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东营
(黑龙江大学 研究生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80)
有了汪曾祺,“当代文学就有了一座美学的高标,一个优雅的典范。他的经验有助于我们重新认识汉语文学独具的美感和魅力,也有助于我们调整和建构当代文学与中国文学传统、与外国文学经验之间的关系……”[1]55-65汪曾祺值得拥有这样的评价。一个作品,若隐去姓名,仍能使你知道这是他的作品而不是其他人的,那么这作品一定有其独特之处,也是一个作家为什么值得去研究和学习,以及他的作品为什么能成为经典的原因。
“小说的语言是视觉语言,不是说它没有声音。声音美是语言美的很重要的因素。”[2]10所以从汪曾祺作品中隐含的声音来探究汪曾祺作品中的美和关怀有非常重大的意义。
沈从文在《青色魇》中说:“所有故事都从同一土壤中培养生长,这土壤别名‘童心’。”[3]132汪曾祺也说:“风俗中保留一个民族的常绿的童心,并对这种童心加以圣化。”[2]61京派作家善于写出他们内心深藏的童年期的生活,写原始的自然美、人情美,汪曾祺的童心则更进一步,他不仅写童年期生活,也写具有童心的人物,那些他作品中衰老的、历经苦难的人物的童心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露。汪曾祺作画时会“很滑稽的唱两句流行歌曲,说一句下流粗话。摹仿舞台上的声调向自己说‘可怜的,亲爱的××,你可以睡了。’”[4]176这种种怪腔,怪可爱的。作者如此,他笔下的人物自然会带有作者的印记。《桥边小说三篇——詹大胖子》中女教员王文蕙,总是眼带笑意,给同学的信中写小学校的学生、写学校春游的乐事……点点滴滴都是她对小朋友的喜爱,和有童心的孩子在一起,王文蕙也会觉得自己是年轻有童趣的。追根溯源,这些童心可以说是受到了汪曾祺家庭的影响,尤其是他的父亲。汪曾祺的父亲是个很随和的人,他爱孩子,也爱跟孩子玩,姑妈称父亲为“孩子头”。汪曾祺的父亲还会做风筝,给孩子们做养金铃子的小笼子,做各种精致可爱的灯。汪曾祺继承了父亲的育人观念,他说:“儿女是属于他们自己的。他们的现在,和他们的未来,都应由他们自己来设计。一个想用自己理想的模式塑造自己的孩子的父亲是愚蠢的,而且,可恶!另外作为一个父亲,应该尽量保持一点童心。”[5]63有童心,自然可以在汪曾祺作品中发现童声。
具有童心的人是乐观的、率真的,汪曾祺作品中有很多乐观的声音,这些声音是属于孩子的天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童真的气势。《羊舍一夕》中懂事的让人心疼的孩子小吕格外喜欢果园的工作,他觉得在果园活动,既是工作也是轻松的游戏,小吕觉得十分快乐。小吕还喜欢睡在果园,“睡在窝棚里,铺着稻草,星星,又大又蓝的天,野兔子窜来窜去,鸹鸹悠叫,还可能有狼!这非常有趣。”[4]212这是属于孩子的浪漫主义。老九放羊遇上雹子,惊得羊满山乱跑,但老九没有告过孬、发过怵,老九觉得这次的经验让他成长,他觉得自己是个有资格的羊倌了,不再是个要窝窝吃的毛孩子,这些经历记述着秦老九十五岁的少年光阴,这是属于一个孩子的特殊童年。丁贵甲刨粪如凿山,嘴里念叨着开山石匠的习语“许一个猪头——开!许一个羊头——开!开——开!狗头也不许了!”[4]224作者在结尾处写道“从煤块的缝隙里,有隐隐的火光在泄露,而映得这间小屋充溢着薄薄的,十分柔和的,蔼然的红晖。”[4]239作者对他笔下的孩子是十分亲昵的,这是对童真的爱护,是对童心小心翼翼的呵护。《职业》中卖“椒盐饼子西洋糕”的孩子在空巷大声喊着“捏着鼻子吹洋号”,这是没有流失孩子气的小大人卖货郎,这是童声的回归。不仅孩子如此,汪曾祺笔下的老人也是具有童心的,汪曾祺“很会写儿童,也很会写有些儿童一样感情、心灵的大人”[6]20,《闹市闲民》中写一个老人眼睛很大,“一点没有浑浊,眼角有深深的鱼尾纹。跟人说话时总带着一点笑意,眼神如一个天真的孩子。”[5]20作者总是流露出对孩子般清澈的人的喜爱。“他平平静静,没有大喜大忧,没有烦恼,无欲望亦无追求,天然恬淡,每天只是吃抻面条、拨鱼儿,抱膝闲看,带着笑意,用孩子一样天真的眼睛。”[5]22这是作者眼中的老人,老人的童心被汪曾祺察觉。汪曾祺经常牙疼,他将牙疼写入了小说和散文中,当时汪曾祺有几个熟人朋友也都牙疼,汪曾祺很惋惜,竟想着当时要是成立一个牙疼俱乐部就好了。这不就是小孩子的想法吗?异想天开想成立牙疼俱乐部,多么天真乐观的汪曾祺!
