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 媛
(西藏民族大学,陕西 咸阳 712082)
“桃花”是春之象征,是美好的代名词,也是悲情意象的一种。而大观园是红楼儿女心中向往的理想世界的缩影,也是理想崩塌的悲剧阵地。重组桃花社只出现在《红楼梦》第七十回,且所占篇幅不长。桃花社成立于贾府衰亡之时,此时的贾府,众女儿即将远嫁,其他人或走或死,可谓是兔死狐悲之际。无情的现实世界对大观园的儿女们而言是一场灾难,她们一面无法摆脱封建家族的桎梏,一面又不想抛弃自身丰盈的精神世界,于是,她们为之做出的行动便是成立桃花社,桃花社的成立是他们对海棠诗社所代表的过往绚烂美好的追忆和挽留,也是他们对诗情画意、放恣无虑的生活的怀念,以及对未来注定悲剧的结局的抗争。本文立足于桃花社,围绕桃花意象与女儿们的呼应,以及桃花社的美好与悲情象征,描绘断壁残垣之下贾府众女儿对理想世界的精神回望。
经历了贾元春入主凤藻宫、荣宁两府举行除夕夜宴的高峰之后,贾府“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1]的现状愈加明显,日益露出衰亡之征兆,大观园更是变故迭起,而重结桃花社正是发生在这一时期。第七十回中,湘云打发翠缕来请宝玉出门看诗,并引出成立桃花社,在此之前“宝玉因冷遁了柳湘莲,剑刎了尤小妹,金逝了尤二姐,气病了柳五儿,连连接接,闲愁胡恨,一重不了一重添,弄得情色若痴,语言常乱,似染怔仲之疾。”[1]964小说通过对宝玉的描写回溯了贾府的状况,而此时的贾府已经预料到府内众人“树倒猢狲散”的结局。在第七十二回《王熙凤恃强羞说病来旺妇倚势霸成亲》中,林之孝对贾琏提到贾雨村被降职的事情,他认为贾府应该远离是非。这时的贾府中人已经意识到了自身的危机,并因贾雨村的遭遇而担忧自家的未来,当贾琏意识到自己要采取措施疏远贾府时,林之孝说道:“何尝不是,只是一时难以疏远。如今东府大爷和他更好,老爷又喜欢他,时常来往,那个不知。”[1]1002言语中透露出贾府的麻烦已非一朝一夕能改变。
小说第七十四回《惑奸馋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则描写得更加直白,作者通过探春之口直接点出了贾府的自生自灭:
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曾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1]1030
事实上,贾府的衰败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第二回中,冷子兴演说荣国府时提到:“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1]26虽然贾府的人也隐隐约约注意到了,但却没有办法补救悲剧到来的命运。
第七十二回又描述了王熙凤应对夏太监过来借二百两银子之事,王熙凤说的是“什么是送来?有的是银子,只管先兑了去”[1]1001。事实上,她却是通过典当自己的首饰去变现银,以借给夏太监,而剩余的现银则充当平日开销,这里贾琏也说道:“昨儿周太监来,张口一千两,我略应慢了些,他就不自在。将来得罪人的地方儿多着呢。”[1]1002第七十五回《开夜宴异兆发悲音赏中秋新词得佳谶》则从吃饭这一细节点出了贾府的捉襟见肘之处境:
因见伺候添饭的人手内捧着一碗下人的米饭,尤氏吃的仍是白粳米饭,贾母问道:“你怎么昏了,盛这个饭来给你奶奶。”那人道:“老太太的饭完了。今日添了一位姑娘,所以短了些。”鸳鸯道:“如今都是可着头做帽子了,要一点儿富馀也不能的。”王夫人忙回道:“这一二年旱涝不定,田上的米都不能按数交的。这几样细米更艰难了,所以都是可着吃的多少关去,生恐一时短了,买的不顺口。”[1]1044-1045
