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慧君,王 惠
(西安交通大学 公共政策与管理学院,陕西 西安 710049)
第七次全国人口普查数据显示我国60岁及以上人口占比达18.7%,老龄人口数量持续增长且人口预期寿命显著延长。如何促进和保障老年群体的晚年生活质量和心理福祉已经成为社会和学者关注的热点问题。与此同时,七普数据显示总和生育率为1.3,相较五普(1.22)和六普(1.18)略有提升,但仍低于1.5的警戒标准。[1]为积极应对超低生育率风险,我国循序渐进地调整生育政策:从2013年“单独二孩”政策到2016年“全面二孩”政策再转变到2021年“全面三孩”政策。在老龄化和人口预期寿命延长的背景下,生育政策进一步放开不仅会改变中国家庭结构和规模,还将影响家庭资源的代际分配。三代人共存于世的时间延长,[2]新型“4-2-3”家庭需要同时赡养多位老人、抚养更多幼龄子女,在养老资源和育幼资源的供给与分配上面临压力与挑战。[3-4]此时,我国“多孙多福”的传统观念是否具有现实性成为值得关注的一个研究问题。
目前,仅有少量国外研究发现在不同国家的社会文化规范下,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影响存在差异。[5-6]对于已经完成祖父母角色转变的老年人,后续再生更多的孙子女并不会提升祖父母的心理福祉。[7]随着三孩政策落地和实施,未来将有一批家庭新增一个或两个幼龄成员。对于已有孙子女的祖父母而言,新增的幼龄孙辈会对其心理福利产生怎样的影响?目前国内尚没有研究能够解答这一问题。仅有一项研究利用区域性数据发现孙子女数量与农村老人的主观幸福感呈正相关,[8]但仅关注了农村老年人,样本量较小,未考虑孙子女的年龄,其中存在怎样的作用机制也尚不清晰。
家庭资源的代际分配对老年心理福利有重要影响,而生育政策的调整势必将改变家庭内部的资源分配模式。资源稀释理论和代际竞争理论认为家庭资源是有限的,成员数量的增加会稀释家庭资源,导致家庭内部的“资源竞争”。[9]近年来我国家庭资源的代际分配呈现子女优先趋势,个体可能会优先将资源供给自己的成年子女而非父母,[10]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所获得的代际支持呈显著负相关。[11]与此同时,目前社会育儿成本大幅提升而托育服务等社会配套支持政策尚不健全,现实中相当大比例的祖父母会帮助照料孙辈,发挥着不可或缺的重要作用。[12]因此,面对有限的家庭资源,幼龄孙辈数量的增长可能会稀释、挤占祖父母获得的代际支持资源,加重其照料孙辈的负担,进一步影响祖父母的心理福利。但这一作用机制仍有待全国性数据的实证检验。
为解答上述问题,本研究利用2018 年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ARLS)数据,检验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影响;基于资源稀释理论和代际竞争理论,从家庭资源代际分配转移的视角考察低龄孙子女数量变化情况下,子女代际支持和照料孙辈时间在其中发挥的作用;并从性别、城乡和年龄视角检验是否存在群体异质性。
心理福利代表了个体对生活的主观评价和感受,能够反映个体的心理健康状况,[13]被视为成功老龄化的重要判定指标。[14]相关研究大多从生活满意度(正向)和抑郁度(负向)两个维度来测量老年人的心理福利。[15-16]已有研究从个体、家庭和社会层面等对中老年心理福利的影响因素做出了积极探索。除年龄、性别、婚姻状况、身体健康和经济状况等社会人口特征之外,社会养老保障、医保和社会支持都能显著提升老年人的心理福利。[17-18]从家庭层面来看,代际支持发挥重要的作用,[19]子女提供的经济支持、情感慰藉和生活照料是父母晚年生活的重要保障,有利于提高父母的生活满意度、降低抑郁度。[16]子女照料支持会使失能老人产生自责内疚的负面情绪,降低其幸福感。[20]老年人给予子女经济、家务支持有利于促进其心理健康,但子女需求过多则会对其心理健康产生不利影响。[21]
祖父母身份是中老年人晚年生活的重要角色,祖孙之间的代际互动、资源交换对祖父母心理福利有明显影响。已有研究对照料孙辈与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关系展开了深入探讨,但并未达成一致结论。大多数研究认为照料孙子女的老年人心理健康状况更好;[22-24]与孙辈同住、接触互动能够降低祖父母抑郁度,提升幸福感。[25]但过高的照料强度会加重祖父母的心理负担,降低其生活满意度,[26]也有研究认为照料孙辈对祖父母身心健康产生了负面影响。[27]
