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沧浪诗话》中严羽对《诗经》的“隐蔽”

2022-03-17 21:47任朱彬
青年文学家 2022年4期
关键词:严羽沧浪诗话

任朱彬

严羽的《沧浪诗话》作为宋代一部重要的诗话,对元、明、清的诗话与诗歌理论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相比前人的诗话,《沧浪诗话》的创新性体现在两方面:一方面,严羽提出了自己的诗学理论,如“诗者,吟咏情性也”“盛唐诸人,惟在兴趣”;另一方面,《沧浪诗话》具有体系性,严羽从诗辩、诗体、诗法、诗评、考证来阐述自己对诗歌本质、诗歌写作、诗歌批评、诗歌内容的观点。本文旨在结合近几年来我国学者发表的相关文章,进一步探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诗经》“隐蔽”的原因。

一、对《诗经》“隐蔽”的体现

(一)在《诗辩》中的体现

《诗辩》中对《诗经》的“隐蔽”主要体现在严羽的诗学主张之中。如“以禅论诗”说中,严羽认为“汉、魏、晋与盛唐之诗,则第一义也”,所谓“第一义”是指符合严羽最高诗歌价值标准的诗歌。并且,严羽把《诗经》排除在了“第一义”之外。

在“熟参”历代诗歌作为写作前的准备时,严羽提出先“试取汉、魏之诗而熟参之”,其次便是晋、南朝、宋时期的诗歌,接着是南北朝时期的诗歌。在这里,严羽排列出“熟参”历代诗歌的顺序;而汉、魏时期的诗歌被认为是优先学习的对象,在汉代之前的《诗经》则被“隐蔽”。

对学习诗歌写作的人来说,“识”的培养也很重要,严羽指出“以汉、魏、晋、盛唐为师,不作开元天宝以下人物”。“识”是指写作者应该具有的与诗歌相关的知识,严羽仍然推崇汉、魏、晋和盛唐的诗歌。具体培养“识”的做法为“先须熟读《楚辞》,朝夕讽咏,以为之本”,学习《楚辞》而非《诗经》,体现出严羽的诗学主张。

在《诗辩》部分,严羽对《诗经》的“隐蔽”主要在上面几处出现。通过对这几处的梳理,可以发现严羽对《诗经》在某种程度上的“隐蔽”受到其诗学理论的直接影响,后文内容中会具体论述这种做法的原因。《诗辩》部分可以说是《沧浪诗话》一书的核心部分,里面涉及许多关于诗歌本质的观点,对考察严羽的诗学理论具有重要的意义。然而,在《诗辩》中严羽没有直接谈论《诗经》,而是以一种较为“隐”的方式把《诗经》给“遮蔽”了;严羽没有直接表达自己对诗经的态度—认同或者否定,这需要在他的具體诗学理论和诗歌写作中去考察。后人往往容易“断章取义”,在这里拾得只言片语就认为严羽对《诗经》的“否定”,这种做法极为不严谨。

(二)在《诗体》中的体现

纵观《诗体》部分的所有内容,可以发现关于《诗经》的论述仅限于这个部分的开头,并且作为严羽对中国古代诗歌源头梳理的材料之一;《诗体》部分的主要内容是严羽对中国古代诗歌体式或体制的划分。

“《风》《雅》《颂》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三变而为歌行杂体,四变而为沈、宋律诗。”严羽认为中国古代诗歌的源头在于《诗经》,肯定了《诗经》在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中所发挥的作用,这是较为客观公允的。张健先生认为,严羽承认《诗经》是中国古代诗歌的源头也承认了其诗歌理论源头的地位,而在严羽的诗学理论中并没有直接出现关于《诗经》的理论主张,这需要进一步去探讨。

“五言起于李陵、苏武或云枚乘,七言起于汉武《柏梁》,四言起于汉楚王傅韦孟,六言起于汉司农谷永,三言起于晋夏侯湛,九言起于高贵乡公。”对四言诗的起源,在传统诗学中认为四言诗起源于《诗经》;而严羽则认为四言诗起源于汉楚王傅韦孟,这一观点很明显受到了前人的影响,在《文章缘起》《文心雕龙》中都有相关论述。张健先生认为严羽受到了梁任昉《文章缘起》的影响,梁任昉在《文章缘起》中只言秦汉以后的诗歌,自然也就不包括《诗经》在内,而在《诗体》中的体现便是严羽否定了四言诗起源于《诗经》。严羽否定四言诗与《诗经》的关系也是学术界争议比较大的一个问题,其中又涉及了严羽的诗学理论。严羽的《沧浪诗话》体系性和逻辑性较为完备,看似独立的五个部分之间,又服务于严羽的诗学理论。总之,对这个问题的思考需要深入到严羽的诗学理论之中。