汪曾祺笔下有不少爱情故事,这些故事中充满着孩子般羞涩的童声,是爱情的启蒙。小英子采荸荠时,常故意用自己的光脚去踩明子的脚,“她挎着一篮子荸荠回去了,在柔软的田埂上留了一串脚印。明海看着她的脚印,傻了。五个小小的趾头,脚掌平平的,脚跟细细的,脚弓部分缺了一块。明海身上有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他觉得心里痒痒的。这一串美丽的脚印把小和尚的心搞乱了。”[4]336-337小英子是故意留下脚印让明海心里痒痒的吗?当然不是。明海知道那种痒痒的感觉代表什么吗?当然也不知道。爱情就在无意中生根发芽。同样的故事也发生在《晚饭后的故事》中,郭庆春陪许大娘的女儿招弟玩抓子儿、跳房子、弹球,约定好谁输了就让赢家弹个脑锛儿、拧下耳朵、刮下鼻子或是亲一下。郭庆春赢时招弟歪着头等他来亲,郭庆春看见招弟耳垂后面有一颗红痣,就在那个地方使劲地亲了一下。招弟笑个不停直称“痒痒!”小孩子怎么能知道“亲”是个暧昧的行为呢,他们只是觉得好玩。汪曾祺笔下的爱情都如这般青涩同时撩人心弦。
“‘通感’在大人眼中是了不起的修辞手法,在孩子那里却是一种再普通不过的天赋能力,完全可以信手拈来。”[6]22汪曾祺写水果香甜是这样写的,“我后来到过很多地方,走进过很多水果店,都没有这家水果店的浓厚的果香。这家水果店的香味使我常常想起,永远不忘。那年我正在恋爱,初恋。”怎么会有人把初恋和水果香味联系在一起,这是很奇妙的。儿童还有把一切事物人格化的本领,丁贵甲找回走丢的小羊,亲昵的跟它对话;小鸡“娇弱伶仃”,小鸭“傻气而固执”,小鸭子见到同伴嘴上的印记也不会嚷嚷“咦!老哥,你嘴上是怎么回事,雕了花了?”[4]80这俨然是把小鸡小鸭当成人来看的;王全赶马不用鞭子,用嚷的,有时还与马对话。这些对话和通感就是有童心的人发出的童声。
汪曾祺的作品有欢乐也有悲苦,“艺术固然美,却不止于美。且有时正在所谓‘丑’中表现深厚的意趣,在哀感沉痛中表现缠绵的顽艳。艺术不只是具有美的价值,且富有对人生意义、深入心灵的影响。”[7]113汪曾祺作品中的悲苦是寂寞的言语,是不被人理解的伤痛,是对传统技艺消失的叹息。
《庙宇僧》中几个和尚闲来无事打麻将,当家的牌运不太好,于是他坐在凌乱的牌桌上自语道:“一副清一色,清一色,三条一张也没有现呀,……”[4]69直到一个花脚大蚊子在他耳朵上狠狠地啄了一口,才找了鞋子,捧着水烟袋回方丈。这里我们可以看到自言自语背后的寂寞,虽然作者只写了这一点,可是我们却觉得当家的不止一次这样与自己对话,庙里人少,方丈只一小块天地,自语或是与佛对话,都是寂寞的表现。只有当家的这样吗?庙里的小和尚也是寂寞的呢!那个总是赤着脚的十一二岁的小和尚,他只与狗玩,不像其他孩子般上树下河,他比普通孩子要文艺。这个小和尚告诉“我”三更半夜的水车响动,是他师兄在踩着玩(小和尚师兄已死),小和尚说那水车他师兄以前老踩。小和尚年幼,对这种神奇是没有怀疑的,小和尚没有伙伴,他像小大人一样同“我”讲这些异事,于是作者发出感叹“这小和尚,你知道你很懂寂寞么?你一定想开门出去看看的。”[4]67作家从不回避现实的矛盾,对苦难总是直接面对,他要写出这些并为苦难发声。“汪曾祺早年的曲折经历,后来在动乱中的沉浮,师父遭际的阴影,对中国传统人文理念捍卫的自觉,加之他接受过西方悲剧观念的洗礼……”[8]202这种种原因的推动,我们在汪曾祺的作品中听到叹息是不足为奇的。
