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圣:两宋禅门制造的边缘圣徒

2022-03-15 09:51
浙江学刊 2022年2期
关键词:高僧禅宗话语

戚 昊

提要:禅宗在自身的法脉谱系中,建构起了“世尊如来→西天诸圣→东土祖师”的传嗣序列,以确立本宗合法性。但在此表达框架中,存在着“散圣”这一游离于正统之外、又被囊括进序列边缘的独特圣徒。这些“散圣”多行事放诞,不遵戒律,兼怀神通,常情难测,具有浓厚的民间色彩,本质上是民间文化的产物。宋代禅门将其完全纳入谱系边缘,这主要是基于笼络民间信徒的目的。但并非所有的民间“散圣”都能升格成功,须经由“民间推举→士人认可→高僧勘辨”的三段步骤,才能最终登堂入室,在正统谱系中叨陪末座。自区域上看,其出生或游化之地,大多为江浙一带。江浙民间佛教的兴盛,直接促成了“散圣”的生成与升格。至南宋时期,禅门“散圣”走向昌盛及凝定。“散圣”一词,甚至漫溢到艺术评论领域,并远播朝、日两国,发生本土化变异,显示出其在文化上的辐射力。

众所周知,禅宗创立后,为了将自身的传法谱系上溯至世尊如来,在各类著述中,逐步建构起了西天二十八祖、东土六祖、一花五叶等代际传承,制造了一套清晰严密的祖师序列。在胡适根据敦煌文献对禅宗的法脉表述提出质疑后,学界基本将这一嗣法序列视为“宗教徒的建构”,而非历史真实,是禅宗为了确立自身存在的合法性,占据话语权,以与其它宗派进行竞争,而半真半假地炮制出的“创派神话”。可以说,这正是禅宗僧人热衷于建构本宗法脉的根本动机。

然而,在这一清晰明瞭的法脉谱系中,存在着一类独特的禅僧群体,他们在行为习惯、风貌格调等方面,皆与一般祖师面目迥异,禅宗将其统称为“散圣”。这些“散圣”之所以被编织进禅门谱系,显然不是出于梳理承传以增强宗派合法性的目的。即便将他们从法脉谱系中统统删去,亦对宗派合法性的建构毫无妨害。因此,禅宗创立“散圣”一类,其目的动机、流程步骤、意义影响,无疑值得进一步探讨。这既与禅史相关,同时也关系着话语权力之间的争衡与融汇,以及江浙地域文化、民间佛教、以禅喻诗、禅宗的海外传播等诸多问题。

学界虽早已注意到禅门“散圣”的存在,但相关研究却极少,尚未充分抉发其研究价值。除美术学、艺术学对“散圣”“散圣图”介绍式的零星研究外,似只有黄敬家对宋代禅门“散圣”进行过专门的考证与阐发。(1)黄敬家:《宋代禅门文献中的散圣及其游戏形象的精神渊源》,《东华汉学》2016年第23期。其依据宋代的灯录文献,对“散圣”这一群体进行了梳理考证,并指出宋代的“散圣”相对于前代而言,神异色彩相对稀薄,显得更加随缘任运、潇洒自在。

一、“散圣”的历史流变

“散圣”一词,可以确定为禅宗独创,诸部佛经皆无此词,佛教其它宗派的典籍中亦鲜见之。考索其始,在现存文献中,《宣和画谱》提供了最早的一则信息,其云:

陆晃,嘉禾人也。善人物,多画道释、星辰、神仙等……今御府所藏五十有二:《玉皇大帝像》一、《太上像》一、《天官像》一、《星官像》一、《散圣图》一、《列曜图》二、《道释像》一、《孔圣像》一……(2)赵佶敕撰,王群栗点校:《宣和画谱》卷三《道释三》,浙江人民美术出版社,2019年,第36页。此处所谓的“散圣图”,虽未特别指出所绘之具体人物,但儒家、道教基本不用“散圣”一词。因此,必然指佛教禅宗之“散圣”,当无疑义。此外,以笼统的总称“散圣”,来命名绘画,或为群像之故。又将“散圣像”与“道释像”分为二目,可见“散圣”的特殊性在此已得到确认。