从周转用银到吃穿用度,都是与生活有关的细节,去表现贾府的落败。这里两相对比,对外人而言,贾府的实际情况不重要,身为人际链中一环的贾府想要继续生存就必须对外有这些银两,没有也需要去想办法变卖些银两资财,去延续以往的“排场”;而对贾府中人而言,由于铺张浪费、冗病日久,非人力所能改变的结果就是衰败已经出现在他们的日常吃喝中,至此,可见贾府无力回天之势。
另外,《红楼梦》共一百二十回,是由曹雪芹原作与无名氏续作的后四十回组成的,重结桃花社则是发生在第七十回,处于整部小说的中期偏后,可以说,曹雪芹草蛇灰线的笔法使用,已经将所作铺垫悉数写出,因此重结桃花社在这一节点出现,绝非简单地重组海棠诗社,而是有其独有的深层意义。
桃花社的前身是海棠诗社。《红楼梦》第三十七回中“宝玉道:‘到底要起个社名才是。’探春道:‘俗了又不好,特新了,刁钻古怪也不好。可巧才是海棠诗开端,就叫个海棠社罢。虽然俗些,因真有此事,也就不碍了。’”[1]493可以说,海棠诗社的成立既是巧合也是必然。时逢元妃省亲,贾府斥巨资修建大观园,元妃为免辜负园子的景致,便让宝玉和众姊妹入住大观园,此后,大观园便成为了《红楼梦》中理想世界的象征。少女们尚未指染世事,大观园得天独厚的物景,让海棠诗社的成立与运作成为必然。
随着贾府积弊难返,海棠诗社的繁荣成为过去式,然而,大观园的女儿们依然憧憬着海棠诗社,因此,重结桃花社是对海棠诗社的继承,也是对当时世界的回望,这注定了桃花社的重建带有理想化的破碎性。第七十回《林黛玉重建桃花社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写道:
正说着,见湘云又打发了翠缕来说:“请二爷快出去瞧好诗。”宝玉听了,忙梳洗出去,果见黛玉、宝钗、湘云、宝琴、探春,都在那里,手里拿着一篇诗看。见他来时,都笑道:“这会子还不起来!咱们的诗社散了一年,也没有一个人作兴作兴;如今正是初春时节,万物更新,正该鼓舞另立起来才好。”湘云笑道:“一起诗社时是秋天,就不发达。如今却好万物逢春,咱们重新整理起这个社来,自然要有生趣了。况这首‘桃花诗’又好,就把海棠社改作桃花社,岂不大妙呢?”
…………
说起诗社,大家议定:明日乃三月初二日,就起社,便改“海棠社”为“桃花社”,黛玉为社主。[1]965-967
这里我们看到,诗社散了一年,贾府的诸多变动已经让这些儿女们也受到了牵扯,无暇去体会吟诗作画的快乐。“另立”是要摆脱海棠诗社的散去的结局,更是隐含想要重新找回精神世界快乐的深层意蕴。其后史湘云所道“秋”与“春”,表面是用季节来表达诗社的衰亡与新启,结合小说的故事发展,秋季所兴的海棠诗社恰逢贾府最为兴盛之时,而春季将兴的桃花社却处贾府明显衰亡之时,小说通过反讽手法描写季节,暗喻了美好象征不一定与现实世界的真实相匹配。另外,桃花诗指的是林黛玉的《桃花行》,当薛宝琴开玩笑说这首诗是自己所作时,贾宝玉回道:“妹妹虽有此才,是断不肯作的。比不得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1]967这进一步为桃花社短暂的存在之后又消亡作了预示,可见曹雪芹的深意。
《诗经》中《周南·桃夭》有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2]用桃花的娇艳比喻女子相貌的美丽。姚际恒在《诗经通论》评曰:“桃花色最艳,故以取喻女子,开千古咏美人之祖。”[3]可见,桃花意象素来被比女子容貌、外形的美好。桃花也是春天的象征,如吴融的“满树如娇烂漫红,万枝丹彩灼春融。”[4]南梁江淹的《桃颂》:“惟园有桃,惟山有丛。丹葩擎露,紫叶绕风。引雾如电,映烟成虹。伊春之秀,乃华之宗。”[5]它们都写出了桃花是美好春天的代表。