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军 石文学
石文学(以下简称石):耿军导演您好,这两年有专业媒体和影迷认为您电影中的空间和人物角色组成了“鹤岗宇宙”,此前有类似称谓的多是虚构或虚拟的城市,比如好莱坞的漫威宇宙、怪兽宇宙,国内的唐探宇宙、绿藤宇宙、西虹市宇宙等,您怎么看待这个“鹤岗宇宙”?
耿军(以下简称耿):在去年(2021)6月份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有一家媒体采访,是两个90后的记者,他们跟我提到了“鹤岗宇宙”这个词语,我之前没有想过。我觉得是他们的一个概括点或者兴趣点。或许因为我拍了十几年的电影,这些电影中的几个鹤岗演员是固定的(注:张志勇、袁利国、徐刚、小二、薛宝鹤等),从《青年》(2009年)到《锤子镰刀都休息》(2013年)到《轻松+愉快》(2017年),再到《东北虎》(2022年),这些演员都在。记者就说“鹤岗宇宙”就是这些人,并且形容小二是“鹤岗宇宙”的守门人。我很少去概括性地聊自己的电影、聊自己的剧本或者聊鹤岗这个地方,他们这样概括我觉得挺可爱的。他们也是善意的,对我来说是新鲜、有趣的,其他的倒没什么。
石:是的,而且一定是喜爱并且看过很多您的作品才会提炼出这样一个词语,刚开始对您来说可能也是新奇的一种称呼。
耿:确实如此。有些人看完这篇报道之后,就经常有人提到这个词,我就没那么不适应了。这个词语有一个根基点,就是鹤岗特别清晰,“鹤岗宇宙”在这些电影中找到了一个地域坐标,当然也概括了我电影创作内容本身。在这些作品中,这些演员不停地变换,每次也都有新的创作,每一部电影的故事都不一样,都有自己的特点和不一样的味道,那些固定的元素又能提供新鲜感,所以形成了这样一个新的词语。
石:我看您朋友圈的自我介绍是“导演,来自鹤岗国”,“鹤岗国”是一个什么样的形容和存在呢?
耿:情况是这样,我20岁来北京(1996年)时,很少有人知道鹤岗这个城市。因为从这个小地方来,那时候还有种微微的自卑感。当有人问我是从哪儿来的,我说是鹤岗的,然后他们追问鹤岗在哪?我说距离黑龙江省会哈尔滨开车5个小时,距离北京有1500公里,但他们还是不知道。再到后来就有些虚着说了,有人问是哪的,我说哈尔滨。他说哈尔滨我熟悉,哈尔滨哪个区的呢,我就懵了,因为我对哈尔滨也没那么熟。再到后来又有人问,我说我是佳木斯的,他也不知道。我说佳木斯你都不知道在哪,然后就跟介绍鹤岗一样介绍佳木斯。
图1.电影《东北虎》海报
时间长了,我就把这种自卑感克服掉了。再有人问我是哪里的,我就直接说是鹤岗的,那是一座煤炭城市,在新闻联播里、偶尔在天气预报中出现。当然它特别偏远,是大家不太知道一个城市。后来有了微信朋友圈之后,其实我一直用自己的方式来虚构这个地方。
石:虚构是什么意思呢?
耿:为了能让这个地方让人感觉有趣一些,在发朋友圈定位或提到鹤岗的时候,我就写“鹤岗国”,其实是对应川端康成的《雪国》。因为我的电影里面全都是雪,我喜欢拍鹤岗的冬天,所以用朋友圈来虚构一个文学性的词语,叫鹤岗国。后来朋友们适应了,说“鹤岗国的来聚会啊”“鹤岗国的人来了”“鹤岗国的人,你们国下雪了吗?”“你们国的大鹅是不是已经出栏了?”其实是文学性的,这些话中有调侃的意味,不过也是有点开玩笑的、虚构的方式。
石:真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虚构。您刚才说特别喜欢拍鹤岗的冬天,为什么?