《五代名画补遗》载:“陆晃,嘉禾人。性疏逸,不修人事……时伪南唐李璟常闻晃名,欲召之,会侍者谮之,以谓晃好把酒歌舞,无臣子之体,璟由是疏远之。”(3)刘道醇:《五代名画补遗》,《古逸丛书三编》第15册,中华书局,1985年,第156页。可知陆晃为五代南唐人,擅长宗教人物画,北宋宫中尚藏其诸多画作,其中便有一幅《散圣图》。

此外,赞宁《宋高僧传》云:

释普化,不知何许人也。秉性殊常,且多真率,作为简放,言语不拘。躬事盘山积禅师,密密指教深入堂奥,诫令保任,而发狂悖。尝与临济玄公相见,乃对之以之驴鸣,旁侍无不哂笑。直时歌舞或即悲号,人或接之,千变万态,略无恒度。一日,擎挟棺木,巡街徇户告辞云:“普化明日死去。”时视之知不可訾。赵人相率随送出城东门,而扬言曰:“今日葬不合青乌。”经二日出南门,人亦随送,又曰:“明日方吉。”如是西门、北门出而还返,人烦意怠。一旦坐于郊野,如入禅定焉。禅宗有著述者,以其发言先觉,排普化为散圣科目中,言非正员也矣。(4)释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465-466页。

普化为晚唐异僧,赞宁将其列入《感通篇》。所谓“感通”,即“逆于常理,感而遂通。化于世间,观之难测。”(5)释赞宁撰,范祥雍点校:《宋高僧传(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年,第2页。在此明确指出乃禅宗人士将普化列为“散圣”,却并未指出见于何人何书。《宋高僧传》付梓于端拱元年(988年),则可知赞宁所言之“禅宗有著述者”,当在晚唐五代至宋初时。再结合《宣和画谱》中的记载,基本可以确定,将某些异僧纳入谱系,并冠以“散圣”之名的做法,最早出现于晚唐五代之际。但在现存最早的灯录五代南唐的《祖堂集》中,却未有关于“散圣”的记载,可见将“散圣”纳入禅宗谱系,于此时只是个别禅僧的偶然行为,尚未通行于整个丛林。

同时,“言非正员”,并非说普化在法脉上属于旁支,不是正统。《祖堂集》等灯录皆有记载,普化之师盘山宝积,为马祖道一之弟子,则普化可谓嫡传正宗。(6)静、筠二僧撰,孙昌武、衣川贤次、西口芳男点校:《祖堂集(下)》,中华书局,2008年,第759页。其云:“普化和尚嗣盘山,在镇州。”因此,将普化列为“散圣”,是由于其“发言先觉”,即对于自己坐化日期的神通预言。而以“散圣”称之,一方面承认其确为宗门圣贤,并非附佛外道,另一方面又点明其行事作风有别主流的特点。换言之,即“禅门圣贤之边缘典范”(7)一些研究者将“散圣”定义为法系不明、游化俗世的异僧,这是不恰当的。只能说一部分“散圣”是法脉传承不明的,而亦有相当一部分“散圣”不仅嗣法明确,并且属于宗门正脉。因此,“散圣”的核心内涵并非就法脉而言,而是指其风貌特征别于主流。。

时至两宋,禅门“散圣”的名单不断增加,并最终走向凝定。《建中靖国续灯录》中收录宋初大道谷泉禅师的《巴鼻颂》,其云:

禅师巴鼻,有利无利,碧岳崔嵬,龙行虎势。
衲僧巴鼻,坐具尺二,休问短长,风高云起。
座主巴鼻,悬河无滞,地涌金莲,手擎如意。
大道巴鼻,问着瞌睡,背负葫芦,狂歌游戏。
山童巴鼻,煮茶鼎沸,客问如何,远来不易。
散圣巴鼻,逢场作戏,东涌西没,南州北地。(8)释惟白编,朱俊红点校:《建中靖国续灯录(下)》,海南出版社,2011年,第798页。

此颂总结概括禅修者的行事风格。“巴鼻”者,根据、来由之意。其中的“大道”与“散圣”,一个游戏狂诞,一个神秘莫测、应机化人,但两者皆为“散圣”之风貌特征。“大道”者,当为大道谷泉之自称。有趣的是,之后被列入“散圣”名单的“泉大道”,便是这位禅师。他的《巴鼻颂》说明在宋初之际,禅门已对“散圣”的内涵及风格有了较为清晰的把握,并认识到其相对于宗门其他群体而言的独立价值。

这些“散圣”人物,既有宋代的“当代散圣”,亦包括一些蜚声已久的先代异僧。为行文清晰,方便呈现,故根据宋代佛禅典籍及笔记、文集,将这些“散圣”列表汇总于下:

宋代禅门载录的“散圣”(9)黄敬家认为,“散圣”在禅宗另有“禅门达者”(《景德传灯录》)、“应化圣贤”(《嘉泰普灯录》《五灯会元》《宗门统要》)等称呼。这三个概念比较接近,有时径直混用(如杨亿等人在《大中祥符法宝录》里,便将《景德传灯录》原文中的“禅门达者”替换为“散圣”),但实质所指又有些许差异。基本上“散圣”多为游化俗世、狂诞莫测、神通预言之异僧,而“禅门达者”则指“禅门达者虽不世出,有名于时者”(《景德传灯录》),即通达禅理,未出世担任住持,却名重一时的僧人。“应化圣贤”则指“佛、菩萨应众生之利益而变现与众生同类之形像”(《佛学大词典》),即佛与菩萨化身为众生形象,以渡化俗子。换言之,三种概念皆指禅门“异僧”,但具体所异之处却各有侧重。故为精准起见,此表格仅就“散圣”一词而言。此外,宋代禅僧语录集中常有“佛祖赞”一类书写,除去佛、菩萨、罗汉,以及前代祖师之外,往往续有一些民间化色彩较浓的“特殊人物”。其中既包括了许多“散圣”在内,也有一些未被明确指为“散圣”的其他人物,如马郎妇、灵照女、谢三郎等。笔者认为,在广义上来讲,这些人物应当亦属于“散圣”,否则不会被铺列法脉的“佛祖赞”纳入书写范围。但在现存的宋代文献中,又确实没有文字直言其为“散圣”,原因可能是由于他们属于“非典型散圣”,故仅书写赞文,而不冠以称呼。因此,在此表中将其略之不论。一览表

相关文献表明,虽然参佛修禅者早有异人,他们神通莫测、预言休祲,并被认为是佛、菩萨之化身,但将其正式冠以“散圣”之名,完全纳入禅宗谱系,却是在宋代完成的。这说明两宋禅门为这些异端修行者,给予了相对前代而言更高的包容性与接纳度,即所谓的“禅门广大,岂不容一颠僧耶”(10)释自融撰,释性磊补辑:《南宋元明禅林僧宝传》卷四,《续藏经》第137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第664页。?

在宋代之后,元明清三朝的佛禅文献中,几乎没有再记录新的禅门“散圣”,只有极偶然的套路化称赞,云某某人有“散圣”风范,仅此而已。(11)在明清小说中被塑造、神化的著名异僧“济颠”,在宋代却未获“散圣”之名,元、明、清的佛禅文献中,也几乎没有这样的称誉。明代的《净慈寺志》中,收录前代所未录的两篇文章,即济颠同门在其亡故后,为其所作的下火文与起骨文,其中明确呼济颠为“散圣”。但这两篇文章实出自《济颠道济禅师语录》——这一最早刊刻于明隆庆年间的话本小说,难以凭信,故排除在外。则两宋为制造“散圣”这一群体的核心时代,反映了当时禅门的独特发展动向。而禅门“散圣”何以在宋代之后走向衰微,限于学力,此中缘由尚不确悉。

