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谣谚的文体特征

2022-03-17 09:45郭康松
关键词:中华书局歌谣

郭康松, 黄 晔

(湖北大学 文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62)

谣谚是歌谣与谚语的合称,早期歌谣与谚语是两种各自独立的文体,汉代以后二者不断交叉,渐至没有严格的区分。明代杨慎辑录《古今风谣》二卷、《古今谚》二卷,将谣、谚分录,“但是其中的去取界限并不分明,经常有混同互载的现象”(1)杨思贤:《〈古谣谚〉的学术史考察——以“序”和“凡例”作探讨》,《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学报》2014年2期。。明代黄佐把谚语纳入谣之流别,提出“谣之流,其别有四:为讴、为诵、为谚、为语”(2)朱彝尊撰、林庆彰等主编:《经义考新校》第1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5069页。。清代杜文澜《古谣谚》一百卷,集古代谣谚之大成,将谣谚视为一体,认为“二者皆系韵语,体格不甚悬殊”(3)杜文澜辑、周绍良校点:《古谣谚》,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凡例”,第3页。。由此我们把谣谚作为一种文体来看待。本文拟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从文体特征的角度对谣谚的属性特征、艺术特征和功能特征进行探讨。

一、谣谚的属性特征

人类在认识自然、改造自然及社会交往的长期实践中,逐渐形成用各种文体来表达对客观世界的感受和审美体验。每种文体都具有自己的属性特征,谣谚也不例外。作为一种历史悠久的文体,谣谚的文体属性可归为民间口头文学,具有民间性、口头性和集体性特征。

(一)民间性

谣谚的作者多来自民间,内容反映民间生活,表达民间情感、智慧与观念,主要在民间流传。

歌谣的民间性,自古以来都被学者所认同。“民间歌谣”一词最早见于《隋书》。隋文帝“好机祥小数”,王劭“于是采民间歌谣,引图书谶纬,依约符命,捃摭佛经,撰为《皇隋灵感志》,合三十卷,奏之”(4)魏征等撰:《隋书》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804页。。朱熹明确指出歌谣具有民间性,他认为《诗经》中的国风都来自民间的歌谣,“凡言‘风’者,皆民间歌谣,采诗者得之,而圣人因以为乐,以见风化流行,沦肌浃髓,而发于声气者如此……若云周公所作,即《国风》、《雅》、《颂》无一篇是出于民言,只与后世差官撰乐章相似”(5)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第2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2309页。,否定了《关雎》是周公所作的观点。吕东莱在解释《尚书》中的“乃逸乃谚”时说:“‘乃谚’者,纵逸则所习者下,委巷谣谚常诵于口,此流染已深之验也。”(6)吕祖谦编著、黄灵庚等主编:《吕祖谦全集》第3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325页。用“委巷”来限定谣谚,充分说明了谣谚来自民间。类似的表述还有“委巷之歌”(《晋书·王恭传》)、“委巷之谣”(李新《跨鳌集》卷十六《徐子玉画像记》)、“里巷谚语”(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六《申尚书省乞将本司措置俸给颁行诸路》)、“里巷之歌谣”(朱鉴《诗传遗说》卷二)、“民之歌谣”(陈经《尚书详解》卷五)、“民俗歌谣”(《明史·王宗茂传》)等等,在古代文献中可谓不胜枚举。

谣谚是最古老的文体之一,《诗经》、《周易》、《尚书》、《礼记》、《山海经》、《吕氏春秋》和《吴越春秋》等文献记录有较为丰富的早期谣谚。《周易》中的“卦爻辞多有短歌,所以《左传》《国语》都称它为‘繇’,繇便是借做谣字”(7)高亨:《周易杂论》,济南:齐鲁书社,1979年,第66页。。其中的爻辞是对先民的生产劳动、生活习俗、生活哲理等的记录。而《礼记》中的《蜡辞》、《吴越春秋》中的《弹歌》等早期歌谣的作者都是民间劳动者。“谚者,直语也……廛路浅言,有实无华。邹穆公云‘囊漏储中’,皆其类也。《太誓》曰:‘古人有言,“牝鸡无晨”。’《大雅》云:‘人亦有言,惟忧用老。’并上古遗谚”(8)周勋初:《文心雕龙解析》上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435页。。这些早期谣谚来自市井街巷,体现了民间性特征。

古代学者对谣谚的民间性特征有较深刻的认识。宋代学者袁燮曰:“今《三百五篇》或出于小夫贱隶、妇人女子,皆是涂歌里咏。”(9)袁燮:《絜斋家塾书钞》,《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67页。《诗经》中收录的民间歌谣多来自于“小夫贱隶、妇人女子”这些下层民众在乡间路途、里巷的创作,有明显的民间性特征。朱熹云:“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10)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351页。认为歌谣来自“里巷”。郑樵说:“风出于土风,则今之歌谣是也,或作于有位,或作于委巷匹夫贱隶,意虽远而辞则浅近。”(11)段昌武:《段氏毛诗集解》,《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50页。明代学者宋濂也认为“风则里巷歌谣之辞,多出于氓隶女妇之手”(12)宋濂:《宋濂全集》第2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22页。。“国风”是流传于各个邦国的歌谣,多为“委巷匹夫贱隶”、“氓隶女妇”所作,含意深远却文辞浅显通俗,体现了其民间性。章潢指出,“里巷之歌谣则一出于妇人女子之口”(13)章潢:《图书编》第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第406页。。明代僧人妙声断言,“古者咏歌谣咢之辞,多出于草野”(14)释妙声:《东皋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2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97页。。清代章学诚在分析谣谚与《诗经》中风诗的关系时,指出“役者之谣,舆人之祝,皆出氓庶”(15)章学诚撰、叶瑛校注:《文史通义校注》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643页。。

谣谚的民间性特征被历代谣谚纂辑者所认同。明代僧人无相编选《天籁集》时,“所录皆宋以前不工文者之诗。如《易水歌》、《黄台瓜词》之类”。其在序言中声称:“孔圣删《诗》,多取委巷歌谣。”(16)魏小虎编撰:《四库全书总目汇订》第10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6563页。从孔子删订《诗经》时开始,就非常重视来自“委巷”的下层民众创作的能“直抒性情”的歌谣,编选《天籁集》即是为了延续这一传统。清人刘毓崧在为《古谣谚》所作的序言中指出:“盖谣谚之兴,由于舆诵。”(17)刘毓崧:《古谣谚序》,杜文澜辑、周绍良校点:《古谣谚》,第1页。充分认识到了谣谚的民间性特征。

(二)口头性

谣谚的口头性体现在谣谚是口头创作、口头发表、口头传承。谣谚堪称口头文学的典型代表。“谣谚之兴,其始止发乎语言,未著于文字”(18)杜文澜辑、周绍良校点:《古谣谚》,“凡例”,第6页。。刘毓崧在谈到诗与谣谚的区别时说:“盖风雅之述志,著于文字;而谣谚之述志,发于语言。”(19)刘毓崧:《古谣谚序》,杜文澜辑、周绍良校点:《古谣谚》,第1页。诗是“著于文字”,谣谚是“发于语言”。

