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优势移民”到跨国“摆渡人”:欧美外侨在昆明的日常实践与身份转变

2022-03-15 22:54
思想战线 2022年6期
关键词:外侨欧美人摆渡人

陈 雪

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中国正成为世界各国移民的目的地,位于西南边陲的云南也迎来了境外人口的剧增。与2010年全国第六次人口普查相比,2020年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的数据显示:10年间,云南省的境外人口数量排名从2010年的全国第六跃升至全国第二,仅次于广东省。云南省还是全国境外人口数量增长幅度最大的省份,10年间境外人口数量增加了约33.2万人,在滇境外人口数接近38万人。(1)数据来源于国家统计局《2010年第六次全国人口普查接受普查登记的港澳台和外籍人员主要数据》,2011年4月29日,http://www.stats.gov.cn/tjsj/tjgb/rkpcgb/qgrkpcgb/201104/t20110429_3032 9.html;国家统计局《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公报(第八号)——接受普查登记的港澳台居民和外籍人员情况》,2021年5月11日,http://www.stats.gov.cn/tjsj/tjgb/rkpcgb/qgrkpcgb/202106/t20210628_1818827.html。云南与越南、老挝和缅甸三国山水相连,通过“一带一路”倡议的推进,其作为面向南亚东南亚门户的辐射效应进一步凸显,以跨国婚姻移民、跨境务工人口,以及跨国留学生为主的周边国家移民不断涌入,是云南省境外人口剧增的主要来源,也获得了学界的广泛关注。

除了上述三种类型的移民之外,拥有丰富的生态、生物以及民族文化多样性资源的云南,还成为了欧美外侨的栖息地。尽管与云南省边境地区庞大的外籍人口数量相比,他们所占比例不大,但仍是不可忽视的一种移民类型。以昆明为例,常住外国人分别来自139个国家,其中人数排名前十的国家不仅有东南亚的老挝、泰国等国,还有南亚的孟加拉国和印度等国,也有美国、加拿大这样的西方发达国家。(2)数据由昆明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局于2020年6月提供。面对云南省外籍人口的多元化结构,开展在华外国人的研究既应关注来自发展中国家的移民,也应关注来自发达国家的移民。

一、问题的提出

欧美学界以“侨民”(expatriate)替代更为宽泛的“移民”(migrant),专指欧美迁徙者,以突显出其作为优势移民的身份。大多数从北向南迁徙的移民,与当地人相比,在经济上更为富裕。但北—南移民的优势指的并不是移民个体的经济能力。跨国流动所映射的实际上是全球地缘关系的不平等。(3)Nicholas K.Blomley,“Mobility,empowerment and the rights revolution”,Political Geography,vol.13,no.5,1994,pp.407~422.地缘政治中的权力不对等,在使南—北移民面临普遍脆弱性之时,却为北—南移民带来了相对优势。移民原籍国在世界体系中的核心位置,在经济和政治上所占据的强势地位,使其在向南迁徙时具有了“不劳而获的优势”(unearned privilege)。(4)Sarah Scuzzarello,“Practicing privilege.How settling in Thailand enables older Western migrants to enact privilege over local people”,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vol.46,no.8,2020,pp.1606~1628.

国际移民研究普遍认为,在新的栖息地,西方迁徙者还是生活在属于欧美人的小圈子里,用一道隐形的藩篱将他们与本地族群隔离开来,从而维持以及感受他们的优势。安娜-麦克·费希特尔(Anne-Meike Fechter)将欧美移民的这种生活状态形容为“侨民气泡”(Expat Bubble)——这个“气泡”是悬浮的,因为他们享受着当地人为他们提供的全方位优质服务,而不用与其接触交流,因此有一种不真实感。“气泡”还隐喻他们所拥有的独立的、专属于他们自己的微气候世界——无论是在居住的位置,还是在社会文化上,他们都与南部国家当地社会保持双重距离。(5)Anne-Meike Fechter,“Living in a Bubble:‘Expatriats’ Transnational Space”,in Amit,V.eds,Going First Class?New Approaches to Privileged Travel and Movement,NY:Berghahn Books,2007,p.33~52.

现有研究都主张审视北—南移民的能动性,要重视全球历史和经济带来的种族和劳动力的不平等结构。但这些研究大都是由西方学者对本国海外侨民发起的反思性研究。虽然也有少量来自全球南方的学者参与,但绝大部分研究在认识北—南移民所处的跨国结构和能动性施展时,对南部国家本地社会之转型,本地居民与外来者的互动未有足够重视。大多数对北—南移民的研究,依旧停滞在“文化隔离”的层面上,处于一种西方人顾影自怜的状态中。

中国社会的快速发展,不仅使中国人自身的生活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也促使来华移民进入到一个后优势时代——发达国家持续面临经济和社会危机,与中国社会处于相对稳定的发展状态对比之下所形成的新跨国情景。它使来华移民的生活方式更为复杂,增加了更多可能性。笔者曾于2007年至2008年对云南省会城市昆明的欧美外侨人际交往进行调研,2020年再次对这里的欧美外侨展开调研。10余年间,中国经济社会高速发展,两个时段的调研,构成了一个观察欧美外侨在中国西南城市优势身份实践及转变的比较视域。