桃花常与爱情相连,广为人知的有唐代崔护的《题都城南庄》:“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6]用桃花意指男主人公对心上人的爱意。此外,还有著名的桃花源世外仙居的象征,由陶渊明开此先风,后人多借此为用,宋刘子晕就有《桃源》:“桃花深处蜜蜂喧,山近前峰鸡犬村。若有胡麻泛流水,武夷转作武陵源。”[7]桃花意象可谓内涵丰富、源远流长。杨真真对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桃花意象进行总结并分为八类:“春天的代名词、美人的象征、人面桃花的意象、悲情的象征、落花意象、桃花源意象、隐喻丹霞仙境、花神与花妖。”[8]亦大致可以分两种:一是美的代名词,二是悲的象征。这也是《红楼梦》中桃花意象多用的两种含义。
《红楼梦》中花草意象众多,多用来与众女儿们相对应,如贾宝玉梦游太虚幻境时看到的金陵十二钗正副册、大观园女儿们的居所名、海棠诗社时期大观园女儿们给自己取的诗号,以及黛玉的《葬花吟》、贾宝玉的《芙蓉女儿诔》,皆是花草有所指,可谓曹雪芹的用心之笔。
桃花在《红楼梦》中自有其对应。当然《红楼梦》中桃花意象绝不是单一的一一对应,而是一对多,即桃花作为意象,对应着不同的人或人的不同面。下面将桃花与人物重点对应的回数分列而出。
第五回,《金陵十二钗正册》判云:“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1]78此处的桃李春风易散预示着李纨的早寡。
第五回,《虚花悟》中写道:“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到头来,谁见过把秋捱过?”[1]84这首诗影射了惜春昄依佛门,对应身外繁华终将成空,年轻的生命已清醒地看到现实贾府的衰败与悲观。
第二十三回,曹雪芹用“桃腮”比黛玉容貌,描写了宝玉在桃花底下读《会真记》,正值黛玉“肩上担着花锄,锄上挂着花囊,手内拿着花帚”[1]315前来葬花。此处的桃花既是两人精神互通的见证,也是宝黛爱情的见证,同时是黛玉红颜易逝命运的象征。
第二十七回,因被晴雯拦在宝玉门外,黛玉伤心,在花冢处哭吟《葬花吟》。
第三十四回,宝玉送黛玉绢子,黛玉作诗,“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1]456。
第六十三回袭人掣得桃花签,“题着‘武陵别景’四字,那一面旧诗写着:桃红又是一年春”[1]872,影射袭人之后别离贾府,归宿有处。
第六十六回,尤三姐拔剑自刎,“揉碎桃花红满地,玉山倾倒再难扶”[1]923。
第七十回,林黛玉作《桃花行》:“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1]966
笔者在上述几处中将桃花意象分为两种:一种是桃花作为花的意象具有单一植物特征,出现在诗词中与女儿们的经历或结局对应,以此作为警语,如李纨和惜春的判词;一种是桃花作为独立的意象具有丰富性,与相应人物的人格相呼应,或与人物的性格、命运紧密相关,如林黛玉、袭人。
袭人与桃花之间的关系则聚焦在外貌、性格、命运这三方面。桃花娇俏柔美,常见为红色、粉红色。《红楼梦》中,袭人的外貌是“细挑身材,容长,穿着银红袄儿,青缎背心,白绫细折裙”,“穿着桃红百子刻丝银鼠袄子”,而宝玉“亦素喜袭人柔媚娇俏”,可见袭人的衣着与桃花的色彩相对应,其相貌与桃花的柔美也相一致。“桃花并非是有高尚气节之花,甚至被冠上‘轻薄’的标签,不被文人称道,但是在世俗生活中桃花以其喜庆、美艳、多子等特征而格外受欢迎。”[9]从贾府众人对袭人的态度可见袭人的性格,她和晴雯刚好相反,是端庄方雅的侍女,符合传统封建礼教的审美,同时又不是完完全全的死守陈规,有着为求生而改节的现实人性,这一点从第一百二十回袭人在宝玉走后被迫再嫁蒋玉菡可以看出,袭人没有遵从传统的三从四德,跟随宝玉从一而终。这里引用了邓汉仪《题息夫人庙》中“千古艰难惟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一句,原是仿杜牧《题桃花夫人庙》,原作咏息夫人不事二主,与袭人再嫁作对比,相应其“轻薄”,这一结局在第六十三回袭人所得桃花签中“桃红又是一年春”早现端倪。