耿:我刚开始拍电影的时候,其实是有四季的。在电影《青年》(2009年)中,我拍了一年四季,但最喜欢的还是冬天。冬天里那种把自己裹起来、缩起来的状态(在《青年》这部电影里角色的那种状态),是我感受上最舒服的。
东北跟华北无论是建筑还是地貌,其实差别度还是很小的。比如说过了春天,5月份之后树都绿了、庄稼都绿了,那个时候我会觉得如果不是口音问题的话,东北跟华北视觉的、环境的差别是很小的。只有在冬天,东北的特征才会被凸显。所以,我不但去虚构“鹤岗国”,而且会从地理位置上说那个地方是寒带(注:鹤岗位于北纬47度的寒温带)。寒带的区域位置,在下完雪之后,所有的白色垃圾都被盖住,整个黑龙江就会变得特别干净,在视觉里面特别美好。现在的环境被工业时代破坏得挺严重的,如果不是被雪盖住那些塑料袋、那些垃圾会暴露在路面上。
在我生活的郊区,当垃圾箱被雪盖住、也被寒冷冻住,就没有不好闻的味道散出来,整个城市只有冷的味道和感受。在寒冷的地方,人们在地面上活动的时候,不管穿什么样的衣服,就只有本能的“活命”。这件事在寒带地区和非寒带地区,生理感受和视觉上的差别都是非常大的。
石:因为我也有在冬天去东北三省的经历,所以对您刚才说冰雪覆盖之后只剩下冷的味道和深有同感。对于您这样的作者型导演来说,空间和气候或者季节成为影像的重要元素以及视觉特征,除了自己的感受和定位之外,冬天的鹤岗在您的影像之中,还会格外强调和追求什么?
耿:现在是我创作的第二阶段。第一阶段是《烧烤》(2004年)和《青年》(2008年),是现实题材、写实风格的阶段;第二阶段是现实题材、荒诞风格的阶段。在第二阶段的创作中,冬天的鹤岗要表达和凸显的其实是一种环境和人的关系。
在我现在的年龄段,感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这与环境的变迁有特别大的关系。
鹤岗是著名的煤炭城市,有大片的塌陷区,在经过改造之后,原有的邻里之间的那种走动、那种关照的环境消失了。我是完完全全在郊区的平房区长大的,刚搬到楼房时,对门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打个招呼,而楼上楼下只有在漏水的时候才真正地有交往。
社会的发展、时代的前进,生存环境和居住结构的变化,让我感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越来越冷漠。这种人际关系的冷漠与寒带寒冷的环境给人的冷感,在某种程度上是一致的。从《锤子镰刀都休息》(2013年)到《东北虎》(2022年),上述这种感受在环境和人物的关系上都有潜在的表达。当然,我没有直接去阐述人与人之间关系为什么会冷漠,我没有做这个课题,但它潜在的东西都在作品之中。
石:是的,在电影《东北虎》中有一处情节,就是徐东和马千里在派出所附近的道路上谈判,两个人都打着电话,马千里要把自己的戒指给徐东以做赔偿。当我们以为两人相隔千里之时,徐东一伸手才看到,其实相距不过几步。而且马千里还在自己的私家车里,这辆车本身的封闭空间也是一种区隔,这一场戏确实表达出这种疏离感。这种“疏离感”让我想到另一个以鹤岗命名的社会学热词——鹤岗化,用来描述城市化进程中出现的青年人出走、老龄化严重,尤其资源型城市中出现的产业流失、房价断崖式下降的现象。您自己的感受以及在作品中所呈现的,是否与这个词有所关联呢?您对“鹤岗化”这个词有哪些认知呢?
耿:我之前并没有关注到这个词语,我每年会回鹤岗两三次,春节会多待一些时间,一个月或两个月,会在家多陪爸妈,也会跟演员一起聊聊创作。其实从电影的地域性来聊一部电影,这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但我自己的观点是,一间屋子就是一个人类的场所,一个小区是一个人类的场所,一个城区是一个人类的场所,一个城市也是一个人类的场所。
于我而言,电影就是一个特别、一个局部,这个地区也是局部的,但这个局部不就是中国吗?我觉得这就是中国。目前,我们我在电影中其实不会直接提到鹤岗市南山区这种特别具体的地方,对我来说这没有特别直观的意义。
很多人说这是鹤岗的故事、鹤岗的电影,但那是别人说的。从地理位置上来说的话,我没有特别直接地去表达单一的拍摄所在地。我前一段时间也试图概括过,如果要说是哪种电影的话,我更愿意说这是“寒带电影”。
石:您的回答恰是对刚才所说的第二阶段创作的一种注解,现实题材、荒诞风格。荒诞作为艺术手法就是要整体荒诞而细节真实,要通过陌生化的手段抵达本质的真实,呈现出人与人之间的不能沟通以及人与环境之间的根本失调。如果要讲一个具体的、具象的城市空间,甚至街道,那就成了新闻消息,不荒诞了。
耿:我之前也跟记者聊过,我说我没有拍《鹤岗往事》,也没有拍《黑龙江往事》,我不干那样的事儿。这样的事可能有人干,但是我在电影里边不干这样的事儿。
石:您的下一部作品《刺客与明信片》,故事还是发生在鹤岗吗?
