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辉
(湖南科技大学,湖南湘潭 411201)
中国古代文学中有很多富有民族特色的著述样式,孕育滋长于传统文化土壤,有丰富的文化蕴涵、较高的学术价值,还程度不等地透出文学气息。古代行记即其中之一,且是体例内容特殊的一种,在传统学术体系中属史部地理类文献,在文学体系中属叙事文学种类,有自己的叙事对象、规则和风范,可以当叙事文学作品看①参见董乃斌《文心雕龙与中国文学的叙事传统》,《陕西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 年第3 期,第83-96 页;董乃斌《论中国文学史抒情和叙事两大传统》,《社会科学》2010 年第3 期,第169-177 页。。这类作品偏重纪实,文采较弱。另外,宋以后也出现大量记游之文,系从汉魏行记系列中流出,乃古行记支流,因而宋以后还有单篇文章的行记,它们和纪行专书并行不悖,并以其突出的文学性、鲜明的主体性,在明清以后影响广被,获得社会的普遍认同,掩盖了前者的光彩,让古行记声闻不彰,并被排斥在文学系列之外。而反过来看,这也构成今人对古行记研究的重要基础。
想要论述行记的中国叙事文学特征,当今学界有三家成果值得重视:一是董乃斌先生的中国叙事文学研究,二是吴承学先生的中国文体学研究,三是饶龙隼先生的中国文学制度研究,都有开拓创新之意义。借鉴三家成果,则行记也是古代叙事文学的重要品种,有自己的文体特征、写作规范和叙述内容。这些约定俗成的东西,未尝不可视为行记文学的一种“规约”,一种叙事文学内部的“文学制度”①参见饶龙隼《文学制度层位论》,《文史哲》2019 年第1 期,第67-74 页。,有必要对这一套“制度”进行发掘。从作品内涵和学术趋势看,古行记也是古代著述的一类,宋以降是文章写作时常用的体裁之一,有必要将其纳入中国文章学范畴②参见吴承学《中国文章学成立与古文之学的兴起》,《中国社会科学》2012 年第12期,第138-156 页。。本文的任务就是论述其叙事文学特征,揭示其这方面的意义价值。
行记专门记载古人远行经见感受,常用传记体、笔记体或其他体裁写作,写出来的或为成书,或为单文。体裁虽不能划一,但都是叙事文学样式。之所以划归叙事文学体系,主要取决于体裁内容。行记采用的多是传记体,但又不是一般传记。不写人物,只记事件,“行”字限定了著作内容,“记”字规定了写作手法,这两方面的规定性使得它成为叙事类作品。而从学术史的角度看,行记之所以是叙事文学样式,是在传统学术发展的进程中自然形成的,有深厚的历史基础。这个基础,由两个层面构成:
一是所居的部类在史部,属史籍。史籍多为史官所修,向来以叙事为宗旨,与以抒发个人情感为宗旨的诗歌异趣。史者记事之职,史书者叙事之书,史官者古记事之官,出自这种官员之手的,自然是叙事之书了。最古老的连续性纪行文字《穆天子传》里面记载周穆王西游的大段行程记,就出自穆王身边的史官之手,后来又经汉代学者的修改。到汉代,由于中外交往增多,对外开拓加强,使者四出,行记的撰写遂成为外交官出使外国所必须认真对待的一个重要事项。张骞、甘英、班勇等汉代外交官回国以后,都向朝廷提交自己出使西域南海的报告,归于有司,后来又为司马迁、班固等史官所得见,从而修入正史外国传。我国最初成形的旅行记,出自汉代外交官之手,记载中外交通,反映汉魏以来的国力增强和外交开拓。只是由于时代甚早,文体尚处在发育阶段,纪行的内容还不清晰连贯,仅属西行散记,而非真正的旅行传记。尽管如此,它仍不改叙事本色,不离叙事本职③参见李德辉《古西行记源出汉代西域诸书说》,《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16 年第2 期,第30-35 页。。以上内容表明行记的学术本位在史部,学术担当在叙事,而非抒情。而且,从文献学角度看,书籍所在部类自然彰显了书籍性质,人们可“以目录书著录之部次,定古书之性质”[1]。这从刘向、刘歆以来即是如此。根据古书的部类确定其性质,是目录学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功用的重要体现。