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主体性呈现 *

2022-03-15 19:36陈娇华
关键词:社会性革命作家

陈娇华

(苏州科技大学 文学院,江苏 苏州 215009)

主体性是指个体的自由独立与自主能动等特性,包括实践主体性与精神主体性、个体主体性和社会主体性。1980年代中期重提文学主体性,一是为了把人放到历史运动的轴心,把人看作人;二是注意人的精神主体性,注意人的精神世界的能动性、自主性和创造性。[1]11文学主体性包括作家主体性、人物主体性和读者主体性等,更强调人的精神主体性一面,人作为历史运动轴心的实践主体性一面则相应地被忽略。马克思主义也重视人的主体性,且把人放到历史发展和社会实践中去认识与把握,既强调主体的个体性和精神性,也重视主体的社会性与实践性。“主体性”概念包括两个双重内容和含义:“第一个‘双重’是:它具有外在的即工艺—社会的结构面和内在的即文化—心理的结构面。第二个‘双重’是:它具有人类群体(又可区分为不同社会、时代、民族、阶级、阶层、集团等等)的性质和个体身心的性质。这四者相互交错渗透,不可分割。”[2]健全完整的主体性应是精神性与实践性、个体性与社会性相交融。主体性的核心观念是个体自我意识的独立自由和自主能动,但人的社会属性决定人总是处于各种社会关系中。因此,个体的自我不是孤立的,而是“将自我的存在和群体、社会的存在联系起来,同时也将自我的生存发展要求与群体的生存发展要求统一起来”[3]62。以完整的“主体性”概念来考察“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的主体性,不难发现其复杂呈现中的社会性偏向。

一、作家主体性:努力将自我情感体验与国家意识形态需要相吻合

作家主体性是指作家创作时“应当充分地发挥自己的主体力量,实现主体价值,而不是从某种外加的概念出发”[1]12,即作家有选择和处理题材的自由,而非完全听命于外界意旨。革命历史小说作家的主体性不仅体现在作家有一定的题材选择自由,也体现于创作大多发自内在情感冲动,即源于他们自身的经历体验,同时努力吻合国家意识形态需要,是一种徘徊于自我情感体验与国家意识形态需要之间的比较复杂的主体性。革命历史小说作家的主体性既没有完全表现为宣传国家意识形态的政治主体性,也没有成为偏向自我情感体验的个人主体性;而是徘徊于自我情感体验与国家意识形态需要之间,并努力使两者相吻合的复杂主体性。这既是当时的工农兵文艺思想规限的结果,也是文学作为个人独特审美创造的属性决定的。

第一次全国“文代会”后,随着当代文学方向的确立,文学题材事实上形成主/次、重大/非重大的等级划定,革命历史成为重大题材,吸引广大作家从事这方面的创作,特别是周扬在会上呼吁作家书写中国革命历史,预言“这将成为中国人民解放斗争历史的最有价值的艺术的记载”[4]386。但作家是否选择革命历史或者选择哪段革命历史来写,则是出于他们的自主意愿。从革命历史小说创作实际来看,作家大多是选择自己熟悉和亲历的历史来写,如罗广斌和杨益言选择他们遭囚禁的白公馆或渣滓洞经历,吴强选择他参加过的莱芜战役和孟良崮战役,曲波选择自己亲率一支小分队深入东北深山密林剿匪的经历,等等。这种题材的自由选择和亲历性,使得创作投注了作家自己的情感体验。同时,新中国成立后,为了缅怀昔日并肩作战的革命同志,总结经验教训及揭露反动派的残暴罪行,作家也愿意选择革命历史来创作。因此,革命历史小说创作大多源于作家自身经历体验,发乎内在情感冲动。《红岩》的“三位作者最初完全是出于对英勇牺牲的先烈和战友的悼念而自发地进入创作过程,其作品在很大程度上只能算作是关于那段历史的某种‘个人记忆’和‘私人写作’”[5]。重庆大屠杀发生后,从白公馆和渣滓洞生还的一些人士,“拿起笔来记下了刚刚发生过的梦魇一般的经历”,目的是要“暴露这无耻的暴行和传述烈士们的英勇壮烈的事迹”,《红岩》的创作和改写就基于这些资料。[6]梁斌也是由于受1920—1930年代保定二师学潮、高蠡暴动等事件“感动”,“决心在文学领域里把他们的性格、形象,把他们的英勇,把这一连串震惊人心的历史事件保留下来,传给后一代”,并认为这是他的责任。[7]102具有自叙传色彩的《青春之歌》更是属于情感冲动之作。杨沫说:“我的整个幼年和青年的一段时间,曾经生活在国民党统治下的黑暗社会中,受尽了压榨、迫害和失学失业的痛苦,那生活深深烙印在我的心中,使我时常有要控诉的愿望;而在那暗无天日的日子中,正当我走投无路的时候,幸而遇见了党。是党拯救了我,使我在绝望中看见了光明,看见了人类的美丽的远景;是党给了我一个真正的生命……这感激,这刻骨的感念,就成为这部小说的原始的基础。”[8]正是作家这种历史亲历者和烈士战友的身份,决定了其创作的情感性和体验性。