国外研究表明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影响存在较大地区差异。[5]例如在澳大利亚,孙子女数量与祖母的生活满意度呈负相关;但在芬兰,与祖父和祖母的幸福感都不相关。[28]这一差异化的研究结论一方面可能归因于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心理福利影响机制的复杂性:孙子女既可能通过增强代际互动和亲密度提升祖父母的幸福感,[6]也可能通过激化家庭冲突削弱祖父母的福祉;[29]另一方面可能反映了孙子女出生后祖父母的照料行为、与孙辈的互动质量(接触频率、情感亲密度)以及各国社会文化价值规范等方面的差异。[30-31]欧洲的跨国比较研究虽支持有孙子女的祖父母比没有孙子女的老人主观幸福感更强,[32]但这种影响因各国的社会文化规范而异:在祖父母照料常见且社会期望较高的国家,有孙子女但不提供照料的祖父母幸福感更低。进一步细分孙子女出生次序的短期追踪研究发现:第一个孙子女出生后,祖父母的抑郁水平降低、幸福感提高,且这种短期影响主要体现在祖母身上,[33-34]而对于已经完成祖父母角色转变的人,第二个或更多的孙子女的出生对其心理福利没有影响。[7]
而国内研究较少关注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影响。目前仅有一项研究利用陕西和湖北农村的数据,发现对于农村老人而言,“有孙”比“无孙”更幸福,“多孙多福”具有一定的现实性,但更多表现为“多孙女多福”。[8]该研究只关注了农村老年人,并未考虑孙子女的年龄差异。低龄孙子女会成为祖父母的照料对象,而成年孙子女更可能是重要的代际支持资源。而且老年群体内部异质性较大,特别是考虑社会性别角色分工和社会经济发展水平差异时,这一影响可能在不同性别、城乡和年龄组的祖父母群体中存在较大差异。
代际支持是中老年人心理福利的重要保护性因素,主要通过家庭资源的代际转移实现。部分研究基于“亲代(祖父母)-子代-孙代”三代人视角,发现家庭资源的代际转移分配同时糅合了代际竞争和代际团结两种模式。其中,代际团结体现为无论在国内还是国外,同时为孙代和亲代提供支持的子代比例都更高,子代给予亲代和孙代的经济支持呈正相关,[35]孙代的存在会增加亲代对子代的帮助,[36]且亲代还在分担子代照料子女的责任中发挥着愈发重要的作用。但是,亲代和孙代之间也存在着代际竞争现象,成年孙代数量的增加使得子代给予亲代的代际支持减少。[37]
资源稀释理论(Resource dilution theory)能够为祖代和孙代之间的资源竞争现象提供解释。该理论主要用于解释家庭中孩子的数量与家庭成员间资源分配的关系,它假定家庭中的资源是有限的,家庭资源分配受到家庭结构和规模的影响。[9]面对资源总量的约束,家庭中孩子数量越多,分到每个孩子身上的资源则相应减少,但在经济实力强的家庭中这种稀释作用较弱。一些研究将这一理论拓展到家庭三代人视角,大量“上有老下有小”的中间子代面临着向上和向下的家庭资源分配压力,[3]发现孙子女数量的增加也会稀释家庭养老资源,加剧家庭成员间的资源竞争,减少亲代的养老资源,尤其是来自子代的精神支持。[11][35]受我国传统孝道文化长期影响,子代对亲代赡养资源的供给仍具有刚性约束,资源分配仍以养老优先的模式为主,在满足基本养老需求后,会将更多的资源用于抚育第三代。[10]
依据资源稀释理论和代际竞争理论,面对有限的家庭资源,家庭生育数增加会促进孙子女、祖父母之间的资源竞争。在育儿成本提升、代际关系重心下移的社会背景下,有限的家庭资源可能会向幼龄孙子女转移和倾斜,稀释和挤压着祖父母获得的养老资源。因此,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可能会使祖父母获得的代际支持减少。另一方面,更多的低龄孙子女意味着子代面临更重的抚育压力,而目前公共托育服务支持不完善、市场化托育服务供给不足且价格偏高。[38-39]依据代际团结理论,家庭将围绕家庭利益最大化而调整劳动力资源配置,祖父母会承担起照料孙辈的责任以解放子女在劳动力市场上的竞争力。针对全面二孩政策的研究显示约64%的祖父母表示仍愿意继续照料可能出生的第二个孙子女。[12]可以预见随着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祖父母可能会付出更多的时间照料孙辈。而代际支持减少和照料孙辈时间延长的双重压力则会削弱祖父母的心理福利。