二、研究欧美外侨在昆明:情景与方法

昆明虽不是全球化的大都市,但对于欧美人来说,却拥有独特的魅力。2007年,一位笔者访谈的美国人,曾通过细分欧美移民在中国居住的诉求,来定位不同的城市。在他看来:

昆明气候宜人,拥有一个联系紧密的外国人社区,生活便利且消费水平不高,拥有世界主义的文化和良好的区位……倘若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商人,昆明发展缓慢的步伐和机会的匮乏,也许会让人窒息;倘若一个人只想生活在中国,不想碰到太多其他外国人,也不会爱上这里。(6)陈 雪:《陌生人?朋友?——欧美裔外国人在昆明人际交往研究调查》,云南大学硕士论文,2008年。

21世纪初,劳伦斯·莫斯(Laurence Moss)发明了“舒适移民”(Amenity migrants)一词来凸显迁徙者的文化偏好。在他看来:舒适性移民流动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有质量的生活环境和异域文化,尤其是追逐山地之美,以及当地和谐的风土民情。莫斯观察到,一些喜欢山地风貌的舒适移民将位于红土高原的昆明及其他云南城市,与泰国北部的清迈地区和马来西亚的卡梅伦、老挝的琅勃拉邦、越南的达拉和萨帕等地作为其迁徙亚洲的选择。虽然这些地区经济发展程度不高,但却能满足西方迁徙者对于生态和文化的诉求。(7)Laurence A.G.Moss,The Amenity Migrants Seeking and Sustaining Mountains and their Cultures,Oxfordshire:CABI,2006,p.216.

2020年4月,因为参与昆明市一个建设国际化社区的项目,笔者开始对在昆常住外国人展开访谈。基于十多年前访谈在昆欧美外国人的经验积累,调研透过三条路径获得受访者:一是通过访谈原本认识的在昆外籍友人,并以他们为中心,以滚雪球的方式,访谈其他外国人;二是在一家由在昆外国人开办的网站Go Kunming(去昆明)上发布英文广告,招募自愿受访者;三是经由昆明市外办介绍,访谈一些与官方开展合作的外籍人士。

在初步选择访谈者时,笔者并没有区分受访者的来源国。但由于招募广告是在以欧美人为主的本地英文线上社区发布,因此获得了更多来自欧美的自愿访谈对象。从2020年4月至2021年1月,笔者共访谈了36名欧美外侨,他们来自美国、加拿大、英国、法国、西班牙、荷兰和瑞典。(8)为保护田野报告人,文中涉及人物均做了虚名化处理。访谈过程中,笔者请他们描述了个人的流动经历、迁徙至昆明的动机、询问了他们的家庭背景,学历情况,在昆明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社会交往方式,人际网络构成,还有个人价值观及未来的生活规划等方面的具体问题。在近8个月的时间里,笔者还深入到他们经常活动的咖啡馆、酒吧、餐厅等实体场所,以及Go Kunming这个开放的虚拟场域进行参与式观察。

根据昆明市公安局提供的数据,笔者发现昆明市的外籍人口中,排名第一的是亚洲国家的移民,紧随其后的就是欧美移民。受到疫情的影响,在昆的欧美常住人口总数并不大,但受访者在昆明居住的时间都超过了12个月,还有6位受访者从20世纪90年代起就在昆明常住。与北上广深等国内超大城市相比,昆明并没有太多大型跨国机构,昆明的欧美外侨也多为自发型迁徙者,他们不是在全球化大都市中谋生存的世界主义公民,更贴近“舒适移民”和“生活方式移民”的描述,是集冒险者、旅游客、暂居或旅居者、自由职业者等多重身份交织的一个群体。

国际移民是时代转型的产物,进入中国各个区域不同类型的外来者,对于我们理解各地的发展与开放都是难得的线索。对于身处昆明的西方人而言,他们在中国欠发达地区的经历,能提供相对于东部城市的另一个样本,为审视优势的相对性积累了重要素材。

三、弹性的优势及其天花板

在昆明,欧美人仍享有某种意义上的优势,这种优势具有空间性、弥散性和限制性三重特征,笔者称其为“弹性的优势”。

地缘与经济发展的双重边陲性,导致中国西南地区城市的国际化程度不充分。地方发展的相对滞后,与国家主导的对外开放导向,既给地方政府的国际化工作带来了压力,还催生了本地居民迫切体验全球文化和消费产品的渴望。可以说,同国际接轨是从地方政府与民间都积极参与的行动。加之跨国职业中介机构所搭建的全球招聘网络,使很多欧美外侨在动身来到此地之前,已经透过中介,找到了工作。只不过,工作的类型主要是担任教授外语的外籍教师。在笔者的访谈对象中,外教,几乎是他们最早抵达昆明时都会选择的职业,目前有很多人也仍在从事这一工作。他们将当外教当做是在本地站稳脚跟的策略。

与中国其他城市一样,在云南无论是公立学校,还是私立学校,外教的占比都是体现学校师资力量中的一个重要指标。对英语学习的热情,覆盖了从低龄儿童到成年人各个年龄段群体。昆明以及云南其他城市对于教授英语等外语的外教有着巨大需求。庞大的外教劳力市场,促使各种全国连锁、区域连锁,以及本地语言培训机构孕育而生。但与北上广等大都市相比,昆明外语培训市场的管理依然十分不规范,对于外教的资格认证缺乏相应的标准。