上表所列的诸位“散圣”,虽具体特点仍有迥异,但可以看出他们的诸多内在相似性。从表中梳理可知:(1)从北宋初期,直到南宋中期,禅宗一直在不断地制造“散圣”;(2)以所处时代而言,中晚唐至五代9人、宋代7人、魏晋南北朝6人、盛唐2人、隋代1人、古印度1人;(3)其游化之地,多为江浙及其周边;(4)驻锡寺院多有不明,或是由于“散圣”皆喜好四处游化、混迹市井所致;(5)承袭法脉多不详,但并非皆是如此,亦有一些“散圣”法脉清晰;(6)这些“散圣”大多举止奇异、放诞不羁,又兼有神通预言,混迹尘俗,且许多人被认为是佛、菩萨之化身。但若仔细考察,又可知魏晋南北朝直至盛唐,其“散圣”多侧重神异的一面;中晚唐之“散圣”,多侧重禅法精深、潇洒自得;而晚唐直至宋代的“散圣”,则更加强调狂诞自由、混迹市井。一言蔽之,即“神通→潇洒→狂诞”的三段式风格变化。(12)此外,禅门“散圣”与道教“散仙”颇有相似之处,都属于各自修行序列中的较低位阶,且都呈现出潇洒自由、无拘无束的风格样态。但两者在本质内涵、细节体现等方面,仍有明显的差异性。要而言之,道教“散仙”是修行有成后,暂居仙岛、初列仙籍的仙人,此后更须修证,方能以次升阶;禅门“散圣”则纯为一个特殊位阶,拥有其独立的内涵价值,永居其位,不可继续升阶。同时,道教“散仙”虽与禅门“散圣”一样,洒落自如,但相对而言,道教“散仙”多为远离尘嚣、居处山林的高蹈形象,而禅门“散圣”则多为和光同尘、与俗俯仰的游戏面貌。

虽然这些“散圣”都是在宋代被禅门正式接纳,但宋前的这些“散圣”,基本已在佛教史上久著声名。宋代禅门将他们纳入谱系,自然亦考虑到他们自身的影响力,不能任意塑造,故在相当程度上,仍保留了这些“散圣”自身的时代特质。如魏晋南北朝高僧的“多怀神通”、中晚唐高僧的“山林之趣”等等。

真正体现宋代禅门发展倾向的,还是宋代的“当代散圣”。上表所罗列的7位宋代“散圣”,是已然经过禅门认可,得到“正式编制”的成员。但那些始终未得到承认,甚至被否定、驱逐的“在野散圣”,在数量上应更多。通过分析这些“在野散圣”升格失败的案例材料,并与升格成功的“正规散圣”进行比照,可以进一步洞见宋代“散圣制造运动”的运转流程,及其背后潜藏的权力话语之争。

二、民间、高僧与士人:三方权力话语的争衡融汇

对于两宋禅门而言,先代“散圣”的树立是相对容易的。无论是维摩诘、佛图澄、傅大士,还是天台智顗、寒山、拾得,在佛教的长期发展中,已经以各自的独特成就,得到了佛教僧俗界的一致推崇与认可。宋代禅门只需要从过去的神异高僧中选取一些人物,在灯录、僧传、语录、笔记中加以记述,于“散圣图”“散圣赞”中将其描绘出来便可。(13)宋代禅门会专门绘制各种“散圣图”,张挂于寺院之中。如郑舜卿《修永福寺记》云:“凡自文佛以下九……饰金碧丹彩,立六祖、弥陀、无量寿佛凡三,绘画菩萨八、散圣十,与四周窗墙悉已周密。”(曾枣庄、刘琳等编:《全宋文》第276册,卷六二六三,上海辞书出版社,第428页)这一方面是“散圣”影响力逐渐扩大的表现,同时无疑又助长了“散圣”的推广与传播。此外,宋代禅僧又依托“散圣图”,致力于“散圣赞”的创作,数量不少。如南宋释普度《猪头和尚赞》云:“金华圣者无人识,相逢便讨猪头吃。回首还从旧路归,春风一阵香狼藉。”换言之,佛教自身在历史上所处的内外在语境,在千淘百漉之后,已为宋代禅门拟出了一份基本的“候选名单”。这份“候选名单”中的人物,已经由多方权力话语共同塑造,在俗世信徒、佛门僧侣、士人群体中皆获得肯定与赞赏。

