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艳坤
(南开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071)
李嘉祐为中唐肃宗、代宗两朝著名诗人。高仲武《中兴间气集》推许其为“中兴高流”,特别称赞其“野渡花争发,春塘水乱流”(《送王牧吉州谒使君叔》)等诗句为“文章之冠冕”[1]470。王夫之《唐诗评选》曾誉其为“中唐第一佳手”[2]1029。李嘉祐爱写山水,高仲武称其“盖吴均、何逊之敌也”[1]470,吴、何乃齐梁山水诗的杰出代表。静观李诗,有近三分之一与水域书写有关,足见水域书写乃是其诗歌内容的重要组成部分。当代学界对李嘉祐生平考据、诗歌创作、诗歌编年整理等问题已有关注。其生平考据,如傅璇琮《唐代诗人丛考·李嘉祐考》[3]232-250、《唐才子传校笺·李嘉祐》[4]473-480、储仲君《李嘉祐诗疑年》[5]134-170、张瑞君《李嘉祐皇甫冉生平事迹补正》[6]54-55等;其诗歌创作,如蒋寅《大历诗人研究·中兴高流——李嘉祐》[7]60-74,将李嘉祐创作分为前、中、后三期加以论述,并对其艺术表现方式进行分析;其诗歌编年整理,如陈贻焮《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一九五、一九六全面注释李嘉祐诗[8],陈伯海主编《唐诗汇评》录嘉祐诗十七首,汇聚精选历代总评[9]1289-1298,等等。但目前学界对李嘉祐涉水诗关注不够。本文择取李嘉祐诗歌中那些明确以水域名称入诗的作品加以讨论,对其他诗中出现的“渡”“渚”“浦”“滩”等涉水字词或暗示某水域,则暂不涉及,旨在提供一个新视角来细读李诗,揭示其水域书写与个体经历、时代风气、文化习惯等因素的关联,评判其价值与特色,以求教于方家。
笔者以明铜活字本《唐五十家诗集》所录李嘉祐诗集为统计对象[10]242-249,经翻检可知,李嘉祐诗集中明确提及的水域名称共计27个:湘、湘川、三湘、潇湘、洞庭、云梦、浙水、浙河、新安江、严子濑、七里滩、淮、淮水、南浦渡、鄱江、鄱水、袁江、袁溪、剡溪、五湖、漳水、湟、渭水、淇、黄河、白马津、扬子津。这里的统计保留了同一水域的不同称谓,如“浙水”“浙河”均指浙江,“袁溪”即“袁江”等。同时,略去了水域名称前后的修饰及限定词,如省去“清(淮)”“(湘)岸”“(淮)上”等。现对李嘉祐诗歌所涉及的主要水域名称及出现频次作简要考疏。
湘,即湘水。湘水源出桂州阳朔山,先后流经永、衡、潭、岳州界,北注入洞庭。《水经注》卷三八《湘水》:“湘水出零陵始安县阳海山。”注:“阳海山,即阳朔山。”[11]890《元和郡县图志》卷三七“岭南道·桂州·全义县”:“湘水,出县东南八十里阳朔山下,经零陵郡西十里。阳朔山,即零陵山也。其初则觞为之舟,至洞庭,日月若出入其中。”[12]918又,同书卷二五“江南道·衡州·衡阳县”、卷二七“江南道·岳州·湘阴县”“岳州·巴陵县”、卷二九“江南道·潭州·长沙县”均载湘水流经其境内。作为水域名称的“湘”,在李诗中共出现四次,分别为“帝女凌空下湘岸”(《夜闻江南赛神即事》)、“羡尔湘东去”(《送张观归袁州》)、“湘浦眠销日”(《送韦司直西行》)、“高秋背日转南湘”(《送舍弟》)。另,李嘉祐诗《江上曲》《裴侍御见赠斑竹杖》均用“湘妃”词,但此“湘”非谓水域,故未统计在内。
