佘丽珍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000)
《妻妾成群》是苏童的中篇小说,它为我们刻画了“四棵枯萎的紫藤”“为了争夺她们的泥土和空气”,一同拴在一个男人的脖子上相互绞杀,从而展示了男权社会下的一群女人痛苦无望的人生[1]。简单地说,本篇作品的焦点便是一群“女人”。对于此,苏童也曾有过这方面的言论,他表示自己“喜欢以女性形象结构小说”“也许是因为女性更令人关注”,亦或是“女性身上凝聚着更多的小说因素”[2]。然而,在陈家庭院中,住着一群身份特殊的女性,她们在男权社会的框架体系内一如既往地被规训,她们便是陈佐千身边的妾妇们。
众所皆知,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男权文化色彩尤为浓厚,其性别压迫机制甚为典型,女性是弱势的一方,只能处于失语的状态。无可厚非,“妾”这一身份则是男权社会一夫多妻制婚姻下的文化产物。对于“妾”这一身份的定义,《白虎通》《会苑》等著作中便有较为明确的解释,《白虎通》中这样记载道:“妾者,接也,以时接见也。”另外,《会苑》里也曾指出:“妾,接也,言得接见君子而不得为伉俪也。”由此可见,妾是男子除正妻之外的配偶,其地位尤为卑微。具体来说,妾这一身份在特定的历史环境中具有特殊的文化意蕴,即担当着男权文化中特殊的使命与角色。因此,从出场到退场,她们的姿态总能博得他人的眼球。
她们有着不同的成长历经,却因特定的历史环境和诸多个人因素同为男人的掌上玩物。在苏童的《妻妾成群》中,我们不难发现,妾妇形象的演义则是其作品的主力军。陈家二太太卓云、三太太梅珊、四太太颂莲则将妾妇的文化角色演绎得淋漓尽致。诚然,苏童想要透过陈家的一群妾妇的“痛苦和恐惧”来揭示男权社会一夫多妻制下“他者”的心理创伤。仔细品读本作品便可发现,不管是“菩萨脸、蝎子心”的卓云,还是“桀骜不屈”的梅珊,甚至是具有“新形态”的颂莲,都逃不过男权社会赋予她们身体的压迫与规训。同时,我们还可以清晰地意识到,在特定的男权社会下,妾妇们身陷多重“被吃”的境地,承受着多重的压迫,即使抵触过,终究也无法逃脱“痛苦和恐惧”的宿命。
首先,在“父为子纲”“夫为妻纲”“君为臣纲”的礼治秩序中,妾妇们同所有的女性一样,从呱呱坠地到寿终正寝,都处于一种从属的社会地位。女性在男性特权的裹挟下,逐渐丧失了自主性,最终沦为男性的奴隶。而从苏童的《妻妾成群》中,我们方可找到男权社会中男性权力巨大的身影。例如在陈府,陈佐千便是“权威”,他有权支配他的下人、子女,甚至妻妾。女性的柔弱在他的专横跋扈下显得不堪一击。其中,女仆雁儿便是男性权力附庸品的典型体现。在陈府庭院内,雁儿如同陈佐千他身上的一件衣裳,他想穿就穿,想脱就脱,随处可丢。同时对于他的妻妾,陈佐千亦是如此。就算是他的元配毓如,陈佐千也没把她当回事,纳颂莲为妾,毓如也是浑然不知的。最为值得一提的是,当颂莲问陈佐千,会不会让梅珊爬到他头上时,他便“挥挥手说,休想,女人永远爬不到男人的头上来[3]”。想来便可得知,在陈府庭院内,陈佐千便是“王”,女人却是“衣裳”,其地位甚为低下。此外,在飞浦的接风宴中,颂莲“不由得想起初进陈府那天,桌上的气派远不如飞浦的接风宴[3]。”。诚然,在此作者是想透过颂莲的眼来俯视着陈府庭院中的性别差异和等级差异,颂莲不由地发出了呐喊:“我就是不明白女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女人到底算个什么东西,就像狗、像猫、像金鱼、像老鼠,什么都像,就是不像人[3]。” 显而易见,作者借用了陈佐千这个家庭的内部生活细节来揭露中国礼治制度对男性地位极其权力的维护,同时也道出了,在男权社会背景下,女性是无法摆脱“痛苦和恐惧”的宿命。
