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亚青
(延安大学 政法与公共管理学院,陕西 延安 716000)
《朱子晚年定论》始作于正德九年,成书于明朝正德十三年,是王阳明借朱子之论来弘扬己说的著作。明朝时期朱子之学是官方唯一认可的哲学思想,士子们为了考取功名步入仕途,年复一年地按照朝廷颁布的科举教材准备考试。但是王阳明并不以进入仕途为最终目标,他少年时期便立志成圣。在传统的教育模式之下,虽然也深受朱子学说的影响,但因为“格竹”失败使其学术追求方向发生了巨大转向。龙场悟道以后他重新审视儒学经典,开始在朱熹理学的基础之上寻求另一条儒学路径。起初,王阳明的学术思想遭遇到众多的反对和攻击,但是因为他所提倡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打破了朱子之学的繁琐和深沉,合时宜地激发了当时的士人对于自由学术精神的追求,所以王学迅速在民间得到了传播和发展,甚至逐渐也被一些朝廷官员所接受。尤其在嘉靖以后,社会经济逐渐繁荣,民间生活形式变得丰富多样,社会思想变得尤为活跃。在这种环境之下,王阳明也为弘扬自身学术思想找到了一种新方式——创办社学。社学的讲学方式与官方的教育模式形成鲜明的对比,不仅促进了不同思想的交流,而且使社会上形成了自由的学术风气。
正是因为社会环境的改变,朱陆之争的问题得以再次突显出来。众所周知,朱熹和陆九渊都是宋代新儒家的重要代表人物,朱熹是宋代理学的集大成者,他认为理是万物的本源,同时主张格物致知的工夫路径。陆九渊则是心学的代表,认为吾心即是宇宙,重视自身涵养的工夫。二者的思想虽然都是为了能够弘扬孔孟之道以正人心,但是对于本体论以及修身的工夫路径均存在着不同的观点。从宋到明几百年的时间,朱陆之学经过后世各自学派弟子的阐发实现了新的飞跃和发展。但是关于朱陆思想之间的辩论从未停止过,值得注意的是从“鹅湖之会”③的针锋相对到正德九年的“若朱有益于此则求之于朱,陆有益于此则求之于陆”[1]334的委婉求和,可以明显地看到理学与心学之间的调和趋势。王阳明正是受到了正德九年“朱陆之辩”的影响,开始写作《朱子晚年定论》的。
《朱子晚年定论》其书大体包含两部分,第一部分为王阳明自序,主要讲述自己写作的目的和缘由。第二部分为摘录朱子的34篇书信,书信内容大致分为三种类型:其一是朱熹关于心性之学的讨论以及劝人在心上做工夫的言论;其二是朱熹悔悟早年贪外需内,少于做工夫之说;其三是朱熹因为年老病弱,在静坐涵养之时有所得的惊喜之言。
从书信的义理层面看,朱熹所表达的观点的确与王阳明的心即理以及致良知的思想几近相同。在第一类书信中,均是朱熹在特定的语境下强调以“心”为立本正本的对象,如此便与王阳明的心本论的立场契合。但这些思想并不是朱子晚年偶得,而是他一以贯之的思想。钱穆就曾在《朱子学提纲》中对于朱熹心学思想给予了很高的评价,认为“理学家中善言心者莫过于朱子。”[2]44作为宋代理学集大成的儒士,朱子的确始终坚持把培养士人心灵涵养当作是终极目的,且一直都在寻求“尊德性”和“道问学”的平衡点。朱熹曾在给友人的一封书信中写道:“近世学者务反求者,便以博观为外驰。务博观者又以内省为隘狭,左右佩剑,各主一偏,而道术分裂,不可复合,此学术之大病也。”[3]194由此也可以看出朱熹也是很注重“道问学”的,他所追求的亦是与王阳明相同的道德精神境界,这也是中国儒学观念里一脉相承的思想。但是王阳明与朱熹对于本体的认知是完全不同的,王阳明把“心”视为本体,朱子将“理”视为本体,虽然最终所要实现的目标具有一致性,但出发点和路径的不同决定了彼此之间不可调和。即使在论证过程中偶有相似概念的阐释,也并不能视为完全相同的思想。