耿:不是。这部电影有原著小说,故事发生在沈阳,时间是1999年和2000年,那个跨世纪的年代。我们去年5月们去勘景的时候,省会已经很难拍了,因为这20年里发展得太迅速了,我们可能会找第二大城市,在样貌上与沈阳接近,但没有省会发展那么迅速。目前,我们还没有定好在哪个城市拍。
石:不管是虚构的文学性的“鹤岗国”,还是“鹤岗化”不自觉地在影像和人物关系上的呈现,抑或多部作品建构的“鹤岗宇宙”,看得出您创作风格上阶段性的变化,这些变化是您作为导演的主动探索吗?或者说您在创作时是哪种方式去定位和形成自己风格的?
耿:我其实是一个那种所谓的规划感特别弱的人,但也会在创作本身寻求一些变化,这种变化是在拍《锤子镰刀都休息》的时候就出现的。影像叙事其实在剧本完成的时候就基本决定了,人物关系、语言节奏、环境空间,这些在文字阶段就决定了影像风格的一部分。
当摄影师加入创作后,前期讨论、做分镜以及实际拍摄的时候都会越发明确,我们一般有一周拍摄的“试错期”,因为我的演员是非职业演员。我们要把表演调到一个统一的频道上,把表演给统一化。这样的创作模式就是在拍时候确定下来的。至于风格是写实一些,还是风格化一些,哪一种更符合我们这个故事的美感,这些也是在前期讨论和拍摄过程中逐渐形成的。
石:在电影的城市空间上,您没有做具体直观的标注。作为“寒带电影”,其实突出了其地理位置、气候特点以及寒冷的感受。不管是《轻松+愉快》还是《东北虎》,故事也没有特别指出具体的发生在哪一年,在电影时间上,您也是有意做了模糊的处理吗?
耿:其实我没有去强调哪一年,但是我们可以捕捉到这里边有智能手机了。我们看到马千里一出来,桌子上有三个手机,其中有一个能用手滑的智能手机。还有徐东去医院帮小薇解决被大夫手机短信骚扰的事儿,大夫拿出来的手机也是一个智能手机,这些表明这是一个发生在2010年之后的故事。
石:还有徐东拿着喇叭在街口叫卖诗集《中途下车》时,那个场景很有年代感。
耿:现在汽车已经这么普遍了,但在街上还能见到马车和三轮车。虽然这些在鹤岗也很少见了,但还是能见到。在近40年或者近20年里,有些生活惯性,有些东西、有点方法在日常生活中还在用。它不是一个一刀切的,并不是说这个时代已经这样了,很多东西是彻底的、历史的东西了。它其实是逐渐地在发展、在消亡、在产生。
现在是2020年代,当我自己走在街上去观察大家,无论是市场街上还是餐馆,公共场所抑或私人空间,我们跟这个时代有很多东西都是非常紧密的,既有微信付款这些现代的技术应用,也还有一大部分其实是延承着以前的生活习惯的。我们家楼下有一家馒头铺做得很好,每天都有人排队。但我妈她自己蒸馒头,用自制的酵母,我们那边叫“面引子”,这并不能叫传统,其实就是生活中那种习惯性的东西。她会觉得自己家蒸的馒头比外边买的馒头好吃,所以到现在还在用手工的方式蒸馒头。今年春节回鹤岗老家之后,我电影里勇哥(张志勇)的妈妈还给我织了一条围脖。
所以,对于徐东拿着喇叭叫卖诗集,我觉得可能是这样的一个生活习惯的延续,它既是之前的方式,同时也是现在正发生的方式。
石:明白,我可否这样理解,所谓时代洪流过去,并没有席卷所有的东西,还有很多暗流一直涌动着。
耿:是的,而且对现在那种特别普遍的、大家都在用的那些,我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直观的感受。可能得过一大段时间,我才能把这东西给消化掉。到现在我其实也没有能力把眼前的事彻底给消化掉。
石:这个感受还挺特别的,您觉得跟您自己的文学阅读经验有关吗?
