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小
最早接触付小桐作品是通过她的纸上针扎艺术。上万针扎入宣纸,结合光影效果,产生了素净独特的视觉效果。而后笔者更多了解付小桐的雕塑和装置作品后,认为和20世纪的女性主义艺术家路易斯·布尔乔亚作品遥相呼应,非常具有比较性。因此,本文将从付小桐和路易斯·布尔乔亚的个人经历出发,比较分析其纸面和雕塑装置作品,以对比付小桐和路易斯·布尔乔亚两位女性艺术家的异同,为当代女性艺术家提供参考和榜样。
一个是根植于东方土壤的当代艺术家,一个是生于巴黎,活跃在20世纪纽约的现代艺术家,付小桐和路易斯·布尔乔亚两位女性艺术家生活在不同的时代和文化背景,也有不同的创作土壤。付小桐1976年出生于中国山西,在北京生活和创作。路易斯·布尔乔亚1911年出生于法国巴黎,于1938年定居美国纽约。其艺术创作生涯都是以绘画作为起点,而后拓展到雕塑和装置艺术。路易斯·布尔乔亚最初创作的是超现实主义绘画和平面雕刻,从1940年后期开始从事立体雕塑和实验性质的大型装置。付小桐从1996年至2000年在天津美术学院学习油画,接触到了例如保罗·塞尚(Paul Cézanne),亨利·马蒂斯(Henri Matisse) ,巴勃罗·毕加索(Pablo Picasso)等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大师的作品。和路易斯·布尔乔亚不同,付小桐生长于东方水土,感到西洋油画和她所生活的现实世界是脱节的,因此付小桐进入中央美术学院实验艺术学院学习,并开始用宣纸,泥土,铁和木头等材料进行创作。
来自于不同的文化背景,但是两位艺术家的创作都和女性身份和意识紧密联系。当谈到身为一个女性艺术家的矛盾时,路易斯·布尔乔亚说道,“当一名独特的女人,又想被人喜爱,其实很困难的,渴望被人喜欢是颈上的一种痛。” 然而,与此相矛盾的是“做一名雕塑家,你必须要有侵略性,作品才能产生独立的风格”。谈及家庭关系,布尔乔亚说:“女性主义者将我视为母亲的榜样。这让我烦恼。” 布尔乔亚在47岁那年的手稿中写道:“我是一个失败的妻子/女人/母亲/女主人/艺术家/女商人/朋友/女儿/姐姐。但是我没有在寻求真理上失败。”由此可见艺术家在女性家庭角色和艺术创作之间的挣扎。所幸的是布尔乔亚找到了艺术这个释放自我的方式,艺术生涯在晚年到达顶峰,并且坚持创作到去世前。
艺术是路易斯·布尔乔亚的思想出口,同样也是付小桐的自我释放方式。20世纪70年代的中国北方山村,对于女性的期待是做一个贤妻良母式的角色。付小桐把自己出生的地方比作《百年孤独》里的闭塞又魔幻的马孔多,从童年起就有强烈的逃离的愿望。考上中央美院的硕士时,付小桐在大学里有教职,还有家庭和年幼的孩子,兼顾艺术创作非常困难。因为有找寻自己的强烈愿望,这股力量支持着艺术家坚持了下来。谈及针扎宣纸作品时,付小桐叙述:“把针当成一种武器,体验一种刺痛感,就像是女性对于自己身体的一种释放。”同为女性和母亲,布尔乔亚和付小桐将自身经历融合进了作品,创造出了有感染力和冲击力的艺术作品。
虽然生活在不同时代和地域,路易斯·布尔乔亚和付小桐两位艺术家共同的身份是女性,女儿,妻子,母亲。下文将探讨她们如何把自己对身份的探讨和家庭关系的感受融入作品。
