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新
(安徽师范大学 文学院,安徽 芜湖 241001)
韦丛芜于1951 年12 月3 日致丁玲信,主要忆及1933年5月14日丁玲在上海公共租界内被捕后移至南京苜蓿园软禁,韦丛芜为营救丁玲而奔波助力一事,信中言:
昨晚上同小潘(应人)见面,廿年后的第一次见面,谈起约在廿年前我们在南京陪都饭店见面的事情,他说你在延安同他也曾谈到过。我在上海翻译协会内也常和同人们谈起这件事。你给我的那张纸上所写的信是多么美丽而又不胜哀愤啊!我藏在大衣内口袋里,足足有七年,以后四边磨破,变成四块了。
你托我的事情是要把你被捕的消息报告给蔡孑民先生,这,我当时在草坪上这一头(你同另一位同志在那一头)向我后来的老婆(天津女师学院学生)大声说,“报上已登出蔡先生他们营救丁玲”,就是说给你们听的,难道你没有听见么?我是说出叫你放心的。那天的事情真是突然!我万没有料到,在报纸上刚看见的被捕失踪的老友丁玲,竟出现在我的身边,那位同志扔给我一个纸团,真把我嚇了一跳。第二天我在写给夏丏尊先生的信中提到在南京偶尔看见了你。事实上,大家都已经知道你被捕而且被带到南京去了。……昨晚同小潘谈了三个钟头的过去历史,非常痛快,希望什么时候有机会,我们也可以谈谈。
韦丛芜所说“报上已登出蔡先生他们营救丁玲”,是指5月23日蔡元培等38人联名向南京国民政府发出营救丁、潘的电报。信中说到的潘应人,1908 年生,潘漠华的弟弟,上海左翼文学青年,原名潘恺霖,因仰慕同敌人搏斗牺牲的应修人,改名潘应人。此信至丁玲后,丁玲无回信。韦丛芜未见回信,又听小潘说丁玲对他有误会,便于1952年5月1日再次写信解释说:
我对你只抱歉我没有力量帮你忙,你也只托我把你被捕消息告知蔡孑民先生,我当时在草坪上已经侧面转告(在草坪另一头)你,蔡先生已经知道,并已经在营救了。你写的那一小块纸,抒情的成分多,与政治毫无关系,那是不必让任何人看的东西。我保存了七年,(我可以凭着一切发誓,)最后我经商由重庆到上海时才留交给重庆家人辗转遗失了。①以上所引内容摘自李向东、王增如著《丁玲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96页。韦丛芜致丁玲的两封信由陈明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现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韦丛芜1951年12月3日致丁玲信,现藏中国现代文学馆。
丁玲仍然没有回信,但是韦丛芜的两封信她却一直保存着,那里边有一些涉及她的历史的重要资料。
从韦丛芜致丁玲的两封信涉及的重要史料可以看出他与丁玲的交往与友情,对此可作出诸多史实的考释。
丁玲1932 年加入中国共产党,时任中国左翼作家联盟党团书记,当时的上海白色恐怖浓重,左翼作家、进步人士常遭到绑架、囚禁、杀害,“由于上海的白色恐怖和工作安全的需要,我们东住几天,西住几天,经常搬家,最后搬到昆山花园路”[1]10,她和冯达住在这里。1933 年5 月14 日中午,潘梓年来到丁玲家,适时,国民党中统特务马绍武(原名史济美)带着几个特务闯进寓所绑走了丁玲、潘梓年。冯达此前被拘讯,此时回家,自称被跟踪,同时被拘。而据丁玲回忆,是冯达供出了他们的住址,并随着特务前来,绑架了她和潘梓年。