耿:跟文学阅读经验和生活都有关。我是70后,我们这帮人是经历过供销社时代的人,粮店时代还是有粮票的。
石:是的,我们国家在1983年取消的布票制度,而粮票制度、票证经济是在1993年彻底结束。
耿:那时候我还小,也会去拿着粮票去领粮、去买年糕饼、去买豆子什么的。经历过那个时代,同时又经历了呼机时代,再后来是智能手机时代,到现在的网络时代,我是在微信有了三年之后才用的。
我的那帮朋友说找你太不方便了,于是梁龙就给我弄了一三星的智能手机,然后弄上微信,完了他说新时代的QQ你懂吗?
我其实是慢,可能要比别人要慢一点,我对特别新鲜的东西没有那么快适应。
石:那您对胶片会有迷恋吗?
耿:我其实并不是很强烈,因为我一开始就是使用DV,再只有一两年的时间就是HDV,就是高清录像带,之后是卡存储的,跟现在比较接近了,再之后其实就是硬盘。其实跟刚才说的粮店、呼机、智能手机、网络时代类似,从2000年至今,摄影机也是一样,这几个阶段我都赶上了。
我并不是专业院校或者电影制片厂的那些人,他们比我可能再年长一些,会对胶片更迷恋。我自己拍过两次胶片,一次是16毫米,一次是35毫米。
2005年左右参与北京电影学院的毕业联合作业,我做副导演,是35毫米,是陈涛导演的短片《入道》(注:该短片为2006年由北京电影学院和青年电影制片厂联合出品的短片,于2007年在法国戛纳国际电影节“电影基石”单元荣获二等奖)。我还在短片里演了男三号,当时超级紧张,摄影机转起来的时候就会忘词,因为不停地有人叮嘱说咱们尽量能保持在三条之内,只要摄影机开机转一下一条2000多元。拍我的时候,我自己喊停:“停!我忘词了”。
我也拍过一次16毫米,但也不是特别放心,就用16毫米拍完了之后,还要用DV再保一遍,到后来呈现出来的大部分素材,用的是DV拍的,16毫米只用了很少的东西。因为我们拿到了一款机器特别老,它没有监视器,所以心里特别没底。
石:估计您自己也不会有抖音、快手之类的账号了。
耿:没有。在过年回家的时候,我爸用快手,他不戴耳机,一条条地刷短视频,我对这类的娱乐消遣特别排斥。因为我是一个自控能力比较弱的人,我要用这玩意的话,可能会上瘾。我对上瘾的东西是有提防的,它又便捷,又可以特别简单地能获得娱乐,我对这些东西有抗体。
石:有人曾调侃现在的东北“重工业烧烤,轻工业快手”,确实在抖音、快手上东北产出的网络红人占据“半壁江山”,娱乐搞笑、直播带货,无所不能。回到电影《东北虎》的营销宣传上,不可避免地要在这些新的社交媒体上进行宣传,尤其在抖音上,“电影东北虎”这个话题的播放量截止到2022年2月25日,播放量是7.1亿次,“电影东北虎太现实了”这个话题播放量是3.7亿次,再加上其他话题,单在抖音这一个平台上播放量可能有15亿次之多,不知道您对这些数据怎么看?您对这些有概念吗?
