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松平
(宁波大学 人文与传媒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2021年10月由浙江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浙江通志》是新中国首部浙江省志,意义重大。在这部总共113卷的《浙江通志》中,《越文化专志》是唯一以“文化”命名的专志,从地方志的角度看,这是“升格”记述,在地方志编修中,各地常常首先考虑采用“升格”的方法来记述各地的地方特色和时代特色,足见“越文化”在浙江地域文化中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地位。越族是浙江大地上土生土长的古老民族,以越国文化为主体的“越文化”是浙江先民在先秦越国时期创造的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和制度文化的总和,是浙江文化的根脉所在,也是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以绍兴文理学院潘承玉教授为首的科研团队承担了撰修《浙江通志·越文化专志》①的任务,体现了对越文化的执着守望和使命情怀。著名吴越文化史专家、浙江省社会科学院历史所原所长徐吉军称“它的出版在浙江志书中树立了一个新的标杆,对于越文化的研究也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1]。该书不仅代表越文化研究的前沿水平,更代表新时代方志撰修探索的一个新动向,值得方志界和文史界借鉴。
所有志书都是某一领域或某一主题的参考书,但新出的《浙江通志·越文化专志》有所不同。《浙江通志·越文化专志》是当今越文化研究的集大成者,不仅很好地诠释了歧义多出的“越文化”的概念,全面深入记述了先秦越国先民创造的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和制度文化,而且还记载了越文化与国内其他区域文化的交流、越族的流散及因流散对我国东南沿海地区、日本、朝鲜、东南亚、大洋洲的影响,不愧为“越文化百科全书”,代表了当今越文化研究的最高水平。
越文化是我国上古时代南方蛮族中的一支——越族生衍发展而形成的一种文化形态,与长江中游的荆楚文化、黄河流域的华夏文化交相辉映,共同形成了灿烂伟大的中国上古文明。关于“越文化”的概念,目前学术界尚未形成一致的定见,越文化之“越”是指越族文化,还是越国文化,抑或越地文化?当前研究中存在的这三种认识,指向了不同的研究路径和方法,也存在着不同的困惑和难处。即使把越文化看作是越地文化,越地本身也颇具歧义,无论是於越还是闽越、滇越、东越、瓯越等都视本地为越地,也都在进行着越文化的研究。《越文化专志》的主编潘承玉先生在其早年专著《中华文化格局中的越文化》一书中曾提出可以对越文化分层次把握,把越文化同时看作“於越民族文化”“越国文化”“浙江文化”“浙东文化”与“绍兴文化”,认为越文化是这五种文化的有机统一,其中居于主体地位的是浙江文化;於越民族文化是其发生学来源,是其萌芽阶段;越国文化是其方国阶段;浙东文化是其重心所在;而绍兴文化则是其关键内核。[2]而在《越文化专志》中,关于“越文化”的概念得到了进一步完整的诠释,指出“越文化”有七重含义,即“於越民族文化”“越国文化”“绍兴文化”“浙东文化”“浙江文化”“吴越文化(江浙文化)”“南方百越文化”,而在这七重越文化中,最主要的是於越民族文化、越国文化、古今浙江文化,这三重越文化实际上也包含所有七重越文化,有一个很大的交集,这就是浙江先民於越民族在先秦越国时期于今浙江境内创造的历史文化,这个交集是越族文化、越国文化、越境文化的三位一体,而以越国文化为中枢,也是《浙江通志·越文化专志》所讲“越文化”的“越”之所在。[3]1-2