丁潘被绑走后,时任中共江苏省委宣传部长,主编《大中报》的应修人像往常一样径直前往丁玲住所。他对已发生在那里的绑架案毫不知情,眼见房中有异,却已抽身不得,只得与便衣特务赤手相博,终因寡不敌众,越窗从高楼跳下而牺牲。丁玲于5 月14 日在上海被绑架后,又被潜送到南京苜蓿园软禁。丁玲被捕后,一时间,各种媒体纷纷加以报道,对丁玲失踪的报道,最早见于5月24日上海《大美晚报》,继之,上海《晶报》、天津《大公报》、上海《庸报》、《中国论坛》、《时事新报》、《微言》等报刊均作了报道;而作为作家个人对丁玲被捕一事关注的像沈从文,他于5 月25 日写下第一篇关于丁玲被捕一事的文章《丁玲女士被捕》,此文6 月4 日发表在北京由胡适主编的《独立评论》上。6 月4 日,他又写了一篇《丁玲女士失踪》一文,发表在6月12日的《大公报》上;以丁玲被捕为起点,丁玲失踪、丁玲已死、丁玲未死等“新闻”按时间顺序依次出现在1933年的舆论场域中,这一年可谓“丁玲被捕事件的舆论年”。这一年最值得重视的事即是5月23日蔡元培等38人联名向南京国民政府发出营救丁、潘的电报。[2]韦丛芜致丁玲的信中所说“报上已登出蔡先生他们营救丁玲”,即指5月23日蔡元培等38人联名向南京国民政府发出营救丁、潘的电报。虽然他没有参加蔡元培等38 人联名营救丁玲的电文,但是他一直关心丁玲被捕一事,并作出营救丁玲的行动,以营救丁玲的行动为核心,辐射出他对丁玲的深情厚谊。
从韦丛芜以及丁玲的回忆中,可以看出韦丛芜与丁玲在丁玲被囚禁的南京苜蓿园相遇,不是有意为之,而是偶然巧合,但偶然巧合中,却带有必然的因果关系。据韦丛芜信中所说他在苜蓿园见到丁玲全属突然,正是这次突然相见,他完成了丁玲托他的一件大事:即将丁玲被捕事转告蔡元培,“你托我的事情是要把你被捕的消息报告给蔡孑民先生,这,我当时在草坪上这一头(你同另一位同志在那一头)向我后来的老婆(天津女师学院学生)大声说,‘报上已登出蔡先生他们营救丁玲’,就是说给你们听的,难道你没有听见么?我是说出叫你放心的。那天的事情真是突然!我万没有料到,在报纸上刚看见的被捕失踪的老友丁玲,竟出现在我的身边,那位同志扔给我一个纸团,真把我嚇了一跳。”①以上所引内容摘自李向东、王增如著《丁玲传》,中国大百科全书出版社,2015年版,第96页。韦丛芜致丁玲的两封信由陈明捐赠给中国现代文学馆,现藏于中国现代文学馆。韦丛芜1951年12月3日致丁玲信,现藏中国现代文学馆。丁玲的回忆与韦丛芜回忆相吻合,她说:
有一天,我从窗户里忽然看见一个我认识的人走过来,走过我住过的房子,到隔壁的隔壁的屋子里住下了。和他一起的还有一个年轻的女人,大约是他的妻子,这个人叫韦丛芜。过去我同他虽不太熟,但我听说他是“未名社”的,属于“语丝派”的,是属于鲁迅一派的。他的哥哥韦漱园同鲁迅关系非常好。我没有多加思索,没有想到这里是不可能有什么旅客的,以为有了一点希望。我便写了一封给蔡元培的短信,请他转去。我先问他能不能办到,如能,就贴一块手绢在玻璃窗上。这信是在冯达上厕所时,路过他的房门口扔进去的。当晚我果然看见他们贴在窗户上的一块手绢,真高兴极了。我以为只要这封信能到蔡元培先生手里,总会起一点作用的。而韦丛芜我认为应该是一个有良心的诗人。
五月三十一号的晚上,天气很热,我要求到屋外透透气。看守恩准了。出屋后才知道,原来房子旁边,有一块很大的草坪,并且种得一些树。我坐了一小会儿,韦丛芜也从他的屋子走到草坪上来。我请看守替我买汽水,他们去了,只剩下那个年轻人。我慢慢散步到韦丛芜的身边,悄悄问道:“送到了吗?”他说:“蔡先生不在南京。”我说:“中央研究院可以转交。”他说:“对。”……后来,韦丛芜回屋,看守人退汽水瓶去了。[1]19