地方社会不充分的国际化,外语教学市场的欠规范,使很多不具备语言培训资质的欧美人也能进入到本地教学机构中,获得与本地居民收入相比更高的收入,从而轻松安顿下来。可以说,当欧美外籍人士想要在中国东部城市就业和生存,面临的门槛越来越高,优势空间不断萎缩之时,在西南地区,他们仍然享有相对更多一些的优势,这就是优势的空间性。中国东西部发展的相对不平衡带来的“优势差距”,使一部分外国人在决定从本国迁出时就选定了昆明;也使一部分在中国东部大都市面临生存压力的外国人,有了在中国城市之间进行二次迁徙的机会,即从东部迁徙至西南。

美国女孩朵拉就是在北京工作多年后,通过中介觅得昆明一家国际中学的教职后,离京抵昆的。在她看来,和北京相比,昆明低廉的房租,让她获得了太多的幸福感。在这里她每月只用花费不到2 000元便能租到市中心二室一厅的公寓单独居住,这对于不希望私生活被打搅的她来说,是一件完美的事。

外教劳力市场的强大需求,引发了外教就业优势的弥散。由于大多数本地人易将白种人等同为英语为母语者。教育机构就利用消费者对语言与形象的错位印象,聘请了很多来自欧美非英语国家的白人,或肤色较浅的外国人从事英语教学。尤其是在对低龄儿童的英语教学中,这一现象更为普遍。在调查过程中,笔者不仅结识了教英语的西班牙人和荷兰人,还访谈到了在这里曾经或正在从事英语外教工作的俄罗斯人、巴西人以及哥伦比亚人。他们要么是白人,要么是拥有欧洲血统的拉丁美洲人,例如西班牙后裔。种族身份带给了他们从事外教的机会。

俄罗斯人维克多14岁便同母亲来到中国。期间,他向在中国的欧美人学会了英语,之后便做过一段时间英语外教。巴西人爱德华幼年随父母从巴西迁徙至美国北加州的一个小镇生活,成年之后他曾旅居巴西和墨西哥,来到昆明后,也是从事英语外教的工作。哥伦比亚人詹妮弗曾在美国短暂留学,之后返回哥伦比亚一所专科学校工作。2019年她通过网上中介,找到了一份在昆明某中学做英语外教的工作,便于当年9月带着只会讲西班牙语的丈夫和女儿一起来到昆明。她说:

如果没有在美国学习的经历,我肯定没有办法来昆明找到工作。这里的收入很高,我每月有1万多的薪水,可以养全家。昆明的公共交通和生活设施都十分方便,我们适应得很快。我工作的环境里,大家都只把我当做是教英语的老师,没有太多人关心我来自哪里。在他们看来,从哪里来都差不多。

地方对外教人力资源的市场诉求,一定程度上打破了南—北界限,使一些非西方发达国家的公民,利用他们的外貌特征及其自身国际化教育或流动的背景,也进入到昆明的外教劳力市场中。

就业上的优势,为欧美外侨提供了相对于本地生活成本而言较高的收入。他们的生活水平普遍高于大部分本地居民。这也使很多来自原籍国中下阶层的欧美人,通过由北向南的迁徙,在本地获得了阶层的提升。英国人斯宾塞就向笔者坦承:

我不认为大部分在昆明的欧美人是精英。确实我们中的很多人都有大学文凭,但在这里你碰到真正精英的机会要远远少于在北京或者伦敦。以我自己来说,我来自英国一个普通的中下层阶级家庭。我在伦敦一家媒体工作时,常与精英打交道,但我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当我来到昆明后,我开始感觉到自己有些像是精英了——一个白人,英语为母语,找到一份薪水丰厚的外教工作。与我的中国同事相比,我的收入比他们高太多太多了。如果我当专职教师的话,我的收入可以是“普通”昆明人的两倍。即便是那样,我每周工作的时间仍要比他们短得多。

欧美外侨在昆明的优势不仅体现在就业与收入上,还一定程度上延伸到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一些欧美人不吝于使用优势,以方便自己在本地的生活。来自北欧的西蒙告诉笔者,他很喜欢骑摩托,但是昆明市规定摩托车不能进入二环及相关特定区域范围内。为了出行方便,他有时不得不越界,将摩托车骑上二环高架桥。有几次被交警拦下来,他就脱下头盔,看着交警,装作初来乍到,听不懂,也不了解本地法规的样子。交警看到之后,每一次都只是警告一下,就将他放走。

西蒙不是唯一一个谈到利用欧美外来者身份轻微逾越本地法规的受访者。但比较2007年的调查,欧美人在昆明享有的优势空间正在不断地被压缩。在抵达之初即拥有就业与生活优势的欧美人,不用多长时间就会发现他们享受的优势并非毫无边界。优势顶部,有一个看不见的天花板,它的高度正不断下降,压缩着欧美外侨享有的优势空间。中国经济与社会的持续发展,是这个下沉的天花板形成的根本原因。

尽管与当地普通居民相比,欧美外侨依然是相对富裕的群体,但城市中的新中产阶层也正在崛起,他们不再是城市里唯一的富裕者。富裕起来的城市居民,积极参与到全球化实践中,他们中不乏出国接受教育,或者拥有国外旅居经历的人,整个中国社会已从“苦行者社会”进入到“消费者社会”。(9)王 宁:《从苦行者社会到消费者社会——中国城市消费制度、劳动激励与主体结构转型》,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9年。居民休闲消费市场的建构,与地方的城市化进程形成了合力,致使欧美外侨建立的“侨民气泡”面临着消融的可能。