在经部的为经书,在史部的为史书,此自然之理。姚名达先生指出:“我国古代目录学之最大特色为重分类而轻编目,有解题而无引得。”[2]427把书籍归类这件事看得特别重要,总是置于首位,而对书籍编目用力不够,完整性、准确性有所欠缺。这么做虽有过当之处,但也表明,古人编撰的目录学著作对纪行之书的学术归类一般是不会错误的,是可以信赖的,其缺失主要在于书籍著录不齐全,书籍内容记载过于简单。行记在古典目录学体系中,多数被著录到史部传记类,少数被放到杂史类、伪史类。之所以视为传记,是因为其书重在写前人远行事迹,通过对远行事迹的记载来突出人物。谓之杂史,乃是因为行记叙述的是一人一段时间的旅行经历,属古杂史之一体。按照《四库全书总目》的界定,凡非一代之全编,而为一人一时一地史事的,皆为杂史[3]。之所以称为伪史,乃是着眼于其所述多外国之事,非中原王朝史事。这样的史书唐以前有很多,故而《旧唐书·经籍志》始立伪史类之名,以安置割据政权史书,宋人承之。其实相当于《隋书·经籍志二》的霸史类,姚名达《中国目录学史》就是这么看的[2]102-103,都是天下分崩,窃据名号之国史。宋代特别讲究夷夏之防,因而在这方面区分更细致。宋代出使周边外国的行记也更多,故而此类著述在宋代特别显著。宋以后中国重归统一,不再使用这个名称。明清有少数行记部头较大,以日记体行文,或是多地多年旅行日记的合集,于是改以集部之书的面貌出现,作为单书刊行,称为“某某纪行集”“纪行录”,这样的书《千顷堂书目》集部别集类就有多部,或作行录、奉使录、使远录、南封录、日录、使录,内容性质与史部地理类的同名之书并无不同,不同的只是改变了文献类别,面貌是集部。总之,无论何种称谓,何种归属,行记都为史籍,是叙事之书,这一点是非常明确的,这又从目录学角度表明了其主于叙事的职能和性质。
二是自汉魏以来的叙事传统。汉魏以来,我国官员出使外国,僧侣到西域天竺巡礼求法,只要是稍有文化的,旅途都留有记录。回国后,感于多年游历见闻所获不易,或由本人亲自执笔,或由当事人口述,他人笔录,撰写纪行之书,将自己的行程、见闻记录下来,一则作为资料备用,二则以博见闻,三则留作纪念。而汉唐从官方到民间,对于西域南海远地,也确有着撰书纪行的强烈需要。中国汉唐间到过西域南海的毕竟只是极少数人,关于西域的记载虽多,但不可靠,多系传闻失实之谈,距离真相甚远,“钓奇之客,希世间至。颇存记注,宁尽物土之宜;徒采神经,未极真如之旨”[4]卷首敬播.序:2。从历史、地理、外交、宗教、语言、民族交往来看,实地考察、出使旅行都是特别重要的,真正出自亲历者之手的书,记载特别可信,可以正视听、纠错谬,为国人提供正确有用的资料。正是从这些方面考虑,那些到过西域的极少数人才必须想方设法将自己的闻见编撰成书,以为世用。这一做法,早在魏晋之交就已稳定下来,并成为一个古老相传的叙事传统。此后的文臣出使外国或国内州郡,也模仿这一做法,撰书纪行。由事情起初的一种做法演变为出使者所遵守的一种办事惯例,这从本质上看,就是传统的确立,也是中国文学的叙事传统之一。这种传统,对此后行记的撰写起着规范引导作用。行记内部,有不同的支属,每个支属都有自己的小传统。这个小传统,分明是受行记以纪行为职能这一大传统影响制约的。古行记的两个主体——汉魏外交行记、六朝隋唐僧人行记,其著述传统和衍生机制,就是“所行出传”“游西有传”“自出别传”“别有大传”“著传一卷”“乃著行传”,“行”与“传”之间,总有对应关系。唐高宗朝道宣模仿玄奘《大唐西域记》,撰《释迦方志》,其书卷下《游履篇第五》搜括历代西行传记,概述自汉至唐十六次西游事迹,取其显然有据者,存其史事,几乎每次都是这样,行后作记[4]95-99。可见到了唐代,游行和作传早就成为一个著述传统。这样的旅行传记多了,就出现了同一方向同一道路,甚至同一地名而“记传所见,时互出没”[5]游履篇第五:99,名称、道里和方位互有差异的现象。叙述的纷纭,也表明僧人游历传记的发达。僧人行记之外,其他类别的行记也莫不有着自己的小传统。比如使臣行记,就与僧人行记写法不同,都写公行出使远国,体裁都改为散笔记述风土异物,而不重视对行程路线的清晰详尽记录,自西汉张骞、东汉甘英以来就是如此。