“古者谣谚皆谓之诗,其采于遒人者,如《国风》是也;未采者,传闻里巷”(22)桂馥撰、赵智海点校:《札朴》,北京:中华书局,1992年,第75页。。谣谚未经“遒人”采集之前都是在民间“里巷”通过口头形式广泛流传的。《孟子·告子下》云:“昔者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赵岐注曰:“卫地滨于淇水,在北流河之西,故曰处淇水而河西善讴,所谓郑卫之声也……高唐,齐西邑。绵驹处之,故曰齐右善歌。”(23)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893页。王豹是春秋时卫国人,善讴,因此河西地区的人受其影响,亦善讴。绵驹是春秋时高唐人,善歌,因而齐右地域的人受到影响大都善歌。在著名的民间歌手王豹和绵驹带动下,谣谚通过“讴”、“歌”这样的口头传唱方式流行开来。

南宋杨万里认识到谣谚的口头传播特征,他说:“古者有亡书,无亡言。南人之言,孔子取之;夏谚之言,晏子诵焉。而孔子非南人,晏子非夏人也。南北异地,夏周殊时,而其言犹传,未必垂之策书也,口传焉而已矣。”(24)杨万里:《独醒杂志序》,曾敏行著、朱杰人标点:《独醒杂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页。在古代文献中,谣谚都是与“歌”搭配,如“陌上歌谣”(何梦桂《潜斋集》卷五《吴仲远诗序》)、“闾巷歌谣”(《明史·冯琦传》)、“童子不歌谣”(《资治通鉴》卷二《周显王三十一年》)、“老农歌谣”(周必大《文忠集》卷五十四《求斋遗稿序》)、“农圃歌谣”(刘嵩《槎翁诗集》卷六《谢陈尹文彬惠瓜》)、“万口歌谣”(陈造《江湖长翁集》卷十一《送罗提举》)、“万灶歌谣”(吴与弼《康斋集》卷五《天使归五峰彩旗联句》)等等,可谓比比皆是。上列文献中的“歌”,都是动词,即唱。正因为谣谚是口头传播,所以古人在赞扬贤明官员时大都用“歌谣满道”(《隋书·王韶传》)、“歌谣盈路”(陈耆卿《篔窗集》卷六《贺郑大谏启》)、“歌谣载路”(元好问《遗山集》卷三十《龙山赵氏新茔之碑》)、“歌谣载道”(胡助《纯白斋类稿》卷十八《廉侯遗爱传》)、“歌谣满路”(黄玠《弁山小隐吟録》卷二《送松江杨知府》)、“满耳歌谣”(仲并《浮山集》卷七《贺张参政启》)来形容。

谣谚口头性特征形成的原因,一是谣谚在文字出现之前就已产生,“上古之时,先有语言,后有文字。有声音,然后有点画;有谣谚,然后有诗歌”(25)刘师培著、舒芜校点:《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10页。;二是由谣谚的民间性所决定的,即使文字产生后,在古代民间能接受教育的人少之又少,他们只能口头创作,口耳传播。

(三)集体性

谣谚与民众的集体活动紧密相关,既是集体创作的产物,反映集体生活,又在集体中广泛流传,形成集体记忆,具有鲜明的集体性特征。因为谣谚多来源于民间,多产生于民众集体性的生产生活中,故而在创作层面具有明显的集体性。民众在集体劳动时吟唱歌谣时有发生。“五谷毕入,民皆居宅,里正趋缉绩,男女同巷,相从夜绩,至于夜中……男女有所怨恨,相从而歌。饥者歌其食,劳者歌其事”(26)陈立撰、刘尚慈点校:《公羊义疏》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844页。。毛奇龄在《孙绣姑表贞录序》一文中记载了康熙时民众纷纷为钱塘孙绣姑的贞孝节烈事迹创作谣谚并在市井传唱的现象:“里巷谣谚纷纷四起,好事者作搊弹唱本,谱其事为韵语,使盲妇负弦而唱于市,听之者人一钱。”(27)毛奇龄撰、庞晓敏主编:《毛奇龄全集》第24册,北京:学苑出版社,2015年,第135-136页。

谣谚多通过民众之口集体传诵。“凡百户之乡,有市之邑歌谣舞蹈,触处成群”(《南史·循吏传》);“喧喧道路多歌谣”(杜甫《承闻河北诸道节度入朝欢喜口号绝句十二首》);“父老歌谣童稚笑,欢声万口如同调”(陈棣《蒙隐集》卷一《钓瀬渔樵行送严守苏伯业赴阙》);“千里歌谣尚载涂”(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十八《送徐彦思三首》);“白叟黄童尽歌谣于盛徳”(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六十三《威简公祠祈安道场》);“歌谣接喙”(《历代赋汇》卷七十二邵宪祖《明堂赋》);“政通人和,歌谣载道”(贺复征《文章辨体汇选》卷二百九十七桑怿《唐诗分类后序》)……这些诗文中的“成群”、“喧喧”、“万口”、“千里”、“尽”、“接喙”、“载道”无不表明谣谚传播具有集体性特点,不同于以个体阅读为主的文字传播。

从同一首谣谚在不同地域的传播变化来观照,谣谚的集体性加工特征十分明显。在北京地区流传的谣谚中,既有“清明不带柳,来生变黄狗”(28)潘荣陛:《帝京岁时纪胜》,潘荣陛、富察敦崇、查慎行、让廉:《帝都岁时纪胜燕京岁时记人海记京都风俗志》,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81年,第16页。,也有“清明不戴柳,死后变黄狗”(29)让廉:《京都风俗志》,潘荣陛、富察敦崇、查慎行、让廉:《帝都岁时纪胜燕京岁时记人海记京都风俗志》,第4页。。而在天津、河北等地该谣谚后半句为“死后变黄狗”(30)丁世良、赵放主编:《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第一册)·华北卷》,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59、213页。,河南淮阳为“死了变个老黄狗”(31)丁世良、赵放主编:《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第六册)·中南卷(上)》,北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4年,第165页。,湖北武汉、孝感等地为“死了变猪狗”(32)丁世良、赵放主编:《中国地方志民俗资料汇编(第六册)·中南卷(上)》,第321、330页。文中上述内容可参考郭康松:《戴柳、插柳风俗考论》,《湖北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5期。。这反映出谣谚在传唱的过程中经历了民众不断的加工。

谣谚因其来自民间,作者多是文化程度不高的平民百姓,决定了其多是在集体劳动中通过口头形式创作,并在集体活动中口耳相传,广泛传唱。

二、谣谚的艺术特征

在历史背景和文体自身发展演变的逻辑规律影响下,作为发自民众内心最质朴、最直率、最真挚的吟唱,与其民间性、口头性和集体性的属性特征相适应,谣谚这种文体自产生之初就具有篇幅短小、韵律和谐的艺术特征。

(一)篇幅短小

谣谚篇幅短小,一是句式短,以四言、五言为主。“夫裁文匠笔,篇有大小”,“寻二言肇于黄世,‘竹弹’之谣是也”(33)周勋初:《文心雕龙解析》下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559、561页。。谣谚多在民间的集体性的生产生活中产生,并通过口头形式在民间广泛流传,短小精练。相传产生于黄帝时期的歌谣《弹歌》,以二字为句:“断竹,续竹,飞丸,逐肉。”据笔者统计,在《古谣谚》收录的3594条谣谚中,二言句式20条,三言句式421条,四言句式955条,五言句式699条,六言句式120条,七言句式494条,八言句式23条,九言句式13条,十言句式4条,十一言句式1条,还有杂言句式720条、“四言+三言”句式122条、“三言+四言”句式2条。言简意赅、短小精练一直是谣谚在流传过程中的一个重要的艺术特征。二是句数不多,以一句、两句为主。据笔者对《古谣谚》收录的101条岁时节庆类谣谚所作统计,一句话的有74条,占总数的73%,两句话的有19条,占总数的19%,三句话以上(含三句话)的共有8条,只占总数的8%。阮显忠“对近五万条谚语作过统计,只一句话的占总数的29%,两句话的占63%,三句话以上的只占8%。语句都非常简短”(34)阮显忠:《谚语的语言艺术》,《安徽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79年第2期。。可见谣谚篇幅短小的特征。