汪曾祺小说中还有生活重压之下的呐喊,这呐喊也是寂寞的叹息,无人倾诉,只能自己咽下苦水,最后一齐倾泻。西南联大的文嫂的鸡被金先生偷了、吃了,后来金先生走了,床底下留了三堆鸡毛。文嫂看到后痛哭,发出了痛彻心扉的呐喊,“我寡妇失业几十年哪,你咋个要偷我鸡呀!……”“我风里来雨里去呀,我命多苦,多艰难呀,你咋个要偷我鸡呀!……“”我女婿死在贵州十八盘,连尸都还没有收呀,你咋个要偷鸡呀!……”[4]460这三堆鸡毛是压死文嫂的最后一根稻草,文嫂面对三堆鸡毛把肚子里的苦水一通吐出,文嫂是要把一辈子的委屈、不幸、孤独和无告都说出来。陶虎臣生活落魄后,有人给他女儿谋亲事,其实就是二十块钱把女儿卖给一个连长,陶虎臣发出呐喊:“这不是嫁!这是卖!你们到大街去敲锣喊叫:我陶虎臣卖女儿!你们喊去!我不害臊!陶虎臣!你是个什么东西!陶虎臣!我操你八辈祖奶奶!你就这样没有能耐呀!”[4]361-362一直和气的陶虎臣此时的呐喊让人心痛,这是对生活的无望、对自己无能的高声叹息,读罢让人泪目。呐喊虽然在汪曾祺小说中只存在少数,但仍然是汪曾祺小说中很重要的一部分,痛彻心扉的呐喊更能直抒胸臆。
“汪曾祺还发现贩夫走卒、耕者匠人的身上蕴藏着传统道德文化的精髓,仁爱、互敬、忠诚、仗义、守信等等。”[9]71-75除了赞美这些人身上的美好品质,我们也能从这些匠人身上听到作者对传统技艺消失的叹息。《戴车匠》中所描写的就是对传统技艺丢失的哀痛,戴车匠的店面不大,但小而充实,摆放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我不知因何而觉得他儿子不会再继续父亲这一行业。车匠的手艺从此也许竟成了绝学,因为世界上好像已经无须那许多东西,有别种东西替代了。”[4]145作者说“或者戴车匠是最后的车匠了。”作者前文对戴车匠及周围环境的描写是很热闹的,可作者却说他们那里“平淡沉闷”,其实是对古老技艺丧失的叹息。《茶干》中连老大把茶干做大,常有人将双黄鸭蛋、醉蟹、董糖、连万顺茶干凑成四色礼品,馈赠亲友。连老大故去多年,有人问连老大的儿子为什么不把茶干恢复起来。连老大儿子说:“这得下十几种药料,现在,谁做这个!”连老大儿子那满不在意的态度让作者叹息,“一个人监制的一种食品,成了一个地方具有代表性的土产,真也不容易。不过,这种东西没有了,也就没有了。”[10]202我们能从作者轻描淡写的态度中看出作者的遗憾。汪曾祺矢志不渝地书写传统技艺的美,是为挽救传统文明做的努力,他对传统技艺丢失发出叹息,是种警示。
汪曾祺的作品是干脆利落的,从不拖泥带水,这在他作品的结尾处多有体现,有时在文章中间也会出现这样干脆利落的声音,文章处理得非常干净。有些作品的声音突然响起或消失,形成一种戛然而止的效果,但并不影响作品的整体感官,作品在这种声音中形成了“戛然而止”和“余音”两种作用。
《受戒》中明海和小英子划船经过一大片芦苇荡,芦苇高高的四周不见人,每到这里明海就会紧张,使劲地划桨。小英子喊道:“明子!明子!你怎么啦?你发疯啦?为什么划得这么快?”这是一节的结尾,汪曾祺如此“让情窦初开的那点紧张不安与混乱在情绪的高潮中戛然而止。”[11]60。在另一篇小说中,作者叙述完郭庆春的命运后突然现身,“以上,是京剧导演郭庆春在晚饭之后,微醺之中,闻着一阵一阵的马缨花的香味时所想的一些事。想的时候自然是飘飘忽忽,断断续续的。如果用意识流方法照实地记录下来,将会很长。为省篇幅,只能挑挑拣拣,加以剪裁,简单地勾出一个轮廓。”[4]411由于作者的出现,让故事的声音戛然而止,作者把我们拉回到故事之外,但这种戛然而止不是中断,而是悬而未决,这故事还没完,郭庆春的人生还在继续,于小玲还没有出现呢。