湘川,一谓湘水。《水经注·湘水》:“湘、漓同源,分为二水。南为漓水,北则湘川,东北流。”[11]890亦指湘水流域一带。《通典》卷一七一《州郡·序目》上:“陈氏比于梁代,土宇弥蹙,西不得蜀汉,北失淮肥,以长江为境。”注:“文帝天嘉初,湘川之地为周军所陷;二年,侯瑱克平之。湘川,今澧阳、武陵、长沙、衡阳等郡之地。”[13]4464李诗用“湘川”者计两处,即“湘川少见人”(《送樊兵曹之潭州谒韦大夫》)、“闻说湘川路,年年古木多”(《送友人入湘》)。
三湘,说法不一。《隋书》卷二二《五行志》上:“巴陵南有地名三湘。”[14]637此“三湘”谓三湘浦。又,《太平寰宇记》卷一一六“江南西道·全州”:“三湘,湘源、湘潭、湘乡,是谓三湘。”[15]2353又,李白《悲清秋赋》:“登九嶷兮望清川,见三湘之潺湲。”王琦注引《湘中记》:“湘水至清,深五六丈……湖岭之间,湘水贯之。凡水皆会焉,无出湘之右者。与潇水合则曰潇湘,与蒸水合则曰蒸湘,与沅水合则曰沅湘,故谓之三湘。”随即又提出质疑:“湘水源出广西桂林府,东北流至湖广永州府城西,潇水自南来会焉,至衡州府城东,蒸水自西南来会焉,又北流环长沙府城,东北至湘阴县,达青草湖而入于洞庭,凡行二千五百余里,大小诸水会入者颇众。若沅水则不与湘会,而自入于洞庭,虽沅湘之称起自屈平,但双举二水,并未言其会同相合也。三湘之名,恐未必由此。”[16]23其余说法众多,不再列举。“三湘”究竟应如何定义,尚无确论,但无疑与湘水紧密相关。李嘉祐《送元侍御还荆南幕府》“八座由持节,三湘亦置军”提及“三湘”。另,《唐五十家诗集》收《登秦岭》为李嘉祐诗,诗云:“三湘迁客去,九陌故人游。”但据储仲君《李嘉祐诗疑年》考,确定此乃司空曙诗,故未将《登秦岭》计入李诗统计范围[5]。
潇湘,潇水与湘水合流,故称。《太平寰宇记》卷一一六“江南西道·永州”:“潇水,在州西三十步。源出营道县九嶷山,亦曰营水,至麻滩与永水合,流一百四十里,入湘水,谓之潇湘。”[15]2349李嘉祐诗“山临睥睨恒多雨,地接潇湘畏及秋”(《暮春宜阳郡斋愁坐,忽闻枉刘七侍御新诗,因以酬答》),提及“潇湘”。
综上,湘、湘川、三湘、潇湘,均得名于湘水,故统归于湘水水域。
洞庭,即洞庭湖,在岳州巴陵县西南。《元和郡县图志·岳州·巴陵县》:“洞庭湖,在县西南一里五十步。周回二百六十里。”[12]657李嘉祐提及“洞庭”诗有两首,即《送岳州司马弟之任》《送友人入湘》。另,《唐五十家诗集》李嘉祐诗集收《送客游荆州》,诗云:“水传云梦晓,山接洞庭春。”据《李嘉祐诗疑年》考:“《送客游荆州》,一作李端诗,重出失注。李端集题作《送客游洪州》,又作《送郑侍御》。诗云:‘草色随骢马,悠悠共出秦。’首句应侍御,以作端诗为是。”[5]确定此乃李端诗,故不计入。
云梦,即古云梦泽,在巴陵县南,见《元和郡县图志·岳州·巴陵县》:“巴丘湖,又名青草湖,在县南七十九里。周回二百六十五里。俗云古云梦泽也,曹公征荆州,还于巴丘,遇疾烧船,叹曰:‘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12]657《唐五十家诗集》录李嘉祐诗集中仅《送客游荆州》提及“云梦”。如前所述,此诗为误收李端诗,故李嘉祐诗实未提及“云梦”。