谣谚篇幅短小的艺术特征与诏、策、奏、令等实用文体追求庄重典雅、长篇大论的艺术特征形成鲜明对比,反映出古代文体的艺术形式受到先秦哲学思想中“小”“大”之辨的深远影响。“夫文小易周,思闲可赡。足使义明而词净,事圆而音泽,磊磊自转”(35)周勋初:《文心雕龙解析》上册,第227页。。篇幅短小的特征既体现了民众周密从容的才思,又体现出谣谚用语精练、明净的优点,也是谣谚韵律和谐的艺术特征产生的基础。

(二)韵律和谐

谣谚作为民众情感抒发的重要载体,出于吟唱、记忆和传播的需要,其韵律和谐的艺术特征非常明显。“谣谚二体,皆为韵语”(36)刘师培著、舒芜校点:《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第110页。,具体表现在讲究韵律、节奏明快,可以合乐而歌、载歌载舞和讽诵咏叹。

谣谚之所以能在民间口耳相传、绵延不绝,与其韵律和谐的艺术特征密不可分。朱熹认为:“古之谣谚皆押韵,如《夏谚》之类。”(37)黎靖德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第6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081页。皇甫汸《解颐新语》云:“夏谚齐语,皆有声韵。”(38)梅鼎祚编:《古乐苑》第5册,成都:电子科技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300页。正因为谣谚具有押韵的特点,所以陈第在研究《诗经》之韵时,引用古谣谚来印证(39)陈第著、康瑞琮点校:《毛诗古音考屈宋古音义》,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7页。。赵翼发现“汉人谚语多七字成句,大率以第四字与第七字叶韵,此亦一体也”(40)赵翼:《陔余丛考》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432页。。他总结出了汉代谚语中多用七言句式、且第四字与第七字押韵的规律。皮锡瑞认为:“汉之谣谚无不叶韵。”(41)吴仰湘编:《皮锡瑞全集》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735页。杜文澜在《古谣谚·凡例》中也专门对谣谚的用韵特征进行了说明:“谚本有韵之言语”,“谣谚本系韵语,可即其韵之合否,以定其字之是非。用韵之密者,或七字句中用两韵,或五字句中用两韵,或四字句中用两韵”(42)杜文澜辑、周绍良校点:《古谣谚》,“凡例”,第5、10页。。刘师培在《论文杂记》中指出:“上古之时,未有诗歌,先有谣谚。然谣谚之音,多循天籁之自然。其所以能谐音律者,一由句各叶韵,二由语句之间多用叠韵、双声之字。凡有两字同母,是为双声;两字同韵,谓之叠韵。上古歌谣,已有此体。”(43)刘师培著、舒芜校点:《中国中古文学史论文杂记》,第139页。

正因为谣谚具有韵律和谐的特点,所以可以清唱,也可以合乐而歌。“凡里巷歌谣之辞,不假绳削而自应宫徵”,所以可以伴乐而歌,“即成周列国之风,皆可被之管弦”(44)何良俊:《何翰林集》卷八《草堂诗余序》,沈乃文主编:《明别集丛刊·第二辑》第71册,合肥:黄山书社,2015年,第416页。。“匹夫庶妇,讴吟土风,诗官采言,乐胥被律,志感丝篁,气变金石”(45)周勋初:《文心雕龙解析》上册,第127页。,采诗官将各地民众口头传唱的歌谣采集上来后,经过乐官调和音律、润色加工,并以丝篁钟磬加以伴奏。“丝竹歌谣,时时入耳”(46)普济著、苏渊雷点校:《五灯会元》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704页。,“耳听乎丝竹歌谣之和”(47)徐干撰、孙启治解诂:《中论解诂》,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288页。,“歌谣数百种,子夜最可怜……丝竹发歌响,假器扬清音”(48)陆龟蒙:《大子夜歌二首》,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950页。,“朱口发艳歌,玉指弄娇弦”(49)陆龟蒙:《子夜警歌二首》,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3册,第951页。,说明歌谣是伴乐而歌的。沈括认为“今声词相从,唯里巷间歌谣及《阳关》、《捣练》之类稍类旧俗”(50)沈括撰、金良年点校:《梦溪笔谈》,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45页。,指出宋代歌谣“声词相从”是沿袭“旧俗”。《古谣谚》关注到了谣谚合乐而歌的艺术特征:“谣与歌相对,则有徒歌、合乐之分。而歌字究系总名。凡单言之,则徒歌亦为歌。故谣可联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称之。”(51)杜文澜辑、周绍良校点:《古谣谚》,“凡例”,第4-5页。

谣谚韵律和谐,故可以讽诵咏叹。《国语·晋语》载:“惠公入而背外内之赂。舆人诵之曰:‘佞之见佞,果丧其田。诈之见诈,果丧其赂。得国而狃,终逢其咎。丧田不惩,祸乱其兴。’”韦昭注曰:“不歌曰诵。”(52)徐元诰撰、王树民等点校:《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03页。合乐而唱为歌,无乐而吟为诵。王小盾认为,“古籍所记的先秦谣,例如楚怀王时的民谣,周宣王、鲁文王、晋献公时的童谣,从其本事看,亦如现在的民谣,是使用诵说之法的”(53)王小盾:《中国韵文的传播方式及体制变迁》,《中国社会科学》1996年第1期。。

因为谣谚可合乐而歌,节奏感强,所以合乐而歌的谣谚也可为舞蹈的伴奏曲,以载歌载舞的形式展演。古代的踏歌是一种具有载歌载舞艺术特征的歌谣形式。如在南朝流行的民间歌谣《江陵乐》由多人连臂、踏地为节拍,配合歌谣节奏来表演。《乐府诗集》引《古今乐录》云:“《江陵乐》,旧舞十六人,梁八人。”(54)《清商曲辞六》,郭茂倩编:《乐府诗集》第3册,第1029页。又如《宣政杂录》载:“宣和初,收复燕山,以归朝金民来居京师,其俗有臻蓬蓬歌,每扣鼓和臻蓬蓬之音为节而舞。人无不喜闻其声而效之者,其歌曰:‘臻蓬蓬,外头花花里头空,但看明年正二月,满城不见主人翁。’”(55)撰人不详:《宣政杂录》,《山家清事清尊录宣政杂录续墨客挥犀碧湖杂记大唐传载》,《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1页。人们伴随着“臻蓬蓬”的鼓声,边唱边舞。

谣谚作为民众对外部世界认知的反映和内在心理情感的投射,作为口传文学的重要代表形式,其篇幅短小、韵律和谐的艺术特征,丰富了民间文学领域语言技巧的运用,提高了民众语言表达的能力。在古代文体价值谱系中,谣谚篇幅短小、韵律和谐的艺术特征还体现了民众审美观念中对语言简洁、韵律和谐之美的推崇。