耿:没有概念。前提是我不看,也有人给我转述,我就听一耳朵就算了,因为拍电影和宣发电影是两个工种。宣发那块,我完全是搞不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当我的制片人和宣发公司在宣发期给我派活的时候,其实都是他们联系到的、挑选过的媒体。我就是接受采访,剩下其他的,其实是不管的,也管不了。我对那些东西还是非常陌生的,上院线也是第一次。后来他们给我看过抖音上的宣传,我自己感受就是糟糕透了。
图2.电影《东北虎》剧照
石:深有同感。
耿:就像是一个画廊里要做一个画展,但用的宣传方式是发传单,“大哥,游泳健身需要吗”,也有些像那种杂技团的宣传,说“这里面有美女蛇,看一眼吗?”
石:我非常认同您这个比喻的意思,当然这个现象或问题不止出现在电影《东北虎》这一部作品上。现在抖音日活量六七个亿,很多宣传无法避开要在这上面下功夫。确实也有很多转化,很多抖音用户看了宣传之后购票进影院观影,但评论不能尽如人意,甚至出现反噬的效果。
举个例子,有人在猫眼电影APP的评论区说,“抖音宣传断章取义,我以为是玛丽抓小三的剧情,原来只是最后抢抓了一下”,“电影的笑点说宣传里边那几个笑点”“可惜了玛丽”等。一些非电影主题、主角、主线等内容被当做可宣传的点在这些平台上被无限放大、广泛宣传,很多用户成为观众后发现“货不对板”,就会给差评,这就是我所说的反噬。
耿:我自己有一个愿望,但这个愿望可能很难实现。其实导演是一个幕后工作者,是一个拍电影的人,是一个做内容的人,是一个内容背后的人。我的愿望就是,在拍完电影完了之后,就放到影院去放映,不做任何宣传。
石:太难了,毕竟电影除了它的艺术属性外,还有技术的、经济的、社会的多重属性。
图3.电影《东北虎》剧照
耿:对,这个愿望很难达成。这一次也是第一次,就目前影片公映前后的情况看,宣发公司也是费心费力,而且尽全力了。下一次我们是不是有更好的方式,我觉得这个可能会有一个总结。但是,我对这种营销宣传方式是很消极的,我在想下次拍能不能自信一点,就是什么宣发也不要,直接就上。
石:那如果您作为观众,平常会常去电影院看电影吗?会不会受宣传的影响?或者说您去影院选择时候的标准是什么呢?
耿:我是特别喜欢电影院的人,也是比较信赖那些专业的影迷。我朋友圈里有些做电影的,有些是层次比较高的影迷。我可以分辨哪些是收钱写文章的人,哪些是制片方、导演、演员等主创的亲属,哪些是非常有见解的、真正的影迷。我清楚哪些人跟我的审美趣味比较接近。他们有时候会比我提前一两天看到院线公映的电影,只要一部电影出现了,就会有很多消息出来。
石:那您会去电影评论网站上看影迷对《东北虎》的评价吗?
耿:我不主动看,因为电影放出来之后,有的人特别不礼貌,在我的微博私信上过来找我退票,说“这是什么电影”“故事也不好”“节奏也不好”“以后别拍了什么的”。这种我在微博私信、还有评论上经常能看到,我只能回他一句“祝你幸福”,就没法聊别的了。在我电影放映之前,我就说过,一定要选对影厅,千万别走错影厅,不过这种声音可能未必能让更多的人看到,所以还是会有人走错。他不满意就会找到主创去发声。我觉得这事儿本身没问题,现在舆论环境就是电影和明星是随便骂的。我认为公开的舆论场是挺好的,可以让大家这样随意地去聊,而不是有人去敲你们家的门,或者把你带到一个地方吓唬你。
我身边有不少导演都遇到过这种情况,就是有人看完电影之后,几乎都以谩骂的方式去私信、留言和评论。我对这些人没有什么感觉,就是觉得他们走错影厅了,下次看电影的时候一定要走对影厅,仅此而已。
石:电影《东北虎》在猫眼电影和淘票票上都没有开分,有一个类似的现象,淘票票上标注好评452个、差评1106个,猫眼电影购票好评518个、购票差评1267个,我抓取了几个关键词,分别是“节奏慢”“睡着了”“看不懂”“没意思”“超级烂”“0.5倍速”。如您所说,这些人可能就是走错影厅的那群人吧。
耿:一个人类的故事,这么简单的事件,如果你说你看不懂,这样的观众真的应该去选他更容易看懂的东西。我不太理解他为什么看不懂,不是很理解。当然每个人都不一样,比如说一个超概念,就是非常艺术的电影,我也有时候第一遍看不懂,但我可能会想想,看看第二遍或者找找导演的访谈,我要研究一下,再看能不能看懂。如果上来就说看不懂,我觉得你真的是选错电影了。
石:现在《东北虎》在豆瓣上的评分是6.0分,在您所有开分的作品中是最低的。您觉得是因为有很多看不懂,或者说走错影厅的人过来打了低分吗?这部电影在您的作品序列中,或者创作阶段里,您自己对它有什么定位?