同时,作家又努力使这种创作冲动和情感体验吻合新中国初期国家意识形态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及革命历史经典化的需要,即努力使感性的自我情感体验与理性的国家意识形态需要相结合,从而极大地激发作家创作的主体热情和信心,其主体性呈现自然鲜明。1962年5月23日《人民日报》社论指出,文学艺术不仅要用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精神教育青年一代,还要向他们“进行革命传统的教育和民族传统的教育,让他们具体地了解我国人民革命的战斗历程和英雄事迹,了解我国各民族历代祖先艰苦创业、英勇奋斗的历史”[9]。革命历史小说通过叙述惊险曲折的故事、塑造英勇传奇的英雄形象以及凸显革命者顽强坚韧的革命意志和革命精神等,教育和鼓舞青年一代,帮助他们树立新的思想观念和道德品质,将他们培养成为建设社会主义的新人。“《红岩》不仅吸引了广大的读者,而且深深地激动了他们的革命心弦,激起了他们参与当前国际国内阶级斗争的政治热情,激起了他们在建设社会主义工作岗位上的更大干劲。”[10]这是作家创作情感冲动应和国家意识需要并发生效用的显例。另外,革命历史小说创作是对革命历史的经典化,作为亲历者的作家也乐于重述这段光荣历史,重温个人记忆,这无疑也激发了他们的创作主体性。革命历史小说承担着“将刚刚过去的‘革命历史’经典化的功能,讲述革命的起源神话、英雄传奇和终极承诺”[11]。而“胜利者在回顾或重现自己已经被证实了的历史,对它的重新叙事不仅进一步激起了历史书写者的自信心和光荣心,重要的是,它更隐含着过去/现实一脉相承的历史联系。民众通过历史进一步理解共产党领导的社会主义革命,并把历史/现实理解为一种必然的关系”[12]。可见,作家努力使自我情感体验吻合国家意识形态需要,同时,国家意识形态需要也调动和激发作家的自我情感经历体验。

当然,革命历史小说创作中的情感体验和个人记忆由于具有个人性和主观性特征,可能会妨碍革命历史真实和革命传统教育等宏大话语的表达。比如《红岩》《红旗谱》等所经历的修改[13]83,《青春之歌》等受到的当时读者批评,形成作家主体性呈现的复杂情状,即不自觉地流露出个人情感体验但又不得不自觉加以克制,且经过克制和“修剪”,最终趋向与国家意识形态需要相吻合,成为表达宏大话语的社会主体性。作家主体性呈现的这种复杂情状蕴含了丰富的社会历史和思想文化意涵。

二、人物主体性:能动性、创造性与政治性、阶级性相结合

人物主体性是指人物具有独立自主和能动创造等特性,不完全受控于作者的创作意图,不会沦为作者思想观念或时代意识的表达工具,而是具有真实思想情感、心理意识及性格发展逻辑的血肉丰满、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在这些人物形象身上,既体现实践主体性和精神主体性,又有个体主体性和社会主体性(即阶级主体性、国族主体性等)。实践主体性指作为主体的人处于人类历史发展和社会实践中心,是历史的主人。人是目的而非工具。精神主体性指“人在历史运动中的能动性、自主性和创造性”[1]11。如前所述,健全完整的主体性是实践主体性与精神主体性、个体主体性与社会主体性的统一。