《七里茶坊》中老乔、老刘和老汪聊天,但小王因钱上的问题发愁,老乔决定一人给一点,帮小王凑齐这钱。钱凑够了,小王的心事也就没有了,四人于是接着瞎聊,聊鸡枞,聊口蘑。小王的心事到此为止,好像只愁了一下,是小说中可有可无的事情。小王心事这一段绝不可缺少,这是四人友谊的见证,友谊不一定要经过大风大浪的洗礼,而是在小事中一点一点增进的。汪曾祺这一段处理的特别干脆,作者没有写小王接到钱如何的感激(四个人太熟了,没有必要),也没有写小王今后的打算,只把小王的心事解决就完了,可读者看来并不奇怪,不突兀。戛然而止的是故事的部分,是生命史中的插曲。
汪曾祺小说干脆利落的同时给人余味无穷的感觉,有些人的作品叫我们看,想,了解;有些人的作品叫我们感觉,想,回味,汪曾祺的作品就叫我们回味。苏轼说:“但常行于所当行,止于所不可不止。”汪曾祺作品当止则止,余味悠长。《落魄》中扬州人经营一家绿杨饭店,作者发出疑问“是谁给他题了那么几个艺术字?三个月之后,这几个字一定浸透了油气的,活该!”[4]99“活该”两个字干脆映照了扬州人最后的落魄境遇,“我”明明有点可怜那扬州人的,可最后只用“活该”两字,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扬州人有个女子为伴,后来这女子连同这家店都属于南京师傅了,“我已经知道,他们原来是表兄弟,而且南京人是扬州人的小舅子,这!”[4]106作者本来想就这段复杂关系说些什么,可其中感情太复杂是难以说清的,“这”字是作者的难以接受,是作者的语塞,是吃惊、是错愕,是情感的余音。“对这个扬州人,我没有第二种感情,厌恶!我恨他,虽然没有理由。”[4]108作者干脆的说出他对扬州人的感情,厌恶!就像作者用一句话就说尽了这个饭店——“毫无转机”一样果断。“我”于扬州人而言只是一个过客,可是“我”恨他,“我”虽没说理由,通篇又都是理由。文章中好几处直接道出作者的感情,但作者不多说,他把大量的空间留给读者去体会,只用几个字“这!”“厌恶!”“去你的吧”来表达自己的态度,只是几个字但颇为贴切,你再找不出其他语词来更好的表达情绪了。贴切、干脆而有余味。汪曾祺曾称短篇小说是“空白的艺术”,“看似短了,少了,其实容量更大,传递的信息更丰富。有些话未必要说明,但意思已经存在于字里行间了。”[11]64汪曾祺作品的余音包含了多重意义,有作者内心的感受,也有对新生活的展望。《寂寞和温暖》中沈沅从搞科学研究,到挨批斗,经历了风风雨雨,终于在赵所长的帮助下能够正常生活,在先进工作者评比会上,张老和赵所长想投沈沅一票,但制度上行不通,赵所长说:“我们毕竟还生活在现实世界里,还不能摆脱世俗的习惯和观念。那,就等一年吧。”[4]386这里的余音是“再等一年”,沈沅的故事还没有结束,她在文本背后会有越来越好的生活,这是对沈沅新生活的展望。余音让故事能够继续,故事也将在余音中别有天地,余音是作者留给读者的关怀和希望。
汪曾祺的小说不仅在画面上给我们美的感受,让我们体会风俗的美、人情的美,也从声音上让我们体味童声,体会世间的人情冷暖,让我们在平淡生活中感受烟火气的热闹,用声音诠释故事、延长故事。汪曾祺“喜从小处入手,却能尺幅千里。”[3]147他笔下的风俗、小人物是值得我们深入研究的,汪曾祺如此重视语言问题,他的语言所传递的声音也值得我们广泛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