诚然,如孙晨晰所言:“桃花文化内涵中的娇美、世俗归属袭人,而薄命、无依则归属黛玉。”[9]44-47与林黛玉相对应的桃花的深层含蕴较袭人的更具深刻性。
桃花与林黛玉的联结主要表现在两个部分:一是第二十三回的葬花及二十七回的《葬花吟》;二是第七十回的《桃花行》。历来有关《葬花吟》《西厢记》与宝黛爱情、黛玉身世命运之悲的研究已有很多,本文意在研究重建桃花社的深层含义,故笔者在此不对《葬花吟》部分作赘述。
《桃花行》出现在小说第七十回,诗的开头创造了一个帘外桃花帘内人的小世界,“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1]966帘外的桃花的与帘内的消瘦之人虽只隔薄薄的一层帘,但仿佛隔着天堑,希望之下,更见绝望;紧跟着的是“风透帘栊花满庭,庭前春色倍伤情。”[1]966以美景见哀情之后,更显其哀;之后细节描写桃花的绚烂美好,“桃花桃叶乱纷纷,花绽新红叶凝碧,树树烟封一万株,烘楼照壁红模糊。”[1]966在花叶纷飞、红碧新凝的景色里,帘内人却是憔悴难遮、泪眼难止,“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一声杜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1]967这几句更将黛玉的绝望、凄凉尽显于眼前。我们都知道这里的帘内人指林黛玉,一方面是“泪”与绛珠仙草还泪神瑛侍者呼应,泪将干,春将尽,这场还泪之缘终将结束,二人的爱情悲剧也即将到来;另一方面是黛玉本人的命运悲剧,“杜宇”即杜鹃,唐代诗人成彦雄有“杜鹃花与鸟,怨艳两何赊,疑是口中血,滴成枝上花”,白居易《琵琶行》有“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杜鹃啼血暗指黛玉魂尽处,加之“寂寞”“空”,原本悲伤的帘内人已经消失,徒留一室空寂,“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1]86。此时,一种疏离、孤漠的命运之感从中而生,更见悲凉。
从《葬花吟》到《桃花行》,黛玉的心态经历有了明显改变,前者是悲哀,是对自己爱情、命运的担忧,保留着情绪上的脆弱与生气;后者是无望,因为已经看到自己爱情、生命的终点,已经不再去悲伤或期待什么,只剩下绝望到对自己未来冷冰冰旁观的伤悼。
从桃花意象回到桃花社,桃花社由林黛玉担任社长,《桃花行》为其命名之作,可见桃花是作为悲情意象从林黛玉的悲情衍生的,首先,无论是年轻儿女爱情的悲剧,还是黛玉早逝的悲剧,都恰与桃花社美好短暂的命运相照应。其次,桃花社的桃花与袭人的娇美相对应,强调其美好,这正是桃花社本身所代表的昔日大观园中理想世界、诗意世界的美好,只可惜这般美好注定如林黛玉的爱情和人生,明丽却短暂。
《红楼梦》里的大观园是因元妃省亲而建的,之后又成为年轻一代的女儿们和贾宝玉的居所,她们在此吟诗作词、赏花弄草,享受青春的纯真自然、无忧无虑的美好生活,令他们的精神世界得到了充实,“偶结海棠社”“夜拟菊花题”“螃蟹宴讽咏”“联结即景诗”,正如《〈红楼梦〉说梦》中所言:“雪芹所记大观园,恍然一五柳先生所记之桃花源也。其中林壑田池,于荣府中别有一天地,自宝玉率群钗来此,怡然自乐,直欲与外人间隔矣。”[9]86因此荣府是好不快活的一处“桃花源”。