《越文化专志》全面、系统、权威记述了越国时期浙江区域内於越民族所创造的各种历史文化,不仅记载了越国的农业(含水利)、手工业、商业、城市、交通等物质文化,还包括越国的语言与文学、音乐与美术、信仰与风俗以及句践、范蠡、文种、计然等人的思想等精神文化,还利用2008年由清华大学购得的出土战国简(简称“清华简”,是当年司马迁也没有看到过的典籍)中的越国史料,深度记述了越国的制度文化,包括社会结构、政治制度、军事制度、越王句践的改革,尤其是对越王句践入吴为奴三年后归国,励精图治,实施的“三朝议政”和“五政”改革,用墨尤甚,并由此揭示越、吴斗争中,越国最终战胜吴国的关键原因是越王句践的政治改革,为前人研究所未涉及。
《越文化专志》还揭示了越文化与国内其他区域文化的关系,尤其是与同处东夷文化的徐文化,以及吴文化、荆楚文化、中原文化的涵容、互动和交流。此外,还记载了从战国末期、秦始皇末期、汉武帝时期、三国孙吴时期四个阶段越族流散国内各地的情况,以及因越族流散越文化对我国闽越、台湾、南越、骆越地区和对日本、朝鲜、东南亚、大洋洲的影响,於越先民向海外的迁徙和越文化对外扩散,使越文化成为中华文化中最具有海洋性、最早“走出国门”的地域文化之一。对越族流散和越文化向海外扩散的记述,过去虽有不少,但从来没有像《越文化专志》这样扎实和全面。
总之,《越文化专志》作为首部全面、系统、准确记述越国兴衰史和越国时期各种历史文化的专题志书,在几乎穷尽古今纸本文献、研究成果和考古发现的基础上,将越国先民2200多年前的文化创造智慧和不朽生命力重新梳陈于世,叙述了越国物质文化、精神文化和制度文化的主要成就,突显了於越民族对中华民族乃至东亚、东南亚、大洋洲文化的重大贡献,无疑是当今越文化研究最全面、最权威的参考书和前沿成果,在越文化研究史上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
《浙江通志·越文化专志》由于使用了如“清华简”等许多最近考古发现的越国史料,以及当代学者最新的越文化研究成果,推翻了一些已为大家熟悉的关于越国历史文化的结论。
如西施用美人计助越灭吴的故事千古传颂,广为人们所熟知。但《越文化专志》综合考古发现和学者的研究,认为西施并无其人,理由是西汉以前记载越国史事的文献,从《左传》《国语》《史记》等传世古籍,到新出土的“清华简”中之《越公其事》,都只字未提西施;从战国晚期到春秋前期不少文献虽提到西施之美,但都与越国无关,乃是美女的“共名”;又按《越绝书》《吴越春秋》所载越王句践对文种所献“九术”逐策而施的时间节点来看,句践献西施给吴国最快也要到句践十二年(前482),而这一年越国乘吴王夫差与诸侯在黄池会盟,大举攻入吴都姑苏,俘杀太子友,两国早已正面对抗,爆发大规模战争,从逻辑上很难说得通夫差会接受西施“长期腐蚀”。[3]318-321相反,新出土的“清华简”中的《越公其事》记载了越国复兴、重振军威而一举灭亡吴国,靠的是越王句践的改革,尤其是行“五政”之法,这些新出土的考古发现弥补了以前传世文献的不足,揭示了越国崛起并最终战胜吴国的关键原因是越王句践的政治改革,而不是依靠旁门左道,如送西施、郑旦入吴施美人计之类。所以西施助越灭吴一事并不存在。[3]59
又如公元前333年(周显王三十六年、楚威王七年)越国为楚威王所败,其势力退居于钱塘江南岸,越以此散,这一记载最早出自《史记·越王句践世家》,“楚威王兴兵而伐之,大败越,杀王无疆,尽取故吴地至浙江(即钱塘江——笔者注),北破齐于徐州,而越以此散,诸族子争立,或为王,或为君,滨于江南海上,服朝于楚”[4],由此“楚威王灭越”说长期流行,几成定论。而《越文化专志》则根据清末史学家黄以周和当代史家杨宽的研究,认定越、楚战争是一个跨度6年之久的事件,而越王无疆被杀应是在楚怀王二十二年(公元前307年),而不是楚威王时期,《史记》的记载并不确切,从而推翻了以前的学术结论。[3]77-80
再比如古代越国到底建有几座都城?历来也有争议。绍兴都城、苏州都城没有争议,越国在建都绍兴之前有嶕岘大城(若耶古城),在灭吴踞有姑苏都城之后又北上建有琅琊都城,经近年学界探讨,也可以认定。但历代学界还有一些其他说法,认为越国在越王无余建都嶕岘大城之后、越王句践建都绍兴之前,还有过其他都城,如诸暨的埤中、句乘山、大部乡,湖州的安吉、德清武康,福建武夷山,甚至是皖南、湖南等地。《越文化专志》对以上这些关于越国都城的其他说法一一通过史料审慎辨析,予以了驳斥,指出越国迁都绍兴之前,一直以越王无余所建嶕岘大城为国都,具体位置就在绍兴城区会稽山以南,今平水镇政府的若耶溪(平水江)边;所谓“埤中”不在诸暨,更不是越王允常所都,而在今绍兴城西南的漓渚镇大步村,仅是越国绍兴都城外的休闲离宫;至于将越国国都说成在湖州安吉、德清,甚至福建武夷山、皖南、湖南等地亦多属附会,理据不足。[3]84-89