2007年,笔者曾询问一位来自美国的受访者,在昆明生活是否遭遇过“文化冲击”。他指出,在昆明,他们拥有一个彼此联系紧密的移民社区,这个社区能够供给他喜欢的食品与喜欢的社交活动。因此,虽然身处大洋彼岸,他并没有离开熟悉的环境。

这一次,几位在20世纪90年代末就到达昆明的受访者向笔者仔细描绘了那个“侨民气泡”是如何建构起来的。20多年前,欧美人主要是以留学生或大学外教的身份来昆旅居,而昆明的高校主要集中在市中心的一二一大街附近。临近的翠湖附近便成为欧美人聚集的地方。他们在附近租住公寓,并在周边活动。彼时,昆明没有售卖外国食品的超市,没有比萨店,没有他们喜欢的酒吧。为满足自己的生活风格,他们只能自己开餐馆、酒吧,以满足小群体的需要。这也使一批欧美旅居者成为了昆明最早的外侨企业家。他们在环翠湖地带逐渐建立起一小块具有西式餐饮和休闲文化特色的“飞地”。当时,并没有太多当地居民进入这些西式的餐厅和酒吧中消费,这些店最主要的客户就是欧美外侨自身。然而,随着昆明城市发展新规划的实施,在新世纪的第一个十年里,昆明高校的主校区陆续迁至了呈贡新区,城市的空间也在不断扩大。外侨们工作的单位分散开来,他们的居住地也因此分散。那些曾经主要以欧美消费者为主的餐饮及周边产业,迎来了新的消费主力军——本地的居民。

当欧美企业家经营的餐饮、酒吧不再是欧美人独占的消费场域时,那个悬浮的“气泡”已经被撕开了口子。与此同时,整个中国社会,从政府部门到普通民众,也在不断反思、修正改革开放以来给予欧美外侨企业家、各类来华人士的“超国民待遇”。来自公安部门对常住外籍人口签证类型的严格管理,使他们很难像从前一样,以旅居者的身份在本地久居。“去除对外国人的优待”,成为了一种新的社会共识。

一方面,地方社会自身的发展转型,促使外国人想要蜷缩于“侨民气泡”中孤独生存,变得越来越难;另一方面,尽管欧美外侨在昆明从事外教的机会很多,但工作类型过于单一,从事其他工作的机会却很少。访谈中,那些已不再从事外教职业的受访者会主动地将自己与从事外教的群体区分开来。外教工作是欧美人享有的普遍职业优势,却也成了欧美群体内部的一条隐性分界线。一些不从事或改行不再从事外教的欧美外侨,对仍在从事外教的欧美人会总会有一定的成见。在他们看来,很多从事外教的人,依然生活在与本地社会脱钩的真空世界里。他们不思进取,终日酗酒玩乐,有损于欧美人在中国的形象。

美国人格里森,在疫情之前主要从事中美两国的医疗旅游中介业务。在他看来,在昆明从事外教的欧美人过着一种“半退休方式”(semi-retirement style)的生活,他们一周就上十来节课,收入足够维持其在昆明的生活开销,但不温不火,赚不了大钱。这种状态适合一部分欧美外侨,但不是全部。但想在这里找到一份既能真正展现自我才能,又能在收入上得到肯定的工作,太难了。他举例说:

我有一位朋友获得了密歇根一所大学的语言学博士学位。几年前他曾想在云南定居。这里一所高校向他提供了教职。但薪水太低,和那些连学士学位都没有的(欧美)人在私立幼儿园教书的工资差不多。这让他很有挫败感,所以他最终选择离开了昆明。

中国区域发展的不平衡,使欧美人在西南地区依旧享有弹性的优势,然而优势的天花板也清晰可见。面对有限的优势,欧美群体内部出现了分化,他们不再都是隔离于本地社会的优势移民。当一部分欧美人仍固守在看不见的“侨民气泡”里时;另有一些人因为优势的流失,或职业上升遭遇瓶颈选择离开本地;还有一些人则主动选择抛弃优势式的生活方式,与本地社会交融,以此获得新的发展资本。

四、跨国“摆渡人”策略及其价值所在

来昆明的欧美外侨,多为自发性迁徙者,他们没有大型跨国公司可以庇护其在异国的生活,只能靠自己。成为跨国“摆渡人”,正是欧美外侨为应对优势危机而主动采取的一种身份转变策略。“摆渡人”身份的实现,需要较长的在地时间累积,一个初来乍到的欧美人是无法成为“摆渡人”的。只有当其主动脱离旅居者、探险家、观光客,以及自我隔离的优势移民身份,转而积极融入本地时,才有可能成为“摆渡人”。因此,可以说跨国“摆渡人”首先是欧美外侨一种自发性的心理转变机制,随后透过其在跨国在地空间中的实践得以塑造。