保存在《史记》《汉书》《后汉书》《三国志》中的外国传,其主要史料依据就是前人或时人行记。由于是根据行记改编的,因而原书的行文体例仍依稀可辨。从中可知,使臣行记虽称外国传,但传记特点并不鲜明,地理风土记的特征却相当突出。而文人行记所写则都是私行,向来别为一系,不与他类相混淆,重在抒发个人感触,模山范水,搜奇志异,对于行程道里同样不重视。到宋代,又改为日记体式,记载愈加详细清楚。可以说,每一个行记的亚种、变种,都有自己在叙事方面的小传统。这些小传统,主要包括体裁选择、内容叙述、材料剪裁、行文风格等项目。直到清末民初行记,这些小传统的印记仍然十分鲜明,可见传统的力量是多么强大。
以上两个方面,分别从文献性质、文学传统角度决定了行记只能是叙事之书之文,而不会是其他。
中国文学的主流是诗词,以诗词为参照系,可以看清楚前人行记的叙事文学特征。从中可知,行记作为中国古代一种以纪行为职责的著述,一种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样式,在作品体式、内容、风格上,具有如下六个特点:
首先是文体的开放性、内容的多样性、写法的灵活性。行记起初只是一类史地著述,并非一种独立文体,更不是一个文类。但到晋唐两宋,随着旅行游记、旅行传记、旅行笔记等文体特征鲜明的体裁相继出现,作者增多,写作普及,行记也演变为一种文体,可视为一个文类。体式完备、写法稳定后,前人就可根据不同的写作目的,采用不同的著作体制,记述出门远行经历见闻。自古至今,人们对于行记内涵有不同的理解。而从文章学着眼,则行记是古人对纪行著述和文章的一个总称,其中“行”是叙述对象和主要内容,指古人远地旅行办事,非旅游观光。“记”则所指不一,各有对象,今人也有多种不同的理解:既可理解为人物传记的记,看成是纪事的传记之书;也可理解为记体文的记,将其视为单篇记游写景文;还可理解为泛述风土的地理风俗记,甚至旅游题名记之类。在古行记发展史上,这些体式都有人采用过,是实实在在的存在,表明从古至今就没有统一过。大体来说,行记种类不同,对行记的理解就不同。这是因为行记之名,只是对古代纪行类书籍文章的总称,是一个包含有不同种类样式的大家族,种类不同,写法就有别,性质也不同。在古代,行记是一个涵括了众体纪行文章和著述的体系,在不同作者、时代和文献中,分别以纪行专书、单篇写景文等形式存在。考其由来和性质,发现其本为史地著述的一个类别,具有多方面内容,而未限于纪行一科,可以有多个不同的写法。因为内容和体例不同,在古代学术体系中,曾被放置到不同的著述类别。其中偏于写人物旅行事迹的,归入传记体。由于传记种类多样,体裁变化,唐宋以下目录,改称杂传记类,行记也是其中一种,多被编入杂传记类。这意味着这种偏向于写人物旅行事迹见闻的史地之书,也属古杂传记的一科。偏于写周边各族及域外史地的,因其非正统的身份地位,在宋代常被视为伪史,这却是从政治和文化着眼的,看不出体制特征,具体所用为何,得看原著。偏于写一时一地历史事迹的,被视为杂史。偏于写山水风景的,被视为地理游记。偏于记地理驿程的,被视为普通的地理学著作或文章。偏于记地方风土物产的,被视为方志。著名的《大唐西域记》,自古以来,多被视为旅行传记或地理游记,但作者辩机却在著作最末《记赞》(相当于自序)中自称,他此次著书,乃是“爰命庸才,撰斯方志”“庶斯地志,补阙《山经》”[4]1049-1050,以为写出的是记地理风土的方志,就是显著的一例。这表明行记是一种开放性文体,体制具有鲜明独特的开放性。由于写法灵活,内容多侧面,读者对同一书也可以有不同的理解和归类,这在古代文学各体中是独一无二的,应当视为中国叙事文学的重要特征之一。成熟稳定的文体如律体诗、曲子词、章回小说文学性虽强,但文体都是封闭性的,不能随意改变,唯有行记不同,因为它只有叙事纪行的框架是外在的,固定不变的,里面的见闻、观感,个人可以根据目的需要自行增减,调整写法。写法一改变,著述面貌也会随之改变,至于内容的多样性则始终不变。