需要指出的是现有研究在分析孙子女数量对家庭资源的代际分配、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影响时,主要关注成年孙子女,[11][37]或并未考虑孙子女的年龄。[8]在生命周期视角下,家庭资源的代际分配模式可能因孙子女所处生命阶段不同而存在差异。在孙辈幼年期,家庭代际关系重心定位在孙辈,代际支持以下行流动为主,而孙辈成年后则成了代际资源的重要供给者。[2]在全面三孩政策背景下,本文将聚焦低龄孙子女的数量。依据已有文献和理论基础,本文假设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可能会通过削弱祖父母所获得的子女代际支持,增加照料孙子女的时间,进而对祖父母的心理福利产生负面影响(见图1)。
图1 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影响机制
本文所使用的数据来自2018 年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ina Health and Retirement Longitudinal Study,CHARLS)。该数据由北京大学中国社会科学调查中心执行收集,采用多阶段抽样调查方法,共涉及全国28 个省(自治区、直辖市)、150 个县(区)、459 个村,约1.24 万户家庭,以我国45 岁及以上的中老年人为调查对象,涵盖了基本信息、家户信息、健康与功能、认知与抑郁、工作与退休、保险等多维度的信息,是我国比较权威的、有代表性的老龄微观调查数据。本文关注的研究对象为45 岁及以上、有孙子女的中老年人,剔除45 岁以下、没有孙子女的样本以及关键变量存在缺失的样本后,最终保留7 028 位中老年人样本纳入分析。其中,13.01%的中老年祖父母没有低龄(16 岁以下)孙子女,有1个、2个和3个及以上低龄孙子女的中老年祖父母分别占24.57%、23.26%和39.16%。
1.被解释变量:心理福利
心理福利包含生活满意度和抑郁度两项指标。生活满意度通过“总体来看,您对自己的生活是否感到满意?”题项进行测量,将选项“一点也不满意”“不太满意”“比较满意”“非常满意”和“极其满意”分别赋值为1-5,值越大代表生活满意程度越高。
抑郁度通过问卷中的抑郁量表简表(CES-D10)来测量。其中,对于“我因一些小事而烦恼”“我在做事时很难集中精力”“我感到情绪低落”等8个反映负面情绪的题项,将选项“很少或者根本没有(<1 天)”“不太多(1-2 天)”“有时或者说有一半的时间(3-4 天)”“大多数的时间(5-7 天)”分别赋值为1-4;而对于“我对未来充满希望”和“我很愉快”这2 个反映正面情绪的题项,对选项进行反向编码。10个题项的总得分(10-40)越高,代表抑郁水平越高。
2.解释变量:低龄孙子女数量
CHARLS问卷中询问了“每个子女有几个16岁以下的子女”,本研究将“低龄孙子女数量”定义为“16 岁以下孙子女数量”。同时,为了进一步细分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影响,根据具体数量生成一个4分类变量:将没有、1个、2个、3个及以上低龄孙子女分别赋值为0、1、2、3。
3.中介变量:照料孙辈时间和代际支持
照料孙辈时间是通过“过去一年,您或配偶是否花时间照看了您的孙子女以及外孙子女”“过去一年,您大约花几周,每周花几小时来照看这个子女的孩子”来测量。将“未提供照料”赋值为0,再用“过去一年的周数”乘以“每周花费的时间”,计算祖父母一整年为所有子女提供的照料孙辈时间的总和,然后除以365,计算平均每天照料小时。
代际支持包含子女情感支持和子女经济支持。其中,子女情感支持通过“过去一年,与子女见面的频率”来衡量,将选项“几乎从来没有”“每年一次”“半年一次”“三个月一次”“每个月一次”“半个月一次”“每周一次”“每周2-3 次”和“差不多每天”,分别赋值为1-9。将所有子女的分值加总,值越大代表情感支持越强。经济支持通过“过去一年,子女给予的钱和物的总额”来测量,将所有子女的经济支持总额加总,并取对数。
4.控制变量
