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爱兰 钱韧韧
(华侨大学文学院,福建 泉州 362021)
在20世纪中国新诗史上,艾青是一位非常重要的诗人,其诗歌和诗歌理论对中国新诗创作与发展影响深远、意义重大。艾青诗歌的研究大致可分为四个时期:一是始发期(1935—1955),随着艾青诗作的陆续发表及影响力的增大,一些评论家开始评析艾青诗歌的艺术风格、审美特征,并将艾青与田间、柯仲平等作比较研究。二是混乱期(1956—1977),受左倾思潮的影响,1956年艾青被打成右派,学界对其诗歌的否定性评价压倒了肯定的赞誉。三是高峰期(1978—1999),这一时期随着艾青结束流放生涯,以《归来的歌》重返诗坛,学界再次将研究关注点转向艾青。一方面追踪评论其新作,另一方面对艾青的整个创作道路和诗歌美学风格,作了更为全面、深入的研究与探索。四是沉静期(2000年至今),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出现的艾青诗歌研究热潮相比,新世纪以来的艾青诗歌研究稍显冷却。但这一时期的艾青诗歌研究仍试图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寻求研究思路与方法上的突破,以实现进一步的细化与深化。因此,在中西传统影响研究、诗歌艺术风格和特征研究、诗歌理论及史料研究等方面均有深入与拓展,还出现了从传播与接受视角研究艾青诗歌的新思路。本文试图重点对新世纪以来的艾青诗歌研究进行梳理与综合评述,希望能对当下艾青诗歌研究有所帮助。
艾青自幼受到中国传统文学和民间文艺的熏陶,青年时代又前往法国学习绘画。艾青借鉴融汇西方现代派诗歌和象征派诗歌,写出了众多异彩纷呈的诗篇。在20世纪艾青诗歌研究中,已有不少学者关注到了艾青诗歌在艺术手法上对西方象征派的借鉴,对“诗言志”“朴素自然”等传统诗歌美学的继承、融合,基本认同艾青诗歌风格的形成是受到了中西文化的双重影响。进入新世纪以来,学界继续沿着这一思路进行深入探究,研究内容与范围进一步扩大,出现了一些具有创新性的研究视角。在探究艾青诗歌与中国传统关系方面,相关学者从突破传统的角度进行研究,展现艾青对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及诗艺的反叛与开拓。比较有代表性的文章如2010年黄科安的《艾青:传统的叛逆者与精神乌托邦诗人》,认为艾青是勇于背叛传统家庭、具有乌托邦理想的诗人,“太阳”意象是其精神乌托邦的集中体现,被赋予了救世主的象征性内涵[1]。2011年李怡在《艾青:中国传统的“弃儿”与叛逆》中认为“当中国式的现代派诗人在中西交融的理想旗帜之下折回到中国诗歌传统的‘纯诗’之路时,同样接受西方现代诗艺的艾青却在一个更大范围中突破了这一传统”,“显示了反叛中国诗歌传统的基本特色”[2]。李怡结合艾青童年被弃、挑战父性权威等人生经历,指出艾青深受西方现代派艺术反传统精神的影响,进一步强化了自身对中国传统的反叛。与之前的研究相比,新世纪以来学界关于艾青诗歌与中国传统关系的研究思路有所变化,不再局限于发掘艾青诗歌对中国传统继承性的一面,更着眼于探究艾青是如何反叛传统走出了一条融汇中西的诗歌创作之路的。
在研究西方传统对艾青诗歌的影响上,新世纪以来的学者,一方面继续采用比较研究的方法,分析艾青与凡尔哈伦、波德莱尔、惠特曼等外国诗人在诗歌创作上的异同,考察西方文学对艾青诗歌的影响;另一方面又拓宽研究视域,进一步探究西方文化、思想、艺术对艾青诗歌的影响。2002年汪亚明在《论艾青的都市诗及文化成因》一文中认为艾青都市诗中充满了美与丑、“力”与“速”的现代文明,形成了美丑并置、善恶交错的审美格局,与诗人自身辩证的思维方式、受凡尔哈伦和波德莱尔的影响有关[3]。2013年陈卫的《开辟诗的原野——论艾青的译诗与创造》论及艾青对凡尔哈伦诗歌的翻译与接受,并比较分析了二人在诗歌情绪与意象上的异同[4]。