二、浅析“隐蔽”的原因

(一)审美立场论

“审美”是多维度的,审美立场贯穿于作者写作的文章之中,直接体现便是个人理论观点或者主张。从作者的审美立场来分析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诗经》“隐蔽”的原因,也是近几年关于严羽对《诗经》态度研究较为常见的一个切入视角。

张元昕在《试论〈沧浪诗话〉审美立场的得失—以〈诗辩〉开篇之立〈楚辞〉而弃〈诗经〉为例》提出:“作为经典的《诗经》及其审美立场与政教功能都与严羽心目中的审美无关,所以为了纯乎纯诗学的理论体系的合理建立,就不能把《诗经》立为诗歌的源头。”《诗经》的政教功能在汉代不断被强化,同时被列为儒家经书。严羽《沧浪诗话》中的诗学理论强调的是诗歌的“艺术性”,而非诗歌的政教功能,合乎于一种“纯艺术”的诗学观,落脚点在于诗歌的审美。

在这篇文章之中,学者张元昕还借用郭绍虞先生的观点来进一步例证严羽诗学理论的“艺术性”,“案沧浪此说,亦时人习见之论……沧浪只言熟读《楚辞》,不及《三百篇》,足知其论诗宗旨。虽主师古,而与儒家诗言志之说已有出入……盖沧浪论诗,只从艺术上着眼,并不顾及内容,故只吸取时人学古之说,而与儒家论诗宗旨显有不同”。儒家论诗的宗旨是“诗言志”,重视诗歌的教化和社会功能,诗歌的艺术性与情感性让位于政教功能;严羽重视诗歌的艺术形式,而非诗歌的内容,这也可以理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不学习《诗经》的原因。

从《诗辩》部分得出“严羽的努力未能挽救‘诗道之不幸’,更未能让‘盛唐诸人’的‘气象’重行于世”的结论需要进一步反思。学者张元昕通过对《隋书》编纂者的写作理念和唐诗特点的分析,认识到唐诗“文之为用”与“文之为美”的完美结合的特征;而严羽仅关注诗歌的“文之为美”,当然也就不能重现“盛唐气象”。但是,严羽的诗学理论是否挽救了“诗道之不幸”可以深入探讨,严羽的诗学理论对纠正当时诗坛的“时弊”确实起到了一定的作用,并且对元、明、清诗歌的发展产生了影响,不可否认《沧浪诗话》对中国古代诗歌发展起到的作用。仅以唐诗的标准来看,严羽确实未能挽救“诗道之不幸”,但是从整个中国古代诗歌发展史的脉络看来,严羽的诗学理论自有其合理性。

学者张元昕在《试论〈沧浪诗话〉审美立场的得失—以〈诗辩〉开篇之立〈楚辞〉而弃〈诗经〉为例》这篇文章中提出了许多有价值的观点,对严羽审美立场得失的论述也很详细。但是,如果仅仅从《沧浪诗话》中《诗辩》部分内容去研究严羽的审美立场是否会显得研究视野的狭隘呢?对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诗经》“隐蔽”问题的探究在学者高恒的《严羽对〈诗经〉的态度新探—以〈沧浪诗话〉和严羽的创作实践为考察中心》中显得更为严谨和全面。

(二)新“诗道”论

持有此观点的学者代表是张健和美国汉学家宇文所安,张健的观点则在其《沧浪诗话校笺》中可以窥见,宇文所安的观点可见于《中国文论:英译与评论》。所谓新“诗道”论指的是严羽建构了一种不同于传统儒家诗道的新诗学理论,两者的区别在于对诗歌政治功能的强调:传统儒家诗道强调诗歌的政治功能,其认为诗歌应该服务于社会政治和道德教化;严羽的新“诗道”强调诗歌的“艺术性”(或者审美特性),类似于一种纯艺术的诗学理论,诗歌的情感性是重点。严羽的新“诗道”旨在构建一种新的价值标准—诗歌写作或者批评的价值标准,其贯穿于整本《沧浪诗话》中,在《诗辩》中最为集中体现,尤其是在“诗者,吟咏情性也”的部分。