控制变量包括:年龄、性别、受教育程度、婚姻状况、户口、工作状态、医疗保险、养老保险、居住安排、个人收入、躯体健康状况、健在子女数量和孙子女数量等与心理福利相关的变量。其中,60 岁及以上(老年人)赋值为1,45-59岁(中年人)赋值为0;男性赋值为1,女性赋值为0;未受过教育(文盲)赋值为0,小学及以下赋值为1,初中及以上文化程度赋值为2;有配偶赋值为1,无配偶赋值为0;农业户口赋值为1,非农业户口赋值为0;目前仍在工作赋值为1,不工作赋值为0;参加或领取了“政府机关、事业单位养老保险”“职工基本养老保险”等任意一种养老保险的赋值为1,无养老保险赋值为0;享有“城镇职工医疗保险”“城镇居民医疗保险”“新型农村合作医疗保险”等任意一种医疗保险的赋值为1,不享有任何医疗保险则赋值为0;与子女同住赋值为1,不同住赋值为0;有个人收入赋值为1,没有赋值为0;健在子女数量为连续性变量,孙子女数即老年人所有子女生育的孩子总数。
躯体健康状况包括是否患慢性病和工具性日常生活自理能力(IADL)。IADL 是通过询问“是否因为健康和记忆的原因,在做家务、做饭、打电话、购物、管钱、吃药等6项日常活动上存在困难”来测量。将选项“没有困难”“有困难但仍可完成”“有困难,需要帮助”和“无法完成”分别赋值为1-4,将6项活动得分加总,总分(6-24)越高代表IADL 受损越严重。对于高血压、糖尿病、心脏病等14种慢性病,若患其中任意一种则将“患慢性病”赋值为1,否则为0。
首先,本文在全样本中构建OLS 回归模型,分析低龄孙子女数量、子女代际支持、照料孙子女时间与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关系。其次,分别使用分城乡、分性别和分年龄段的样本验证低龄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城乡差异、性别差异和年龄差异。模型设定如下:
其中,Wellbeing代表祖父母的心理福利,Ygrandchild表示低龄孙子女数量,Emo、Fin和Care分别指代子女情感支持、子女经济支持和照料孙子女时间。Control为其他控制变量,β、μ分别为相应解释变量的系数和方程的随机残差项。
最后,借鉴温忠麟等(2004)采用的逐步回归法和偏差校正的百分位Bootstrap 法进行中介效应检验,基于图1 的路径机制构造如下三个回归模型:
表1 报告了全样本和分性别样本的描述性统计结果。在全样本中,被调查对象的抑郁度均值为20.28(10-40),生活满意度均值为3.25(1-5),说明被调查对象总体心理福利水平较高。平均每个调查对象有3 个健在子女、4 个孙子女,其中低龄孙子女约占2个,每天大约花费3 小时照料孙辈。在社会人口学特征方面,45-59 岁的中年人样本占33.35%,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样本占66.65%;城市样本占21.29%,农村样本占78.71%;男性占48.78%,女性占51.22%;78.07%的中老年人有配偶,初中及以上文化程度的样本约占33%。医保(97.34%)和养老保险(88.35%)的覆盖比较高,超半数与子女同住,61.17%仍在工作,27.66%的被调查对象没有个人收入。在躯体健康方面,61.75%的被调查对象罹患至少一种慢性病,IADL 均值为7.28(6-24),说明大部分被调查对象的工具性失能程度并不严重。除子女情感支持、子女照料支持、健在子女数、孙子女数量和享有养老保险,男性和女性样本在其他所有变量上都存在显著差异。相较于男性,女性的抑郁程度更高、生活满意度更低。女性付出更多的时间照料孙辈,与子女同住的比例更高。而男性的受教育程度、有配偶、享有医保、处于工作状态和有收入的比例更高,躯体健康状态更好。
表1 变量的描述性统计
表2和表3分别展示了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生活满意度、抑郁度影响的回归结果。如模型1所示,低龄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呈显著负相关,低龄孙子女数量每增加1个,祖父母生活满意度大约降低0.019 个单位。在模型2 中,对低龄孙子女数量进一步细分发现相较于没有低龄孙子女的祖父母,有1个低龄孙子女并不会显著降低祖父母生活满意度,但是有2个、3个及以上低龄孙子女的祖父母生活满意度显著更低。在模型3-4中进一步纳入了子女情感支持、子女经济支持和照料孙辈时间,结果表明: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长依然会显著降低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相较于没有低龄孙子女的祖父母,有2 个、3 个及以上低龄孙子女的祖父母依然有着更低的生活满意度,但相关系数变小。子女的情感支持和经济支持能显著提升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
