思。政治领袖也常常携带着鲜活的观念进入理发店,申报的一则新闻就记载了孙中山到“一乐也”理发时的言行。“修面时常殷殷垂注上海工会的组织情况,叮嘱他必先以身作则,负责把理发工会筹组统一,劝导大家缴纳会费,以奠定革命工作的底层基础。”“任何职业在革命工作的前面是一律平等的。”[34]汪曾祺在《绿猫》中证明了理发店在定位文化身份、标明价值取向方面,能够诱发隐微心态的显现。友人栢在理发时由理发师的染黑白发的提议,进而想到自家毛色难看的小猫,便询问店员是否有可能将毛发染成绿色。理发师和顾客都饶有兴趣地抢白,争相回答,因而使他确认自己能拥有一只绿猫。明代文震亨的《长物志》讨论人的心性与驯养动物的联系:“必疏其雅洁,可供清玩者数种,令童子爱养饵饲料,得其性情,庶几驯鸟雀,狎凫鱼,亦山林之经济也。”[35]同样,汪曾祺在上海写作《绿猫》时幽闭、困顿的居住环境与创作不合群的焦虑,也与作为象征异质与先锋、孱弱而封闭的绿猫相互阐释。他带实验性质的写作路径背离了20世纪三四十年代文坛战后左翼文艺观念,造成其创作的滞阻。同侪在理发店中将猫染绿的臆想是一次将心灵反叛具象化的情感爆发,一次不循规矩的冒险。理发店随性的谈话氛围和自由的社交环境,为素日压制的政治辩驳与另类话语提供了一道恰当的保护层。

其次,理发店空间自身也具有政治性,是阶层结构与文化生态的映射。相较于上海其他消费门槛较高的场所,理发作为一种日常消费,其受众的范围更广,服务的层级与消费的档次也会区分得更加精细。20世纪30年代,特别是孤岛时期的上海理发业,呈现出繁荣的局面。高级的理发店,大多聚集在南京路、霞飞路、静安寺路。愚园路先后开设百乐、紫罗兰、立德尔等16家理发店,成为上海著名的理发街[15]。普通的理发店,大都是利用一幢房子的最下一层做店堂,最低级的理发店大都开在冷静的马路角落,或是弄堂里[36]。孙侠夫的小说《素秋的死》中素秋居住的就是理发店的前楼,理发店开在楼下的一层,不断地生产着煤烟[37]。理发店的分布与人口的密集程度、地段、选址有着直接的联系。越高级的理发店越追求高端消费的群聚效应与区位优势,大多将店设在环筑租界的马路上,从而笼络高消费的客源。与此同时,上海理发店的建造也显示着种族身份的区分和异国文化的特性。汇集全球时尚潮流的上海,在理发技术与发型与国际接轨的同时,亦显示出全球化过程中不可或缺的“循序渐进的空间隔离、分隔与排斥”[38]。专门介绍和研究上海的刊物《上海周报》刊登的《上海的理发店》[39]一文就说,南京路外滩惠中饭店附设的理发社专为有钱的大亨与西洋的男女服务,价格奇高。霞飞路上有八家法国人开的理发店,主顾一般为外国的绅士和淑女。日本理发店的主顾都是日本男子,因为日本女子的发式较18世纪并无较大的改变……除此之外,各种外国理发店剪发都各有特色:“英国人开的理发店以剪朝后梳僻开头为最擅长,法国人以剪香蕉式的西式头为最擅长,日本人以轧短发平顶(俗称东洋头)为最擅长……”中式理发店深受外国理发店影响,店名由“顺记”“合记”“兴记”改为“白玫瑰”“孔雀”“紫罗兰”“卓别林”“野蔷薇”等艺术化的摩登招牌。从显示着浓厚家族观念的中国味名字,到象征着浪漫、前卫、电影的招牌,指称的改变意味着20世纪30年代上海理发手段的西化,对外国生活式样的艳羡与趋附。布尔迪厄《区分》中认为人的外表与身体很可能与社会位置是相称的。除了生理的差别,人们倾向于按照特定逻辑再生产身体的社会表象。换言之,外表的差别也由表现身体的方式上的差别而增大,通过美容标志,如发式的改造,从而“依靠有可能被投入到当中的经济和文化财产”,成为区分的符号系统中的标志,并与社会位置系统同源[40]。消费者的政治观念、族群认同、社会身份决定了他们所选择理发店的地段与所表征的各国文化样态。