跨国“摆渡人”与本地社会深度接触,具备较高的中文沟通能力,甚至精通地方方言,拥有丰富的,或专业的地方社会和文化知识。他们或通过自身拥有的国际文化资本,面向本地居民开办企业,以期在本地市场获利;或与地方政府,又或民间特定群体建立了较深的人际或业务网络;或深度挖掘本地文化资源,向西方世界推广。与那些仅凭借发达国家公民身份、母语或白人优势,未摆脱优势思维的欧美外侨不同,丰富的本地知识是成为“摆渡人”的重要资本。

从事餐饮及文化产业的欧美外侨企业家,是最有可能成为跨国“摆渡人”的群体。企业的盈利导向赋予了他们对本地市场,甚至是对社会结构变化的洞察力。这使他们更愿意走出具有封闭特征的外侨网络,转而主动融入更具潜力、更广阔的本地跨国空间中来。当笔者向在昆明经营一家西餐厅的迈特提及一些欧美人曾将他的西餐厅视为“国际人士的服务站”时,他并没有完全接受这个评价。他花很长时间向笔者阐述了自2004年以来,他和合伙人是如何将一家由西方人开的、且面向西方人的餐厅,逐渐转变为一家植根于本地、且面向本地顾客的餐厅之过程。

10多年前,我们刚在昆明开店时,确实如此。那时来店里的主要是外国人。大家聚在这里,有很多话题,也常举办一些活动。这是我们彼此分享信息的一个地方。但是,这么多年过去,我们这里早就不是一个只属于外国人的餐厅。我们雇佣的都是从云南边远农村出来务工的女孩。我们和她们组成了一个大家庭。

开店之初,我们引进了整个昆明第一台特浓咖啡机,我们是第一家提供手工冰淇淋的餐厅。那时,我们很骄傲。可是,今天你知道我更骄傲的是——很多本地的小孩,他们吃着我们的冰淇淋、比萨长大。当他们去外地甚至国外求学归来,总会再来我们这儿用餐。对他们来说,我们也是他们在昆明成长的记忆。我们还是昆明的网红餐厅,全中国各地的游客来到昆明,都会到我们店里来打卡。我觉得,这些比做一家只面向外国人的餐馆,要有意义得多。

英国人海曼在昆明经营着一家规模很大的酒吧,很受当地年轻人欢迎。他的话侧面阐释了成为跨国“摆渡人”的经济动因:

昆明常住的外国人不太多。现在如果你还是想着专门为他们开一家酒吧,那么你只能拥有一家很小的店面,你不可能把生意做大。而且他们很多人来到酒吧,常常只点一瓶啤酒就坐一晚上。想从他们身上赚多一点的钱,根本不可能。中国人有钱了,他们也愿意来酒吧消费。我们的酒吧是为所有人开的,我们欢迎外国朋友,更欢迎本地朋友。

尽管企业家是最有可能转变为跨国“摆渡人”的群体,但也并非所有人都成为了“摆渡人”。当海曼的店面从一家变为多家,在本地越来越具有知名度时,仍有一些欧美生意人还停留在欧美外侨的小世界中。在距海曼的酒吧不远处,还有另一家店面很小的酒吧。笔者通过一位外教联系上了老板里奇。与我访谈到的大部分欧美外侨企业家相比,他显得格外谨慎,一再叮嘱要确保他的隐私。同样是在2020年的8月,与海曼酒吧的门庭若市相比,这里显得格外冷清。里奇证实他酒吧的客人主要是欧美人,基本上都是熟客,生意不忙。他通常是白天做英语外教,晚上经营酒吧。与迈特和海曼不一样,尽管来到中国已有10年之久了,但里奇仍然不会讲中文,和本地人的交往也很少。

学界与“摆渡人”直接相关的概念,是“中间人少数族裔”(middleman minorities),用于研究离散族群扮演的经济中间人角色,指的是离散族裔中的一部分人由于生活所迫,不得不在跨国族裔网络中从事诸如贸易、劳力中介、收租人、借贷人等特定产业的工作,通过在生产者与消费者、雇主与雇员、产权人与租赁者、精英与大众之间搭建桥梁,获取中间利益而生存。(10)Hubert M.Blalock,Toward a Theory of Minority Group Relations,New York:John Wiley,1967,p.79~84.埃德娜·博纳契奇(Edna Bonacich)总结了“中间人少数族裔”的特点:一是他们从事的主要是投资不大的产业,具有较强的流动性;二是他们具有较强的族裔内部团结性,对目的国社会非常排斥——拒绝与本地通婚,在居住地、子女教育,文化坚守上,以及政治参与上都呈现出隔离的状态。(11)Edna Bonacich,“A Theory of Middleman Minorities”,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38,no.5,1973,pp.583~594.故而,中间人少数族裔的连接活动,虽说是跨越了国界,却是局限于族裔内部的。由于他们并不确定自己未来的去向,所以对于他们身处的目的国社会,总是采取疏离的态度。

虽然都在跨国语境中承担了中介功能,但“摆渡人”与“中间人少数族裔”与本地社会交往的策略却是完全相反的。“中间人少数族裔”连接的是族群内部的关系,而跨国“摆渡人”却走出了相对封闭的移民社区。迈特和海曼是具有显著跨国“摆渡人”特征的企业家,而里奇更符合“中间人少数族裔”的定义。回望他们的个人经历,在成为企业家之前,他们都以旅居者的身份来到昆明,在地实践的过程中,面对普遍的优势与优势压缩的现实,他们做出了不同的策略。有的人依旧停滞在欧美外侨社区内部,有的则将一只脚跨了出来。不可否认跨国“摆渡人”身份的形成具有自发性和功利性特征,但这一群体的出现,无论是对移民社区本身,还是对本地社会都有着重要的意义。