这两篇文章通过剖析艾青诗歌、译诗,展现凡尔哈伦、波德莱尔对艾青诗歌创作的影响。这样的研究思路与观点在这一时期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在西方象征主义诗歌的影响方面。2007年范兰德的《艾青诗歌创世象征历程——论象征主义对艾青诗歌的影响》,认为西方象征主义对艾青诗的影响“具体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诗歌通过象征体系来表达对社会宇宙的暗示,表达其光明创世的心理历程;二是形式上,艾青学习象征主义‘审丑’的反传统意象取材,采用‘陌生化’的象征主义的语言表现方式,创造出‘多义性’的诗歌形象”[5]。文章从创作思想、艺术形式两个方面探讨西方象征主义对艾青诗歌的影响,较以往研究倾向从艺术手法上反映艾青对西方象征主义的自觉借鉴,研究更为深化。2007年张建宏的《从欧罗巴带回的一支芦笛——略论艾青与荷马式漫长的象喻》认为,艾青以欧美象征主义诗歌为中间环节,借鉴了荷马式漫长的象喻,使诗歌比喻清新明朗、含蓄深邃,同时又兼具具体可感的民族气质和清晰可见的民族风格[6]。文章从修辞角度切入,阐释艾青对象征主义的借鉴,视角较为新颖。
探究西方文化、思想、艺术对艾青诗歌的影响,是新世纪以来艾青诗歌与西方传统关系研究的重要推进方向,因此出现了不少有价值的文章。在分析城市文化对艾青诗歌创作影响方面,有2008年何清的《城市经验的“影响”向度——也说艾青诗歌创作中的外来因素》和2009年李彬的《试论艾青早期诗歌中的法国元素》两篇文章。前者从城市经验的视角出发,指出艾青是在对西方现代城市生活的感知与体验中确立了一种真正的现代意识和现代视角,建立起自己的诗艺世界[7]。后者认为艾青“不仅在精神生活上深受波德莱尔、梵高等法国现代主义诗人和艺术家的影响,他早期诗歌无论是创作主题还是表现技巧也都与法国现代文化密切相关”[8]。在探讨西方绘画与艾青诗歌的关系方面,2012年马海娟的《艾青诗歌对印象派绘画艺术技法的嫁接与转换》具体分析了艾青诗歌对印象派绘画艺术的借鉴运用,认为艾青将“色彩分割”或“色彩并置”的运笔技法和色彩技法嫁接移植到自己的创作中,用诗歌语言呈现绘画效果,扩大了诗歌的表现空间[9]。这些文章的出现,不仅代表了西方传统对艾青诗歌影响研究的最新成果,为深入阐释艾青诗歌与西方传统之间的关系提供了参照,更显示出艾青诗歌研究在这一研究方面仍存在着较大的挖掘空间。
总体而言,新世纪以来艾青诗歌研究在中西传统影响研究方面取得了重要进展,研究呈现出一定的创新性。然而涉及艾青诗歌与中国传统关系的研究仍略显不足,关于艾青诗歌在哪些方面继承和发展了中国传统的研究仍不具体。艾青诗歌研究仍需要在中西文化交融、开放的世界性视域中进行整体考察。
在长达60多年的诗歌创作过程中,艾青追求诗的散文美,惯用朴实、自然的口语,诗体形式独特。在新世纪前,臧克家、骆寒超、谢应光等人就指出艾青诗歌语言朴素自然、简约明快,早期采用“自由诗”体,后期逐渐走向格律化。新世纪以来,一些学者在艾青诗歌诗体、格律、语言等方面的研究更为具体和深化。
新世纪初,谢向红针对艾青中后期诗歌的格律化倾向发表了系列论文,分析了艾青诗体形式走向格律化的原因与意义,指出艾青诗歌格律化倾向反映出艾青诗体形式意识的自觉和发展,对中国诗歌音乐性传统、含蓄蕴藉的抒情方式的部分回归与自觉继承。2016年许霆《艾青新诗体式探索论》一文则从艾青自由诗体的探索、新格律诗的探索以及艾青诗体的美学特征三个方面进行探究,认为复杂散文的句式和强化旋律的技巧结合,形成了艾青诗歌语言富于强烈律动感的散文美,与充分的抒情性相统一[10]。艾青新格律诗主要有全诗均行、节内均行、诗节对称、节内对称四种样式。内在的情调和外形的声调结合、对称和错综的统一、单纯和丰富的一致,是艾青诗体自觉的审美追求。文章观点鲜明,清晰展现出艾青自由诗体与新格律诗体的不同特征。这对于深入研究艾青前后期诗歌诗体形式的变化具有借鉴意义。2017年高健在《意义对称与现代自由体诗歌“内在旋律”的生成——以郭沫若、艾青的新诗创作为例》中指出艾青注重以“情绪的韵律表达”来增加诗歌节奏间的和谐,现代意义对称的灵活使用是他建构诗歌“内在旋律”的重要方式[11]。文章从对称角度研究现代自由体诗歌节奏的建构,具有一定新意。