浙水、浙河,均谓浙江。《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五“江南道·杭州·钱塘县”:“庄子云‘浙河’,即谓浙江,盖取其曲折为名。”[12]603浙江源出歙州,《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八“江南道·歙州·休宁县”:“渐江,一名浙江,源出县东南横鄣山,东流经歙县,又东南入睦州界。”[12]687自睦州出后,先后流经越州、杭州,东流入海。李诗提及浙江有两处,即“艰难只用武,归向浙河东”(《送严维归越州》)、“若见楚山暮,应愁浙水赊”(《送兖州杜别驾之任》)。
严子濑、七里滩,均在浙江沿岸,属睦州。《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五“江南道·睦州·建德县”:“七里濑,在县东北一十里。”[12]607又,同书同卷“睦州·桐庐县”:“浙江,在县南一百四十步。……严子陵钓台,在县西三十里,浙江北岸也。”[12]608又,《太平寰宇记》卷九五“江南东道·睦州”:“严子陵钓台,在县南大江侧。坛下连七里濑。……今郡有台并坛,亦谓严陵濑。”[15]1912李嘉祐有诗《至七里滩作》,以及“回看严子濑,朗咏谢安文”(《入睦州分水路忆刘长卿》),均明确提及此濑、滩。
新安江,源出歙州,并于睦州汇入浙江。《元和郡县图志·江南道·睦州·清溪县》:“新安江,自歙州黟县界流入县,东流入浙江。”[12]608李嘉祐《冬夜饶州使堂饯相公五叔赴歙州》《入睦州分水路忆刘长卿》均明确提及新安江。
淮,一指淮河。淮河辽阔,据《元和郡县图志》,其主要流经颍、宿、泗、濠、蔡、申、光、唐、寿、庐等州。李嘉祐诗常提及淮河,如“清淮倍相忆,回首莫令赊”(《司勋王郎中宅送韦九郎中往濠州》)、“诗人饶楚思,淮上及春归”(《晚春送吉校书归楚州》)、诗题《游徐城河忽见清淮,因寄赵八》、“淮月归心速,江花入兴新”(《送杜士瞻楚州觐省》),等等。又,在淮河以南、长江以北,唐置淮南道,理扬州(今江苏扬州)。《旧唐书》卷三八《地理志》:“贞观元年,悉令并省。始于山河形便,分为十道:……七曰淮南道……开元二十一年,分天下为十五道,每道置采访使,检察非法,如汉刺史之职:……淮南、理扬州。……淮南节度使。治扬州,管扬、楚、滁、和、舒、寿、庐等州,使亲王领之。”[17]1384-1391李嘉祐《送侍御史四叔归朝》:“淮南频送别,临水惜残春。攀折隋宫柳,淹留秦地人。”据“隋宫”可知,诗当作于扬州一带。故诗中之“淮南”当与淮南道有关。另,“淮水”亦指秦淮河。《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五“润州·上元县”:“淮水,源出县南华山,在丹阳、湖孰两县界,西北流经秣陵、建康二县之闲入于江。”[12]595此“淮水”,即谓秦淮河。