早在2007年,笔者就访谈过安德森。那时的他已经会说流利的中文,并与本地企业有着良好的合作。但当时访谈到的另一些欧美人却认为他“太中国”,已经不是“西方人”,难以接受他的很多观点。过去的10多年,我们失去了联系。2020年,安德森已是本地一家艺术馆的经营者之一。在地方政府部门的推荐下,笔者再次访谈到他。与从前不同,他与本地社会的深度交往中获得了群体内部更多的认可。他甚至认为,这种深度融入,正是在昆明的西方人与中国别处的西方人的最大区别。

我们在昆明的很多(西方)外国人,与在其他大城市的外国人是不一样的。我们很接地气。我在很多城市遇到过的欧美人,他们都是大公司的派驻人员。来到中国后,找一个秘书,帮他们打理一切日常事务。他们不需要和当地人打交道。他们只是工作和消遣,对于中国一无所知。我们不一样,来到这里,一切都要靠自己。你知道吗?我应该是昆明第一个给电动摩托车上牌儿的外国人。我去上牌儿的时候,没有身份证,车管所没有办法输入我的信息。我和他们沟通了很久,后来通过昆明交警大队在后台给我录入,才办理了牌照。正是通过生活里每一件这样的小事,才让我们和这个城市有了深入的接触。也正是因为每个外国人来到这里,都会遇到相似的困难,所以我们内部特别团结紧密,大家互相帮助。我们有很多微信群,还有Go Kunming网站。这些网络社区,成为了大家信息交流的平台。我们中有很多中文很好的人,能够帮那些刚来的,或者不会中文的人和本地人进行沟通交流。如果要给我在昆明的工作和生活下一个定义,我想,“本土国际化”是一个很好的概括。

一些研究者在总结北—南移民给予移民目的国的贡献时,提到“跨国中产阶级化”(transnational gentrification)现象,认为欧美移民通过开办西式餐饮、酒店等全球化消费场所,可以一定程度上推动地方发展。(12)Thomas Sigler,David Wachsmuth,“Transnational gentrification:Globalisation and neighbourhood change in Panama’s Casco Antiguo”,Urban Studies,vol.53,no.4,2016,pp.705~722.在笔者的调查中,多位受访者也谈到20世纪90年代末至21世纪初,外国人在昆明开办餐饮及周边产业的现象。但笔者认为,在昆明,过分夸大这种推动力是不恰当的。与其说推动,不如说欧美外侨企业家把握了地方休闲消费业发育的契机,并参与到其中。正是这种“参与”而非引导的角色,才让他们有机会实践跨国“摆渡人”的角色。

跨国“摆渡人”对本地社会抱有巨大的融入热情,但这种融入并不代表对他们原有文化身份的抛却。他们介于东西方文化身份之间,却并不矛盾。对他们来说,原有的文化身份与当下的在地文化身份,不是一道需要取舍的选择题,而是一个身份整合的过程。“摆渡人”身份中的整合与连接特征,使他们成为了欧美移民社区中重要的召集人,在他们的带动下,锻造出一种面向本地开放而非排斥的移民社区精神。与本地社会的深度接触,并没有破坏欧美外侨群体内部的团结和秩序,反而成为强化群体内部在地生存能力的资本。而本地人与欧美外侨原本处于平行的世界,通过开放的移民社区精神连接,交汇在一起,生产出了既植根地方,又具有国际性的合作与文化产品。

以迈特为代表的欧美外侨企业家,每年都会在昆明举办各类文化慈善活动。2020年11月他们曾为举办了一场心脏病儿童慈善派对,发动在省内外的外侨企业家,以及其他机构为患有心脏病的儿童募捐。在过去的10多年里,他们还与国外医疗机构,以及云南各大高校的社工专业合作,帮助了许多云南山区需要医疗、教育援助的村民。

经营酒吧的海曼也不仅只是企业家,还是最早与云南少数民族同胞一起建立组合的音乐人。他成立了一家音乐文化公司,专门挖掘具有潜力的少数民族歌手、乐队,为他们创造演出、出专辑的机会,并致力于将云南音乐推向国际。他说:

云南是一个出音乐的地方。它有很丰富的民族音乐,传统文化和乐器。这些都没有怎么开发过。这也让我越来越有危机感,因为它们正在消失。我的爱好就是去云南少数民族的山村,去把它们带回来。云南有很多少数民族都在玩音乐,但这些乐队都“在地下”。我们要把它们变成“地上的”,把它们介绍给全世界。我们公司有一个少数民族乐队,在2019年就登上了欧洲世界音乐排行榜的第八名,并且在第20名的位置坐稳了3个来月。我一直在云南,知道哪些音乐最迷人,我从英国来,也知道外面的人喜欢听什么。现在很多世界音乐记者,乐评人都经常和我联系,因为他们知道我在云南,而这里有最美好的音乐。

出生于美国弗吉尼亚一个小镇上的大卫,2008年来到昆明之后,曾经做过外教和出国留学代理。后来,他追随自己兴趣,成为了一名音乐人。他与云南本地的5位布朗族、佤族、彝族、纳西族和哈尼族友人组建了一只雷鬼乐队。在海曼经营的文化公司支持下,发行新专辑,并在全国各地进行表演。对于自己的转变,他这样说:

在来中国之前,我就知道中国有不同的少数民族,但我对他们一无所知。直到我来到云南,我很想让全世界都知道云南是中国民族文化最丰富的一个地方。我们乐队里的成员都是少数民族。他们刚接触到雷鬼音乐时,特别兴奋。因为雷鬼和他们的音乐都是反拍的。他们听我的介绍,了解到雷鬼音乐产生于加勒比海的牙买加。都觉得一个国家在地球的那边,一个在地球的这边。却能产生让彼此共鸣的音乐,这是很了不起的事。大家就决定成立一支属于云南的雷鬼音乐,用全世界人民都听得懂的音乐形式,来表达云南民族的东西。

李维是一名法国人,他自1998年起在昆明安顿下来。他在这里创办了一所法语学校,后来也为法国一所高等专科学院做中国代理,与各个高校开展交换学生合作。来到云南后,他了解到20世纪初,云南与法国之间的历史渊源。出于对历史的兴趣,他开始有意识地收集相关的照片及文字资料,并通过与中法双方政府的合作,在云南,以及法国一些城市举办过一些历史照片展览。在1910年建成的滇越铁路中,有一座人字桥,至今仍然坐落在云南省红河州的屏边县。2018年至2019年,他加入了屏边县与法国塔努斯市建立国际友好城市的工作,最终见证了双方友好城市的缔结。对于他收集的历史照片和其他物件,李维坦承:“正是因为当下中国人开始对历史感兴趣了,这些资料的收集才有意义,一个接一个的展览才能办成,才有人关注。”只不过,当他再次向人们展示这些100多年前中法交往的历史印记时,只是以历史构建连接感,缔结世界与中国地方立足当下的,以及迈向未来的新交往。

五、讨 论

来华移民研究在关注南—南迁徙的同时,也应关注具有相对优势的北—南流动。本文关注传统上被视为优势移民的欧美外侨在昆明的日常实践与身份转变。欧美移民作为核心国公民即拥有的优势,使移民研究者把从发达国家流出的专业移民与旅居者、冒险家、背包客、甚至留学生都纳入到优势移民研究视域内,来加以审视。

它将殖民时代所形成的南北差距,国际关系,甚至是社会心理,放置到当下的情景中来审视。殖民主义时代已经结束,但“权力的殖民性”,以及“知识的殖民性”还在传递着殖民时期的影响。(13)Walter D.Mignolo,“Introduction Coloniality of power and de-colonial thinking”,Cultural Studies,vol.21,no.2~3,2007,pp.155~167.西方移民所拥有的优势,是殖民主义时代造就的全球种族等级——白人优先,与西方文化的优越感所交织遗留的产物。欧美迁徙者的行囊中附加了社会与文化资本,使其迁徙之旅具备高度的灵活性和自由度。北—南迁徙被看做是基于特定文化主题的一种优势消费。欧美移民是有充分选择和掌控权的能动者,被视为文化移民。(14)Harvey Perloff and Lowdon Wingo,“Natural resource endowment and regional growth”,in Friedmann,J.and Alonso,W.(eds),Regional Development and Planning:A Reader,Cambridge,Massachusetts:MIT Press,1964,p.215~239.除了莫斯的“舒适移民”之外,还有学者提出“生活方式移民”(lifestyle migrants)的概念,指出西方社会进入去工业化时代以来,欧美移民对曾被殖民或欠发达地区充满异域想象,通过迁徙抵达理想之地追求“更美好的生活”,追求自然人文精神世界的行动。(15)Michaela Benson and Karen O’Reilly,“Migration and the Search for a Better Way of Life:A Critical Exploration of Lifestyle Migration”,The Sociological Review,vol.57,no.4,2009,pp.608~625.Mari Korpela,“A Postcolonial Imagination? Westerners Searching for Authenticity in India”,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vol.36,no.8,2010,pp.1299~1315.

加拿大社会学学者马修·海耶斯(Matthew Hayes)将“地理套利”(geographic arbitrage)引入研究,指出:“地理套利”是在发达国家劳动力市场上不具备优势者,特别是那些接近退休或已经退休的人群常常采用的“一种新的跨国能动形式”。“套利”体现的是全球劳动力分工的不平等格局。(16)Matthew Hayes,“We Gained a Lot Over What We Would Have Had,The Geographic Arbitrage of North American Lifestyle Migrants to Cuenca,Ecuador”,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vol.40,no.12,2014,pp.1953~1971.在迁徙目的地,发达国家的公民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高收入工作,或者即使不工作,也能生存下来。移民之所以愿意迈开腿,是因为他们可以透过迁徙,改变他们在原籍国处于社会中下阶层的局面,实现社会经济地位的提升。这是应对发达国家退休保障减少、福利消减趋势的一种策略。(17)Ruxandra O.Ciobanu and Alistair Hunter,“Older migrants and (im)mobilities of Ageing:An introduction”,Population,Space and Place,vol.23,no.5,2017,pp.1~7.