在诗歌语言研究方面,这一时期的研究多从语言风格、前后期变化、成因等方面进行探究,对总体把握艾青诗歌语言特点具有重要意义。2005年雷丽平的《艾青诗歌的散文美及语言特色》从艾青诗的“散文美”主张出发,分析艾青诗歌中的词汇、顿数、音尺和音步,认为艾青诗歌语言具有简洁、单纯、明白的口语美和富有内在节奏的散体美[12]。2011年丁敏的《艾青的诗歌形式审美观》认为“艾青的形式审美观突出地呈现为:作为材料与工具的口语与自由诗推进节奏体式的辩证统一”[13]。2011年祁培的《艾青30年代诗歌语言嬗变论》通过比较分析艾青早期诗歌与30年代中后期的诗歌,认为艾青诗歌语言经历了从欧化到口语的嬗变[14]。2015年潘颂德的《论艾青新诗语言美学观》指认艾青提倡新诗语言纯朴、自然、和谐、简约,是吸取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新月诗派、象征派、现代派诗歌语言格律过严以及朦胧晦涩的经验教训[15]。艾青诗歌语言问题的研究,在21世纪之前就有论者涉及,如骆寒超认为语言的意象化是艾青诗歌语言的主要特色,谢应光则认为艾青诗歌语言的审美特征主要表现在质朴自然、简约明快及“绘画入诗”等,但总体来说还不够深入。关于艾青是如何开掘与阐发各种中西语言资源、建构新的诗歌语言形态与审美特征的,艾青诗歌语言发生、发展的过程及其对当下诗歌写作的启示等问题还值得进一步探究。
1935年诗评家孙作云在《论“现代派”》(《清华周刊》1935年第1期)中就提及艾青的诗虽“不讲韵律”,但有“一种不可遏止的力”。这是较早准确把握艾青诗歌艺术风格的研究性评论。新世纪以来,艾青诗歌艺术风格与特征的研究仍是艾青诗歌研究的重要课题。这一时期学界在研究艾青诗歌绘画美和色彩美、诗歌意象上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与之前的研究相比有所拓展。
在探究艾青诗歌绘画美、色彩美艺术特色方面,2011年汪亚明和魏一媚的《论艾青诗的绘画美及艺术渊源》,认为艾青在诗的用语、构图、意境设置上都自然而然地运用绘画手法,诗歌呈现出绘画美的特征[16]。2011年程国君的《从“散文的美”到“文字的画”——论艾青的诗美建构及其探索实践》指出绘画经历及艺术家主体修养又给新诗带来色彩、意象、意境之美,将古典诗歌的“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的创造机趣融入新诗[17]。2014年李妮的《色彩与情感:艾青诗歌中的“色彩体系”及其忧郁诗风的表现》指出色彩词汇构成了艾青诗歌的“色彩体系”,艾青运用诗歌中的色彩构图来表达内心的忧郁[18]。2015年尹成君的《色彩表现与艾青诗歌的审美特征》指出艾青以色与光的造型表达诗情意境,“热烈的忧郁”是其诗歌意象的色调特征,色彩与人物形象结合,凸显了人物形象的悲情意味,拓展了诗歌的审美深度与广度[19]。2020年丘思琴的《“语言的画师”:论绘画性对艾青诗歌的渗透——以艾青早期的诗歌为考察中心(1932—1942年)》认为艾青善于捕捉光线构造明暗对比鲜明的画面,以线立形突出对象特征,以“色”达意,使诗歌更具张力与生命力[20]。这些文章从绘画、色彩的角度切入,探究色彩与艾青诗歌审美、情感之间的关系,观点鲜明,深化了艾青诗歌艺术风格的研究。