《四库全书总目》作为中国传统学术在目录学上的集大成之作,分地理书为四大类、九小类,行记分散在地理总志外的八个小类。部分文学性强的作品,归入“地理类四·游记”,初看以为是根据文学性强弱,但其所列之书,却是《游城南记》《河朔访古记》《徐霞客游记》三书,除了最后一种文学性确实很强外,前两种都偏于地理考古,非关文学,这表明编者的着眼点不是文学,而是地理,具体来说,是考据家的历史地理。可见传统学术对古籍的看法,跟今人确实有很大的不同。前人归类的不同,固然可以理解为目录学著作编撰者着眼点的不同,观点、看法的差异,但又何尝不是作品内容的多样性和多侧面的真实反映呢?行记的主体——旅行传记系专为记录旅行,以备不忘而作,附带有指导旅行的目的和意义,偏于实用,重在客观叙事,不以写景为主,一般不抒情议论,不具有很强的文学性和思想性,但资料性、知识性却异常丰富。而且从文风看,这种不事修饰、偏于实用、追求真实、风格古朴的著述或文章,恰恰最能体现中国古代纪实文学艺术特色和古人贵实用、尚简朴的文学价值观,也是史书之美的生动体现,如同刘知几所说:“夫史之称美者,以叙事为先。至若书功过,记善恶,文而不丽,质而非野,使人味其滋旨,怀其德音,三复忘疲,百遍无斁,自非作者曰圣,其孰能与于此乎。”[6]卷6.叙事第二十二行记作为最具中华民族特色的旅行文类,在刘知几《史通·叙事》所列的史书叙事四体中属于“唯书其事迹者”,与直记其才行者、因言语而可知者、假赞论而自见者不同,自成一系,在古代著述和文章体系中本来就占有一席之地,在宋以后的史地著述及史地类文章体系中,所占比重还比较大,不应排斥它,而应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从文体学角度着眼,承认其文学地位;从文艺学、文章学角度出发,发掘其文学因素。按照成书方式的不同,可以将古行记划分为作者自撰和他人改编两大体系,而以作者自撰为主。根据著述要素的不同,可以将其主体——作者自撰的行记区分为传记、游记、笔记、语录、杂史、行程录等多个不同的品种。作者自撰者成书较早,文本较真,乃出行远游之际边走边写,或是事后不久,根据旅行笔记整理或个人回忆而撰成。他人改编者成书较晚,要等到行记作为史部文献或文学文献流传一段时间,获得认可,才有可能为修史撰文之士所采用,改编到史地专书中去。作为纪行之书,最基本的职能不是写人或写景,而是记事。具体来说,是记述人们出行的经历、见闻、感受,完整再现出门远游这一事件的经过。作为一类著述,本为叙事之体,不以塑造人物形象为职,更不轻易抒情发感,很少见到长篇议论。
行记都是采用不押韵的散体文写作的,是古体文的一类,性质属于古代纪实文学中专门记载旅行经见的文类。拿开纪行专书不说,在古代,确有大量单篇的纪行文章存在,南北朝就有,谢灵运的《游名山记》《居名山志》就是最早的两部书,由单篇的游山写景文组成,南齐萧几也有《新安山水记》。唐五代也有同类作品,唐人元结、陆羽、陆希声就各有写作。元结的书,名为《湘中诸山记》。陆羽的书,题为《武林山记》《武夷山记》。唐末名士陆希声之书,题为《颐山录》,皆年代较早,为后世山水游记之滥觞。宋元以来,人们又在此基础上发展为发抒性灵的山水游记,叙述议论抒情,无所不包,内容亦无所不备,其著述要素和文体成分,本身就包含有程度不等的文学特性,加上从文学渊源上看,晚出的游记还是从早期的行记脱化出的,二者同源异流。因此,无论从文体要素和属性看,还是从渊源流变看,都应将其纳入中国文章学的研究范围加以论述。
其次,是独特的地理叙事。地理叙事即专讲地理情况的叙事,地理之后还要缀以叙事,是因为这些地理内容是纪行之书中所有的,地理的背后隐藏着一个叙事框架,所有的地理见闻是在记述远行的故事框架中讲述的,其特点是在纪行程中载地理。所谓地理也限于作者知见范围,而不是无所不包。所记可能只有局部细节的真实性,却无总体把握和宏观描述。这是其一。另外,行记中的地理叙事都是有时代背景的。所有纪行之书之文,无论公行还是私行,都是出于某种时代背景,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公行者多为受命出使,王命在身,私行者多为看景访友,各有目的。这些社会生活背景,必然影响到作品内容和叙事风格。举例来说,朝廷官员写的行记在叙事上就有明显的政治立场和中外关系考虑,在侧重点上就与私人撰写的很不一样,风格也大不相同。这是其二。再次,行记中的地理叙事,由于部分是秉持文学或史学立场的,因而含有作者思想感情,带有主体色彩。山水游记中的地理叙事,甚至还偏于形容描述,刻画细微,山水泉石,借景抒情。由于出自文人之手,所撰山水游记多数情采流溢,议论横生,这一点更与一般的地理书不同。行传体中的地理叙事,是为宣扬某种思想、突出传主事迹的,其对地理景观的记载必然有取舍,跟地理总志或方志对地理的记述以求全为宗旨完全不同。唯有偏于地理客观陈述的行程录、方志体,叙事比较客观冷静,作者一般不轻易显露自己的思想感情。