路易斯·布尔乔亚最为人知的作品就是她的蜘蛛系列。艺术家一生中多次使用了蜘蛛的意象,而这里选取的对比作品是从路易斯·布尔乔亚在西班牙毕尔巴鄂古根海姆博物馆(Guggenheim Bilbao Museoa)前伫立的巨大蜘蛛雕像(Maman)。
从材料上来看,蜘蛛雕像由青铜、大理石和不锈钢等硬质材料制成。而付小桐2017年所作的《长尾狼》则是用细铁丝制成。虽然同是用金属制成的雕塑装置,《蜘蛛》雕塑体量巨大,观者可从蜘蛛腹部下方走过。《长尾狼》则是近似狼本身的大小,观者可以从四周行走环绕观看。尽管体量不同,两件雕塑都给人细长,甚至不稳定之感。蜘蛛的巨大的四肢细长,腹部沉重,而和地面接触的地方几乎像针一样尖锐伫立。而《长尾狼》则是中空,有一定体量,却又不是实体,无法承重。两件作品物理性上都在稳定和不稳定之间游离。
从创作背景来看,付小桐在父亲离世后创作了装置作品《长尾狼》。作品长2米,用细铁丝中空编制而成。狼的意象来源于父亲生前常做的梦。“小时候父亲经常和我讲,他总是梦到狼,有时候是一匹狼,有时是几匹狼在追着他。他离去的那一年,我用细铁丝编制出一匹狼的装置,来表达我对他的思念。” 同样是用动物隐喻父母,路易斯·布尔乔亚则用蜘蛛比喻母亲:“蜘蛛是给我母亲的颂歌。我的母亲是我最好的朋友……像蜘蛛一样,我的母亲非常聪明 ……蜘蛛善于帮忙并且保护自己的孩子,就像我的母亲一样。”《蜘蛛》和《长尾狼》两件作品都使用了传统意义上凶恶的动物来表现温情的人物。狼是执着、冷静甚至残忍的象征;蜘蛛则是织网的冷血捕猎者。付小桐和路易斯·布尔乔亚却用这两种动物来比喻父亲和母亲。这样的冷暖反差感有一种出其不意,更让观者印象深刻。
结合作品的物理形态和立意,两件作品似乎都在在隐喻和怀念坚固而又遥远的亲子关系。虽然路易斯·布尔乔亚的母亲和付小桐的父亲曾经都是亲密温情的亲人,逝去之后的想起则是遥远而冰凉的。因此两件作品用冰冷的金属材质也是情理之中。同样,用狼和蜘蛛这样的冷感动物来描绘父母亲,看似和传统父母亲形象充满反差,实则也有合理之处。狼和蜘蛛都是对外界看似冷酷无情,而对内对家人充满温情和保护的动物。因此,两件作品虽然意象上有差异,内涵和立意却是相似可比的。
除了《长尾狼》,付小桐在2017年还创作了《镜面蜘蛛》。这件雕塑装置作品使用了铁丝,毛皮和镜面。虽然和路易斯·布尔乔亚使用了同样的意象,表达方式和意味却截然不同。相比起路易斯·布尔乔亚的巨大蜘蛛雕塑,付小桐的雕塑显得更为轻盈。《镜面蜘蛛》中蜘蛛的脚由粗铁丝拧成,腹部使用了皮草质感的材料,和蜘蛛本身的形态更为接近,也为雕塑增添了一份温度。比起路易斯·布尔乔亚使用大理石等冷感材质,付小桐的蜘蛛雕塑更加柔软有亲近感。《镜面蜘蛛》的头部由一面圆镜组成,为作品增添了丰富的层次和寓意。当作品置于室外自然之中时,镜面上反射出的是树木自然。但是当作品在室内供观者参观时,映射出的是观众自身的脸庞。真实与虚幻,人和动物之间的边界变得模糊。雕塑因为参观者有了人的面庞和蜘蛛的躯干。我们因面部而辨识人,因此每一个观众看到的雕塑都是独一无二的,是观者自己的映射。相比之下,布尔乔亚的蜘蛛是一个单独的客体,和观众的交互只限于身体和雕塑之间物理位置关系。因此,尽管两位艺术家都使用了同样的意象,但是经不同艺术家之手,通过不同的材料产生了截然不同的视觉效果和作品内涵。