袁江、袁溪,实为一也。袁江,源出今江西萍乡罗霄山,流经宜春、分宜、新余诸县,入赣江,主要在唐袁州境内。《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九“江南西道·袁州·新喻县”:“袁水在县南五十步,西至一滩,滩长二里,其地险峻,号曰五浪滩。”[15]2203李有两首诗提及袁江,即《送舍弟》《袁江口忆王司勋、王吏部二郎中、起居十七弟》。
鄱江、鄱水,均指鄱江。鄱江流经唐鄱阳县南,入鄱阳湖。《元和郡县图志》卷二八“江南西道·饶州·鄱阳”:“鄱阳县,秦置。……隋开皇九年改广晋为鄱阳,以在鄱水之北,故曰鄱阳。”[12]671又,《太平寰宇记》卷一〇七“江南西道·饶州·鄱阳县”:“鄱江水,自当县浮梁、乐平、余干等城,三县合为鄱江,经郡城南,东过都昌县,入彭蠡湖。”[15]2138李嘉祐有诗《承恩量移宰江邑,临鄱江怅然之作》提及鄱江。
剡溪,在今浙江嵊州市境内。《元和郡县图志》卷二七“江南道·越州·剡县”:“汉旧县,故城在今县理西南一十二里。……天姥山在县南八里。剡溪山县西南,北流入上虞县,界为上虞江。”[12]620李嘉祐《送越州辛法曹之任》《和袁郎中破贼后经剡溪山水上太尉》均提及剡溪。
黄河,在李嘉祐诗中出现两次,分别为“贫妻白发输残税,余寇黄河未解围”(《题灵台县东山村主人》)、“想到滑台桑叶落,黄河东注荻花秋”(《送马将军奏事毕归滑州使幕》)。又,白马津,黄河渡口。《元和郡县图志》卷九“河南道·滑州·白马县”:“黎阳津,一名白马津,在(白马)县北三十里鹿鸣城之西南隅。郦食其说汉祖曰:‘守白马之津,塞飞狐之口,以示诸侯,则天下知所归矣。’谓此津也。”[12]199李嘉祐《赠卫南长官赴任》有“更事文犀节,还过白马津”,提及此地。
此外,李诗还涉及五湖、南浦渡、漳水、湟水、渭水、淇水、扬子津等,因大都仅出现一次,故不再细论。通过以上梳理,李嘉祐诗中明确出现的水域名词共27个(不计“云梦”),共涉及诗歌近40首,约占《唐五十家诗集》所录其诗歌总数的三分之一,足见水域书写乃李嘉祐诗歌内容的一大特征。
通过上文梳理可以看出,湘水、淮河在李嘉祐诗中出现频率最高。其中,涉及湘水存诗8首、淮河存诗6首,共计14首,约占其水域书写诗总数的三分之一,足见其代表性。结合李嘉祐的仕宦及行途经历,分析比较其对湘、淮两处水域的书写方式,或可探知李嘉祐诗中水域书写的多种表现形式。
李嘉祐天宝七载(748)登进士第,授秘书省正字。《唐才子传》:“天宝七年杨誉榜进士,为秘书正字。”[4]474《登科记考》卷九“天宝七载”:“进士二十四人:……李嘉祐……”[18]318任秘书正字期间,李嘉祐曾至江南括图书,司空曙曾作《送李嘉祐正字括图书兼往扬州觐省》相送。李嘉祐《江上曲》:“苍梧秋色不堪论,千载依依帝子魂。君看峰上斑斑竹,尽是湘妃泣泪痕。”该诗虽未明确提及“湘水”“洞庭”等水域,但写的是湘中风情,证明诗人曾行至湘地,故对湘水存在一定认知。