以上新的结论都是在新近考古发现和其他学者研究基础上经过审慎考辨得出的。对某些旧有结论的推翻,正本清源,极大地推进了越文化研究的深入,使《越文化专志》代表了当今越文化研究的最高水平,同时也体现了志书的时代性特征。从地方志的角度看,判断一部志书是否是优秀志书,是否体现时代性和地方性是五大评判标准之一;而要体现志书的时代性,首先就是在志书内容上,编纂者要站在时代发展的角度,以当代的最新认识,重新认识以往的历史和当前的现状,并尽量运用和吸收现代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最新成果。从这一点说,《越文化专志》完全体现了志书的时代性特征,符合优秀志书的标准。
中国古代修志流派有撰著派与纂辑派之分,撰著派又称历史派、文献派,纂辑派又称地理派、考据派,前者以章学诚、鲁一同为代表,后者以戴震、孙星衍、洪亮吉为代表。纂辑派长于考据,强调论必有据、据必可信,无一事无出处、无一字无来历,信载籍不信传闻,忽略对当代文献的搜集;相比较而言,撰著派则贵专门之学,长于史裁,强调以正史的写法修志,更重视当代文献。撰著派虽也掌握大量历史文献资料,但却不是为掌握史料而掌握史料,而是既有史实又有议论的,强调无一字不出于己。如乾隆河北《永清县志》为章学诚所纂,是典型的撰著体修志风格,在该志每个人物传的最后都有“志曰……”一段话,来自编者的评论,类似于《史记》的“太史公曰”,明显有别于纂辑体风格的志书,在人物传的撰写中,不仅传后无评论,而且在传中正文间多注明资料出处,恨不得无一语不出于人。到了民国时期,张其昀所修《遵义新志》,顾颉刚、傅振伦主持的《北碚志》,也都采取了撰著体风格,以写学术论文的方式纂修方志,而不像其他志书那样是由资料堆砌出来,以“论述并重”代替了传统志书的“述而不论”,他们所修志书在内容和形式上都迥异于传统志书,自成一种修志风格。抗战胜利后,台湾地区回归祖国,在其后的修志活动中,部分台湾高校学者沿用了张其昀等人的修志风格,用撰著体编修了不少乡镇志。
《浙江通志·越文化专志》从修志风格上而言,无疑继承了越地前辈方志学者章学诚的修志风格,采取了鲜明的撰著体风格,述而有作、述而精作,在掌握大量史料、记载史实的基础上适当增加了“论”的成分。如在记载创造越国文化的先民——於越民族的族源及其与邻近民族关系时,《越文化专志》不仅仅是把目前流行的几种看法“越为禹后”说、“楚越同祖”说、“吴越同族”说、“於越土著”说一一排列于志书以便给后世留下资料,而是对这四种流行的说法进行了考辨梳理。认为“越为禹后”说牵强附会,句践的临终遗言“吾自禹之后”,这句话“代表崛起中的南方越国对华夏各诸侯国共戴圣人的族群认同,而非经验史学上整个於越民族对中原夏族的血源追溯”,“於越与邻近的荆楚、句吴无同源或同种关系”,“作为一个民族,於越则只能是由宁绍平原、杭嘉湖平原、金衢丘陵地带的新石器时代文化孕育而成的东南土著”。[3]12-19再比如句践杀文种一事,古往今来绝大多数人都认为文种之死是句践的“过河拆桥”,“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荣乐”。但《越文化专志》在谈到文种之死时,在记载了前人对此事的各种看法后,却引述了主编的已有研究,指出文种之死错不在句践,是后人误解了,“近年潘承玉重检这些前贤议论,对比《吴越春秋·句践伐吴外传》的记载指出:在文种借故不朝之后,句践隐忍长达一年,最终才将其赐死,是多种因素作用的结果,绝非所谓‘长颈鸟喙’劣根性的表现。句践在庆功宴上的面无喜色,出于对越国面临新形势、新挑战的忧心忡忡,却被范蠡看成‘句践爱壤土’,因要裂土以封功臣而闷闷不乐;句践其时在治国方略上已对范蠡产生强烈的依赖,在越国事业方兴未艾时范蠡挥袖而去,无异于把句践放在一个被无情抛弃的位置;句践善于隐忍,在范蠡离开后,仍封其妻子百里之地,使良工铸范蠡金像;但一个左膀刚走,一个右臂又要‘罢工’,特别是由于文种的不理朝政,在鲁哀公与‘三桓’矛盾激化,各方都希望越国出来替鲁国主持公道,还以一个正常的‘国际’秩序时,越国错失一个履行中原霸主职责的良机,终使句践的忍耐突破极限;过去结盟抗吴的友邦楚国不可避免地将成为竞争对手,越、楚矛盾势必上升为区域内的首要矛盾,需要越国全力以赴、小心对待,且春秋以来楚人向以快意恩仇、动辄覆灭母邦闻名天下,这种情况下,一个过去将整个越国经营数十年,对越国内外资源、人情世态等都了如指掌,如今又心怀不满的楚国人文种,如果长期留在身边,无论如何,也都是危及越国前途的严重隐患”[3]276。这段话颇有“太史公曰”的味道,整体记述风格颇类似于乾隆河北《永清县志》,属于典型的撰著体修志风格。