另一方面,20世纪20年代涉及理发店空间内部权力结构的问题,亦包含阶级观念的表达。《生活》周刊关注底层人民的生存现状,其中《理发店中的学徒生活》就将理发店中的学徒分为甲乙两种,并认为乙种学徒的生活“完全属于被动的!奴隶的!”[41]而《理发店学徒之日记》[42]记录了理发店学徒在理发店学习和生活的见闻感受,详细地列举了辛苦工作的小时数,以及完成烧水、拉风扇、盛水等各项事务的次数,一个工作繁重、忙碌的学徒形象跃然纸上。以记者和学徒自身的两种眼光来暴露理发店存在的阶级压迫,表达了对理发店空间权力的不满,但并未深究形成该空间权力结构的动因。可以看到,上海报刊的作者们通过简单复现理发店内部学徒的生活样貌,完成了对理发空间阶级性的控诉,但也透露出有心无力、缺乏明确指向的弊病。而在经典影片《马路天使》中,理发店成了阶级交锋的焦点空间。底层的歌女小红与吹鼓手陈少平在理发师们的帮助下结为夫妻,成功地抵抗了富商对少女小红的催逼。除此之外,更在理发店内将前来收租的、为富不仁的实业家杀猪似的剃掉了头发。影片通过讽刺与揶揄抨击了资产阶级欺辱下层人士的丑恶嘴脸和畸形心态。影片中小人物的暂时胜利是创作者在人道主义心态下对资本持有者的想象性复仇。

理发店是隐喻城市政治气质的空间形式。如果说民国时期的北京(北平)遭遇了内源性的衰微,那么上海则更大限度表现出外在刺激下的堕落。上海强势的商业逻辑容易把女性当成消费场所的点缀来提升营业额,而北平却恰恰相反:“上海的理发店内用女理发师,为的是引诱客人,而在北平,剃头店却用男人来引诱女人。”[43]金钱诱惑下的男性与女性有着主动与被动从事的差别。男子可从事的职业各式各样,女性则没有选择的余地。偏偏北京的男性宁可丢了雄性的血气,屈身受辱,为利折腰。废名的小说《胡子》就写皇城根下的王胡子到妓院嫖娼之前,通常会在礼拜一的清早剃头,一人占据理发店。小说以对话的形式叙写了他在妓院自甘堕落的行径,露骨地展示了情色场面。他难以抑制的声色本性诱发了荒淫的丑事。与此相对,小说《理发店》中北京理发店的洗头小妹则表现出翻身的诉求和觉醒的征兆,闪烁着革命的光芒。挑剔阔太太的百般刁难,激起二姑娘反叛的心理:“不都是一条鼻子两只眼睛吗,凭什么人敢欺侮人?恨不得顺手给她一个耳光。”[44]后来竟然真的连着打了阔太三拳,自然被老板辞退。不过她并不气馁,而是在同为女工的三姐影响下踏上了寻找新生活的路。由此,北京腐朽的气息与男性的淫荡颓废相得益彰,在充满求生欲与刚烈气的女性衬托下,更显得挫败、无力。反观上海理发店内的摩登女郎,则与色情业有着难以分割的联系。“卖春女的服饰自然没有定规,但以女学生模样为最多。烫着头发,戴着玳瑁架的眼镜,冬天的话穿着时髦的披风,这就是中国的摩登女郎。”[28]154为了维持标志性的烫发,从事风俗业的女性不得不常常光顾理发店,理发店也就成为情色与堕落的代名词,以及藏污纳垢的是非地。这也恰恰与葛凯在《制造中国》中指出的民国时期“男性形象的民族化”进程暗合,即男性形象的塑造关系到民族主义的发展与国家的危亡。上海开放的风气孕育了外来文化影响下暴力的、革命的,甚至可被视为向死而生的政治形态,而北京腐朽、固守的遗民政治则早已丢失了重整旗鼓的气息,自沉其中,病入膏肓。

四、结语

理发店在上海现代社会的构建中完成了从传统到西式消费空间的转换。与百货公司、跳舞场、咖啡馆等现代社会观念孕育出的全新空间不同,消费者常在理发场所产生非常强烈的翻转情绪。服务者与消费者权力的调换,人与物关系的倒转,以及男权的颠覆,情欲遮蔽下民族与主权的高亢呼声,都推动理发店空间书写成为有意味的形式。对半殖民地娱乐及消费空间的探索,不仅需要扩大研究视野,发掘研究对象,而且不应受到意识形态功用的辖制,从而回归到该空间建立的历史进程中。如此,方能在分享着同一时代背景、同一地域的文学书写中,洞悉非常识、非自明、非通约的空间特质与多重内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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