三、谣谚的功能特征

作为一种文体,谣谚来自民间,它反映了民众对自然与社会的思考与见解,不同于文人创作的诗词歌赋、戏曲小说等文体,在功能上具有自己的特点。谣谚的功能特征可概括为谶示神谕与预示吉凶、记录民俗与反映民情、总结经验与传授知识、歌颂善政与批判虐政、施行教化与批评恶俗等。这些功能从谣谚产生之初就已具备,并延续至今。

(一)谶示神谕、预示吉凶

“作为初民时代就已经发生的敬天礼神观念的衍生物”(56)柳倩月:《谣谶与爻占:大传统视野下的民谣功能考辨》,《甘肃社会科学》2014年第3期。,《周易》中的爻辞、《礼记》中收录的《蜡辞》等早期谣谚反映了谶示神谕的功能特征。《册府元龟》载:“春秋已来,乃有‘婉娈’‘总角’之谣传于闾巷,皆成章协律,著祸福之先兆,推寻参验,信而有征。”(57)王钦若等编纂、周勋初等校订:《册府元龟(校订本)》第10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06年,第10374页。这类谣谚,一般称为谶谣,在古代或称“诗妖”、或称“谣妖”、或称“谣谶”,所谓谶,是预言吉凶的文字。《国语·郑语》载:“且宣王之时有童谣曰:‘檿弧箕服,实亡周国。’”(58)徐元诰撰、王树民等点校:《国语集解》,第473页。这则童谣预言了周幽王因宠爱褒姒致使西周灭亡。《春秋左传》载:“丙之晨,龙尾伏辰,均服振振,取虢之旂。鹑之贲贲,天策焞焞,火中成军,虢公其奔。”(59)洪亮吉撰、李解民点校:《春秋左传诂》,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280-281页。卜偃根据当时的政治形势,结合谣谚预测当年十二月丙子日晋国会通过战争灭掉虢国,后来应验。

《恩余堂辑稿》载:“《康衢》、《击壤》,精入治道。降及后代,朝廷竞为诙谐,闾里流为谚讪,且以入《五行志》参验吉凶。”(60)彭元瑞:《恩余堂辑稿四卷》,《清代诗文集汇编》编纂委员会编:《清代诗文集汇编》第374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75页。因为阴阳五行学说具有悠久的历史传统,在历朝正史的《五行志》中多收录有谶示神谕的谶谣。这些谶谣既有对政局和政权命运以及战争结局的预测,也有对人物命运的预测等。“井水溢,灭灶烟,灌玉堂,流金门”(61)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1395页。,预言汉成帝时会出现女子惑乱宫廷、王莽擅政篡位的政治局面。“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62)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第11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3285页。,预言董卓的倒行逆施必将得到应有的惩处。“三公锄,司马如”(63)房玄龄等撰:《晋书》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43页。,预言魏蜀吴三家将归晋一统。“昔年食白饭,今年食麦麸。天公诛谴汝,教汝捻咙喉。咙喉喝复喝,京口败复败”(64)房玄龄等撰:《晋书》第3册,第848页。,预言王恭不体恤民情将败亡的命运和京都将有瘟疫发生。“芒笼目,绳缚腹。殷当败,桓当复”(65)房玄龄等撰:《晋书》第3册,第848页。,预言殷仲堪将失败而桓玄将取代其镇守荆州。“咸通癸巳,出无所之,蛇去马来,道路稍开,头无片瓦,地有残灰”(66)欧阳修、宋祁撰:《新唐书》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920页。,预言黄巢率领的农民起义军将攻入长安,长安城市建筑将受到毁坏,皇帝将逃出京城。“农家种,籴家收”(67)脱脱等撰:《宋史》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447页。,预言狄青将大败侬智高。“天雨线,民起怨,中原地,事必变”(68)宋濂等撰:《元史》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76年,第1109页。,预言金朝在中原的统治因天怒人怨、失去民心而将被元军所推翻。“一阵黄风一阵沙,千里万里无人家,回头雪消不堪看,三眼和尚弄瞎马”(69)宋濂等撰:《元史》第4册,第1107页。,预言朱元璋将取代元朝建立明朝。“莫逐燕,逐燕日高飞,高飞上帝畿”(70)张廷玉等撰:《明史》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486页。,预言燕王朱棣将起兵夺取皇位。“雨帝雨帝,城隍土地。雨若再来,还我土地”(71)张廷玉等撰:《明史》第2册,第486页。,预言郕王将取代明英宗而称帝,而明英宗还会复辟称帝。“委鬼当头坐,茄花遍地生”(72)张廷玉等撰:《明史》第2册,第486页。,预言魏忠贤和客氏将把持朝政、祸乱宫廷。这些谶谣或出自民众的期望,或是为了制造舆论,后来都得到应验。

谣谚谶示神谕、预示吉凶功能,虽然带有一定的编造和神秘色彩,但是在客观上可以作为舆论参考。

(二)记录民俗、反映民情

谣谚既是人们心声的自然流露,更是统治者掌握民俗民情的重要媒介。“诗有三经,首之以风,所谓风者民俗歌谣之诗,诵之者则一方民情之好恶、风俗之美恶得以考见”(73)丘濬:《重编琼台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4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293页。。正因为谣谚具有记录民俗的特点,所以古代风俗又称为“谣俗”、“谣风”。《文选·嵇康〈琴赋〉》云:“下逮谣俗,蔡氏五曲。”李周翰注曰:“谣俗,歌风俗之声也。”(74)萧统编、李善等注:《六臣注文选》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338页。“蓬开先百草,戴了春不老”(75)田汝成辑撰、刘雄等点校:《西湖浏览志余》,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第238页。,记录了江南特别是杭州地区的青年男女在二月二这天戴蓬叶迎春的习俗。“请客风,送客雨”(76)韩浚修、张应武纂:《万历嘉定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善本方志辑(第一编)》第3册,南京:凤凰出版社,2014年,第44页。。二月初八节相传与汉朝张渤的生辰相关,张渤因治水有功被封为水神,在江南无锡、苏州等地多有祠堂供奉,俗称“祠山张大帝”。此神有四个女儿,分别嫁给了风、雨、雪、火四位神灵。二月初八这一天,嫁给风、雨、雪的三个女儿都回来给张大帝祝寿,因而风雨交加,称“请客风”、“送客雨”。而此时江南亦多风雨,人们也经常举行盛大的祭祀活动,可与之相印证。“三春戴荠花,桃李羞繁华”(77)田汝成辑撰、刘雄等点校:《西湖浏览志余》,第239页。,三月三北极真武佑圣君生辰这天,杭州青年男女头戴荠花前来佑圣观烧香献花,观看雀竿之戏。“清明不戴柳,红颜成皓首”(78)田汝成辑撰、刘雄等点校:《西湖游览志余》,第239页。,清明时节杭州男女有戴柳迎春游乐之习俗。“冬馄饨,年馎”(79)周密著、钱之江校注:《武林旧事》,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60页。,对宋朝杭州百姓冬至和过年祭祀时吃馄饨和馎饦的习俗进行了记载。“杨柳儿活,抽陀螺。杨柳儿青,放空钟。杨柳儿死,踢毽子。杨柳发芽儿,打柭儿”(80)刘侗等撰、栾保群注:《帝京景物略》,北京:故宫出版社,2013年,第60页。,反映了明代燕京民间儿童在不同季节抽陀螺、放空钟、踢毽子、打柭柭等游戏民俗活动。