第二类文章是朱熹反省自身在为学过程中常过于侧重“道问学”而忽视“尊德性”的弊病,选取此类书信的数量最多。这在王阳明看来是最能体现朱子晚年悔悟的言辞,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朱子在为学方面向来谦虚谨慎,直到生命之终还在修订《大学》的“诚意”篇章。他的文章书信中本就包含很多自省之文,到晚年之时,更是因精力不足所学甚少而倍感自责。朱子毕生的精力都在向儒者传达他所认为的正确价值观和修养路径。在他的人生经历中,多是以通过读书求学才得以悟得圣人之道,所以在他看来,博文求道才是必然正确的路径。虽然他承认自己因为重于“道问学”而在实践方面的确有不足之处,但从未否定过读书求学的路径。此外,王阳明所面临的时代问题与朱熹有所不同,明朝中后期的士人多以读书当作谋取高官厚禄的工具,而不重视经典本意的探索,缺乏务实的精神。为此王阳明才会时时强调“行”的重要性。选用此类书信可以说是王阳明借用朱子的权威来说明实践的重要性,可谓是用心良苦。
第三类书信是朱熹强调“静坐涵养”的言论。在王阳明的学术体系中,静坐涵养即是“致良知”的工夫路径,但在朱熹的书信中是因为自身年老体弱而寻求的新的学习方式。朱熹和王阳明的学术思想中存在众多相似的概念名称,但其实质含义存在明显不同。因为朱熹思想集众儒之大成,也很难有人完全地跳出他的理论体系。王阳明想要重建“心”学思想来打破朱子庞大的理学系统,显然是十分困难的。所以,王阳明通过选取朱熹书信原文的委婉方式,来达到弘扬发展自身学说的目的也是一种明智之举。王阳明和朱子所处的时代不同,人物性格和所经历的世事也不尽相同,故而在面临学术思想问题时就有所不同。但是从他们最终都成为大儒的结果来看,两者的路径均有可取之处。
《朱子晚年定论》公开刊印之后,得到了众多儒士的关注,反驳批判者和追随信仰者不断涌现,亦由此开始了新一轮的理学和心学的辩论。《朱子晚年定论》中未曾提及任何与陆九渊相关的东西,明显可以看出王阳明是在弱化朱陆之争的问题,在一定意义上可以说是“王阳明自己首开会通朱熹与王阳明之先河。”[4]所谓的朱陆之辩至此便转化为朱王之辩,阳明学也由此得到了更多的关注和探讨,社会影响力明显提升,正如王阳明所说的“无意中得此一助”[5]112。朱学后人显然也没有预料到《朱子晚年定论》能够带来如此之大的影响,在辩论中曾经处于弱势的心学,因为王阳明的努力和创新,一时间变成了拥有强大的社会基础的学说。朱门后人即便不愿承认,也不得不与之进行交锋来维护朱学的官学地位。
首先提出质疑和反对的是朱学后人罗钦顺④,他在《朱子晚年定论》公开刊印后不久就写下了一篇《困知记》,直言王阳明书中的错误。他认为错误有三:首先是王阳明对于朱熹“晚年”的判定标准无依据可循。其次是朱熹在四十八岁完成了《论语孟子集注》、《四书或问》的编纂,但在王阳明编的《朱子晚年定论》中亦被当成是朱熹的晚年之作,明显缺乏考据。最后是选文《答黄直卿》中增添了“定本”二字,而朱熹的《答吕东莱》一文中所说的“定本”并非指《论语孟子集注》和《四书或问》。[6]350罗氏是一个坚定的理学大家,他本就不认同陆九渊的心学思想,曾一度认为心学给明代学术界造成“无穷之祸”。《朱子晚年定论》的出现更是让他愤怒至极,故其经过考据以有力的论证来推翻王阳明的“定论”之说也是必然之举。