据《李嘉祐诗疑年》,李嘉祐8首涉及湘水的诗中,《夜闻江南赛神即事》作于乾元、上元中(758—761),即李嘉祐迁谪鄱阳时;《送韦司直西行》约作于江东;《送张观归袁州》《送樊兵曹潭州谒韦大夫》《送元侍御还荆南幕府》均作于大历初(766—770),是时,李嘉祐在京中任尚书司勋员外郎,故为京中送行之作;《暮春宜阳郡斋愁坐,忽闻枉刘七侍御新诗,因以酬答》《送舍弟》则作于袁州刺史任上;《送友人入湘》,创作背景不详,待考。若是,则除《送友人入湘》外,李嘉祐创作其他诗时,均不在湘地。故诗人写湘水并非触目而得,乃是基于联想层面的水域构建。如《夜闻江南赛神即事》诗云:“南方淫祀古风俗,楚妪能唱迎神曲”“帝女凌空下湘岸,番君隔浦向尧山”。此诗写楚地淫祀风俗,“帝女”“湘岸”“番君”等均存在于诗人的想象之中。诗人以“湘岸”搭配“帝女”,化用湘妃典故,使诗颇具楚辞风韵,实乃刘长卿《初贬南巴至鄱阳题李嘉祐江亭》所言“新文怨楚辞”。
湘水在李嘉祐的笔下,往往为客观的符号化书写。一是作为地域标识。如《送友人入湘》:“猿啼巫峡雨,月照洞庭波。”诗中的“洞庭”作为湘地极具代表性的自然景观而出现。二是以湘水作方位参照,来借指某地。如“羡尔湘东去,烟花尚可亲”(《送张观归袁州》),“湘东”即指湘水之东,因袁州在湘东,故以此指代袁州。又,《暮春宜阳郡……因以酬答》:“山临睥睨恒多雨,地接潇湘畏及秋。”此处“地接潇湘”,乃是以湘水作方位参照,来定位诗人所处之袁州。三是作为泛化的地理概念,用以泛指湘水流域一带。如《送元侍御还荆南幕府》:“八座由持节,三湘亦置军。”荆南幕府,即荆南节度使府,唐置,治所荆州,在今湖北江陵。《旧唐书》卷三九《地理志》二“山南道·山南东道”:“荆州江陵府……自至德后,中原多故,襄、邓百姓,两京衣冠,尽投江、湘,故荆南井邑,十倍其初,乃置荆南节度使。上元元年九月,置南都,以荆州为江陵府,长史为尹,观察、制置,一准两京。以旧相吕諲为尹,充荆南节度使,领澧、朗、硖、夔、忠、归、万等八州,又割黔中之涪,湖南之岳、潭、衡、郴、邵、永、道、连八州,增置万人军,以永平为名。”[17]1552故诗中“三湘”乃泛指湘地一带。又如,《送樊兵曹之潭州谒韦大夫》:“零桂虽逢竹,湘川少见人。”“零桂”,指零陵郡、桂阳郡,即今湖南零陵、郴州一带。“湘川”与之相对,亦是泛指湘水一带。故而,湘水在李嘉祐笔下往往是客观的、物象化的存在,并无深刻的隐喻含义或情感内容寄托其中。但诗人对湘水的运用方式,却同样常见于对其他水域的书写之中,如写浙江的《送严维归越州》:“艰难只用武,归向浙河东。”同样是以“浙河”作为方位参照,以“浙河东”指代越州。再如,《古兴》写漳水:“君看魏帝邺都里,唯有铜台漳水流。”《元和郡县图志》卷一六“河北道·相州·邺”:“浊漳水,在县北五里。……故邺城,县东五十步。本春秋时齐桓公所筑也,自汉至高齐,魏郡邺县并理之。今按魏武帝受封于此,至文帝受禅,呼此为邺都。”[12]452-453漳水,即邺都的重要标识。因此,李嘉祐对湘水的书写与运用,是极具代表性的。
李嘉祐涉淮水诗有六首,数量上仅次于湘水诗。淮水在唐代指义有二,一指淮河,一指秦淮河。淮河辽远,牵涉众多。且,唐置淮南道,以淮河作北界。故“淮”,既是水域名称,亦可指向行政地理概念。李嘉祐写淮河,亦有以之为地理参照的诗篇,如《晚春送吉校书归楚州》:“诗人饶楚思,淮上及春归。”据《李嘉祐诗疑年》,该诗作于大历初,为京中送行诗。楚州,在淮河南岸,《元和郡县图志》卷九“河南道·泗州·宿迁”:“淮水,入县境南,与楚州山阳县分中流为界。”[12]231亦见《通典》卷一八一“古扬州上·淮阴郡”。故,“淮上”即代指楚州。