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秀娟
(天津城建大学 外国语学院,天津 300384)
资深学者哈罗德·布鲁姆(Harold Bloom)在赏读西方经典时说:“首次阅读经典作品之时,你会遇到一位陌生人,会产生一种不可思议的惊异感,而不是满足自己的期望”[1]。十九世纪美国超验主义思想家亨利·戴维·梭罗(Henry David Thoreau)的作品就属于这种类型。梭罗以《瓦尔登湖》而闻名于世。这部作品表面描写梭罗平淡无奇的生活经历,却常常在深层次表达出梭罗宁静致远的人生追求和超凡脱俗的人生境界。瓦尔登湖是梭罗生活过的地方。除了这片理想之地,梭罗还常常深入到人迹罕至的荒野地带,书写自己所思所感。不过,与闲游在野地里的人们不同,梭罗惯于把平凡化作神奇,以简朴的语言表达奇异的发现和逆向的思维。埃塞尔·西博尔德(Ethel Seybold)说:“梭罗即是个隐士,又是个自然主义者。他还是个学者,他学习过古希腊罗马思想,探究过东方学问,研究过新英格兰地区的传说和历史,还懂得北美印第安人的生活方式。梭罗还是个原始主义者,或曰‘荒野使徒’。梭罗是个能写出完美散文的文学家。梭罗还热爱步行”[2]。多面梭罗终其一生,总把自然当作精神休憩的高地。以荒野体验为主题的作品当中,梭罗由狭隘的生态“小我”(self)成长为广博的生态“大我”(Self)。梭罗还把超验主义思想融入其中,在荒野当中随性漫游,形成含有超验主义色彩的深层生态思想。
“漫游”(saunter)表示随意行走、无所事事。超验主义思想家拉尔夫·沃尔多·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会在康科德林地“漫游”。但他缺乏梭罗对于荒野世界的热情。爱默生记述过这么一段经历:有一天,他在林中找到了梭罗,以为梭罗只是做些无聊而且幼稚的事情。爱默生称:梭罗会把柳树发芽的时间推算到“去年秋天”,又从去年秋天推算到今年“春天”,甚至“整个冬天”[3]20。爱默生有些略带嘲讽地评价:“这些研究是多么神圣啊!这里没有半点有限生命的迹象”[3]20。也就是说,爱默生认为梭罗总是做些没有意义的事情。他还把梭罗比喻成“一只狐狸或一只小鸟”[4]21。在爱默生的眼里,梭罗就像是一个野人,不属于文明人的圈子。爱默生说:“梭罗很熟悉村子周边的环境。每次他走进自然,就像是走在自己铺成了的路上”[4]21。换言之,爱默生以为,梭罗只会因循守旧,不会成为自己期望的“美国学者”。事实上,爱默生深感困惑,因为他无法理解梭罗与众不同个的性和超凡脱俗的生活方式。
梭罗生活的时代,人们的生活状况和生活理念正在发生变化。兰斯·纽曼(Lance Newman)称,“殖民地时期的农业和商业秩序演化成为工业资本主义(industrial capitalism)的第一阶段”[5]25。农耕生活成为过去,商品经济尤为活跃。社会财富积聚在上层少数人手中,而多数人渴望成为这些少数人。结果,正如纽曼所说:人们的生活目标锁定在了一处:“追求利益”[5]25。物质追求高于思想塑造,人们的生活颠三倒四。梭罗发现:“火车站的气氛,好像是通上了电流似的……现在只要钟声一响,他们就已经在月台上了”[6]109。涌向火车的人们身不由已,他们正在逐渐失去生活的主动权。积极追求物质利益,结果却被物质欲求所累。日复一日,这些人不懂得如何逃离身心困境。梭罗把他们比喻成婆罗门教徒的苦修人,用极为夸张的笔调描绘出人们苦痛的状态。婆罗门教徒修炼的时候,会在烈焰上保持固定姿势;用铁链把自己绑在树下;“像毛毛虫一样,用自己的身体来丈量广袤的帝国的土地”;“独脚站立在柱子顶上”[6]2。这些姿态有个共性:保持不变。人们默默忍受身心苦熬,只是从没有想到自己竟是这酷刑的始作俑者。令人唏嘘的是他们劳苦的结果竟是一片虚无,因为用尽心力占有的物质财富是无法长久留存的。这些东西终会在时间长河里化作废墟。
为了摆脱如此生存困境,梭罗坚持清心寡欲、在“漫游”中找到人生的意义。梭罗的“漫游”大致包含两种意思:第一种表示随处闲游,这和思想塑造没有多大干系。梭罗把这种类型的“漫游”称作“懒人”和“流浪汉”在浪荡,缘起于法语的“没有土地”(sans terre)[7]185。第二种表示心路历程,为的是激发灵感和塑造思想。梭罗把这种类型的“漫游”比喻成“前往圣地的朝拜”,缘起于法语的“圣地”(la sainte terre)[7]185。无论哪种“漫游”,个体都会投入到大自然的怀抱,放松身心。不过,相比而言,第二种“漫游”更加有益于思想成长。在选择这种“漫游”之时,梭罗说:“每次步行都是一次十字军东征。我们心中的隐士彼得(Peter)布道,他要我们前进呀,把这块圣地从异教徒手中重新夺回来”[7]185。梭罗努力攀爬精神高地,让这种“漫游”成为深度认识自己和外部世界的途径。