透过对中国台湾地区欧美外教的调查,蓝佩嘉指出:他们拥有的优势其实是一把双刃剑,使他们生活在一种“文化隔离”之中。欧美移民拥有相对高的收入,和本地人没有社交往来,很多人沉迷于聚会和酒精之中,被当地人视为“漂泊的失败者”(drifting losers)。(18)Pei-Chia Lan,“White Privilege,Language Capital and Cultural Ghettoisation:Western High-Skilled Migrants in Taiwan”,Journal of Ethnic and Migration Studies,vol.37,no.10,2011,pp.1669~1693.保利娜·伦纳德(Pauline Leonard)以回归后的香港为观测点指出,对于新到港的外国人,殖民主义时代种下的“古老优势”已难以在其工作和生活中发挥作用。(19)Leonard,P,“Old Colonial or New Cosmopolitan?Changing White Identities in the Hong Kong Police”,Social Politics:International Studies in Gender,State&Society,vol.17,no.4,2010,pp.507~535.从20世纪90年代以来,美国学者詹姆斯·法勒(James Farrer)一直对上海的西方侨民开展研究。他认为,尽管一些早期便迁徙至上海的老侨民依然对他们的阶级和种族优势身份十分在意,新一批到达上海的西方人却已经难以体会这一优势身份了。在上海这个全球化的大都市中,他们只能作为政府和市场所需要的高技能人才,才能获得更好的生存机会。(20)James Farrer,International Migrants in China’s Global City The New Shanghailanders,NY:Routledge,2019,p.18.

笔者结合在21世纪的两个10年里对昆明欧美外侨的调研则发现,在空间维度上,与东部地区相比,中国西南属于经济后发地区,这为欧美人提供了一定的优势空间,也使得一些移民从东部迁徙至西南,由此确保优势得以延续。在时间维度上,尽管与东部的差距仍在,但西南地区经济社会也处于快速发展的节奏中。得益于2007年针对欧美人在昆明社会交往所进行的调查,研究得以洞悉欧美人优势空间的不断萎缩,以及他们的应对策略。

欧美外侨的优势是动态的,中国社会自身的发展是优势变化的结构性力量之一。西南地区英语教育市场的形成,给他们带来了担任外教的就业优势。在外教劳力市场不规范的情境之下,培训机构及外国移民利用本地居民对外来者语言与外貌的感觉错位,使从事外教者扩展至英语非母语的外国人群中。就业上的优势,体现在收入上,外教者通过“半退休状态”的工作强度,获取了高于本地普通居民的薪酬,并在日常生活中,利用欧美外侨的身份获取一定的优待。然而,中国社会的发展,正源源不断地生产出打破北—南结构性优势的力量,欧美人在西南城市中的经济优势、生活优待和心理优越感都不断被压缩。

吉登斯曾指出:当个体的日常生活被本土与全球的交互辩证所重构时,个体愈发会在多样性的选择中被迫对生活方式的选择进行讨价还价。(21)〔英〕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与自我认同 晚期现代中的自我与社会》,夏 璐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6年,第5页。作为具有反思态度的群体,西方外侨能够敏锐地觉察到跨国情景的变化。面对下沉的优势天花板,他们采取不同的策略予以应对。跨国“摆渡人”就是这些策略当中的一个。“摆渡人”既是优势移民心理机制的转换,也是身份的在地实践。近年来,一些研究者提出了“侨民企业家”(expat-preneurs)的概念,专指北—南迁徙者在新的国度通过经营一门生意而转变为企业家。“侨民企业家”区别于离散人群,以及发展中国家移民通过在异国奋斗,所成就的族裔企业家(ethic entrepreneurs),或移民企业家(immigrant entrepreneurs)角色,他们之所以成为企业家,并非受生计所迫,他们不是“必须型企业家”(necessity entrepreneurs)。(22)Vance,C.M.et al.,“The expat-preneur:conceptualizing a growing international career phenomenon”,Journal of Global Mobility,vol.4,no.2,2016,pp.202~224.在昆明,以企业家为代表的一部分欧美外侨率先抛却了“不融入”的优势,从封闭的“侨民气泡”中走出来,学习累积地方知识,将之与原有的西方文化知识整合在一起,主动转变为跨国“摆渡人”,建构新的“本土国际化”资本,以利于其在跨国情景中的再发展。

跨国“摆渡人”是在华欧美移民优势消退后,为谋求自我利益最大化所做出的身份转变尝试。当他们想利用殖民主义时期留下的历史遗产在当地开展新的实践时,也必须剔除殖民主义的叙事表达,在全球交往的话语中做出符合中国人价值观念的新解读。在这个重新试探、对话与交流的过程中,我们不能忽视他们中的一部分人在与本地深度互动后所产生的反思精神,及其对原有社区、本地社会,以及中国和世界交往所起到的桥梁作用。

跨国“摆渡人”概念不仅可用于欧美外侨,未来也可以用于研究其他来华优势移民的实践活动。诚然,他们不可能成为中国人,但当他们就在我们身边,愿意从“完全的陌生人”转变为跨文化的中间人,显示出了世界格局转变中,北—南移民自身对调和与整合的渴望与行动。当这些与我们生活在同一个社会情境中的“他者”,因为我们自身的发展转变而转变,“我们”和“他们”就进入一个更加平等交往、增进彼此理解的时代。“他们”不仅为我们理解中国与西方世界、与全球其他国家的关系提供了一个视角,也让世界理解当下的中国多了一个渠道、一种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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