学术专著一般有着比较严格的学术规范,要求资料必须注明出处,《浙江通志·越文化专志》由于采用了撰著体的修志风格,向述而有作、述而精作方向发展,学术气味浓厚,故资料来源也严格地按学术规范注明出处,成为《越文化专志》自身一道亮丽的风景。志书中开始有注释始于宋代,以后历代旧志大都十分重视注释问题,编纂者自注形成优良传统。由于旧志是竖排的,所以注释一般是在志书每条正文下面,以同一行竖排两行小字的形式出现,注明正文记载的来源出处,解释正文,对所引资料加以考证或校订。但旧志的这一优良传统未能为新志编修所继承。新中国两轮新志编修尤其是在首轮修志时对注释问题不够重视,志书一般不注明资料出处。在首轮编修的志书凡例中,大多有类似这样的内容,“本志资料主要来自档案、报刊、专著、史籍、志乘、谱牒,以及实地调查采访,经考证鉴别后载入。为节省篇幅,一般不注出处”[5],以致被学术界诟病,进而对志书记载存疑,不敢放心使用,影响了志书的使用价值。难能可贵的是,《越文化专志》对志书自注非常重视,遵循严格的学术规范,全志通篇采用了页下注,志后的《大事年表》则采用了并列三栏表格,除了“时间”“大事纪要”栏外,还单列了“资料来源”一栏。其实,志书资料注明出处也是提升志书学术性的一种有效途径,《越文化专志》重视志书自注,大大提升了该志乃至整部《浙江通志》的学术品位。
图照在志书中的使用由来已久。地方志之有图,可追溯到雏形方志时期的图经,照片入志则始见于民国时期。至民国,方志学者主张“类不关文”“文不拘体”[6],图照、表格在志书中遂开始随文插入。新编地方志的图照由于技术上的进步,与旧志相比,更加显示出直观形象的长处,达到了传统志书的图照难以企及的良好效果。《越文化专志》为了让人们对越国历史文化形成更清晰的认识和了解,志书中大量使用遗址遗迹和出土文物照片以证史,图文并茂。编纂团队成员走访了中国国家博物馆、故宫博物馆、上海博物馆、浙江省博物馆等大大小小越国文物的收藏单位,通过实地考察、翻拍、复制、拓片等手段,得到数千张珍贵文物照片,在该志中选用,其中不少系首次面世。如志书第143页中的图111-4-1-9“鸿山越墓双面微雕玉飞凤”,出自江苏无锡鸿山遗址博物馆,长3.2厘米、宽2.6厘米、厚0.5厘米,造型优美,雕刻有许多精美的花纹。这枚拇指大小的珍品,由越国贵族墓出土,是我国最早出现的“微雕工艺”之一,不由让人越发赞叹越国玉器阴刻工艺的精美。
目前方志界仍是纂辑派占主流。因此,或许有人会对《越文化专志》的“述而有作”有微词,但如前所述,“方志史书”说一直是自古以来就有的观点之一,清乾嘉时期的学者、被誉为我国方志学创立者的章学诚力倡之,并自创撰著体修志风格。在文献条件迥异前人,几乎任何具体知识资料均可凭借智能网络唾手可得的当今时代,撰著体修志方式或许更能体现对知识资料的驾驭和创新,更能体现纂修者的学术水平,因而也更能代表未来的修志方向。如果一定要说不足的话,笔者倒认为该志还缺少一个“越文化文献目录”,类似于志书“艺文”篇中的图书目录,可作为附录处理,用于记载与越文化相关的原典文献和著作、刊物、论文等,为后人进一步开展越文化研究提供线索。无论如何,潘承玉先生在接受修志任务时说:“著书立说,是希望更多读者能够更全面、系统地了解越文化,这是历史留给后人的一笔丰厚的遗产。”[7]如今,《越文化专志》做到了,这是有史以来对越文化研究最全面、最系统、最权威的学术总结,反映了当今越文化研究的最新成果,是越文化研究中具有里程碑式意义的作品,同时也代表了新时代方志撰修探索的一个新动向,必将在中国方志百花园中绽放出永久的光彩。
注释:
①按,《浙江通志》113卷各册单独书号出版,名义著作权统一署“《浙江通志》编纂委员会”,真实著作权在各册《编后记》中交代,潘承玉为《越文化专志》主编、主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