耿:我自己觉得东北虎是7.5分的一个电影。我前两年看过一部乌克兰电影《顿巴斯》(注:谢尔盖·洛兹尼察导演,2018年),是非常棒的一部电影,我觉得应该有8.0分,但豆瓣上只有6.3分,我不知道为什么。
豆瓣评分对我没有什么特别直接的影响,那种特别喜欢的人,有的人会通过微博私信或者评论单独跟我联系,他们会写文字之类的。不喜欢的也会跟我联系,还有很多人他们会去豆瓣或者猫眼去做评论,但他们评论成这样对我没有特别明显的那种影响或者不快。但是,我就觉得舆论场真的很糟糕,我们整体的审美滑坡其实挺严重的。大家在这个时代越来越没有没有耐心,我倒不强求大家有耐心看《东北虎》这个电影,但是这个现象挺可笑的。
石:是的,比如关于电影叙事节奏。您之前就说过,你不认为你的电影节奏是慢的,你是在电影里把日常生活的节奏都尽量地还原出来,但是观众明显在影院里边不接受这种日常生活的节奏。我们刚才讨论到抖音、快手之类的短视频软件,刷得太快了,每个视频恨不得在30秒内就要有五六个反转。那您自己对电影节奏是怎么理解?
耿:我认为电影的节奏有两种动作,一个是身体动作,是外化的外部动作,其实接近动作片的动作,另一个也是更重要,是心理动作,电影《东北虎》其实在心理动作上描绘的比重比较大。我们是陌生人,我们人生里边第一次遇到这样的话题、遇到这样的问题、遇到这样的对手,你说我一句我说一句,我们不是在背诵台词,我们是在用自己的内心、用自己的计量、用自己的善意或者恶意来面对这种人物关系的时候,我觉得心理动作一定要给出来。你说一句话,我第二句话,我要想一想才能说出来,我觉得《东北虎》其实是给到了心理动作的一个时间。
石:我想到马丽饰演的美玲去找宫哲饰演的闺蜜,两个人在闺蜜客厅的沙发上那场戏。
耿:无论是宫哲和马丽那场戏,还是徐东和马千里,还是徐东和罗尔克,还是小二和马千里,其实都在这些点上。比如说小二和马千里,小二一出现马千里第一反应是“我不欠你钱吧”;小二说“我来看你,怎么会问我这样的问题”,又想了想,“你不欠我钱”,这些都是根据人物的心理而发生的。
石:是大家太关注外部动作了吗?您之前也说过有人想让你把《东北虎》的故事拍成一个动作片,有追车什么的,是一部完全外化的视觉刺激的影片。
耿:对。到后来也没有真正的形成。其实相当于拍另外一部电影了。
石:电影《东北虎》是您的第一部在国内院线公映的电影,之前的作品都是在国内外的电影节展上参赛或展映。作为策展人的经验告诉我,两种环境的观影群体的完全不同的。现在看出现的舆论场,不管是数据上的,还是私信、评论,虽然您不在意或者说不会对您造成太多影响,但这些有超出您的想象吗?
耿:一开始是超出了我的想象。我觉得观影环境和观影人群有这样的反响,是有点超出我的想象。过了几天之后,我觉得这个就没什么了。我们电影院里边被热议,被一片好评的是什么样的电影,被追捧的是什么样的电影。《东北虎》有这样的状况,我觉得太正常不过了。可以说,这是时代的使然。
石:我想起您在《一席》上演讲时候,提到《烧烤》。当时这部作品的主创看完剪辑版之后都觉得挺闷的,但后来去师大放映时候观众反馈反倒不错。当时的状态和现在《东北虎》的状态之间的不平衡,您如何看待?