以上三者,是行记中的地理跟正史地理志及专门的地理总志、地方志之类古籍的根本区别。中国古代虽有叙事文学,但不及抒情文学发达。叙事在古典学术中被认为是史学范围、史家责任,文学向来不涉此域。叙一人之事的,归于列传、碑志、记序。叙一时一地一派一类之事者,归于霸史、杂史、杂传、类传。叙一代或数代全体之事者,归于正史,总之都是史学职责。修史的尽管多为朝廷遴选的杰出文士,运用的也是有文采的笔触,但所撰之书以纪实为主,非关抒情,而中国文学的本质却在抒情,不抒情而只叙事,就很难被认为是纯正的文学。由于记载过于冷静客观,偏于陈述事实,而不发抒性灵,去人心较远,不能以情动人,因而确实不具备文学作品的艺术感染力或是教育意义。只有少数杰出之作,如前四史,被视为文学作品,然而前面还要冠以“史传”二字,称为史传文学,局限了对它的文学性的认识。另外,以散体行文,文笔较好,小说杂史杂传入史的《南史》《北史》《晋书》,也可视为广义的文学作品。中国文学,最崇尚语意和表达的含蓄、形象、优美,喜欢作品有余味,耐咀嚼,讲求言有尽而意无穷。中国诗词向来以抒情为职责,尽管其中也有少数长诗写历史事件,规模宏大,气象雄伟,看上去像是叙事诗,但用的又都是抒情文笔,叙述性并不强,因而很难被认为是真正的叙事作品。
与这些样式相比,可见出行记叙事的特别。行记的叙事既不是真正的写人,也不是一般的叙事。虽然旅行传记宣扬人物远行事迹,意在表彰其精神之卓绝,但在实际行文中却不正面写人,只记录地理信息,看上去满卷满纸都是域外地名、地理景观,其中地方物产、神奇事物尤多,有点像方物志。至于笔记体行记,更是略去行程,不写人物,只记物产,跟物产志、风土记没有根本的不同。
在古典文学各种体裁样式中,唯有诗词是最优美形象含蓄的,因而诗词占据绝对的正宗和主流地位,不可撼动。学界认为,中国文学具有一些与西方文学不相同的基本特征。比如原道、徵圣、宗经的文学观念体系,以儒家思想为正统、以教化为功用的文用论,多数作家作品大写君臣遇合、民生苦乐、宦海升沉、家国兴亡、人生聚散,具有浓厚的政治热情和社会使命感,抑制自我情欲的释放。体裁上以诗词等抒情文学样式为正宗,以叙事文学为旁支,偏于抒情,叙事文学不发达,显示出抒情胜于叙事、客观强于主观、再现多于表现的特点。创作方法上不重写实而重写意,艺术韵味上追求含蓄和有余味,忌讳直露。行记都不具备这些特点,因而只能是主流文学体系之外的末流和旁支。叙事文学本来就是非主流的,而行记又是叙事文学体系中的另类,所以它在中国古代文学体系中的定位,只能是非主流中的末流,旁支中的旁支,其遭人轻视,理固宜然。
中国文学所表现出来的上述特点,在行记中表现得并不突出,甚至完全没有。行记向来以纪行为职责,对行程的忠实记录,对见闻和观感的选择性记录,才是它的文体职能和创作宗旨,也是其本位所在。由于作者著述都怀有某种现实生活的目的,因而所写偏于写实,实感特别鲜明突出。多数行记都以纪实为主,无论所写为何都是如实道来,不事形容,很少描绘,只有概述,读起来并无生动形象感可言,其文学性因此又缺失一层。加上行记还特别排斥抒情和议论文字,不允许轻易显露个人感情,这一点更与中国人对文学韵味的讲求相矛盾。古代行记的上述特点,都与中国文学特别是作为主流的诗词体性清虚、贵在想象虚拟、着重情境创造的特点和追求相背离,作品写得过于实在,确实也妨碍文学性。
但这是站在主于抒情的主流文学立场说的。态度转变过来,站在叙事文学立场看,则不然。叙事文学无论写人还是记事,真实性和可靠性都是居于首位的,没有生动形象和余味,但有事件的真实性和内容的丰富性,没有艺术感染力,但有增长智慧、丰富见闻的作用。故而事件的真实性、知识的丰富性,是行记作为叙事文学种类的价值所在,需要我们转换立场,改为从叙事文学角度去看待,才能确认其文学价值所在。