一些研究者还重点围绕艾青早期诗歌艺术特色进行探究,比较有代表性文章如:2002年王瑞的《30年代中国新诗的初步整合与超越——艾青“密云期”诗歌创作简论》认为艾青“密云期”(1935—1938)的诗歌创作坚持并拓展了现实主义发展路向,初步形成忧郁痛切又不失昂扬感奋的个人风格,一定程度上显示了中国新诗30年代整合“革命化”与“纯诗化”两种创作去向的初步实绩[21]。2007年常崇光的《艾青抗战诗组的整体美感》认为艾青抗战诗作体现出诗人的忧郁,短诗冷峻、内聚的意象语言张力同长诗热烈、外扩的意象语言的“铺排”,形成了抑扬顿挫的宏大节奏和整体性的建筑美[22]。这些文章反映出新世纪以来学界强化了对艾青早期诗歌的关注、研究,对于建国后艾青诗歌创作的研究仍有待进一步推进。
在诗歌意象研究方面,如2001年范兰德的《艾青诗歌意象的类型、组合、转换》认为艾青诗歌营造了描述性、比喻性、通感性、象征性等意象类型,意象组合有平行式、叠映式、辐射式等形式。意象转换有实象和虚象的转换、现在与未来的意象转换、以转折词语或否定词为中介实现意象转换[23]。文章观点新颖,论证也较为充分。2007年王泽龙的《走向融合与开放:艾青诗歌意象艺术的探索》围绕艾青诗歌意象艺术的意义与价值进行探索,认为“艾青1930年代的诗歌意象实现了‘五四’以来中国现代诗歌意象艺术的多方融合与创造性的发展,具体呈现为:一是诗歌意象的时代精神体现与艺术美追求的融合,这种融合突出体现在‘土地’与‘太阳’两个具有特定民族文化意识与时代精神内蕴的意象中心创造上。这两个母题意象,使艾青的诗歌既具有了理性的深度内涵,又具有了审美感性的生动品格。二是在意象艺术的表现上,找到了一条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与象征主义有机融合的开放性道路。”[24]文章发掘出艾青诗歌意象艺术融合与开放的特点,观点鲜明,视角独特,对艾青诗歌意象研究具有启发性意义。2015年马丽的《论艾青诗歌新的母题意象“路”与“桥”》认为“路”与“桥”在诗人创作早期时隐时现,到后期直接作为一种精神力量,将艾青所有诗歌意象统摄一体,实现了更为崇高的生命拯救与永恒[25]。文章突破了以往研究对艾青诗歌“土地”“太阳”中心意象的关注,研究具有一定的创新性。除此之外,一些研究者还试图运用新的方法和视角去分析艾青诗歌意象,如王明博的《艾青“北方组诗”原型意象解构》就运用原型批评的方法进行探究,认为艾青“北方组诗”中的原型意象接近叶舒宪的第四程式,展现出诗人深切的忧国忧民之情[26]。蔺玉娇的《诗歌中的“缪斯”——论艾青诗歌中的女性意象》将艾青诗歌中的女性意象分为劳动妇女意象、寡妇意象、妓女意象、女神意象四种类型,认为艾青对不同女性意象的刻画展现出了时代与人生的深刻内涵[27]。总体上,新世纪以来艾青诗歌意象研究在研究思路、方法上有了新的发展,但还有许多地方值得深入探讨,如艾青诗歌意象与古典诗歌意象之间的关联、意象背后的时代语境与审美意蕴等。
关于艾青经典诗篇的研究,在新世纪以前,学界多关注艾青的成名作《大堰河——我的保姆》以及《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向太阳》《我爱这土地》等诗篇。20世纪30年代至70年代末,研究视角多从政治意识形态出发,发掘其深刻的思想内涵;80年代以后,研究重心转向对诗歌创作风格、意象艺术等方面的探究。新世纪以来,学界则开始尝试从新的视角对经典诗篇进行再认识与再解读。
《大堰河——我的保姆》历来被奉为艾青的经典之作,获得了评论家、读者的无数好评,还被编选进了高中教材。新世纪以来出现了不少新的研究角度的文章。2001曹安娜的《视角、音乐性与诗意——重读艾青<大堰河——我的褓姆>》从人称视角、音乐性和诗意角度切入,解读了诗歌中反复、排比手法的应用[28]。2005年朱磊的《<大堰河——我的保姆>标点符号的巧妙变化》从标点符号的角度解读艾青此诗,具有一定新意[29]。2005年张龙福的《心理批评:<大堰河——我的保姆>——理解艾青的一个角度》运用心理批评的相关理论,深入挖掘童年经验和无意识心理对艾青的潜在影响,还具体分析了“艾青”笔名的由来和“大堰河”命名背后的诗人内心的情感特征[30]。对于该诗的经典性地位,也有学者表示了质疑,如2008年方长安、陈璇的《<大堰河——我的保姆>的“经典化”现象研究》详细分析了左翼话语、文学史的书写和新诗选本因素在《大堰河——我的保姆》成为新诗“经典”过程中所起的重要作用,认为“正是在不同层面力量的共同作用下,《大堰河——我的保姆》确立了在新诗史上的‘经典’地位。倘若避开历史运动中的诸多因素,《大堰河——我的保姆》的‘经典’地位则值得怀疑”[31]。文章启发了人们对于诗歌经典化问题的思考。