表2 低龄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生活满意度的回归结果
表3 低龄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抑郁度的回归结果
抑郁度的回归结果中,如模型5和模型6所示,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长会显著提升祖父母的抑郁度,这种负面影响也在有2个、3个及以上低龄孙子女的祖父母中更为明显。在模型7-8中进一步纳入了子女情感支持、子女经济支持和照料孙辈时间3 个变量,此时低龄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抑郁度的显著性消失,相较于没有低龄孙子女的祖父母,有2 个、3 个及以上低龄孙子女的祖父母依然有着更高的抑郁水平,但是显著性水平和相关系数均变小。子女情感支持能够显著降低祖父母的抑郁度,而照料孙辈时间的增加则会显著提升祖父母的抑郁度。
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关系往往在不同的社会经济和文化情境下表现出较大差异。[5]因此,选取性别、城乡和年龄三个视角对这一影响进行异质性分析。
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会显著降低祖父的生活满意度,对农村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有更显著负面影响,并显著降低60 岁及以上老年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虽然与45-59 岁群体的相关系数更高但是并不显著)。此外,无论分性别、城乡还是年龄段,子女情感支持都能显著提升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子女经济支持虽然能提高农村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但对城市祖父母的影响较小且在统计上并不显著(见表4)。
表4 低龄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生活满意度的分性别、城乡和年龄段样本回归结果
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会显著提升祖父的抑郁水平,对城市祖父母的抑郁度有更显著的负面影响。此外,无论分性别还是年龄段,子女情感支持都能显著降低祖父母的抑郁度,但只与农村祖父母的抑郁度呈显著负相关;子女经济支持能降低祖父的抑郁度,照料孙辈时间显著提升了农村、45-59岁、祖母的抑郁度(见表5)。
表5 低龄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抑郁度的分性别、城乡和年龄段样本回归结果
首先,参考温忠麟等(2004)提出的逐步回归的中介检验法。仅纳入控制变量时,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生活满意度的影响显著(β=-0.019)。同时纳入三个中介变量时:低龄孙子女数量-子女情感支持(β=-0.421)、子女情感支持-生活满意度(β=0.008)路径显著;低龄孙子女数量-子女经济支持(β=0.046)、子女经济支持-生活满意度(β=0.014)路径显著;低龄孙子女数量-照料孙辈时间(β=0.691)路径显著,而照料孙辈时间-生活满意度(β=-0.001)不显著;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生活满意度的直接影响(β=-0.015)依然显著(见图2)。
图2 中介路径图