关于严羽新“诗道”论的争论集中于是否反传统,还有部分学者认为严羽的新“诗道”与传统儒家“诗道”是二元对立的,严羽构建了一个不同于传统诗学理论的新体系;部分学者认为,严羽的新“诗道”是在汲取传统诗学理论的基础上对当时诗坛弊病的纠正,两者之间是继承的关系,但严羽又有所创新。后者的观点较为客观公允,严羽的新“诗道”论强调诗歌的审美特质,尤其是诗歌的情感性、艺术性,如果考察《诗经》最初的出现,那时其作为“经书”的地位还没有被凸显,其本身的情感性仍旧很明显。只是到了汉代后,《诗经》的政治功能逐渐被强化,情感性让位于政治性,不代表《诗经》本身不具有情感性。综上所述,我们應该辩证地看待严羽的新“诗道”论,既要认识到其创新之处,也要了解其与传统诗学之间的联系。

三、再思考严羽对《诗经》的态度

(一)后世评论家观念的时代局限

严羽对《诗经》的态度一直都是《沧浪诗话》中争议性比较大的议题,不论是古代还是今天关于这个议题的讨论也比较多。大致看来,对这个议题的争论有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观点认为,严羽对《诗经》是否定的,由于其作为儒家“经书”,或者是其政治功能对审美特质的遮蔽;另一种观点认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诗经》的“避而不谈”,是因为《诗经》不符合严羽的诗学理论主张(严羽强调诗歌的艺术性、情感性),但是在严羽的诗歌创作实践中可以发现他的政治诗、战争诗中都贯穿着现实主义传统,这与《诗经》是一脉相承的。

不同时代的批评家由于时代观念的局限,对这个问题的评价存在着时代的局限性。在传统儒者看来,严羽的做法是不被认可的,对其进行了激烈批判;而对某些学者来说,严羽认识到了诗歌发展的弊病,及时纠正了不良的势头,对元、明、清的诗歌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在今天,对严羽的考察需要科学的方法,找到合适的切入点和确定相关的研究对象,摆脱前人观念的束缚,从微观和宏观的视角去思考这个议题,值得当下学者做的地方还有很多。

(二)《诗经》传统在严羽诗歌创作中的体现

如果仅从《沧浪诗话》去研究严羽对《诗经》的态度显然是不够严谨,他的《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和诗歌创作都是重要的考察材料。严羽现存的诗歌可以查阅陈定玉辑校的《严羽集》,考察严羽诗歌创作主题对研究严羽对《诗经》的态度是很有必要的。

严羽的诗歌主题有战争、送别、关心民生、思乡和志向表达,而战争诗歌和关心民生的诗歌则受到了《诗经》传统的影响—描写现实,表达人民内心的情感。严羽写作了大量有关战争的诗歌,比如《塞下绝句》《塞下曲六首》《从军行》《出塞行》《关山月》《塞下》《有感六首》等,在这些诗歌中严羽描写了战争的残酷、塞外环境的艰苦,以及战争带来的苦难。在《诗经》中也有大量与战争相关的诗歌,如《采薇》《六月》《江汉》《常武》。严羽有着博爱的情怀和文人的历史责任担当,他关心社会现实和民生的疾苦,在《避乱途中》和《庚寅纪乱》中对民生疾苦的揭露和对社会现实的反映,体现出严羽对现实的强烈关怀。在《诗经》中反映统治者压迫和民生疾苦的诗歌也有很多,比如《硕鼠》《伐檀》。通过对严羽的战争和反映社会现实的诗歌的梳理,可以发现严羽在诗歌实践创作中对《诗经》传统的继承,借用学者高恒的观点:“严羽对《诗经》的态度其实是以‘用’示‘尊’,即在实践中运用《诗经》而表示自己对《诗经》的尊重。”

围绕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对《诗经》“隐蔽”的这个问题,通过对其《沧浪诗话》《答出继叔临安吴景仙书》和诗歌的分析,我们可以发现严羽对《诗经》的态度是复杂而暧昧的。“复杂性”在于严羽自己的诗学理论和诗歌创作实践中对《诗经》态度的差异,如果仅从单方面去考察而得出结论则是片面性过强。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建构了自己的诗学理论,强调诗歌的审美特质或者艺术性,对纠正南宋诗坛推崇“诗法”的弊病起到了一定作用,并且对后世诗学理论和诗歌写作都产生过影响。严羽写作《沧浪诗话》的目的之一也在于纠正南宋诗坛的弊病。然而,在严羽写作的诗歌中,可以发现他具有关怀现实和民生疾苦的情怀,有着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体现出对传统诗学优良传统的继承。综上所述,严羽对《诗经》的态度显得有些“暧昧”,但是,从不同的立场来看又是如此鲜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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