革命历史小说将人物放到历史发展和社会运动中心,凸显他们的主动性和创造性,体现他们是历史的创造者和主人。革命历史小说创作承续1940年代延安文学精神,以工农兵及其出身的革命干部作为主人公,书写他们英勇善战的英雄故事、不畏牺牲的革命精神。这些人物自1920—1940年代以来逐渐涌现于革命文学中,成为主要书写和歌颂的对象,到“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中几乎成为唯一的书写与讴歌对象。《红岩》中的成岗、江姐、许云峰等,面对敌人的毒刑拷打和威逼利诱,坚持理想信仰,毫不动摇;《红旗谱》中的朱老忠、严志和等,目睹父辈反抗的惨败及子辈革命的受挫,尽管有过痛苦、惶惑,但始终坚持反抗斗争;《红日》中的解放军将士也是历经涟水战役惨败、孟良崮战役恶战,最终取得胜利。这些革命英雄都是改变和创造历史的主体形象,在他们身上,人的能动性和创造性得到充分发挥。作家真实地写出了他们思想、性格和精神的成长过程,如朱老忠由一个草莽气的反抗复仇者成长为沉着睿智的革命者;林道静由一个柔弱感伤的女学生蜕变为坚强勇敢的革命战士;刘胜、石东根也逐渐克服落后的思想以及偏狭、缺乏纪律性的性格缺陷,成长为坚强的革命战士等。作家既写出了他们相似的成长经历——由普通民众成长为成熟坚定的革命者,也写出了他们各自的独特性,如朱老忠的民间豪侠仗义、林道静的知识分子感伤犹豫及石东根的农民狭隘自私等。他们的音容笑貌和言谈举止既体现本阶级的特点,又有独特的个性风采。另外,革命历史小说对人物的心理、情感及精神动态也进行了较深入的发掘与表现,如《红旗谱》对江涛与严萍的恋爱心理以及对严志和因两个儿子被捕入狱而痛苦、惶惑心理的刻画;《红岩》对被假释回家的刘思扬遭到特务蒙骗时,既急于联系党组织及为自己辩白,又担心泄露党组织秘密的焦虑与警惕相纠结心理的刻画;《红豆》在写江玫面临爱情与革命抉择时,对齐虹那种“剪不断,理还乱”复杂爱情心理的刻画;《青春之歌》对林道静下意识地排斥江华及怀念卢嘉川的复杂情爱心理的刻画等(1)孙先科认为:“在爱情这个最私密、最个人性的问题上,林道静坚持着自己的标准和选择的意志自由,即在爱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一梦想的领域中,林道静是以一个表达欲望的感情主体和意志主体而‘在场’的。”参见孙先科《说话人及其话语》,上海文艺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页。。这些都体现了革命历史小说的人物主体性。

不过,这种体现人物个体主体性的心理刻画在革命历史小说中并不占主导,人物性格塑造也主要凸显阶级性和政治性,而非复杂人性。革命历史小说创作的目的是将革命历史经典化,作品主要凸显革命者为了阶级革命和国族解放胜利及新中国成立而英勇奋斗、浴血牺牲。这就不难理解《红日》中团长刘胜弥留之际想到的不是自己生命的行将消失或与父母亲人的天人相隔,而是把自己珍藏的不锈钢手表、钢笔和苏维埃银行的一元票券交给组织,关心孟良崮战况进展,教导邓海要“好好干!……听党的话!……革命到底”[14]。《红岩》中的成岗、许云峰和江姐,《青春之歌》中的林红、卢嘉川等人,面对敌人的严刑拷打,始终坚守革命信念,特别是江姐去刑场前对狱友慷慨陈词:“如果需要为共产主义的理想而牺牲,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也可以做到——脸不变色,心不跳。”[15]这些都典型地体现了人物主体性的社会性偏向,即偏向于阶级主体性与国族主体性等。

三、读者主体性:积极活跃的阅读反馈景象

“十七年”文学的“读者”是个复杂而又模糊的概念,它“不完全等同于一般意义上的普通读者,而是被严格限定范围又具有多重身份”,不仅是文学理论范畴中的概念,还是具有鲜明阶级属性的政治概念,包括工农兵及“城市小资产阶级劳动群众和知识分子”。[16]这个时期的“‘读者’并不具备独立存在的意义,它对文学事业的所产生的制约、影响,是代表政治力量的权威批评的一种延伸”[17]。这里的“读者”主要指从事编辑与评论的专业读者和普通的大众读者,身份复杂模糊。不过,当代文学承继延安文学发展方向,主要是写工农兵和为工农兵而写,因此,工农兵成为革命历史小说的重要读者,呈现比较明显的主体性。