谣谚作为各族民众创作的代表性民族民间文学形式,蕴含了丰富的民族文化内涵。谣谚从身体特征、语言和服饰等方面对少数民族民众的外在形象进行了描绘。如陕西丹州历史上的白翟(狄)是“胡头汉舌”(81)李吉甫撰、贺次君点校:《元和郡县图志》,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74页。,意即形体特征像胡人,但是说的是汉语。“凤裘无冬,蝶绡无夏”(82)邝露著、蓝鸿恩考释:《赤雅考释》,南宁:广西民族出版社,1995年,第12页。,描写明朝广西瑶族女将亸云孃的服饰:冬天穿用凤鸟羽毛织成的能避寒的名贵裘衣,夏天穿着丝织的能祛暑的华丽纱裙。谣谚还反映民族地区的自然地理和人文环境,对少数民族的生产生活习性和性情进行了描述。如苗族人的性格特征是:“苗家仇,九世休。”(83)田汝成:《炎徼纪闻》,田汝成、高拱:《炎徼纪闻绥广纪事》,《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55页。意即苗人有仇必报,结仇难解。瑶族则是:“盎有一斗米,莫泝藤峡水;囊有一陌钱,莫上府江船”(84)田汝成:《炎徼纪闻》,田汝成、高拱:《炎徼纪闻绥广纪事》,第18页。。广西断藤峡和府江流域地势险要,瑶族生活其间,民风剽悍,外族人非不得已,不要轻易前往。

谣谚是民情的风向标,是社会舆论的重要组成部分,所以“古者人君必视人民,听其歌谣,以省国政”(85)瞿昙悉达:《唐开元占经》,《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80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78页。。统治者通过收集各地谣谚,以考见风俗盛衰、政治得失。官府专门任用“男年六十、女年五十无子者”为采诗官,将反映民生疾苦和民情民志的歌谣“乡移于邑,邑移于国,国以闻于天子”,使天子“不岀牖户,尽知天下所苦,不下堂而知四方”(86)陈立撰、刘尚慈点校:《公羊义疏》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844页。。刘毓崧在为《古谣谚》所作的序言中指出:“为政者酌民言而同其好恶,则刍荛葑菲,均可备询。访于輶轩,故昔之观民风者,既陈诗,亦陈谣谚。”(87)刘毓崧:《古谣谚序》,杜文澜辑、周绍良校点:《古谣谚》,第1-2页。陈谣谚“可以观风俗,知薄厚”(88)阎若璩撰、黄怀信等校点:《尚书古文疏证(附:古文尚书冤词)》,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308页。。

从民间采集谣谚来掌握民俗民情的传统一直在延续。汉武帝时设立乐府采集歌谣,以此来观察民风民俗、掌握民情民志、知晓执政得失。东汉重视采集歌谣来观察人才在地方州郡的“行状”,并作为选拔任用官员的重要标准。“三公听采长史臧否,人所疾苦,还条奏之,是为举谣言也。顷者举谣言,掾属令史都会殿上,主者大言,州郡行状云何,善者同声称之,不善者默尔衔枚”(89)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2204页。。北魏孝文帝在执政时“虑独见之不明,欲广访于得失,乃命四使,观察风谣”(90)魏收撰:《魏书》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557页。,其继任者宣武帝以“风谣黩贿,案为考第”(91)魏收撰:《魏书》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633页。。宋代王安石也借助谣谚来了解官员、观察民心:“余托业于进士,熟君名于垂髫。既备官于淮南,习为县之风谣。”(92)王安石撰、聂安福等整理:《临川先生文集(三)》,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17年,第1497页。明建文帝即位之初,“亲择廷臣二十有四人为采访使,以观风谣,烛幽隐,利民之事得以便宜行之”(93)方孝孺著、徐光大校点:《逊志斋集》,宁波:宁波出版社,2000年,第457页。。冯琦曾上疏明神宗,“陛下试遣忠实亲信之人,采访都城内外,闾巷歌谣,令一一闻奏”(94)清高宗敕选:《明臣奏议》第9册,《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627页。,以了解民间疾苦。

(三)总结经验、传授知识

在人类长期的生产生活实践中,谣谚以其形象、生动、简短的优势,用通俗化、大众化的形式,对生产生活经验进行总结,在民众中广泛传播,起到了传授知识的作用。

顾炎武认为《诗经》收录的歌谣中蕴含有丰富的天文知识:“‘七月流火’,农夫之辞也。‘三星在天’,妇人之语也。‘月离于毕’,戍卒之作也。‘龙尾伏晨’,儿童之谣也。”(95)顾炎武撰、黄汝成集释、栾保群等校点:《日知录集释(全校本)》下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673页。孟子引用齐人的谚语总结上古三代以来治乱兴亡的经验教训:“齐人有言曰:‘虽有智慧,不如乘势;虽有镃基,不如待时。’”(96)焦循撰、沈文倬点校:《孟子正义》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7年,第198页。

农民在长期的农业生产实践中,总结出了大量的关于农业生产的经验,并将这些经验用谣谚加以记录和传承。田地的土质、肥力、墒情以及田地的位置等因素对农作物的产量收成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富何卒?耕水窟;贫何卒?亦耕水窟”(97)石声汉译注、石定秩等补注:《齐民要术》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785页。,低洼潮湿的土地可以使人贫穷,也可以使人富裕,关键在于是否能根据土地的肥力墒情和作物的属性要求去合理种植。“子欲富,黄金覆”(98)万国鼎辑释:《氾胜之书辑释》,北京:中华书局,1957年,第110页。,在秋天锄麦时,用少量秸秆铺放在麦根旁,达到蓄水保墒、肥田改土的作用。“收麦如救火”(99)石声汉校注、西北农学院古农学研究室整理:《农桑辑要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41页。,夏天收割麦子时就像救火一样紧迫,稍有迟慢,遇雨天麦子就会沤在地里,成熟的麦子就会发芽霉烂。同时麦收迟了,耽误秋季庄稼的播种,所以收麦如救火一样紧迫。

谣谚也蕴含了古人在种植、养殖方面的经验和智慧。与蔬菜种植有关的如“韭者,懒人菜”(100)石声汉译注、石定秩等补注:《齐民要术》上册,第318页。,种韭菜费的工夫少而收益却很大。与麻类种植有关的如“五月及泽,父子不相借”(101)石声汉译注、石定秩等补注:《齐民要术》上册,第175页。,五月是种麻季节,必须抓紧雨水充足的大好时机,即使是亲如父子,也不要去帮他而误了自己的农时。与林业种植有关的如“不剥不沐,十年成毂”(102)石声汉译注、石定秩等补注:《齐民要术》上册,第543页。,指榆树生命力强,不用费力培植,十年就可成材。与牲畜驯养有关的如“羸牛劣马寒食下”(103)石声汉译注、石定秩等补注:《齐民要术》上册,第627页。,瘦弱的牛马常常在寒食节前后死去,故需要加强调养。