《增订注释全唐诗》卷一九五释“淮上”:“指楚州,即淮阴郡,在淮水之南。”[8]1700亦作此解。又如,《送侍御史四叔归朝》:“淮南频送别,临水惜残春。攀折隋宫柳,淹留秦地人。”隋宫,指隋炀帝下扬州时兴建的离宫别苑,又称江都宫。《太平寰宇记》卷一二三“淮南道一·扬州”:“隋开皇九年改为扬州,仍为总管。炀帝改为江都郡,移于坊内,于州置宫,号江都宫。”[15]2441前已述及,扬州乃唐淮南道治所,故诗中“淮南”当指代扬州一带。再如,《司勋王郎中宅送韦九郎中往濠州》:“清淮倍相忆,回首莫令赊。”诗题谓“司勋王郎中宅”,当作于京城。又,淮河流经濠州,故诗中“清淮”乃指濠州,等等。
李嘉祐面对淮水,还留下了即目之作,这一点并未见于其湘水书写之中。《游徐城河忽见清淮,因寄赵八》:“自缘迟暮忆沧州,翻爱南河浊水流。初过重阳惜残菊,行看旧浦识群鸥。”徐城,县名,唐属泗州。淮水流经县西南,参见《元和郡县图志》卷十“河南道·泗州·徐城县”。此处淮河不仅仅出自联想,而是真切地存在,并作为水域本体进入诗中,既不是作为某地的景观标志,也不是方位参照等地域概念,仅指向其自身。这种水域入诗方式,常见于李嘉祐诗歌中。如《入睦州分水路忆刘长卿》:“北阙忤明主,南方随白云。……建德潮已尽,新安江又分。回看严子濑,朗咏谢安文。”“北阙忤明主”,点明此诗作于左迁途中。诗题“入睦州分水路”,是自富春江溯上流,至睦州分水,西则入江西境内。新安江与严子濑均在睦州,当为诗人迁谪途中所见实景,并以其入诗。又如,《承恩量移宰江邑,临鄱江怅然之作》:“四年谪宦滞江城,未厌门前鄱水清。”诗中的“鄱水”即谓其本体。再如,《至七里滩作》的“七里滩”、《袁江口忆王司勋、王吏部二郎中、起居十七弟》的“袁江”,均指向水域本体,等等。
综上,李嘉祐诗中所写水域以湘水、淮河为主。诗人对湘水、淮河的书写态度或有不同。提及湘水,往往为联想而至,盖因多出于饯送目的,诗人并不在湘地,故其笔下的湘水,是以物象化符号的形态而存在的。而对淮河,则书写方式多样,或为即目书写,或为虚写联想,以之指代地域,呈现出多角度的水域构建。湘、淮书写在其水域书写诗中极具代表性,若以之来探究李嘉祐诗中水域运用方式,大致有以下三种:一是指向水域本体;二是将水域作为泛化的地理概念,用以泛指该流域地区;三是作为地域符号,或用以特指其所在之地,或搭配方位指向名词,用于借指某地。这三种用法普遍存在于李嘉祐对其他水域的书写之中,可谓其水域运用的“法则”。
李嘉祐诗涉及众多水域,分布广泛,指义多样。其中,既包括诗人所熟悉的,亦有从未涉足的。那么这些水域缘何被选取入诗?李嘉祐对水域的择取,除受其个人经历影响外,其背后蕴含的时代创作风尚、范式等文化因素亦影响甚巨。笔者通过分析认为,李嘉祐选取水域入诗,主要出自三类视角。
水域书写最常见的情况,乃以现时的视角来描写眼前实存的具体水域,或取之于日常生活环境,或为漫游行旅途中触目所得。