从革命历史小说的畅销与影响广度来看,读者的阅读反馈相当积极踊跃。革命历史小说发行量巨大,从初版至今大多出版了几十万甚至数百万册。1980年代中期,“十七年”革命历史小说首版并累计发行超过一百万册的有《红岩》(712.65万册)、《红日》(180.0205万册)及《红旗谱》(217.73万册)。[18]这样巨大的发行量虽不乏国家意识形态的倡导,但读者的喜爱不容忽视。革命历史小说“发展了一套比较有效的审美法则,以期达到阅读者与革命英雄的情感方式自发的、直接的、非强制性的一致,并借此传达着革命意识形态的实用要求”[19]。作品自身审美特征与读者阅读需求相吻合也极大地推动了作品畅销。读者不仅从这些作品中获得中国革命历史、革命英雄及当时社会现实的丰富知识,提高认知能力;而且从革命者的坚强意志、坚定信仰及坚韧精神等方面获得思想情感启迪,提升精神境界,同时从那些传奇故事、鬼魅氛围、风俗民情及方言行话等当中获得审美愉悦,提高审美鉴赏力。阅读革命历史小说,深刻地影响了1949—1959年出生的一代人的世界观和人生观,对他们的思想模式和人格操守产生规范作用。[20]这是读者主体性在革命历史小说阅读接受方面的发挥与体现。

读者还积极反馈、评论作品,推动作品不断修改、完善。最常见的是专业读者——编辑参与作品的修改与定稿。1959年10月22日,中国青年出版社给罗广斌、杨益言去信,希望他们到北京去修改《红岩》。编辑张羽更是参与作品的具体修改,60年代他“留下了有十万字是自己所写的印象,80年代团中央核查组调查的结论是有两万多字”[21]。《红旗谱》的成书出版,张羽也提供许多审读意见,责编萧也牧更是花费许多心血,“用黄伊的话说是‘全心全意’,用王扶的话说是‘呕心沥血’”[22]。这些编辑不仅从思想艺术方面提出修改意见,还为之遣词造句,加工润色,他们是革命历史小说的“不署名的影子作者”。此外,读者还以“读者来信”或座谈会形式参与作品讨论,影响作品定稿。当时许多报刊开设《读者论坛》(或《读者来信》)栏目,主流媒体也不时召开座谈会,以供读者反馈、评论。比如1950年代中期《人民文学》和《文学月报》设有《读者·作者·编者》栏目,《文艺报》设有《读者中来》栏目,《人民日报》和《长江文艺》也设有《读者来信》栏目等,为读者发表评论提供广阔空间。又如《青春之歌》出版后,《中国青年》《文艺报》等主流媒体发文展开讨论,这部作品的价值意义被茅盾、何其芳等人肯定,但也遭到郭开等少数论者的批评。为此,杨沫对《青春之歌》进行较大修改,“除了个别地方的修改,还整整增写了11章,1960年的再版本比1958年的初版本增加了七八万字”[23]。《红日》出版后,《解放军文艺》编辑部召集孟良崮战役参加者座谈,与会者从政治性、思想性及真实性角度肯定作品,“《红日》在军队系统、主流文化圈和普通读者中获得的巨大声誉,对艺术评价形成倒逼之势。……《文艺报》也编辑出版了《赞〈红日〉,颂英雄——〈红日〉评论集》,其艺术地位日见隆显”[22]。这些都是读者发挥主体性、积极反馈以至于影响创作的显例。

当然,这些读者的阅读、批评与反馈等,主要是以文学的阶级性和政治性等标准来评价和期待革命历史小说的,如郭开对《青春之歌》的批评、《文艺报》编辑部举办座谈会对《红旗谱》的评论等就是显例[7]1-19。不过,从读者自发地对革命历史小说阅读与反馈的积极热烈状况来看,其主体性的发挥还是相当显然。

四、革命历史小说主体性的社会性偏向与原因追溯

综上所述,革命历史小说的主体性大多是以社会主体性(阶级主体性、国族主体性)呈现,较少以个体主体性、精神主体性出现。人的主体性首先表现为个体主体性,但个体“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因此个体自我意识就还应当导向意识到自己所处的社会关系、社会条件,从而在自己的意识中将自我的存在和群体、社会的存在联系起来,同时也将自我的生存发展要求与群体的生存发展要求统一起来”[3]62,即个体主体性的觉醒与强化必然“导向对自身的现实生活状况和生存环境即时代社会、国情民情的自觉关注,导向对包含自身在内的人的解放和自由发展的自觉追求”[3]65。特别是当个体身处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复杂剧烈的时代,为寻求自身解放与发展,必然要将自己生命价值和人生意义的实现与社会解放相结合,即将个人命运与民族、国家命运相结合。从这个意义上说,只有个体性与社会性、实践性和精神性交融一体,才是革命历史小说主体性呈现的胜境。文学是人学,完整的人性包括实践性和精神性、社会性和个体性等。文学创作既是个体生命和社会经验的传达,也是人类存在的形而上探究;既有对人内在自由追求的抒发,也有对外在世界完美向往的体现。只有内外结合,个体与群体兼顾,这种主体性呈现才是文学佳境,才真正切合个体与社会乃至人类发展的需要。因此,革命历史小说主体性的偏重社会性,既是它的特点,也是它的遗憾。