第三,是寓时间于空间的叙述结构。行记属于以空间位置变化为线索组材的叙事作品,对于这类有特殊空间背景的作品来说,结构特别重要。一般的叙事作品都是以时间为线索去记述事情发生发展的,时间交代得清楚,空间对一般的叙事类作品不是特别重要,人物传记中地理空间甚至可有可无。唯独行记,把地理空间看得特别重要,具有强烈的空间感,但却看不到对时间的详细准确记载。旅行日期虽然也有,但早期的作品一般不写进去,晚至南宋才开始细化到每一天。汉唐到北宋,常见的做法是以空间来代替时间,旅行日期被包含在地理空间里面,路线行程里面暗藏着路途经行时间。读上去,但见无数地名,地势起伏,山川广阔,道路不断延伸,地理景观和所见人事,随着空间境域变化而变化。打开任何一篇行记,看到的都是广阔的空间,不断变换的人事,天地万物,随作者所至而变幻无穷。作者为文详尽,或介绍因地处偏僻而为人所忽略的胜景,或使读者如游其地,如临其境[7]。最远的行记甚至写到安息、大秦,最近的也到西域属国,行程的出发点一般都在玉门、阳关等中国西极,行程范围最小的,也有一州一县、数座大山、多个城镇,总之都不是小范围、小景致。域外行记以西域南海为范围。由于汉唐都城多在北方,因而作者多数从西北陆路去,东南海路回。南朝和唐代有少数人路线走向相反,从东南沿海出发,取道西域、河西而回。中间还有一种经川滇到天竺的,也属于第一类。无论何种走法,都是绵延数十个国度,花费数年甚至十多年时间,涉猎数十万甚至数百万平方公里土地。国内行记所写一般也有数省数州行程见闻。如此广阔的地域,复杂的旅行经历,空间位置如不交代清楚,所写就是一团乱麻,无所归属,不可理解。所以,对地理位置的记载,是行记区别于其他著述和文体的主要特征之一。这主要是行记的叙述对象均为远地、远国,出境旅行,地名众多,必须交代清楚,并与路程、日期结合,才能确定旅行者的方位,材料也才有归属。作为纪行作品,行程不仅是作品的线索,更是作品的主要内容。远地旅行,很不容易,当然要以见闻为第一。见闻和行程,是行记两个最基本的立足点。见闻分别获取于不同地域,都有各自的地理空间。对于行记来说,空间位置的交代是第一位的,不可或缺的,时间反倒可以忽略。早期行记甚至很少看到有对出行日期的明确交代,所写事件一般只能归入大致年份,不能落实到具体日月。直到南宋以后体裁改变,多数改为以日记体行文,时间才开始细化到天,此前一致都是以空间来代替时间的古典形态。比如义净《大唐西域求法高僧传》:“大觉(寺)东北两驿许,有寺名屈录迦。”[8]102“大觉寺东北行七驿许,至那烂陀寺。”[8]112就是以地理驿程代替具体行程的一种写法,每句包含的行程都有一到数天。另一种写法如道宣《释迦方志·遗迹篇》:自唐往印度,有三道。“其中道者,从鄯州东川行百余里,又北出六百余里,至凉州……又西入大流沙,行四百余里,至瞿萨旦那国东境。”[5]15是一种以大的路段为单位的高度概括式叙事,前者的旅行日期被包含在驿程内,后者的日程被包含在里数内。人们根据驿程多少、里数远近,便可推算出经行日程,至于哪天到达何地,一般都是不写的。这两种唐人的写法,足以代表唐以上行记对旅行时间的处理。
第四,是简单粗略、不事修饰的叙述风格。这也是受行记的写作对象、作品的写作目的及作者身份三重因素限制而形成的。从写作对象看,行记涉及的时空境域极为广阔,一般都有数省数州或多国,数月数年甚至十数年行程。如此大范围、长时间的见闻,如果都追求详尽丰赡,那么写出来的就将是一部鸿篇巨制,明显超出了作者的能力范围,再则现实也不需要,作者的经济文化条件也不允许,自然只能粗略简单记载,作为资料保存,不必详写细化,也不需要修饰辞采。从写作目的来说,行记的编撰目的,不是抒情写志,而是保存事实、录存资料、作为依凭、用于指导实际生活、留作纪念。写的既然都是实事,目的也是保存资料,自然该以如实记录为主,修饰辞采显得多余,详尽记载更无必要。从根本上说,这是叙事类作品本身的必然要求,无可更改。另外,作者出身和社会身份对行记简朴叙事风格也有影响。古来行记的主流,是使臣撰写的西域南海行记和僧人撰写的西域天竺游方记,这两类行记的作者都不是文人,辞采并不是他们的长处。无论使臣还是僧侣,文化水平都不高,对于文采修饰一事向来不热衷,也不擅长。