谣谚反映古人在长期的生产劳动中,探索总结出了较为系统的气象预报的经验和理论。记载季节时令与气象预报关系的谣谚最为丰富,反映了古代人民对季节时令与气候变化之间关系敏锐的把握,也积累了丰富的生产生活经验。有通过观察某些特定日子的天气来预测年成的例子:“春雨甲子,赤地千里。夏雨甲子,乘船入市。秋雨甲子,禾头生耳。鹊巢下近地,其年大水。”(104)李昉等编:《太平广记》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第1006页。在中国古代农村,甲子日的阴晴备受关注。其中秋季甲子日若有雨,则会导致连阴,庄稼难熟易烂,严重影响收成。还有记录彩虹等特殊现象的位置来预测天气的例子:“东鲎日头西鲎雨。”(105)杨慎撰、丰家骅校证:《丹铅总录校证》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4页。古代吴地方言把虹称为鲎,东边出彩虹是天晴的预兆,西边出彩虹是下雨的预兆。还有记录月亮出现的时间来预测天气的例子:“月上早,好收稻;月上迟,秋雨徐。”(106)邝璠著、石声汉等校注:《便民图纂》,北京:农业出版社,1959年,第85页。农历七月十六月出时间早预示夏秋季节雨水较少,有利于水稻收割,晚则相反。

动植物作为古代名物的重要组成部分,一直受到民众的特别关注。谣谚从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两个角度对动植物的外形特征、声音味道、生长生活习性、功用效果及其与人类风俗和生态环境的关系等都有全面生动的记录。古代民众对动植物的关注是多方面的,在谣谚中既有出于实用目的的现实观照,也有出于审美情趣的对其“悦目之色、袭人之香、动人之姿、冶园之艺”(107)徐玲:《中国古代植物的文化意义生成方式研究》,北京林业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7-14页。的欣赏。“斫檀不谛、得系迷;系迷尚可、得駮马”(108)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及其他一种)》,《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25页。,将檀树树皮青白驳杂的形态用系迷、驳马进行类比;“得一部,典一裤”(109)罗愿撰、石云孙校点:《尔雅翼》,合肥:黄山书社,2013年,第340页。,则描述了河豚在冬至后出现在江中、每三头一组的生活习性以及烹制特点。

谣谚还记载了以医论、病理和药方为主要内容的古代中医理论,亦体现了总结经验、传授知识的功能。“枇杷黄,医者忙;橘子黄,医者藏”、“萝葡上场,医者回乡”(110)杨慎撰、丰家骅校证:《丹铅总录校证》下册,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209页。,表达了疾病的发生与时令、季节果蔬的关系。病理谣谚“是人们预判疾病发生、发展的经验总结和智慧结晶”(111)刘旭青:《浙江谚语的文化功能及其价值研究》,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年,第221页。。“背无好疮”(112)方勺撰、许沛藻等点校:《泊宅编》,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47页。,由于背部血液流通不好,背部所生之疮如果治疗不及时,最容易形成溃疡,更由于背部距脊髓较近,溃疡后又容易感染脊髓,变成危险之症。“手把八云气,英明守二童。太真握明镜,鉴合日月锋。云仪拂高阙,开括泥丸宫。万响入百关,骄女坐玄房。愈行愈鲜盛,英灵自尔通”(113)陶弘景撰、赵益点校:《真诰》,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51页。,这首相传是上古时云林夫人作的歌谣是专治耳目不灵的按摩口诀,末二句指坚持做此按摩操,能使人耳聪目明。记载药方的谣谚如“槟榔为命赖扶留”(114)李时珍:《本草纲目(校点本下册)》,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4年,第1831页。,说明了槟榔和扶留这二味药合用服下,可治病健体,无烦无忧。“宁得一把五茄,不用金玉一车;宁得一片地榆,不用明月宝珠”(115)萧绎撰著、陈志平等疏证校注:《金楼子疏证校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967页。,指五茄、地榆是黄金难买的特殊药材,“穿山甲、王不留,妇人服了乳长流”(116)李时珍:《本草纲目(校点本上册)》,北京:人民卫生出版社,2004年,第1063页。,穿山甲是脊椎动物、鲮鲤科动物,它的鳞片有活血通经、下乳、消肿排脓的功效,用于血滞经闭、癥瘕痞块、瘰疬、痈肿初起,而尤多用于乳汁不通;王不留行是石竹科草本植物麦蓝菜的成熟种子,有活血通经、下乳的功效,治疗产后乳汁不下、乳痈疗效显著。谣谚还体现了古人重视对饮食时机的选择,强调饮食要注意节制和限度,认为这是达到养生长寿的重要保证。“莫饮卯时酒,莫食申时饭”(117)张介宾著、王大淳等点校:《景岳全书》第2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411页。,早晨起来腹中空空,最容易吸收,此时饮酒,危害最大;而晚饭太早,临睡前便会感到饥饿,令人睡不安稳,且与次日早餐间隔太久,尤不利于养生。

总之,诚如有学者所言:“谣谚是人民群众的经验知识的宝库和载体,正是人民群众的上一辈通过谣谚向下一辈传授农耕、牧业、植树、养花、气象等专业知识以及为人、处事等人生经验,潜流文化的内容和要义才得以代代相传。在下层社会的广大家庭普遍没有受教育机会时,通俗易记、朗朗上口的谣谚实际上起到了教育作用。”(118)谢贵安:《中国谣谚文化——谣谚与古代社会史》,武汉:华中理工大学出版社,1994年,第Ⅴ页。

(四)歌颂善政、批判虐政

歌颂善政与谣谚相伴而生。“上古帝王之世,德化下洽,民乐无事。故《击壤》之老人、《康衢》之童子,与夫《卿云》之瑞、《南风》之时,民莫不因之而成歌”(119)左克明编撰、韩宁等点校:《古乐府》,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页。,德治之下,老百姓安居乐业,老人、童子用谣谚来歌功颂德。“言九功之德,皆可歌者……古之歌咏,各述其功,犹如汉魏已来,乐府之歌事,歌其功用。是旧有成辞,人君修治六府以自劝勉,使民歌咏之”(120)杜泽逊主编:《尚书注疏汇校》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2018年,第470-471页。,早期歌谣歌颂统治者行仁德之政。传说尧在民间微服私访时,听到了这首童谣:“立我蒸民,莫匪尔极。不识不知,顺帝之则。”(121)杨伯峻:《列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79年,143页。民众感激尧施行德政、爱护民众的恩德。朱熹指出:“《关雎》之诗,正是当时之人被文王、太姒德化之深,心胆肺肠一时换了,自然不觉形于歌咏如此。”(122)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第22册,第2309页。意思是《关雎》是民众受文王和太姒行善政、重教化所感染而发自肺腑歌咏之作。“于戏嗟嗟,非旦之力也,乃文王之德也”(123)吉联抗辑:《琴操(两种)》,北京:人民音乐出版社,1990年,第4页。,民众用谣谚对周文王以德治国吸引了周边部落前来归附的功绩大加赞颂。《诗经》中保存了大量的歌谣,而后世经学家在注疏时,对这些歌谣之歌颂美政尤为关注,“《楚茨》《大田》之徒,并陈成王之善”(124)孔颖达:《毛诗正义》,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0年,第2页。。管仲建议统治者要“抱蜀不言而庙堂既修”,顺应民意、倾听民声,用内在的德性去感化民众,“鸿鹄锵锵,唯民歌之”(125)黎翔凤撰、梁运华整理:《管子校注》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04年,第25页。。贾谊借晋国大臣叔向之口描述四方百姓“歌谣文武之烈”,表达了对周成王时“承顺武王之功,奉扬文王之德”、实现美政理想的颂扬(126)贾谊撰、阎振益等校注:《新书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379页。。阮籍也关注到了谣谚歌颂美政的功能,“歌谣者咏先王之德……入于心,沦于气,心气和洽,则风俗齐一”(127)陈伯君校注:《阮籍集校注》,北京:中华书局,1987年,第84-85页。。杭世骏指出,“西汉去古未远”,承载上古三代美政思想的“良法美意”仍有保存,既有《周官》、《国语》这样的鸿篇巨制作为参考,也可以从“当时风俗谣谚之所尚”来发掘(128)杭世骏著、蔡锦芳等点校:《杭世骏集》第1册,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5年,第61页。。