面对如此激烈的批判,王阳明在回复罗钦顺的信中表达了自己的无奈:“某为《朱子晚年定论》盖亦不得已而然,中间年岁早晚诚有所未来考……”。[6]68由此可以得知,王阳明选取的书信侧重在于对朱熹学术思想的相同点上,而没有特别地关注朱熹此类思想产生时间的早晚。为了能够获得认可和理解,王阳明表示自己一直对朱熹的思想倍加尊崇,与朱子之学发生冲突实属无奈。在众多的批评之下,王阳明的支持者也写出众多著作与反对者展开论辩。这其中尤以朱学追随者后转而拜师王阳明的袁庆璘⑤最为典型,他自述专心致志地研究三十余年朱子之学,自认为踏实笃定,但是始终没有因此得道。直到他读了《朱子晚年定论》才突然醒悟,在支持和认可王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之说的基础上,转而向王阳明求学问道,自言不久后便深有所悟。
《朱子晚年定论》公开刊印以后,虽然朱陆之间的问题依然没能完全解决,其思想也无法完全达成一致,但是可以明显觉察出两个派别之间的调和趋势。《朱子晚年定论》本身确实存在缺乏考据等致命的错误,但是对于王阳明来说,不管其后的批判有多么猛烈,他都打破了朱子之学在学术界的垄断地位,为推行自己的学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机遇。
《朱子晚年定论》本身是在尊崇朱子之学的前提之下,对朱门后学所进行的纠偏扶正。王阳明通过《朱子晚年定论》实现了弘扬自己学说的目的,从某种程度上也证明了王学通过创新发展顺应了当时时代的要求,解决了朱子之学无法解决的时代问题。从书中所选择的书信内容可以看出王阳明思想体系的两处创新之举:一是心本体问题的创新,二是心与理关系层面的创新。
关于本体论的阐述是解决认识论和工夫论等其他哲学思想的关键。也正是因为本体论的差异导致朱熹和王阳明思想路径的不同,朱熹主张“理”既是宇宙的本原又是人心的本原,他以“理一分殊”的形式解释了格外界事物的理以明人心之理的工夫路径。在朱熹看来,人心即使受到蔽染也可以通过知识的学习而知觉到心之理。而王阳明在本体论上明确提出“心”是一切事物的本原,一切修养路径及目标都要以“心即理”的本体论立场作为出发点。他把人的“良知”当作是心的关键,只有发挥良知的作用,才能够真正在实践中做到“善”。所以,在他看来,体认天理无须外求,无须做外在格物的工夫,只须向“内”求诸于本心。王阳明在选取的第一封书信中就能够很明显地表现出以“心”为本的立场:
“为学直是先要立本。文义却可且与说出正意,令其宽心玩味;未可便令考校同异,研究纤密,恐其意思促迫,难得长进。此是向来定本之误。今幸见得,却烦勇革。不可苟避讥笑,却误人也。”[6]233
这段话在王阳明看来便是立心之本,在心上正意。朱熹为文的明确意图还需要进一步考证,但是因为王阳明在诠释此话时已经有了心学立场的前提。故而以自己的哲学体系解释,并坚定地认为朱熹晚年改变其说,回归到与王阳明心学一致的学术思想体系。
心与理的关系问题是宋明理学的重要论题之一。朱熹的理学体系分为宇宙论和人生论两种,在宇宙论中他规定理属于气,理决定气的流转运行。在人生论中他将性归属于心,强调“心”的统帅作用。但在整个思想体系之下“心”仍然是属于气而非是“理”,故只能在人生论中显现出决定作用。王阳明认为“心”是宇宙界和人生界的根本,认为“心与理”的关系是:“理也者,心之条理也。是理也,发之于亲则为孝,发之于君则为忠,发之于朋友则为信。千变万化,至不可穷竭,而莫非发于吾之一心。”[6]308寻求所有的“理”终要回归于“心”上,“理”千变万化,但无一不是从“心”上所生发出来的。因此“心”是决定一切事物的根本。