从韦丁的回忆可以看出他们的交往与友情具有历史的渊源和现实的基础:1.韦丛芜称丁玲为“老友”,与老友相见感到既“突然”又非常亲切。何谓“老友”,这可以追溯至丁韦的初识:1924 年,丁玲来到北京,在北京时她曾去北京大学旁听文学课程,而韦素园、韦丛芜也常去旁听鲁迅的中国小说史课,这大致是他们初识的时间机遇。韦素园、韦丛芜是鲁迅领导下的“未名社”重要成员,常在《语丝》《莽原》《未名》等刊物发表译作,引起丁玲对“语丝社”和“未名社”关注,也了解了韦丛芜的一些译作;而丁玲的处女作《梦珂》于1923 年底发表于《小说月报》上,韦丛芜经鲁迅推荐其短篇小说《校长》于1925 年3 月也发表于《小说月报》上,彼此之间的创作都在同一刊物上发表,也促进了韦丁的交往、了解,结成了“老友”式的亲切关系。凭着“老友”的关系,韦丛芜当尽力为丁玲传递信息,为营救被囚禁的丁玲助力也是情理之中的事。2.丁玲将韦丛芜视为“鲁迅一派”,其实她本人也是“鲁迅一派”,她钦佩、崇敬鲁迅,视鲁迅为中国左翼盟主。鲁迅欣赏丁玲的创作才能,信任她的气节,还特别称赞在中国现代文坛上,“丁玲女士才是惟一的无产阶级作家。”[1]1376 月下旬,在舆论界盛传丁玲已在南京遇害,鲁迅还作了一首《吊丁君》诗以寄托悼念之情。可以说,同为“鲁迅一派”才是韦丛芜为营救丁玲传递信息的基础,同为“鲁迅一派”也是丁玲信任韦丛芜的基础,因此丁玲才把自己写给蔡元培的信交给韦丛芜,由此也给她在“魍魉世界”里带来了“一点希望”。3.丁玲给蔡元培的信,韦丛芜没有交出去,因为他已经告诉丁玲,“蔡先生已经知道,并已经在营救了”。并且将那封“抒情的成分多”的信,一直保存了七年,“四边磨破,变成四块”,后因40年代韦丛芜经商将信“留交给重庆家人辗转遗失了”,可见韦丛芜对他和丁玲南京见面一事特别关注重视,50 年代初期还和潘应人长谈此事,而且丁玲在40年代的延安也曾和潘应人谈过此事,可见他俩都把此事作为历史的记忆永存心间。4.韦丛芜因何到南京也住在苜蓿园呢?这还要从他于30年代满腔热情地搞“全国合作化”同盟说起。1933 年1月,韦丛芜赴南京向陈果夫、陈立夫谈了自己的“全国合作化”的设想,得到两陈的赏识。4 月,两陈布置他编制实施方案。6 月,韦丛芜将“全国合作化”的设想编成《合作同盟》一书,自费印刷1000册,并将自己的名字改为“立人”,以表达实现这一理想的雄心。接着,回霍邱实地考察。7 月,写出了“开发霍邱东西两湖实验农村合作化计划书”,并呈交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审查。经审查,认为韦立人的这个方案是“溶共限共的良策”,决定先在鄂豫皖实验。8月,陈立夫以国民党中央组织委员会名义,任命韦立人为“皖豫鄂社会事业考察员”[3],让他在霍邱按上述计划做筹备工作。可见,韦丛芜从1933年1月至8月间,为“合作同盟”事一直往返于南京霍邱之间,而到南京正好也住在丁玲被软禁的苜蓿园,这才会有韦丛芜为营救丁玲传递信息之事。
当韦丛芜1951年12月3日致丁玲的信未见回音后,他又于1952 年5 月1 日再致丁玲信,但丁玲仍未回信。这是何原因呢?韦丛芜听潘应人说丁玲对他有误会。那么丁玲对韦丛芜误会的内涵是什么呢?