其次,从陈家庭院内的女性身上我们还可以看到,她们之间互为敌对关系,即使是女仆雁儿也仗着与陈佐千的暧昧而张狂,进而实施着女性间的“内部殖民”。然而,致使这一现象出现的根本原因便是一夫多妻社会的文化制度。因为在男权社会下,“男尊女卑、男主女从”成为社会的主流,男性的特权无处不在,相比之下,女性便显得更为弱小,同时也极大妨碍了女性自我价值的实现。可以说,在男性特权的长期压迫下,女性的内心便也长期处于一种病态。她们无法挣脱男权的压制,便只能屈从于男人,进而为了依仗男权保全自己的立足之地,进而将矛头指向了女性的“他者”,然而此间也不排除因对爱情的专一性要求而生发怨恨的一面。但是,不管是处于何种原因,在男权社会里,女性始终都是处于一种“被吃”的状态,而妾妇们的处境更是岌岌可危。她们不仅是正妻的直接敌对和复仇的人物,同时还是其他妾妇的争斗目标,甚至是女仆的复仇对象。如在《妻妾成群》中,正妻毓如直接将二太太卓云、三太太梅珊、四太太颂莲当作敌人和报复对象,而卓云、梅珊与颂莲间也互为敌对关系,更妙的是女仆雁儿将主子颂莲当作死敌,从而形成一场“妻与妾”“妾与妾”“妾与女仆”之间的战争。她们注定一生都要处在战战兢兢之中,永无安宁之日。
由以上论述中不难发现,在男权社会的文化制度中,妾妇们穿行于人性伦理的复杂罗网中,只能凭借一己之力“过五关斩六将”。她们之中,性格不一,人品良莠不齐,应对生活的态度也迥然有别,所以,尽管是在男权文化这一大环境中,妾妇们的悲剧姿态也不尽相同。
在男权独占鳌头的社会体系内,根本就没有可供于妾妇们透气的空间。在长期受到男权体制的规训后,她们的身体和内心也随之发生变化。她们中有的彻底沦为男性的奴隶,有的身体和内心产生了二元分割,还有的身体和内心一致产生了抵触和抗议,从而形成一种屈从与反抗的内部交锋。然而,苏童《妻妾成群》中的卓云、梅珊与颂莲三位妾妇便是以上三种现象的典型代表。
作为陈佐千的二太太卓云,有着温婉清秀的容貌,背后却隐藏着一颗蛇蝎般的心。她表面举止文雅,给人一种“大家闺秀”的感觉,但却总在背地里暗算别人,可以说是典型的“心机女”形象。为了稳固自己在陈家的地位,她利用自己的容貌和温顺,去攀附陈佐千,彻底沦为陈佐千的奴隶。她在陈佐千的面前表现得尤为乖巧,暗地里却不惜一切代价去残害梅珊。甚至在梅珊有孕三个月的时候,她竟派人偷偷给梅珊的药里放堕胎药,只为了自己能“母凭子贵”。然而结局却不顺她意,梅珊“命大胎儿没掉下来”还比卓云先生了儿子飞澜,卓云却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生了女儿忆容,至此,卓云的“母凭子贵”梦想便再也没能实现。而后,她为了能彻底击垮梅珊,便对刚住入陈府的颂莲极力拉拢,以礼相待,在送给颂莲丝绸的同时,还奉承道:“我见你特别可心,就想起来这块绸子,要是隔壁那女人,她掏钱我也不给,我就是这脾气[3]。”而这句看似简短的客套话却有着深刻的意蕴,卓云在阿谀奉承的同时还存在着挑拨离间的味道,她所打的如意算盘便是让颂莲与梅珊为敌,等她们相斗得两败俱伤之时,自己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她一面讨好颂莲,一面又以颂莲为宿敌,同时暗地里利用女仆雁儿去诅咒颂莲死。可见此女心机极重,伪善十足,为了谋求自己的生存空间,便丢掉良知而不择手段地去伤害他人。