即使出于现实需要,必须有所著述,也止于记列事实,保存梗概。直到南宋以后,出自文士之手的山水游记增多,僧人行记和使臣行记减少,这种古朴文风才开始改变。自从文学游记代替了古老的地理行记,追求翔实丰赡才变成中国行记的主导风格,古行记发展至此方翻开新的一页。然而从行记发展史来看,这却是另一重风景,仍不妨碍这一结论的成立,更不能据此否定这一特色的存在。行记属史地文献,史地类古籍一向以叙事简古、不事修饰为宗尚,行记作为其分支,也受这一传统的制约。改变叙事传统,转为记载详悉,只有当写作目的改变、书籍性质改变、文献部类改变,由史书变身文集才有可能。南宋以下文人别集即是如此,其中的记游文字,一改这种传统风格,不再以简古为贵、叙事为宗,而以写景抒情为目的。另一派主于记事的,改以日记体式行文,资料要翔实丰赡得多。明清时期的整部游记、地理行记成百上千,多数属文学文献,少数可归入文学地理,这些整部纪行之书,文风也不是简古的。
第五,是对地理博物类知识的强烈偏好。在古典文学各种体式中,没有哪一种像古行记那样表现出对地理博物类知识的强烈偏好,对远地和异域的特殊兴趣,可以说,对地理博物类知识的偏好是古行记的一个优良传统,从汉魏到近代,贯穿始终。这个特点的形成,一则与行记的编撰目的有关,二则也表明部分先进分子思想观念的开放、学术视野的开阔、意识的超前。古行记作者,出身官员的占多半。这种官方背景,决定了行记的编撰取材上不会无所不包,而是偏向于外国或远地政治经济文化等大事。作者奉命出使,本来就带有增进了解外国或远地情况的目的,其异地远行确也具有开阔视野、增广见闻的作用。对于一向很少出远门的国人来说,行记所写的外国史事或远地情况,都属知识范围,且是珍闻。考虑到古代交通通信落后,人们对外地缺乏了解,这么做尤有必要。加上中国士人向来喜欢侈谈异闻、搜奇志怪、矜夸淹雅,在这些背景和动机驱使下,行记愈发向着风土记和物产志的方向发展,地理物产、风土人情、古迹传闻,成为多数行记记述的三个重点,越到后来,这三方面的记载就越详细,知识面也越宽广。古行记六大类,就有四类以此为重点。其中成熟较早的前两类行传体、笔记体即以此为职志,带有博物洽闻特点,由此常被后人目为方物志。后出的驿程记、道里记、风俗记也以此为重点,大写沿途山川、地理形势、风俗物产、村落民居、言语饮食,大都不拘体例,杂录见闻,类似《博物志》《古今注》,而才不逮古、采录冗杂、无所限断、不核真伪,减损了学术价值。唯有杂史类行记多写当时历史事件,游记体散文专注于山水审美和愉悦性情,不涉此域。而作为整部游记的纪行作品,如《徐霞客游记》《蜀道驿程记》之类,其中的地理博物类知识也很丰富。只是作者态度严谨,见闻皆得自地理实践,里面有很多人文地理和自然地理知识,科学性强,而偏于地理考古和山川地貌纪实[9]前言5-15,不像外国行记,大写珍怪传闻、虚无缥缈之事,不一定真实。总体来看,前人的这类著作,涉及历史学、地理学、动物学、植物学、语言学、民俗学等学科知识,是研究中国科学史及学科专门史的宝贵资料。古代行记的正宗和主流——西域南海行记,一向以内容丰富、知识面广而著称,部分杰出作品如《法显传》《大唐西域记》,记载的国家多达百余个,每个国家文字有长有短,都有记载。一般涉及经行道路、国境大小、都城规模、地理形势、建筑风格、国民肤色、所操语言、服装打扮、饮食品种、农业商业、地方风俗、通行货币、国王宗教等十多个大的方面。每个大方面又可以细化为多个小点,比如地理形势,就有高山、雪峰、热海、火山、绳桥、栈道、湖泊、峡谷、远海、大洋、岛屿等。举凡物产风土之差,习俗山川之异,必有记载,而皆在大的地理知识范围。