谣谚歌颂善政更多的是对地方官员善政的颂扬。“歌谣争颂长官贤”(129)成廷珪:《居竹轩诗集》,《泰州文献》第4辑,南京:凤凰出版社,2015年,第25页。在古代是一种较为普遍的现象。唐代李德裕“在金陵凡六载,其仁风惠化,磅礡于所部,洋溢于歌谣,天下闻之久矣”(130)贾餗:《赞皇李公德政之碑》,唐执玉等监修、田易等纂:《畿辅通志》,《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0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86页。。宋代赵清臣在姚江兴修水利,深受百姓拥护,“坐令百里沸歌谣”(131)楼钥:《攻媿集》第3册,《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65页。。“大冯君,小冯君,兄弟继踵相因循,聪明贤知惠吏民,政如鲁、卫德化钧,周公、康叔犹二君”(132)班固撰、颜师古注:《汉书》第10册,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3305页。,赞扬了西汉时冯野王和冯立兄弟二人在上郡太守任上的德政。“弃我戟,捐我矛,盗贼尽,吏皆休”(133)范晔撰、李贤等注:《后汉书》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第1242页。,颂扬了东汉时张霸在会稽太守任上选贤任能、兴办乡学、肃清盗寇,使民风淳朴、教化盛行的政绩。“大郑公,小郑公,相去五十载,风教犹尚同”(134)李百药撰:《北齐书》第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2年,第398页。,北魏时郑道昭、郑述祖父子在担任光州(一说兖州)刺史时重视礼乐教化,境内安宁,百姓乐业。“廉州颜有道,性行同庄、老。爱人如赤子,不杀非时草”(135)刘昫等撰:《旧唐书》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2596页。,唐朝时颜游秦在廉州刺史任上轻徭薄赋,爱民如子。“我有耉老,公燠其肌。我有病癃,公起其羸。髫童之嚚,公实智之。鳏孤孔艰,公实遂之。孰尊恶德?远矣自古。孰羡淫昏?俾我斯瞽。千岁之冥,公辟其户。我子洎孙,延世有慕”(136)柳宗元撰、尹占华等校注:《柳宗元集校注》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1836页。,唐朝道州刺史薛伯高不迷信鬼神,破除当地的“淫祀”陋习,坚决拆掉象祠,大力提倡孝悌,关心百姓疾苦。“使君来兮父母鞠,我礼化行兮民无寒饿。使君去兮不可复留,人意伥伥兮泪双堕”(137)王象之原著、李勇先校点:《舆地纪胜》第9册,成都:四川大学出版社,2005年,第5532页。,北宋时吴几复在蓬州任职期满离任时,百姓夹道欢送,对其重视礼乐教化、体恤民生的政绩大加赞赏。“何以苏我?上天降雨。谁其抚我?杨公为主”(138)脱脱等撰:《辽史》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第1489页。,辽代杨佶在武定军节度使任上勤政爱民、体恤民情,带领百姓抗旱获得丰收,百姓赞不绝口。“西山至河岸,县官两人半”(139)脱脱等撰:《金史》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2020年,第2871页。,王竞、韩希甫、张元在金朝地方官任上勤政爱民,有胆有识,妥善应对灾荒、打击豪强盗贼,确保了当地的平安稳定,赢得百姓的爱戴。“仓榕高松,手泽重重。高松仓榕,夹道阴浓”(140)李调元:《南越笔记》,张智主编:《中国风土志丛刊》第57册,扬州:广陵书社,2003年,第441页。,广东新州两任知州——宋朝的仓振和元朝的高芝都在道路两旁种植高大的榕树和松树,为过往商旅遮荫蔽日、提供方便,赢得百姓的赞赏。“千里榛芜,侯来之初。万姓耕辟,侯去之日”,“湖水悠悠,侯泽之流。湖水有塞,我思侯德”(141)沈士谦:《明良录略》,王世贞、沈士谦:《名卿绩纪明良录略》,《丛书集成初编》本,北京:中华书局,1991年,第5页。,明朝陶安两度在饶州为官,体恤民生、大行德政而受到百姓的称颂。正因为歌谣具有歌颂善政的功能,有些人为了营造国泰民安的假象而编造谣谚。如王莽“遣使者八人行风俗,还言天下郡国齐同,诈为郡国造歌谣颂功德,凡三万言”(142)荀悦:《前汉纪》,张元济主编:《四部从刊初编史部》第23册,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826页。。有些官员为了谋求政声而用民谣为自己贴金,沽名钓誉。雍正八年庚戌五月壬辰谕曰:“沽名邀誉乃居官之大患,大凡在任时贴德政之歌谣,离任时具保留之呈牒,皆非真正好官也。”(143)王先谦:《东华录》,《续修四库全书》第371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第402页。看来这种自我标榜的情况在当时不是个别现象。

古代君王过于追求个人的物质利益和感官享受,就会给臣民带来灾难。民众用谣谚对君王荒淫无道进行揭露和批判,是古代比较普遍的舆情。“君亢阳而虐,臣畏刑而箝口,则怨谤之气发于歌谣”(144)瞿昙悉达:《唐开元占经》,第978页。。晋惠公违背诺言,既没有给秦国土地,也没有给里克封赏城邑,还枉杀了七舆大夫,民众用谣谚对他的做法表示强烈的不满,并预言他的统治不会有好的结局:“佞之见佞,果丧其田。诈之见诈,果丧其赂。得国而狃,终逢其咎。丧田不惩,祸乱其兴。”“王耶王耶何乖烈,不顾宗庙听谗孽。任用无忌多所杀,诛夷白氏族几灭。二子东奔适吴越,吴王哀痛助忉怛。垂涕举兵将西伐,伍胥白喜孙武决。三战破郢王奔发,留兵纵骑虏荆阙。楚荆骸骨遭发掘,鞭辱腐尸耻难雪。几危宗庙社稷灭,严王何罪国几绝。卿士凄怆民恻悷,吴军虽去怖不歇。愿王更隐抚忠节,勿为谗口能谤亵”(145)张觉:《吴越春秋校证注疏》,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14年,第109页。,“王兮王兮听谗邪,枉杀左右冤伍奢。二允怀恨东奔吴,创仇搆祸破国都,鞭尸戮骸丘墓屠。赖申包胥人获苏,王虽反国忧未徂”(146)余知古:《渚宫旧事(附补遗)》,《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19页。,楚国乐师扈子弹琴唱的这两首歌谣都是对楚平王听信谗言冤杀伍奢父子、逼走伍子胥最终导致国破鞭尸的耻辱进行的讽刺,对其子楚昭王也是深刻的警醒。“朝亦饮酒醉,暮亦饮酒醉。日日饮酒醉,国计无取次”(147)段成式撰、许逸民校笺:《酉阳杂俎校笺》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2015年,第1656页。,歌谣表达了对北齐高氏上层夜夜笙歌、日日醉饮生活的不满。“以狼牧羊,何能久长”(148)脱脱等撰:《辽史》第5册,第1564页。,歌谣对辽道宗昏庸无道、任用奸臣、听信谗言进行了尖锐的讽刺和批判。