戏班出身的三太太梅珊,因从小就过着颠簸流离的生活,她嫁给陈佐千这一富家老爷当妾或许也是出于自己的生活所迫。她有着一张“美丽绝伦的脸”,桀骜不驯,个性十足。在文中,她的出场方式颇为特别,让人记忆犹新。“一不高兴就称病”,即使是陈佐千,她照样避而不见。更值得关注的是,在颂莲的新婚之夜她仍以生病为由将陈佐千从颂莲的房间“抢走”,留下新娘子颂莲一人独守空房。陈佐千明知是梅珊在耍花招,但他还是去了,可见在梅珊大胆而任性下,陈佐千也只能暂时纵容她。她不甘心当陈佐千的“玩物”,便明目张胆地进行反抗。例如,当陈佐千让梅珊进屋为自己唱戏时,“梅珊的细柳眉立刻挑起来,她冷笑一声,跑到窗前冲里面说,老娘不愿意[3]”。在不顺心时,甚至连陈佐千的祖宗十八代都敢骂。然而,陈佐千的躯体,在梅珊眼里“不过就是个干瘪老头罢了[3]”。她明知陈府后花园的枯井是专门用来吞没反抗者的灵魂的,但她依然公开与医生眉目传情。她的“自在”与“张狂”可以说是对男权的一种公开挑战。当她意识到颂莲知道她与医生的不正当关系时,她便厉声说:“这可不是玩笑话,你要是跟别人胡说我就把你的嘴撕烂了。我不怕你们,我谁也不怕,谁想害我都是痴心妄想[3]!”当她得知自己的儿子飞澜被卓云欺负时,她便雇用别的孩子去殴打卓云的女儿忆容。可见,梅珊“爱起来恨起来都疯狂得可怕[3]”。
如果说梅珊是陈家妾妇自毁反抗者的典型,那么四太太颂莲便是身体和内心产生二元分割的反抗者中的典范。当她选择辍学嫁给有钱人陈佐千作妾时,便已沦陷于男权文化的泥潭之中。作为女大学生的颂莲,外表有着新思潮所赋予的新朝气:一张“不施脂粉”的圆脸,眉毛细又黑,“齐耳的短发,用一条天蓝色的缎带箍住”“擦汗不是用手帕而是用衣袖”[3]。然而,就是这样一位富有现代朝气的女学生却因家庭的变故、父亲的自缢而选择了依附于男权。可以说,颂莲为了能谋求生活上的安稳,几乎把自己的全都赌在了陈佐千的身上,为此也逐步迈向了罪恶的深渊。当她得知雁儿对自己的厌恶,便故意在陈佐千面前为难雁儿,指责其头发味道难闻,使其难堪。甚至,在她发现雁儿在草纸上诅咒自己时,便逼着雁儿吞下那些草纸,雁儿也因此而丧命。除此之外,当她得知卓云的虚情假意之时,她便借机剪伤了卓云的耳朵,为此“她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声,我的手发抖,我病着呢[3]”。此时,我们完全看不到一位新女性的真知灼见,见到的却是一位旧小姐的狭隘与脆弱。用王德威先生的话来说,即“她在妻妾争宠的斗争中,绝非省油的灯[4]”。而对于陈佐千,她身体表现出臣服,内心却始终处于挣扎与反叛的状态。确实,如若颂莲想在陈府立足,她不得不违背自己的内心去讨好陈佐千。甚至在陈佐千过寿的宴会上,她为了在同性面前显示出自己的特殊地位,就当着陈府中所有家眷的面,主动地去吻了一下陈佐千的脸,却意外地引起陈佐千的恼怒,她的内心也因此而受到沉重的打击。由此可见,颂莲终是处于一种身体与内心分割的二元状态,同时还要不断进行着女性内部的各种“应战”。