生活水域之呈现,如《承恩量移宰江邑,临鄱江怅然之作》中的“鄱水”。诗云:“四年谪宦滞江城,未厌门前鄱水清。谁言宰邑化黎庶,欲别云山如弟兄。双鸥为底无心狎,白发从他绕鬓生。惆怅闲眠临极浦,夕阳秋草不胜情。”据诗题可知,该诗作于李嘉祐鄱阳令秩满,量移江阴令时。是时,诗人已居鄱阳四年,日日与县南的鄱水为伴,但竟未觉索然。鄱水,一定意义上代表着诗人在鄱阳的生活。以李嘉祐对鄱水的不舍,更可从细微处窥见其心态转变,与四年前行至七里滩时“迁客投干越,临江泪满衣”的悲伤早已不同。又如,《袁江口忆王司勋、王吏部二郎中、起居十七弟》:“京华不啻三千里,客泪如今一万双。若个最为相忆处,青枫黄竹入袁江。”据《李嘉祐诗疑年》,该诗作于大历七年(772)李嘉祐任袁州刺史时。袁江,流经袁州。诗以“袁江”指代自己身处之袁州,一则在语言上更显自然生动,二则“袁江”滚滚,搭配“青枫”“黄竹”,一片清冷色调,三则寓指诗人此时心态凄冷,乃“客泪如今一万双”,更添几抹寓居他乡、思念京城友人的哀伤情色。再如《送舍弟》:“定知马上多新句,早寄袁溪当入行”中的“袁溪”,等等。
另有一些水域,乃漫游行旅中触目所见,并引起即时的情感抒发,或震撼,或愉悦,或感慨万千。不同于生活水域抒情的熟悉真实,存在于漫游视角下的水域依托于诗人行迹,其情感抒发受到即时视野的触动,亦是诗人当时心境与生活状态的浓缩体现。如《春日淇上作》:“淇上春风涨,鸳鸯逐浪飞。清明桑叶小,度雨杏花稀。卫女红妆薄,王孙白马肥。相将踏青去,不解惜罗衣。”《李嘉祐诗疑年》释此诗:“李嘉祐家居赵郡,赴二京必经卫地。”是时,诗人少年得意,才子风流,过着裘马轻肥的日子。春日,行至淇水流域,不禁为淇上生机盎然、人们相与欢乐的景象触动,故将淇水写入诗中,诗风一片纤绵绮靡。又如,《至七里滩作》:“迁客投干越,临江泪满衣。独随流水远,转觉故人稀。万木迎秋序,千峰驻晚晖。行舟犹未已,惆怅暮潮归。”是时,诗人于迁贬途中行至睦州七里滩,望见流水远逝,草木转枯。念及未知的前途与渐远的来路,不觉垂泪自伤。再如,《入睦州分水路忆刘长卿》《游徐城河忽见清淮,因寄赵八》,等等,均是诗人行至某处,其即时迸发的情感与诗兴碰撞,将这方水域永久留在了诗中。
李嘉祐常作饯送诗,《唐五十家诗集》中所收录李嘉祐诗,近半数为送友诗。在为友人送行时,李嘉祐常着眼于离人所往之处进行想象,将目的地或沿途的风物写进诗中。李嘉祐诗中涉及相当多的水域,即出自这种设想视角。如《送崔夷甫员外和蕃》:“君过湟中去,寻源未是赊。经春逢白草,尽日度黄沙。”湟中,指湟水流域一带,唐属西平郡。《太平寰宇记》卷一五一“陇右道·鄯州”:“鄯州,西平郡,今治湟水县。……上元二年,为吐蕃所陷,遂废所管鄯州等三县入河州管。”[15]2922李嘉祐从未到过湟水流域,仅因友人将往和蕃,故于诗中想象对方将要面对的自然风物,并用张骞使西域“寻源”之事劝慰友人。又如,《冬夜饶州使堂饯相公五叔赴歙州》:“新安江自绿,明主待惟良。”相公五叔,即李揆。《新唐书》卷一五〇《李揆列传》:“帝怒,贬揆袁州长史。不三日,以楷为司门员外郞。揆累年乃徙歙州刺史。”[19]4808新安江源出歙州,距当时诗人身处的饶州尚有距离。诗写“新安江”,只为相公五叔将往歙州。“新安江自绿”,待友人到达,正值冬去春来、江绿之时。诗人以时序更替引起的水域变化来表达对友人“明主待惟良”的深切祝福。再如,《赠卫南长官赴任》:“吏曹难茂宰,主意念疲人。更事文犀节,还过白马津。云间辞北阙,树里出西秦。为报陶明府,裁书莫厌贫。”卫南,唐县名,属滑州,治所在今河南滑县东,见《元和郡县图志》卷九“河南道·滑州·卫南县”。白马津,在滑州白马县北。诗人想象友人往卫南赴任途中,会经过白马津等地。于是,“白马津”在这里不仅仅是一个水域名词,它还代表着李嘉祐对友人此行的关切,侧面体现出了二人之前的深笃情谊。类似者,还有《送岳州司马弟之任》“有时巫峡色,终日洞庭波”中的“洞庭”;《送马将军奏事毕归滑州使幕》“想到滑台桑叶落,黄河东注荻花秋”中的“黄河”;《送友人入湘》“闻说湘川路,年年古木多”中的“湘川”;等等。