1.由作家不同的身份带来的“误会”。从丁玲与韦丛芜初识到结为或曰“老友”或曰“鲁迅派”再到三十年代韦丛芜为营救自己助力,丁玲是心怀感念之情的,曾在四十年代提及韦丛芜营救之事,1989 年又在《魍魉世界·风雪人间——丁玲的回忆》中把此事生动地记载下来。但另一方面,她对韦丛芜又心怀疑虑,早在1935 年她问过姚蓬子,“韦丛芜这个人怎么样。姚说韦在一九三三年来南京,是找陈立夫的,后来当了县长。一九八三年我又问冯至同志,他告诉我,韦丛芜早就投奔了国民党,解放初期他还翻译书,后来被清查出来了。”[1]20韦丛芜于1934 年被任命为霍邱县代理县长,丁玲对韦丛芜当国民党的官是心怀不满的。丁玲被关押期间,沈从文看到她在一场大病后“身体没有复元,劝我做点事,弄点钱,养息身体。他说,如果我愿意的话,他可以向王世杰去说,请他帮忙。王世杰是国民党政府的教育部长,我自然不会同意去国民党的教育部做事,我谢绝了这番好意”[1]83。丁玲本身不愿为国民党做事,对为国民党做事的官员是蔑视的。她从无产阶级作家的阶级视域出发,对做过国民党县长的韦丛芜自然不愿与他再深交下去,所以没有回复韦丛芜的两封来信。这是由两位作家身份不同而带来的所谓“误会”,其实这又是在五十年代初期以来的政治文化环境中产生的“误会”。
2.在五十年代初期以来的政治文化环境中产生的“误会”。丁玲被捕后,就有“丁玲变节自首”的流言,这流言一直跟随着丁玲。1936 年丁玲去延安,丁玲到延安后,“一九三九年康生就散布‘丁玲曾在南京自首’的流言。一九五五年的秋天,又有人拾起这个流言来作为所谓‘丁、陈反党集团’的武器,上报中央,下传全国。到了一九五七年进行文艺战线上的一场‘大辩论’的时候,丁玲遭到再批判,‘南京自首’问题又被再一次提出来。”[1]31942年在延安文艺整风中,丁玲的《三八节有感》《在医院中》等作品受到批判。在1943年延安发动的“抢救失足者”运动中,丁玲补充交代在南京软禁期间曾经写过不再参加政治活动的“申明书”。这三番五次的丁玲“自首”的流言以及由此对丁玲的审查、批判乃至形成“运动”,无不给丁玲造成长久的心理压力和心理戒备,形成她不轻易也不愿在别人面前谈及三十年代的“魍魉世界”的情形,而韦丛芜的两封信恰恰就是谈“魍魉世界”的事,为戒备自保,她不复韦丛芜的信也就在情理之中了。
3.丁玲对韦丛芜的误会其中也包括不了解韦丛芜做县长期间的真实情况。韦丛芜任霍邱县长后,发动群众开发东西两湖,建闸疏河,放出湖水,涸出湖地,垦出几十万亩湖田,并将它分为“社会主义”“半社会主义”和“国家资本主义”几种经济形式,进行试验全民所有制经济。当地民众称其为“廉洁的清官”。他曾向安徽省财政厅申请贷款10万元,在西湖入淮处建了两座水闸,分别命名为“万民闸”和“万户闸”。湖水基本排干后,又在闸口和霍邱西门之间挖了一条10 余公里的运河,还挖了两大片船塘和养鱼池,以便行船和养鱼。韦丛芜的开发改造取得成效,当地农民喜获丰收。但由此也得罪了当地土豪劣绅,他们联名向上控告韦丛芜罪行,将韦丛芜实验“合作同盟”计划定为“赤化”“通共”,是“共产复活”,这就为国民党安徽省政府逮捕关押韦丛芜找到了理由,但也以此照见韦丛芜推行“合作同盟”的进步性,他的一系列做法损害了地主豪绅利益,而有利于广大平民百姓。这一为民办事的“清官”,又被定为“赤化”“通共”“共产复活”的县长,如果丁玲知道这些真实情况,从她忠于人民忠于共产党的情感性格出发,她也不会对韦丛芜心怀芥蒂的。
4.丁玲从1983 年6 月至1984 年8 月写完《魍魉世界》,其中真实生动地记述了她与韦丛芜在南京苜蓿园相遇,韦丛芜为营救丁玲传递信息的事。《魍魉世界》1989 年出版,而韦丛芜1978 年业已逝世,如果韦还在世,他看到此书中关于苜蓿园记述的事,他也会感到欣慰,了却丁玲无回信的安慰。丁玲虽然未复韦信,但她将韦丛芜的两封信一直珍藏起来,后来陈明将韦丛芜致丁玲的两封信捐送中国现代文学馆,这实际上也解除了丁玲对韦丛芜的误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