艾青诗歌《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和《我爱这土地》是重要的研究对象。2006年李铁秀的《“因为我爱这土地爱的深沉”——<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重读》从诗歌的创作背景以及灵感的由来入手,解读艾青诗歌意象、形式特色、抒情方式、思想内涵以及风格特征,肯定了艾青式的忧郁在思想与美学风格上展现出独特的美与力[32]。2010年张建宏的《音乐、绘画、电影的三重文本——<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认为艾青在这首诗中运用了音乐、绘画和电影化的手法,使诗歌具有多重意蕴[33]。该文为艾青经典诗篇的研究,提供了新的解读视角。在研读《我爱这土地》方面,2020年潘正文的《竭尽生命的守土抗争之歌——艾青<我爱这土地>解读》从审美角度着重分析诗歌中的“鸟”意象,指出艾青以天空为家园的“鸟”来呐喊抗战和抒情,不仅使诗歌充满象征色彩,还唱出了“竭尽生命的守土抗争”的主题[34]。
艾青不仅是位创作型诗人更是位理论型诗人,其在诗歌理论上也颇有建树。对艾青诗歌理论研究,早在20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已经出现,主要是对艾青诗论中的主张观点进行阐释分析,评价艾青诗论的价值与意义。新世纪以来,学界继续沿着这一研究思路进行研究,在解读艾青诗论尤其是散文美理论、探究诗论价值与影响上有了更进一步的发展。
在艾青散文美理论探究方面,2002年王向晖的《从艾青的诗谈新诗的散文美》认为艾青提倡散文美实际是在探索白话文的诗歌语言,其以自己的创作实践着诗歌的散文美,用纯粹的现代白话书写真正意义上的现代诗[35]。文章清晰地指明了艾青提倡散文美的目的,论证严谨。相类似地,2009年李泽华的《论艾青诗歌散文美的诗学特征》则认为“艾青提倡诗的散文美意在使诗从矫揉造作、华而不实做派中走出来,走向诗句的口语化,形式的自由化、意境的整体化,走向一种流转如弹丸的圆润之美”[36]。对于艾青散文美内涵的分析,如2010陈增福的《艾青“诗的散文美”概念分析》,其从新诗与韵文无关、新诗语言根本是在于表达形象、新诗的音韵与语言形象表达的关系、“散文美”与“诗的散文美”的关系四个方面进行阐释,认为“所谓‘诗的散文美’,只能在散文被用之于诗的语言形象的构成方面去把握”[37],这一观点的提出,在一定程度上加深了学界对艾青散文美理论的认识。2010年高永年的《艾青“诗歌散文美”与叙事精神的弘扬》还从“诗歌散文美”与诗歌叙事精神的关系的角度进行剖析,认为“艾青的‘诗歌散文美’主张,是周密而完整的诗论建构;它的产生,有着深刻的时事风云背景;它所引导的诗歌艺术实践弘扬了诗的叙事精神,并为诗的抒情增添了无限底气”[38]。2016年许霆的《艾青的“散文美”理论》则指出散文美理论是艾青对我国自由诗体建设的重要贡献,认为可以从艾青关于新诗形式(包括韵律)的理论阐述和成功实践两个方面把握艾青的散文美理论[39]。文章从散文美理论内涵出发,肯定了艾青散文美理论对中国自由诗发展的价值。当前学界从目的、内涵、背景、价值等方面对艾青散文美理论做了较为全面的剖析。这不仅对深入理解艾青散文美理论具有重要意义,更将中国新诗散文化问题重新带入研究者的视野之中。