这处“桃花源”给了红楼儿女一块纯净之地,让她们去展露自己的诗情才意。可惜好景不长,起初就耗费了巨资的大观园,使本就空虚的贾府资财更是捉襟见肘;随着北静王府失势,元妃离世,贾府也失去了在朝中的政治支撑;而庞大家族积存已久的弊端和封建传统的禁锢对长大成人的女儿们进行着压迫。身处其中的儿女们,经历过海棠诗社的兴盛,感受过理想世界的浪漫,自然会对大厦将倾的现在感到迷茫和哀伤。而桃花社正是在这个特殊时期被重组的,大观园的儿女们渴望远离现实世界的腐朽黑暗,并重组桃花社,以实现他们对往日理想的大观园的追溯和对曾经无拘无束的小天地的回望。然而,这种回望是短暂的、消极的,“桃花社”拟将起社,却恰逢探春生日;后又因贾政归家,众姊妹帮助宝玉抄字搪塞贾政的功课考核;之后又逢“近海一带海啸,又遭踏了几处生民,地方官题本奏闻,奉旨就着贾政顺路查看赈济回来。如此算去,至冬底方回”[1]970,宝玉这才得了空闲。由此看出大观园女儿们所谓的无忧无虑的生活是如此脆弱,外部社会稍有风吹草动就可以很轻易地将美好的生活破坏。其后史湘云偶题柳絮词,这是桃花社唯一一次文社活动,与桃花社正式起社同时。“柳絮”是传统文化中送别、无依的意象,这仅有的一次题词除了薛宝钗外,其他人的都是悲戚之语。这正是笔者所言的短暂追溯的缘由,而危机四伏的贾府已完全无法支撑往日的理想世界,她们想要重塑旧日的“海棠诗社”,最终只是一场空梦。
大观园的儿女们还在这一方小天地里尽情地享受青春快乐,现实的压迫已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她们身边。这里我们注意看重结桃花社之后的回次,女儿们最明显的变化就是远嫁和离亡。第七十二回中,林之孝对贾琏说道:“再者里头的姑娘也太多。俗语说,‘一时比不得一时’,如今说不得先时的例了,少不的大家委屈些,该使八个的使六个,该使四个的便使两个。若各房算起来,一年也可以省得许多月米月钱。况且里头的女孩子们一半都太大了,也该配人的配人,成了房,岂不又孳生出人来。”[1]1002之后第九十八回、第一百回、第一百零九回、第一百一十二回、第一百一十四回及第一百一十九回,依次发生的是黛玉焚稿、探春远嫁、迎春嫁人后被虐待而死、鸳鸯殉主、妙玉遭劫、王熙凤悲死、宝玉归去,最终结局就是“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1]86。可以说,桃花社重结之后的回目,是扑面而来的一幕幕悲剧的展开,小说用数十回为红楼诸多人物撰写结局,且多以悲剧为收场。在重结桃花社之前,就已经发生了柳湘莲入空门、尤家二姐妹亡逝等事件。结合整部《红楼梦》,重组桃花社恰好发生在大观园儿女一代悲剧开始显露,但尚未完全发生的关节点,由此可见,这一小小的诗社在其对大观园理想世界的美好回忆的追溯之外,还隐含着对自己命运的精神抗争。身为封建传统大家族的姑娘,她们最明白自己未来命运走向,也最能感受到未来即将离府走向未知的人,尤家姐妹的悲剧是她们的悲剧缩影。桃花社的诗情画意、众姊妹们无拘束的真情流露,是她们对自己年少情怀的挽留,是即便短暂而无望也要尽力去再次构建的乌托邦。此外,正如贾宝玉所言“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1]811-812她们所尽力去抗争的不仅仅是封建礼教下注定的出嫁离家甚至死亡的结局,还有被迫与自己纯洁精神世界告别的苦痛。
“桃花”的娇柔与悲情,是桃花社背后理想世界的脆弱与崩塌,是大观园女儿们精神世界的无望挣扎。重组桃花社虽只是《红楼梦》小说中貌似不起眼的一回,但其所蕴含的情感张力让红楼女儿的悲剧更显沉重,红楼理想的世界更显渺茫,细细品味其中的悲剧意蕴,更让我们感受到红楼所具的悲剧感和高超的小说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