此外,王阳明对于朱子之学的批判方式也具有创新意义。起初王阳明对于朱熹的批判是直接的、强硬的,但是《朱子晚年定论》的编著很明显是以一种委婉的方式对朱子学派的反驳做出的回应。而且,王阳明将批判对象由朱子本人之学转变为朱子后学,这使得朱子后学的追随者也开始反思自身思想发展过程中存在的弊病,为进一步打破朱学的独尊地位创造了机遇。《朱子晚年定论》的编著实际上是王阳明对于朱学地位的妥协,他开始借用朱子思想的影响来阐发自身的心学思想,提升自己学说的地位和影响力。事实证明,这种方式的确为王学生存发展寻求到了一条新的有效的途径。王阳明对于朱子之学的改造和创新不仅对儒学发展具有重要意义,而且对于其他思想文化的改造和创新具有深刻的借鉴意义。
《朱子晚年定论》是心学和理学论辩的产物,它一方面丰富发展了心学的内涵,提高了心学在明朝中后期的地位。另一方面,也使得理学因为与心学的抗衡而变得更加丰富和完善。《朱子晚年定论》本身确实存在一些考据上的问题,但是更应该看到王阳明对于朱学思想的批判创新,它不仅在一定程度上解决了时代所面临的诸多问题,而且对王学的传播发展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注释:
①南宋儒学的主要代表人物有理学的朱熹和心学的陆九渊,两人关于学术的论辩几乎涵盖了宋明理学所有重要问题,对后世儒学的发展具有重大影响。学者们普遍将两人之间的学术辩论称为“朱陆之辩”,其中主要的论辩有三次,分别是淳熙二年(1175)六月的“鹅湖之会”、淳熙七年(1180)二月的“铅山之会”以及淳熙八年(1181)二月的“南康之会”。
②王阳明继承并创新了陆学的哲学思想,成为明朝心学的主要代表人物。王学日益壮大的同时也不可避免地要去解决朱陆之间的历史问题。明朝正德九年(1514)朱陆之辩再次成为学术热点,王阳明直接参与其中。在论辩的影响之下写就了《朱子晚年定论》但书中丝毫未提及与陆九渊思想之间的关系问题。故学者们认为王阳明在有意弱化“朱陆之辩”,并首开“朱王之辩”的先河。
③宋朝淳熙二年(1175年)正月,吕祖谦从浙江东阳来访朱熹,在寒泉精舍相聚一个半月,编次《近思录》成,史称“寒泉之会”。五月,送吕祖谦至信州鹅湖寺(今鹅湖书院),陆九龄、陆九渊及刘清之皆来会,史称“鹅湖之会”。鹅湖之会的直接动因是吕祖谦想利用这个机会调和朱、陆学说之间的矛盾。在学术上,朱熹认为心与理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理是本体,心是认识的主体。二陆主张心与理是一回事,坚持以心来统贯主体与客体。朱熹与陆氏兄弟论辩、讲学达十日之久。鹅湖之会并没有达到双方统一思想的目的,但是他们各自对对方的思想及其分歧有了进一步认识,也促使他们自觉不自觉地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反省。
④罗钦顺(1465—1547),字公升,号整庵。明朝中叶的著名理学家,著有《困知录》《整庵存稿》。官至南京吏部尚书,后辞官,隐居乡里专心研究理学。
⑤袁庆璘(1455-1520),字德彰,晚号雩峰。初为辞章训诂,攻举朱子之学。而后因读了王阳明的《朱子晚年定论》,猛然有所悟,于是尽弃旧习,拜王阳明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