还有研究者从其他方面研究艾青诗论,2003年吕家乡的《“灵感是诗的受孕”——艾青诗读记》结合艾青对灵感的相关论述,探讨了艾青诗歌的灵感具有定向涌流、感“物”触“怀”、彼此重合三种形态[40]。2008年徐学鸿的《艾青诗论中“真”的价值体系建构研究》针对艾青诗论中对诗歌“真”的强调展开探究,认为艾青一方面从现实真实、艺术真实、思想真实三者辩证关系入手对“真”的内涵进行阐释,另一方面将真、善、美即诗歌的现实来源、思想内容和艺术形式三者有机统一起来,较完整、系统地建构了中国现代诗歌理论关于“真”的价值坐标体系[41]。这些研究文章视角新颖,观点清晰,拓展了艾青诗论的研究空间。
在研究艾青诗论价值与影响方面,新世纪以来的研究者多从新诗美学的角度,肯定艾青诗论对现代诗歌美学体系建立的重要意义。如2004年汪东发和张鑫的《艾青的诗学成就及其对中国新诗的美学建构》提出艾青诗学理论对中国新诗的美学建构表现在:一是对诗的真实性的重新界定;二是形象思维对于艺术创作特别是诗歌创作的意义的完整描述;三是自由体和散文美[42]。2010年张永健的《中国现代诗歌美学的奇峰——论艾青的<诗论>》高度评价艾青的《诗论》:“艾青的诗论以形象精到的语言描述了‘真、善、美’相统一的美学观作为诗歌的出发点和落脚点,提出了以真善美相统一为核心的‘人民即诗神’的诗歌创作与诗歌评论的美学主张,系统地以文艺美学来论述诗歌创作的过程与诗学的美质,科学地揭示了诗歌作为艺术的本质特征。”[43]2010年游友基的《艾青诗论:致力于新诗美学体系的建立》认为“艾青诗论致力于新诗美学体系的建立,确立了诗与现实、诗与时代等正确的审美关系,提倡诗的真善美统一,视诗的创作过程为复杂的形象思维化合过程,主张诗的形式应追求和谐、平衡,对诗人提出高而严的要求,其美学体系相当系统、完整、独特”[44]。这些文章立足于中国新诗史,从多个方面论证艾青诗论对中国新诗美学的建构,视野开阔,论据充分,论述也十分严谨细致。
艾青传记及史料研究早在20世纪80年代就已兴起,如骆寒超的《艾青论》(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杨匡汉和杨匡满的《艾青传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84年版)、周红兴的《艾青的跋涉》(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8版)和程光炜的《艾青传》(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99年版)等。新世纪以来学界在艾青史料研究上也取得了一些重要成果,既有单篇论文,又有研究专著。
在佚诗佚文收集考证及诗歌版本研究方面,2009年刘福春的《艾青诗集叙录》详实地整理了艾青已出版诗集的出版时间、出版社、所收入的诗歌、再版情况以及相关评论[45]。文章在资料的收集和考据上显示出重要价值,为研究艾青诗集出版情况提供了丰富的资料。2010年解志熙的《艾青诗文拾零》针对未被收入《艾青全集》中的艾青佚诗佚文进行考证、整理与归纳,其中包括艾青集外的两首“献诗”、20世纪40年代的家书和文艺短论[46]。同年发表的文章还有孙玉石的《艾青佚诗及发现过程述忆》[47]、叶锦的《<艾青全集>集外佚诗佚文143首(篇)略述》[48]。这两篇文章同样立足于艾青佚诗佚文的整理与考证,内容严谨。其中叶锦的文章还按照未被收入的原因将所收集到的艾青佚诗佚文分为五类:一是由于时代或政治原因未被收入,二是由于自己觉得写的不好或属应景之作而未收入,三是由于没有收进诗文集而遗漏,四是因疏忽而漏编,五是书信。2012年孙玉石的《艾青早期集外诗<给>的发现与考述》发现了艾青集外爱情诗《给》并考证了此诗的创作时间及背景,认为该诗单纯宁静,在艾青早期爱情诗书写中几乎绝无仅有[49]。2019年尹威的《1948年<涛声>上的艾青佚诗<寂寞>》认为《寂寞》反映了诗人在面临时代巨变时所产生的“寂寞”情绪,与这一时期艾青的其他诗歌形成鲜明对比,在深层意义上构成了互补[50]。这些关于艾青佚诗佚文的研究考证有助于全面了解艾青各个时期的诗歌创作,为后人提供了珍贵的研究资料。