梭罗的“漫游”不以物质利益为目标,朝向至高无上的“空中楼阁”[6]298。或许,梭罗的理想太过高远,有些不切实际。为了让这理想成为现实,梭罗坚持修建自己坚实的现实基座。在瓦尔登湖,梭罗身体力行,满足基本生活所需。没有物质需求的束缚,自己尽可以在瓦尔登湖畔放飞自我。梭罗还深入到无人之境,因荒野之美而流连忘返,也因荒野之崇高而无限敬畏。在风貌各异的自然界当中,梭罗细心掌握自然规律。他搜集化石,分析树木分布特点,掌握气候变化规律等。风餐露宿,乐此不疲。看似不经意的“漫游”使梭罗的思想逐渐成熟起来,梭罗也由狭小固念的生态“小我”成为宽大包容的生态“大我”。
深层生态思想家阿伦·奈斯(Arne Naess)这样定义生态“小我”:仅仅把自我当作社会中的个体,无视自然环境和自己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生态“小我”的认识范围非常狭小:“我们忽视了和我们直接相关的环境,漠视我们自己的家园(我们小时候就属于那里),没有认同那些自然生命”[8]。也就是说,生态“小我”以自我为中心,把主观偏见当作认知的全部,忽视自然万物客观存在的内在价值。与此不同,生态“大我”以整个生态系统为中心,更加全面地认识人和自然存在的意义,使人和自然更为协调地共生共存。阿伦·德雷森(Alan Drengson)说:“在我们付出和分享之时,我们生命会更有质感。地球给予我们礼物,使我们每个人都能生存下去。我们每个人也可以把这份礼物还给地球,使其他生命蓬勃发展”[9]。正如雷毅所说:生态“大我”把自己当作“更大的整体的一部分”[10]。也就是说,生态“大我”以自由开放的态度,善待各种不同的自然生命。
问题在于:生态“小我”如何才能成长为生态“大我”?早在游历缅因森林的时候,梭罗就已经感受到生态“小我”的局限性。梭罗攀爬荒芜的“卡塔登”(Ktaadn)山,忽然发现自己和荒野的隔阂如此巨大。跟和蔼可亲的瓦尔登湖不同,梭罗心生畏惧:“这个控制我的巨人泰坦(Titan)是什么呢?是什么神秘的事物!——想想我们在自然中的生命,——每天都能感受到的物质,——岩石、树木、我们脸颊上的风!坚实的地球!真实的世界!常识!联系!联系!我们是谁?我们在哪儿?”[11]71。以自我得失为标准的主体,只会找寻客体荒野有益于自己的东西。梭罗成为生态“小我”,仅仅局限在五官感受,与自然万物无法沟通,无法使自己的思想飞升极致。
但在亲历人类残忍对待自然生命之后,梭罗找到了自己和自然无法相通的原因:生态“小我”以个人私利为中心,忽略自己和周围环境微妙的关系。过分注重利益得失的生态“小我”常常以牺牲自然万物的利益为前提,做出极为残忍的事情。例如,为了得到实际利益,猎人残忍杀害麋鹿,硬生生地把麋鹿的皮毛撕扯剥落,留下不堪入目的残骸。如此生态“小我”无法体会自然生命更为高深的意义,只是把这些生命当作处于次要地位的“他者”。梭罗评价:“我很惊奇。这位猎人竟然把麋鹿的残骸丢弃一旁。这是最简便的处理方法。什么动物都不会碰这形骸。一定不会”[11]116。这种无以言表的距离感体现出梭罗深沉的哀悼,一颗怜悯之心跃然纸上。梭罗逐渐远离自私自利的生态“小我”,逐渐成为利他主义的生态“大我”。
梭罗的生态“大我”有什么独特性呢?梭罗说:“我相信大写的自然(Nature)有种微妙的磁力。如果我们无意识地顺从这种磁力,我们将会走上正确的道路”[7]195。这条道路指向外部的“现实世界”和“内心深处的理想世界”[7]195。“现实世界”是外部经验的积累,而“理想世界”是新奇超验的体验。梭罗的生态“大我”有些超验主义的色彩。劳伦斯·布尔(Lawrence Buell)言简意赅,把“超验主义”概括成不同于依照“五官经验”和“经验推理”认识世界的经验主义[12]4。此处的“超验”常常与大写的“更高的理性”(Higher Reason)或“精神”(Spirit)或“思想”(Mind)或“灵魂”(Soul)等相关[12]5。也就是说,个体用“更高的理性”深度发现自然万物神秘的特质。在这过程中,个体突破固有思维,产生新奇的思想。