谣谚也有对臣子贪腐专权、争权夺利的批判。“政由群小,贿赂公行,百姓吁嗟,歌谣满道”(149)魏征等撰:《隋书》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19年,第1660页。,老百姓用歌谣对小人当政、贪污腐化的政治局面进行了猛烈抨击。“恤恤乎,湫乎攸乎!深思而浅谋,迩身而远志,家臣而君图,有人矣哉!”(150)洪亮吉撰、李解民点校:《春秋左传诂》,第700页。南蒯是鲁国贵族季孙氏的家臣,帮忙掌管季孙氏的封地费城,季平子执掌了鲁国政权后对南蒯很不信任,南蒯准备谋反。此则谣谚写费城百姓对南蒯的目光短浅、有勇无谋进行了讽刺。“大惇小惇,殃及子孙”(151)脱脱等撰:《宋史》第32册,北京:中华书局,1977年,第11214页。,谣谚对宋徽宗时宰相章惇、安惇祸乱朝纲进行了批判。“可笑严介溪,金银如山积,刀锯信手施。尝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得几时”(152)朱国祯:《涌幢小品》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187页。,前三句说明严嵩贪婪专横,巧取豪夺来的金银财宝不可胜数,恣意妄为,残害忠良,后两句诅咒严嵩的贪婪跋扈、倒行逆施肯定没有好下场。“一匹马,走天下。骑马谁,大耳儿”(153)朱彝尊选编:《明诗综》第8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4572页。,歌谣讲的是马士英执政,阮大铖出任兵部尚书,此二人狼狈为奸,对东林、复社诸人进行报复,误国害人。

谣谚通过歌颂善政、批判虐政在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中形成重要的舆论导向,促使统治者在治国理政的实践中不断调整和适应,从而推动国家和民族的强盛。

(五)施行教化、批评恶俗

谣谚除了在政治层面具有歌颂善政、批判虐政的功能特征外,在社会生活层面也是古人施行教化、批判恶俗的重要媒介。

古代学者对谣谚的教化功能十分重视。汉代学者刘安认为,古圣先王在施行教化时,把歌谣放在与礼乐同等重要的位置,“陈之以礼乐,风之以歌谣,业贯万世而不壅,横扃四方而不穷,禽兽昆虫与之陶化”(154)刘文典撰、冯逸等点校:《淮南鸿烈集解》上册,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第331-332页。。朱熹云:“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谓之风者,以其被上之化以有言,而其言又足以感人,如物因风之动以有声,而其声又足以动物也。”(155)朱熹撰、朱杰人等主编:《朱子全书(修订本)》第1册,第401页。元代学者陶宗仪曰:“古人多取里巷之歌谣者,以其有关于世教也。”(156)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第283页。戴良也认为:“昔者孔子删诗,盖以周之盛世,其言出于民俗之歌谣,施之邦国乡人,而有以为教于天下者谓之风。”(157)戴良:《九灵山房集(附补编)》第5册,《丛书集成初编》本,上海: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277页。明代学者周琦指出:“十五国之风俗,惟周、召二南为正,其余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十三国为变,皆诸侯采献于天子。民俗之歌谣,播于声乐之中,其正可以化天下,其变可以垂鉴戒。”(158)周琦:《东溪日谈录》,《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71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95页。“陶化”、“感人”、“动物”、“世教”、“教于天下”、“化天下”等都是教化的不同表达,古代学者们一致认同作为歌谣代表的“国风”,是统治者施行道德教化的重要媒介。具有教化功能的谣谚不只是《诗经》中的“国风”,“歌谣文理,与世推移,风动于上,而波震于下者也”(159)周勋初:《文心雕龙解析》下册,第682页。,“古者采民言而寓于乐,即民间之歌谣而播之乐章,还以劝之”(160)袁燮:《絜斋家塾书钞》,《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5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67页。。谣谚从民间采集上来献给天子,是为“观风”;天子再让乐官谱乐,以此来教化民众,是为“化俗”。

谣谚是绝好教材。“先王之治民也,既生聚之,衣食之。然后洽以文教,被以歌谣”(161)谢肇淛:《滇略》,《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49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87页。。“七岁而学,训之孝弟,以端其本,训之歌谣讽谕之切乎理者,以发其知”(162)方孝孺著、徐光大校点:《逊志斋集》,第46页。。因为谣谚来自民间,篇幅短小,音律和谐,便于识读记忆;蕴含知识,富于哲理,具有教育意义。

恶俗的流行会败坏社会风气,影响社会的和谐,谣谚是批判恶俗的利器,是其教化功能的另一种呈现。“又‘蚕蟹’鄙谚,‘狸首’淫哇,苟可箴戒,载于礼典”(163)周勋初:《文心雕龙解析》上册,第237页。,刘勰征引的“蚕蟹”和“狸首”这两首谣谚都出自《礼记》,前一首对鲁国成邑人在其兄长去世后不穿丧服而听说子皋要到当地做官而赶紧穿上的行为进行了讽刺,后一首对原壤在母亲去世服丧期间唱淫邪之歌、不守孝道的行为进行了嘲讽。“杭州风,会撮空,好和歹,立一宗”,“杭州风,一把葱,花簇簇,里头空”(164)田汝成辑撰、刘雄等点校:《西湖游览志余》,第295页。,这两则谚语对明代杭州人凭空造假、捕风捉影的恶俗进行了针砭。“人命无真假,只在原告不肯罢”(165)韩浚修、张应武纂:《万历嘉定县志》,《中国地方志集成·善本方志辑(第一编)》第3册,第42页。,批判了明朝嘉定在诉讼牢狱案件中体现的奸险狡诈的民风。“苦水铺,神仙过,留筒布”(166)朱彝尊选编:《明诗综》第8册,第4576页。,讥刺了明代山东德州苦水铺狡诈贪婪的民风。

谣谚是普通民众对人情世态和日常生活中各种现象、各种关系、各种心理状态形成的简单朴素的认知。其施行教化、批判恶俗的功能有助于民众核心价值观的形成、理想信念的树立和道德情操的提升。在古代文体价值谱系中,谣谚的功能特征也体现出在礼乐与政治制度的历史语境中对文体实际功用的高度重视。

在民众生存环境和精神需求的影响下,谣谚作为民众认识世界、感受世界和阐释世界的重要方式,作为古代文体的代表,产生了丰富鲜明的文体特征,并在后世不断传承。在古代文体学史上,谣谚因其来源于民间的集体口头创作,并在民间集体口头传唱,与后世诗、骚、文等其他文体所具有的比兴寄托和含蓄隽永的特征区别明显。与诗、骚、文等其他正统文体不同,谣谚在其民间性、口头性和集体性属性特征的基础上,呈现出篇幅短小、韵律和谐的艺术特征。谣谚的属性特征使其既能预示吉凶、反映民俗民情,又能总结经验、传授知识,还能在政治和道德层面歌颂善政、批判虐政、施行教化、批评恶俗,呈现出明显的功能特征。上述三个特征共同构成了谣谚的文体特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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