仅纳入控制变量时,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抑郁度的影响显著(β=0.107)。同时纳入三个中介变量时:低龄孙子女数量-子女情感支持(β=-0.421)、子女情感支持-抑郁度(β=-0.057)路径显著;低龄孙子女数量-照料孙辈时间(β=0.691)、照料孙辈时间-抑郁度(β=0.031)路径显著;低龄孙子女数量-子女经济支持(β=0.046)显著,而子女经济支持-抑郁度(β=-0.022)不显著;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抑郁度的直接影响不再显著。
为进一步检验中介路径的显著性,采用Bootstrap法抽取5 000次进行中介效应估计,若中介效应的95%的置信区间不包含0,则表明中介效应显著。如表6所示:在模型A中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生活满意度的直接效应显著,三个中介变量的总间接效应显著。其中,子女情感支持、子女经济支持发挥了显著的中介作用(分别为-0.003 3、0.000 6),但照料孙辈时间的中介效应不显著。在模型B中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抑郁度直接效应不显著,三个中介变量的总间接效应显著。其中,子女情感支持、照料孙辈时间发挥了显著的中介作用(分别为0.024 8、0.021 3),但子女经济支持的中介效应不显著。
表6 Bootstrap中介检验结果
上述结果表明子女情感支持和子女经济支持在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生活满意度的影响中发挥着部分中介作用。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多导致子代需要花费更多的时间照料和陪伴孙代,与亲代见面和交流的频率降低,这种在情感支持上的“挤出效应”会降低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但是与初始假设不一致的是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多,没有降低反而提高了祖父母获得的子女经济支持,进而提升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起“遮掩效应”。这可能是子代通过提高经济支持的方式来弥补对亲代情感陪伴的缺失,也可能是因为生育更多子女的家庭往往本身具有更强的经济实力。
而且,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多还会使得亲代付出更多的时间照料孙辈。而照料负担的加重和子女情感支持的减少都会增加祖父母的抑郁水平。子女情感支持和照料孙辈时间在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抑郁度的影响路径中发挥着完全中介的作用。
本文基于2018年中国健康与养老追踪调查(CHARLS)数据,采用OLS模型和Bootstrap 中介检验方法分析了低龄孙子女数量对祖父母心理福利的影响及其作用机制,并进一步考察了这一影响的性别、城乡和年龄差异,研究发现:
第一,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长对祖父母心理福利存在显著的负面影响,而且这种负面影响在有2个及以上低龄孙子女的祖父母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多孙是否多福”这一问题需要在生命周期视角下,针对孙子女所处生命阶段进行细化考量。更多的孙子女与祖父母更高的生活满意度相关,这与我国农村样本的研究发现相似。[8]但是,对于拥有同样数量孙子女的祖父母而言,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没有提升反而削弱了祖父母的心理福利。与没有低龄孙子女相比,有1个低龄孙子女对祖父母心理福利的负面影响并不显著,但是当数量增加到2 个或3 个及以上,这种负面影响变得尤为明显。因此,在放开生育政策的同时,应倡导适当拉长生育间隔,对拥有多个幼龄孙辈的祖父母给予充分关怀和支持。