革命历史小说主体性的社会性偏向是新中国初期对文学风格选择的必然结果,也是由追求再现历史真实的历史现实主义创作观念决定的。新中国成立初期,刚从长期的战争噩梦中走出来的人们,由衷欢呼人民当家做主的新政权成立。他们内心洋溢着理想、激情和信念,以主人翁身份投入社会主义建设事业。作家也一样,特别是从战场上回来的革命作家,他们更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歌颂新政权,一种前所未有的历史主体意识涌现笔端,形成这个时期文学创作的主导风格——“颂歌”。而当时国家意识形态也呼唤和倡导这种“颂歌”式创作。周扬在第一次全国“文代会”上呼吁:“假如说在全国战争正在剧烈进行的时候,有资格记录这个伟大战争场面的作者,今天也许还在火线上战斗,他还顾不上写,那末,现在正是时候了,全中国人民迫切地希望看到描写这个战争的第一部、第二部以至许多部的伟大作品!”[4]385-386革命历史小说作家大多来自革命队伍,他们不仅拥有丰富的战争生活经验,“还带来了把他们滋养成作家的战争文化的背景”;他们在此背景下“不仅获得了有关战争的知识,而且获得了认识战争和表现战争的美学观念”[24]。正是这种“颂歌”风格和战争美学观念决定了革命历史小说的主体性呈现偏向社会主体性。

历史现实主义的创作观念也决定了革命历史小说主体性的社会性偏向。历史现实主义指以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作指导,运用革命现实主义创作方法再现历史真实,以揭示历史发展的本质规律和必然趋势。具体来说,其一,强调再现历史真实。作家大多是历史亲历者,强调所写历史故事的真实性。“作家、历史的亲历者、见证人等身份的统一,使得这些文学作品所讲述的内容具有了无可辩驳的说服力。”[13]32而历史事件本身的社会性(阶级性、国族性等)特征决定了创作主体性的社会性倾向。因为“在历史叙事中,只有‘内容’才具有‘真理价值’,其他一切都是‘装饰’”[25]。也就是说,题材内容的社会性决定作品主体性的社会性偏向。其二,注重塑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形象。典型形象就是在原型基础上概括、加工、创造的集共性与个性、普遍性与特殊性于一体的艺术形象。在某种程度上,典型化形象就是偏向于社会性的艺术形象。革命历史小说塑造了许多英雄典型形象,如江姐、杨子荣、朱老忠等,都是作家在昔日战友原型基础上运用典型化手法塑造的,目的是凸显他们身上的革命精神和英雄品质,以传承革命精神和革命传统。其三,具有理想主义的前瞻性预见。历史现实主义其实就是历史唯物主义与革命现实主义的结合,强调创作反映历史真实,揭示历史发展本质规律,并预见一个美好未来。正如周扬所言:“在阶级社会中,文艺家总是带着一定阶级的倾向来观察和描写现实的,而只有站在先进阶级和人民群众的立场,才能最深刻地认识和反映时代的真实。”[26]可见,历史现实主义的创作观念也决定革命历史小说的主体性呈现必然趋向社会性。

革命历史小说主体性的社会性偏向也与文艺思想和创作观念的惯性思维及新中国初期国内外形势有关联。1949年之前,国内长期的战争状态影响文艺思想政策的制定及作家的创作观念。新中国成立时,已有的创作观念和思维惯性短时期内难以消除,冷战的世界局势及国内的局部战争,也影响社会文化心理及人们的思维方式,爱国主义和理想主义成为社会主导思潮并影响作家创作,缅怀革命战友、医治战争创伤心理,特别是对战争历史的再现等也必然影响作家对人物主体的塑造。总之,革命历史小说主体性的存显不言自明,且呈现出复杂性中的社会性偏向特征,这是由当时的文学风格选择、创作观念及历史语境等因素决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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