在传记方面,2009年骆寒超结合之前研究的成果,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艾青论》和《艾青传》。前者围绕艾青诗论、诗歌审美观、诗歌抒情结构和意象、艺术特色及对诗坛的意义方面做了较为清晰的分析与阐释。后者将艾青一生划分为八个阶段,详细叙述了艾青从畈田蒋村走向巴黎,登上诗坛成为时代的号手,经历20年拓荒磨难最终重返诗坛的过程。2010年叶锦在其所著《艾青简谱》和《艾青七十年简谱》的基础上,参考高瑛的《我和艾青的故事》、周红兴的《艾青研究与访问记》及艾青诗歌研究的相关资料,完成并出版了《艾青年谱长编》[51]。这部长编从艾青出生之日起,按日、月、年,将他的生平、主要活动、所有作品创作发表的时间、报刊、一生遭遇的曲折和打击、几次恋爱婚姻都写得清楚细致。艾青去世之后的1996年至2009年末有关艾青的活动,各地发表出版的艾青著作及他人研究艾青的论文与著作也被编入“年谱”。与之前相比,新世纪以来出版的传记作品在艾青生平资料收集上显得更为全面、细致,涉及艾青个人情感生活的研究也取得了不小收获。这有利于将艾青置于其所处的时代和背景中来考察,深入理解其人及诗作,还原一个真实鲜活的艾青。
2017年张立群的《“艾青传”书写的现状考察——兼及一类史料的应用》指出“艾青传”书写明显带有阶段性及不平衡性,与史料发掘、研究相互促动的特点以及“重写”的逻辑及差异性的特征,“研究意义上的‘艾青传’包含着传记史料应用的问题,需要在实践中总结经验,与艾青资料的发掘、整理以及研究保持互动关系。”[52]文章对艾青传记书写现状进行考察、分析,较为中肯地指出了其中存在的问题,对当下艾青传记书写与研究具有一定的启示意义。
新世纪以来,学界逐渐从诗歌传播与接受的视角去研究艾青诗歌,不再局限于艾青诗文本、诗论的内部研究,更为注重回到诗歌发生的历史现场,加强对文学活动系统中发表出版、读者阅读、诗集编撰和文学史构建等外部环节的讨论。这在一定程度上为艾青诗歌研究打开了新的思路。
在艾青诗翻译与接受方面,2010年北塔的《艾青诗歌的英文翻译》指出“罗伯特、白英编选的《当代中国诗选》(出版于1947年的英国)中艾青占的篇幅最大,但翻译质量差强人意。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只有学者许芥昱一人英译艾青,且水平上乘。改革开放后,艾青诗歌的英文翻译慢慢多了起来,中美出版社联手出版了相当厚重的专门译本,叶维廉和奚密等名家也有颇为精当的择译,甚至在香港出版了艾青诗论的英文小册子”[53]。文章细致梳理了艾青诗歌的英文翻译情况,并对各家的翻译风格与质量作了客观的评论。2013年杨四平的《艾青在海外的接受》将艾青在海外的接受分为肇始期、“17年”时期和新时期三个时期,并分别对这三个时期的接受情况作了简单的梳理。其认为艾青在海外获得了广泛而又深入的传播与接受,其中“人民性”是贯穿艾青海外接受的主题。“如何把‘走出去’与‘走进去’结合起来,如何把90年代之前的‘艾青热’沉淀为未来的‘艾青学’是艾青海外传播与接受面临的新课题。”[54]文章梳理总结了艾青在海外的接受情况,对当下艾青诗歌海外传播与接受研究有一定的借鉴意义。诗歌的海外传播与接受存在跨文化、跨语际交流的障碍,受意识形态等多种因素的影响,因此艾青诗歌海外传播与接受研究仍需要更丰富的研究及佐证材料来充实、论证。