第二,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对农村、男性、60 岁及以上祖辈的生活满意度的负面影响更加明显,会显著提高城市、男性老人的抑郁度。可能是因为农村老人“多子多孙偏好”更强,更可能同时拥有多个幼龄孙子女(约2.58 个),显著高于城市老人(约1.75 个)。在传统社会性别角色下,女性承担了绝大部分的家庭照料责任,男性老人的日常生活起居普遍依赖于配偶的照料,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可能挤占了由子女和配偶为男性老人提供的照料资源。而男性承担了更多的家庭经济责任,在代际关系重心下移趋势下,低龄孙子女数量增多给子代造成的抚育经济压力也可能部分转移到祖父身上。尤其是在消费水平和养儿育儿成本更高的城市中,这种经济和心理负担会更沉重。
第三,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会通过稀释、挤占祖父母获得的子女情感支持而降低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提升祖父母抑郁风险,但同时也会通过增加子女的经济支持而提高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这印证了资源稀释理论和代际竞争理论,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长,稀释、挤占了更多的家庭照料时间资源,对祖父母获得的子女情感支持产生“挤出效应”。但是,我国子女向上的代际支持仍具有约束刚性。[10]子女通过提升经济支持来弥补对父母情感关怀和慰藉上的缺失,这种弥补的确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祖父母的生活满意度,起“遮掩效应”,但没有显著降低抑郁风险。
第四,低龄孙子女数量的增加还会使祖父母照料孙辈的时间增多,进而提升祖父母的抑郁风险。照料负担加重带来的负面影响在农村、45-59岁、祖母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这类群体需要更多的社会关注。在传统社会性别角色约束下,女性承担了更多的照料责任,而45-59 岁中年祖父母更可能同时承担着照料多代人的压力。近年来农村大量青壮年外出务工,农村祖父母承担了留守儿童的主要照料责任,照料强度(约3.09小时/每天)显著高于城市(约2.58小时/每天),可能给心理福利带来更显著的负面影响。
“全面三孩”政策是我国生育政策的再一次重大调整,对于积极应对人口老龄化、促进人口长期均衡发展无疑具有积极的深远影响。但从短期来看,生育政策调整带来的家庭资源供给与分配压力对老年人养老和心理福利的影响也需要引起社会的关注。面对有限的家庭资源,新型“4-2-3”家庭将在赡养资源和抚育资源的供给和分配上面临严峻压力与挑战。特别是在养儿育儿成本提高、托育服务供给不足的现实背景下,这种资源压力可能被进一步放大,制约着生育意愿向生育行为的有效转化。“养老”和“育幼”能否两全?这是家庭在面对全面三孩政策时考量和权衡的一个重要问题。
因此,为家庭生育提供外部资源和政策支持,促进三代人在家庭资源分配中实现互惠、互助和共赢,对于保障老年人福祉、促进生育都有重要作用,这需要家庭和社会的共同努力。首先,既要完善养老和医疗服务体系建设,为养老提供坚实的社会资源保障,也要充分发挥家庭养老的基础作用,子女为老人提供经济、精神和生活照料等多方面的代际支持:经济支持固不可少,但增进日常情感交流、带上子女常回家看看,更能慰藉老年人的心灵、提升老年人福祉。其次,充分发挥祖父母照料孙辈的积极作用,但也要避免幼龄孙辈的照料需求转化为祖父母的照料压力。既要大力支持和发展普惠型托幼托育服务,增加市场托育服务供给,建立社区日间照料中心,制定托育补贴、幼儿早教福利等家庭福利政策,也要在鼓励家庭多生的同时倡导适当拉长生育间隔,避免家庭抚育压力在短期内的过度集中。
本研究仍存在一些局限。首先,子女的照料支持作为代际支持的重要内容,可能在低龄孙子女数量与祖父母心理福利之间发挥重要作用,但是囿于数据限制,本研究并未将这一变量同时纳入分析。此外,在我国传统家文化和孝文化的背景下,孙子对于家族传承意义重大,孙子女性别结构在这一影响机制中发挥了怎样的作用,也有待未来更细致的本土化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