第六,是鲜明突出的探索意识和开拓创新的精神气质。前人行记有一个显著特点,那就是专写远行,不写近地。不大写自然风光,却大写遥远之地的地理、民情、物产,从一开始就是写遥远国度、传闻地域。《山海经》《穆天子传》及前四史外国传,全是这种风格。书中所记皆非向壁虚构,而是得自见闻,包括实地亲见和打听采访两种方式。无论哪种情况,都是有意搜求,来之不易。对于那些民间私行,全无官方背景和地方政府帮助的僧侣和宗教热衷人士来说,尤其艰难,也更可贵。中国国民一向安土重迁,域外冒险确实不是国民性格。中国古人,对于故乡和亲人特别依恋,对于远行和异地比较畏惧,一般情况下是不会远行的,远行的只有使臣、商人和僧侣这三种人。使臣是出于使命,商人是为了牟利,僧侣是出于宗教热忱。如果没有这些做动力、为支撑,恐怕没有人会主动远行。在这样的情况下,还有极少数中国人,冒越艰险,亲履异地,尤为可贵。他们的见闻,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换来的。僧侣西行,要跨越流沙、暴风、悬崖绝壁、大海风涛,每个生还者都是九死一生,大部分游方者都有去无回。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们还前仆后继,热衷不减。而受皇帝派遣的中国外交官,其为人和行事更有超人的胆量和气魄,从陆贾、张骞、甘英、班勇、蔡愔等两汉外交官到吕温、路振、范成大等唐宋出使回纥、吐蕃、契丹、女真、蒙古的外交官,再到近代出使英法美等国的中国外交官,都胆识过人,能力超群,且都撰有行记。在秦汉时期,经济文化水平很低,社会生活条件很落后的情况下,他们就表现出这种艰苦卓绝的精神,仅仅通过骑马和走路,就到达了今天大多数中国人都不曾到过的地域,最远的东汉甘英甚至抵达了地中海西岸,这在今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要不是听信了船人的恐吓,甘英一行肯定还会横渡地中海,抵达古罗马。《后汉书》卷八八《西域传》记曰:汉和帝永元“九年,班超遣掾甘英,穷临西海而还,皆前世所不至,《山经》所未详。莫不备其风土,传其珍怪焉”[10]卷88.西域传2910。该传末尾“论曰”又称:“其后,甘英乃抵条支而历安息,临西海以望大秦,拒玉门、阳关者四万余里,靡不周尽焉。若其境俗性智之优薄,产载物类之区品,川河领障之基源,气节凉暑之通隔,梯山栈谷、绳行沙度之道,身热首痛、风灾鬼难之域,莫不备写情形,审求根实。”[10]2931据此,则其书还涉及西域中亚、西亚多国的人民、土地、气候、物产、疆域、道路、地势、山川,不仅记载的详悉程度远过张骞、班勇,到过的地方之远,记述的国度之多,也超过张、班。张、班行记所记止于西域属国,仍在中国地理范围,甘英行记则连条支、安息、大秦这些国人未去过的地方都有记载,最远到达“安息西界”,地中海东岸,距玉门、阳关传闻多达四万余里,并且还打算渡越地中海,前往古罗马,而为大海风涛所阻,船人对地中海风涛的恐惧性描述也让他最终放弃了渡海的打算,他最终“穷临西海而还”,其西使创造了中西交流史的新纪录。从《后汉书》《后汉纪》《魏书》《晋书》《资治通鉴》保存的残文看,他的行记中还有人物对话和旅行活动的多处记载,应该是一部初具规模体制的旅行传记。特别可贵的是,此书不但“备其风土,传其珍怪”“备写情形”,还“审求根实”,即追根溯源,审查史料记载的真实性,希望所记能取信于人。这些特点,使得此书明显高过同时代的张骞、班勇之书。书中表现的那种不畏艰险的拼搏精神、探索求真的意识、开拓创新的能力,尤为可贵。这种品质,不但域外行记有,国内行记也有,因而也是带有全局性的整体特点。整个西域南海行记,可以视为最早的古典形态的出自中国人之手的“走向世界丛书”,这是这类古籍的又一特色和价值所在。
以上所论古行记的六个特点,第一条是总体特点,第二、三、四条是叙事方式、结构、风格,第五、六条属思想内涵。这六条可以概括古行记的主要特点,为行记所独有,诗词骈文和一般叙事文学都不具有。这使得行记异于一般的文学样式,带上了鲜明的非主流文学色彩,透射出强烈的非主流文学性质。由于这些独特性,古行记向来自为一类,不与其他文体和著述相混,容易辨认。这也构成今人对行记进行辨体的重要依据,人们可以根据这些特点去判断一书一文是否为行记。行记是一种以史学为根基、文学为升华、史部为本位、集部为羽翼的带有鲜明学科交叉性质的著述或文类,居于文史交界的地带,其准确位置是处在史学的中心,文学的边缘(游记体行记除外),是一束绽放于文史两个学科交叉领域的娇艳的花。行记不单独属某个学科,具有多重属性,以叙事纪行为本职,质直简古为风范。基于此,行记可称之为独具特色的中国古代叙事文学样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