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焰

2022-03-16 00:18邢素
翠苑 2022年1期
关键词:石榴花石榴树橙色

邢素

当五月的风灌满了甜蜜的槐香,石榴树也吹起了橙色的小喇叭。“石榴美艳,一撮红绡比。”飘落着摇摆下坠的小花像是一盏盏被点亮的灯笼,在初夏清新的空气中燃烧热情。石榴树微微倾斜,勾勒出好看的身姿,袅娜交叉的枝叶下,立着隔壁婆婆。

老家耸着的小楼,左右都有特点。左边是延伸到大路的小巷,若午间走进巷里,家家户户饭菜飘香,在看不见的地方汇成一缕烟火气。右边是一幢小小的平房,仿佛是依偎着妈妈的孩子紧靠我们家的小楼。平房门前的空地有花儿,有窄短的嵌在黑泥里的小石道,还有一到五月就燃烧鲜橙色的一株石榴树。小平房的主人是一个老婆婆,我不知她姓名,打小就喊她“隔壁婆婆”。我对婆婆的印象好像总是停留在夏天。或许是因为只有暑假才赐予闲暇吧,让我能与她时不时唠个小嗑,彼此关怀。我记事开始她已经靠近八十岁了,但是依旧爽朗健谈,让与她年纪相仿的老人羡慕不已。夏天的婆婆永远干净清爽,一件薄薄宽宽的白卦,浅灰色的裤管在风里晃晃悠悠,露出布鞋鞋尖和雪白的襪子。短发黑白相掺,让胖胖矮矮的婆婆又添了慈祥的气质。婆婆总是拄着拐杖站在门前,身边挤满了热闹盛开的凤仙花,美人蕉也不甘示弱地捧出一丛黄色或一簇火红。那时候的石榴树剩下绿色茂密的枝叶和青涩的果实,绽放花朵是五月就已经完成的事情。

我曾见过婆婆站在正在燃烧花朵的石榴树底下。

她照常拄着那根红棕色的拐杖站得笔直,微微仰着头看向一树繁花。我是在二楼的阳台上俯瞰这一切,我只能看见婆婆的背影。我看到了飘飘而落的一片又一片火橙色在她身边打转,其他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石榴树和她的花朵,在噼里啪啦地燃烧;只有婆婆和她的石榴树,在安静地对话。

这一次,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看见婆婆就招呼,我怕打扰她和石榴树的对视。

石榴花的花语是成熟的美丽,成功和子孙满堂。婆婆育有六女一儿,真的子孙满堂。但是我的记忆里从没有婆婆丈夫的身影,家里人也从未提起过她的婚姻经历。我对婆婆的了解,竟然只有她的儿女数量,她的花花草草和她一年一度怒放花朵的石榴树。只是偶然一次听人提起过,这株石榴树是她丈夫当年种下的,我顿时想起了看见的那个背影。我看不见婆婆的表情神态,但是我好像可以想象出目光与花朵交汇牵扯出来的深情。

石榴成熟的时节,我是一定在校的。但没有哪一年婆婆家的石榴从我家饭桌上缺席。跟随石榴一起来的,一定有婆婆给我捎的话:好好读书,上大学,读研究生。只有三句,也只有这三句。即使不是婆婆当面与我说,我也知道她跟我说这些话的样子———堆起满脸笑出来的皱纹,折叠起来的都是几十载走过的岁月,温温和和,左手握拐杖,右手握我手。

我想,婆婆是孤单的吧。她虽养育那么多儿女,但是没有一个能时常陪在她身旁。父母与孩子本就注定要各自生活。从孩子成家开始,就会有一个新的小世界等待着他们去经营温情脉脉,去走过柴米油盐,去体味细水长流。能陪伴婆婆的只有呼啦啦唱歌的凤仙花,娇弱捧出细蕊的美人蕉,还有丈夫留下的石榴树。石榴树应该是婆婆最重要的精神寄托了,她看着它,仿佛看见了年轻时候的风华。它燃烧生命开花的时候,婆婆的心也在热烈地燃烧。

我想,婆婆是热爱生活的吧。不然她怎会那样精心培育花朵,也为何有说不完的家常,又怎至于年年送上笑开了口的石榴。所有所有的细节,都是她用心生活的证据。

我上高二时,石榴树被砍了。婆婆的儿子嫌它遮住了小屋窗前的光线,到底还是结束了石榴树的生命。

我上高三时,婆婆去世了。不知为何有一种婆婆追随石榴树而去的感觉。从此再没有一个初夏能看见石榴树下起橙色的雨,再没有一个秋天能吃上甜中带涩的小石榴。

《山岗》中何三坡曾写道“我愿意陪你老去像草木一样安静。”陪着婆婆老去的正是安静的石榴树。石榴花已经开在婆婆的生命里,融进了灵魂的底色。如果可以,我也希望有人能安静陪我变老;如果他中途离开了,有满树橙红色的石榴花好像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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