付小桐最早为大众熟知的作品是她的宣纸针扎作品,选材上包含从早期的山水系列逐渐到后期生命元素系列。此处主要分析的是付小桐2020年在前波画廊个展《NUN》系列的纸上作品,对比路易斯·布尔乔亚在20世纪60年代创作的聚焦雕塑《阿温扎》(Avenza) 系列。
1975年,路易斯·布尔乔亚穿着她与1968到1969年期间制作的乳胶雕塑《阿温扎》(Avenza) 出现在纽约街头,而后这件作品被纳入装置作品《冲突》中。2020年,付小桐用手工宣纸和针扎制作出了一系列用孔数命名的探索女性身体的作品。两个系列作品从维度、材料、制作手法上都不同,却在视觉上和探索的主题上有细微的联系。《阿温扎》系列雕塑作品由一种人类生物形状的乳胶鼓包团簇而成,像是身体,又像是起伏的大地。付小桐的孔洞系列包含了山水和生命元素的造型,例如女性身体,乳房,子宫和卵细胞等。以付小桐2020年创作的《70,367孔》为例,作品使用了手工厚宣纸,并且用手工密集扎孔的方式来改变纸张立体感和光线。作品由二维的纸张,变成有起伏和阴影的近乎三维作品,又薄如蝉翼。视觉效果上来说像是一簇卵细胞,也像是细胞裂变。
谈及为何用宣纸创作,付小桐说:“我喜欢宣纸的脆弱性,在某种程度上,宣纸与女性身体有相通性,它吸纳笔墨,就像一个容器,我甚至将它看作是一种类似于子宫的承载物。”之所以使用针线,也和艺术家的个人经历和传统女红有联系。付小桐说:“小时候母亲有失眠症,夜里她会起来刺绣。在一盏很暗的灯下,只见上下穿梭着的针,尖锐刺目,我生怕它扎到我妈妈的手。绣花针就像是女性的武器,在我的童年印象中磨灭不去。过去我们传统的女性,隐匿在男性背后,很难表达自己的情感和精神世界。我想母亲通过刺绣这样一个无限繁琐的过程,来释放自己的精神。”
雕塑《阿温扎》系列由白色乳胶在模具上浇灌制成,色彩统一,变化也只是模具立体起伏带来的阴影。付小桐的纸上艺术色彩也是统一的。作品本身只有纯粹的纸张,没有水墨,也没有穿针引线。正如付小桐所说:“我的作品里倾向于去掉附加的水墨和色彩,保留材料本身的质感和颜色,宣纸就是宣纸,石膏就是石膏,保留它最原初的状态。”
与布尔乔亚光滑的乳胶雕塑不同,付小桐的纸张起伏是由成千上万的物理孔洞产生的效果。对艺术家来说,孔洞是一种伤口和缺失。“当你看到女性身体上的‘千疮百孔’时,你可以把它理解为一种伤口或者缺失。在现实生活中,女性既扮演着传统的角色,她的生理结构让她必须担负起孕育下一代的责任;但当下社会,她也想像男人一样去工作,去实现自我的价值。所以,我会觉得,作为一个女性,尤其有被现实掏空的感觉,这样疲惫和艰难的心理体验。”
路易斯·布尔乔亚的《阿温扎》系列和付小桐的纸上孔洞系列作品在视觉元素上有相似之处,都有抽象的圆体团簇状,而创作方式截然不同,作品寓意也因此不同。
通过对比路易斯·布尔乔亚和付小桐的作品,也在视觉和选材上有相似性,但因时代、灵感和创作方式不同而有着差异。同为女性艺术家,她们把自我意识和女性意识融入自己的艺术作品,让无数观者产生了共鸣和反思。对于她们个人来说,艺术是找寻自己的方式。正如付小桐所说:“艺术真的像一个精神的出口,让我找到自己作为一个人,在世界上的发言权。” 笔者相信路易斯·布尔乔亚和付小桐的经历和作品对于当代女性艺术家有极大鼓舞和启示。
邸立丰作品
颂雅风·艺术月刊2022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