作家定位及“经典化问题”,也是研究者关注的对象。2007年宋绍香的《在20世纪世界诗坛上应怎样给艾青定位——世界著名汉学家Л.Е.切尔卡斯基论艾青》指出海外专业读者兼汉学家切尔卡斯基认为艾青是一个“永远和人民群众在一起”的平民化诗人,是太阳的使者,是东西方优秀文化的继承人[55]。文章还从侧面反映出艾青诗歌在海外的接受情况以及走向海外的过程。2013年方长安和陈璇的《读者对艾青诗人形象的塑造》考察了大半个世纪以来的艾青诗作的阅读与接受史,认为不同历史时期的读者从所处语境的政治、文化和诗学视野,对艾青诗歌的内在情感构造、审美价值等作了特别的阅读阐释,塑造出自己时代独特的艾青形象,使得20世纪30年代以来的艾青形象随着时代语境的变化而变化[56]。文章角度新颖,清晰地反映出读者阅读这一因素在艾青诗人形象的生成与嬗变过程中所产生的影响。这在一定程度上也突破了当前学界着力于艾青诗歌作品分析的常规思路。2014年黄晓东的《当代新诗教育中艾青“经典”身份的丧失与重构》立足于当代新诗教育考察艾青经典身份,指出从1937年到1957年之前,由于艾青在革命与审美之间的平衡,其“经典”身份得以确立。受意识形态话语的影响,艾青“经典”身份在“十七年”新诗教材中逐步丧失,又在“新时期”新诗教材中得以重构[57]。文章关注到了政治意识形态因素对作家经典身份的影响,研究具有一定意义。然而在文学史上作家经典身份确立受政治、文化、文学史书写等多重因素的影响,因此仍需要综合各方面的因素对艾青经典身份进行研究、分析。
从传播与接受角度研究艾青诗歌,打开了艾青诗歌研究的新视野。在这一视野下,艾青诗歌翻译及海外传播情况、读者阅读对诗文本乃至诗人形象、身份地位的影响等问题被纳入到艾青诗歌研究之中,丰富了艾青诗歌的研究。当前艾青诗歌传播与接受研究还存在着一定的探索空间,如从诗歌传播方式、规模及范围的角度探究艾青与期刊的关系。期刊作为文学活动系统中的外部因素,对于研究诗人创作、思想的发展具有重要意义。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艾青与《绿风》《星星》诗刊的关系都较为密切,探究艾青与这些诗刊的渊源,对于深入剖析诗人的精神取向和诗学追求,具有一定价值。
新世纪以来的艾青诗歌研究成果丰硕,研究体系有多元化的倾向,较多领域呈现出新的观点和新的思考。这些新观点与思考的出现,突破了以往的研究,打开了艾青诗歌研究的新思路。总体来看,艾青诗歌研究仍缺乏更为完整、系统、深入的研究体系,具体到某一方面的研究仍有诸多问题尚待解决与细化。如中西传统影响研究方面,研究者多从中国或西方传统影响一个方面进行分析,较少将二者结合起来探究中西文化传统对艾青诗歌的综合性影响。艾青诗歌是中西文化融合的产物,艾青是如何巧妙实现二者在艺术上融会贯通的,这对当前全球化语境下的诗歌创作有无借鉴意义?诗歌语言、节奏、韵律是把握诗歌外在形式特点的重要内容,也是深入理解诗歌思想、情感的入口,对诗歌艺术风格及审美趣味的形成具有重要意义。然而诗体形式研究中涉及艾青诗歌语言、节奏、韵律的研究成果并不多,亟须具体而深入的探讨。艾青作为中国新诗发展第三个十年极具影响力的代表诗人,其诗歌语言、节奏、韵律有何独特之处,与同时期诗人相比有何异同,从中能否窥见中国新诗语言与形式发展的阶段性特征?同时艾青诗歌语言研究涉及语言学领域的相关知识与理论,是否可以尝试进行跨学科的研究?从传播与接受视角探究艾青诗歌是新世纪以来逐渐兴起的新思路,但有关艾青诗歌在海内外传播与接受的情况仍不清晰具体,缺乏丰富的史料及佐证材料的整理与研究。
诗歌传播与接受环节中的史料收集与整理涉及面较广、难度较大,因此艾青诗歌传播与接受研究还存在着较大的拓展空间。在诗歌创作过程中,艾青还创作了不少国际题材的诗歌。这些诗歌面向世界,展现出对人类前途命运的关怀与思考。因此还可以尝试将艾青诗歌纳入世界诗歌史的范畴,探究其国际地位及影响力。当前艾青诗歌研究一方面应对已有的研究内容进行细化和深化,另一方面仍需扩宽研究视野,寻求在研究内容、方法上新的突破,发掘出艾青诗歌更深层次的价值。艾青诗歌研究的回顾与思考,对深化艾青诗歌研究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