这种设想离人所往之地,进行想象铺叙的情况,常见于唐人送别诗文之中,已然成为送别诗的一种固定篇章结构,演化成了一种文化心态。如卢照邻《送郑司仓入蜀》:“离人丹水北,游客锦城东。”再如,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设想安西路途遥远及环境险恶,表达对友人的深切关心,等等。蒋寅《大历诗风》有云:“大历的送行诗多在结联设想行人的前程及抵达目的地的乐事,那是与送行诗特定的格式相关的。”[20]127亦可作为佐证。由此,李嘉祐饯送诗中对水域的设想与展现,无疑受到当时此类诗创作范式的影响。前文提到,水域意象在李嘉祐诗中常常是作为地域符号,用以泛指或借指某地的。李嘉祐常居于江南,其对水的情结较为浓厚,故从创作心态上讲,更倾向于以水域来指代地域。
除上述两种择取水域的视角外,另有一些水域入诗乃是出于叙述时事或配合典故的需要。如《题灵台县东山村主人》:“处处征胡人渐稀,山村寥落暮烟微。门临莽苍经年闭,身逐嫖姚几日归。贫妻白发输残税,余寇黄河未解围。天子如今能用武,只应岁晚息兵机。”据《李嘉祐诗疑年》,该诗当作于天宝末年。是时,安史之乱爆发,《新唐书》卷五《玄宗本纪》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安禄山反,陷河北诸郡。”[19]150黄河流域深受安史之乱的影响。诗题所指灵台县,唐属泾州。《元和郡县志》卷三“关内道·泾州”:“灵台县。本汉鹑觚县,属北地郡,周属赵平郡,隋开皇三年属泾州。天宝元年,改为灵台县。”[12]56按地域看,泾州并不在黄河沿岸。故,“余寇黄河未解围”,乃是诗人行至泾州,目睹战乱影响下民不聊生的惨状,又想到此时黄河沿途的部分地区还处于战争的水深火热之中。此处的“黄河”,乃为叙事服务。又如,《夜闻江南赛神即事》的“帝女凌空下湘岸,番君隔浦向尧山”写“湘岸”,则为搭配“帝女”,用湘妃典故,即出自用典需要。但取自这种视角的水域并不多,仍以前两种为主。
李嘉祐好化用水域入诗,其笔下所书写的水域,或源自生活,或为漫游所见,或为饯送设想,或为使事需要。其水域创作心态,一方面与其久处江南的生活、漫游经历及由此带来的对水的认同感密切相关,另一方面也深受唐代送别诗,尤其是大历饯送诗创作风尚、范式等文化因素影响。由李嘉祐之水域书写,推及中唐诗人群乃至唐人诗文中的水域书写研究,并将其置于唐代各水域地区文化发展脉络中,对唐代地域文化的传播、唐人诗文中以水域指代地域的现象、水域文化对文学创作的影响等问题均有启发。因此,从李嘉祐诗中水域书写这一新的视角,可以窥唐代水域、地域文化与文学创作之间的相互作用,为唐代地域文化与文化观念研究助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