耿:在师大放映时,是学影视的一帮学生和搞电影的一帮朋友,他们看完之后特别激动,因为那个是一个特别简约的电影,就是人物关系、矛盾冲突都在一个小院、两个房间里发生,特别封闭空间。那个观影的群体跟现在影院里的观众,其实完全是两个不同时代、完全不同的群体。
《东北虎》在没有公映之前,在上海国际电影节放映的时候,也是专业影迷,这部电影挺热的。但我也没有特别欣喜,因为那时候疫情管控、座位有限,好多电影都抢不到票,我自己想看的电影也没有票。当上院线之后,观众的反应是这样的,我也没有特别难过。《东北虎》这样的作品在院线中是这样的反应,刚开始的几天我觉得跟想象的差别还挺大的,因为观众并不买单。但现在的环境、现在的舆论场,时至今日我已经接受现实了。
石:那反过来会有制片干预你的创作吗?接下来的创作会不会有这种担心?
耿:我觉得作为创作者不应该为这样的事担心,难道我们要去猜观众喜欢什么吗?
因为有那样的公司猜观众喜欢什么,他们也在做那样的电影,我觉得他们做得还挺好的,让他们去做就可以了。我们可能就不用往那个方向走。我觉得电影还是需要不同的面貌,需要一点那种真正的时代表达的东西,不单单是浅娱乐的东西。
石:您和梁龙老师有过多次合作,他在电影《东北虎》中献唱了主题曲《老虎19岁》、推广曲《尊重文化的地方必有光芒》。他在综艺节目《导演请指教》中也遭遇到类似的现象,就是他导演的短片《疯狂的外星人》在现场没有放完,很多观众表示看不懂,不知道在讲什么故事。我看到花絮中您也在现场,而且片尾也特别感谢了您。
耿:对,我去探班了,然后就被节目组拍进去了。《疯狂的外星人》在节目现场差两三分钟就放完了,我觉得这个是综艺节目的一个失误。这个作品没有放完,评论起来就会有问题。
我跟杨超导演说这个节目最好的地方就是你自己是有输出的,他能告诉大家基础的怎么去观赏一个电影,一个作品好在哪儿,它的优点在哪。它的表演是什么,它的调度是什么,导演干什么活。我觉得杨超在这个节目里边的这种输出是特别可贵的,特别好。
另外,就是被这个节目选出来的这些导演,每个人都有50万来拍一部短片,两个短片就是100万,三个短片150万。比如梁龙要拍他的长片,他可以用短片来练手,熟悉一下拍摄现场什么的。我觉得这些可能是这档节目有意义的地方。
石:这是您第一次参加综艺节目吗?我看您出席了节目闭幕典礼。
耿:第一次。我其实对综艺这个东西就没有什么太多的了解。孟中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就做一颁奖,可以不做点评。我说你们点评已经那么好了,我是一个拍电影的,不是搞评论的。我自己也没有什么要点评的欲望。
石:您之前给自己的定位是做“独立电影”的,解释独立电影说是“它不在影院里放,很多人没看过”,《东北虎》显然不符合这个定义了,您如何定义它,又如何定义现在的自己?
耿:《东北虎》上院线了,它就不能叫独立电影了,但它还是作者电影。《东北虎》是完全按照院线电影的程序制作的,剧本阶段报审、成片阶段要审核,最后通过国家电影局发放龙标、放映许可证。
我们拍电影时有一个基础,是低成本制作,我们相当于自负盈亏。自己有能力做什么样的作品,是用5000块钱拍,还是用3万块钱拍,还是用10万块钱拍,就取决于自己的攒了多少钱和自己能找到朋友支持多少钱来拍这种作者电影,它其实是跟院线商品无关的那样的一个自由创作。
石:按照您前面所定义的,《东北虎》是您第二阶段的作品,您会有意识到自己在什么时候进入第三阶段的创作吗?或者说您对第三阶段的想象是什么样的?自己会有哪些探索与改变呢?
耿:我还没做这样的规划和设想,新的剧本还是在第二阶段,稍微尝试一点叙述上的变化。疫情期间写了两个剧本,一个是你刚才提到的《刺客与明信片》,还有一个是《漂亮朋友》,其实都是第二阶段的延伸表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