《妻妾成群》中陈佐千身边的妾妇均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容貌,但在陈佐千眼里不过是“戏子”和“婊子”罢了,且其大都是以死亡而告终;即使有的暂时保全了自己,也只是苟延残喘。应该说,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妾”这种身份的存在本就是一个巨大的悲剧。对她们而言,死亡或许是彻底的解脱,而得到暂时安宁的人,也只是坐稳奴隶的身份,在沉默的提心吊胆中慢慢死亡,“千红一哭,万艳同悲”是她们的必然结局。《妻妾成群》所呈现的不仅仅是一种美的破灭,更是一种悲剧。
二太太卓云通过精心策划,戴着伪善的面具,在陈家府邸取得了一份立足之地,虽然没有遭到陈佐千直接的冷落,但也只是表面暂得安宁。具体来说,卓云的内心始终是无法得到真正的安宁,因为她永远都处于一种“备战”与“战斗”状态,即使她打倒了一个又一个的同性敌对者,但陈佐千也不会因此而不再纳妾的。至于三太太梅珊,她的存在可以说是对男权文化的一种挑战。而作为男权文化的代表者陈佐千,当然不会对梅珊的公然反抗而无动于衷的,更不会让梅珊为所欲为的,他曾扬言迟早会“狠狠收拾”“这狗娘养的小婊子”[3]。他是在等待时机,当他逮到合适的时机,便采用极其残忍的手段对其进行根治,以此来警告他身边的妻妾,如若她们想反抗,陈家庭院的“死人井”便是她们的最终归宿。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梅珊是在用自毁的方式进行反抗。在被活生生扔进枯井之前仍在吟唱着:“叹红颜薄命生前就,美满婚姻付东流[3]。”其结局无不令人悲叹。
而四太太颂莲的命运亦是如此,作为“一条新上的梁柱”,虽然“还散发着新鲜木材的气息”,但是也是“最容易断裂的”[1]。她在陈家阴郁的庭院中,“为了自我生命的自由”进行了“无数次逃亡与找寻的尝试”。她本想把命运寄托在陈佐千身上,却遭到了陈佐千的冷落。因为在陈佐千的眼里,颂莲只不过是个“婊子”而已,他甚至认为疼爱颂莲“还不如疼条狗[3]”。与此同时,她“惧怕井台,惧怕死亡[1]”,却最终没逃过陈府“井中女人警示的悲剧[5]”。颂莲,她因亲眼目睹了梅珊死亡的整个过程,当场精神崩溃而发疯。由以上论述可见,无论是颂莲还是梅珊,她们的反抗在男性中心文化面前,无疑是微弱绵薄的,她们也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同时,我们还可清晰地意识到,屈从者的生命力之所以更旺盛,是因为其背后有男权势力的辅助,而相比较而言,反抗者的生命力便显得更为脆弱,最终也只能以失败(死亡或发疯)告终。她们的抗争就像一块石头投进湖水里,最终只会沉入水底,一切归于平静。然而,不管是直接死亡,还是精神崩溃,亦或是暂时得到安宁,对那些妾妇来说,其命运都是不幸的。
三太太梅珊被扔进枯井,四太太颂莲终究疯了,而五太太文竹的到来必将重复她们的命运。这种回环的结构暗示了这些女性一种超稳态的文化心理结构下的生存悲哀永无止境、无可救赎[6]。总而言之,妾妇们作为弱者中的弱者,是很难摆脱卑贱命运的,且至始至终都处于“亦主亦奴”的尴尬境地之中。她们在艰难苦恨中挣扎,却终究挣不破历史与现实之网,挣不脱男权中心一夫多妻制的罪恶和人性弱点设下的阴暗陷阱。她们虽然以不同的方式与命运进行抗争,但终究是悲剧命运的殊途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