含有超验主义特质的生态“大我”把自然生命视为珍宝,以感官体验为基础,用“更高的理性”体会有限生命无限的延展。梭罗在“漫游”之时,对秋天的红枫情有独钟。这种生命和金钱利益没有关系,不会为人们带来实际效益。但是,梭罗却被它们深深地感动。这些生命默默存在,给予人们精神给养。在视觉范围之内,梭罗发现红枫灿烂的色泽。他把红枫比作“巨大的猩红色的果实,充满了成熟的汁液。尤其是当你朝向太阳的时候,从最低处的枝干到最高处的顶尖,你会发现每片叶子都闪耀着光芒”[7]232。辉煌灿烂的生命和即将逝去的悲哀相随。梭罗还发现,红枫“已经失去了光彩夺目的衣服”,“光秃秃的”的枝干“好像烟雾一样”[7]237。不过,在树下的空地上呈现出一个奇异的图象:红枫的影子似乎“涂上了色彩,永远不会褪色”[7]237。梭罗的体验是自然拥有强大的生命力,但总会日渐凋落。除了感慨之外,梭罗和自然依然是主客观的关系,自己的思想境界没有多大的提升。不过,梭罗没有就此止步,他超越五官感受,把自己当作自然万物中的一分子,深刻体会到了自然生命巨大的力量。梭罗惊叹:“落入坟墓的时候,这些叶子是多么的美丽啊!它们轻柔地躺下,变成了模子!——绘成千种色彩,为我们的生活铺床”[7]241。梭罗运用拟人手法,更加生动地表现红枫强大的生命力。更重要的是,梭罗作为生态“大我”尊重所有生命存在的意义。他运用“更高的理性”,深度体会红枫无形的精神力量。红枫好似会思考的主体,可以和梭罗深度对话。梭罗说:这些树叶“选一小块没有铁栅栏的土地,它们和树林窃窃私语,——有些还选择了墓地,亡故的人身体在那里腐化。在半路上,它们跟这些人们会合”[7]241。在生命归属上,落叶同人类的命运是一样的,都会逝去,但全都可以延伸至永远。这是因为这些生命都是整个大写自然(Nature)的组成部分。正如梭罗所说:这些地方“很久以前就已经尊为圣地了”[7]242。
这些零散的超验主义体验逐渐汇成梭罗独特的深层生态思想:“生态哲学 W”。“生态哲学”源于“深层生态学”创始人奈斯的“生态哲学 T”(ecosophy T)。奈斯的“生态哲学”用大写字母T标识,表示独居的小屋(Tvergastein)。梭罗的“生态哲学”用“W”作为标识,表示他在荒野(wilderness)的超验主义体验。这些体验既是现实的,又是理想的。时而感伤却不失乐观精神。梭罗说:“生命与野性相随。最活跃的就是最野性的。野性还没有降服于人类,野性的存在使人耳目一新。那个加紧步伐的人,总在前进,不会停止劳作。他成长得很快,还对生活提出无穷无尽的要求。这种人总会发现自己处于一个新的国家或野地。生活的原材料环绕在他的周围”[7]203-204。梭罗的“生态哲学 W”(ecosophy W)关注卑微的生命,汲取精神养料,产生强大的力量。他坚定地说:“让我住在我想住的地方。这边是城市,那边是荒野。我总会越来越多地离开城市,隐退到荒野里面”[7]196。梭罗热衷于荒野漫游,会有更多奇特的人生体验。
梭罗的荒野“漫游”不拘一格,零星出现在《漫步》(Walking)、《秋色》(Autumnal Tints) 、《卡塔丁山》(Ktaadn)等文章当中。诚然,这些作品没有《瓦尔登湖》的洒脱和宁静,没有大胆创造的抽象意象,没有纷乱无章却又文路清晰的构造。但是,它们和《瓦尔登湖》一样,体现了梭罗纵深研究、不断深思的特点。梭罗一生向往自由,时常在荒野地带游荡。自己和大自然有一种无以言表的默契。这种默契用阳春时的话来说便是:“我与世界成为亲密的一体,彼此无分,这时,生存才可能是自由的”[13]6。换言之,梭罗不是被荒野环境彻底驯化的野蛮人,也不是满怀雄心统治荒野的征服者。在自我主体和荒野世界之间,梭罗尊重自然生命。以珍视它们的存在作为提升自己思想境界的前提。漫游在荒野地带的梭罗自由自在,思想范围总在扩大:由生态“小我”成长为生态“大我”。他从经验当中获得知识,又从超验当中感受超然,产生出含有深层生态思想特色的“生态哲学 W”。生活在十九世纪的梭罗不愿给自己贴上任何标签,包括超验主义,更不用说是深层生态。不过,梭罗思想含有深层生态因子,足可以表现出他思想的前瞻性。此外,思想成熟的方法有很多,因人而异。梭罗的漫游就是他自己产生原创思想的方法,由此辐射出他自己那自由洒脱的思想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