然而,并非所有的先代异僧,都能在宋代禅门中获封“散圣”。这些得到“散圣”名号的先代异僧,大多与禅宗关系密切,如维摩诘、傅大士、宝志,以及天台智顗等,皆是如此。可见宋代禅门对先代异僧,是有选择地进行封赠,其目的是为了进一步恢廓禅门畛域,以扩大宗教上的影响力。

与先代异僧的获封不同,宋代“当代散圣”的建构,是没有历史认知作为依托的。究竟谁才有资格被称为“散圣”,谁又会被否定驱逐,其中的标准为何?同时,掌握这一评断资格的人又是谁?其具体的升格流程又是怎样的?这构成了一系列颇有意趣却又几乎至今无人关注的问题。

惠洪《林间录》中,记录了一位民间“散圣”升格失败的过程,其云:

杭州上天竺辩才法师元净悟法华三昧,有至行,弘天台教,号称第一,东吴讲者宗向之。时秀州有狂人号回头,左道以鼓流俗,宣言当建窣堵波,为吴人福田施者云,委然惮入杭境,以辩才不可欺故也。不得已,先以钱十万诣上天竺饭僧,且遣使通问,曰:“今以修造钱若干,愿供僧一堂。”净答其书曰:“道风远来,山川增胜。诲言先至,喜慰可量。承以营建净檀,为饭僧之用。窃闻教有明文,不许互用,圣者既遗明诲,不知白佛当以何辞?伫闻报章,即令撰疏文也。”狂人大惊惭,见其徒然。净之门弟子亦劝且礼之以化俗,净厉语曰:“出家儿须具眼始得,彼诚圣者,吾敢不恭?如其诞妄,知而同之,是失正念。吾闻圣者具他心通,今夕当与尔曹处。请于明日就此山与十方诸佛同斋,即如法严敬,跪读疏文楚之。”明日,率众出迎,而所谓狂人者竟不至,学者皆服。(14)释惠洪:《林间录》卷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358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43页。明释广宾的《杭州上天竺讲寺志》云:“第三代辩才元净法师嘉祐七年,第四代法炤用文法师元丰四年”。则辩才元净住持上天竺寺,在嘉祐七年(1062)至元丰三年(1080)间,故《林间录》所载此事,当在此期间。

这位秀州的“回头和尚”,亦以狂僧著称,在民间颇有影响力。但他却没有勇气直面辩才元净,担忧在当面勘辨之时露怯,便用巨款买通寺院僧人,告知元净自己愿捐资供僧的意图。不料元净并不买账,且以教义中的细节规定来质疑此举的合理性,坚持不予礼遇。最终,这位民间推举出的“散圣”,没有得到高僧的认可,只能敛迹而退。同时,“净之门弟子亦劝且礼之以化俗”的记载,直接表明对民间异僧的接纳,已是当时禅门的一种惯常行为,目的是为了笼络民间信徒,以教化俗世。

《禅林僧宝传》亦载:

端师子者,吴兴人也……有狂僧号回头和尚,以左道鼓动流俗,士大夫亦安其妄。方对丹阳守吕公肉食,端竟至指曰:“正当与么时,如何是佛?”回头不能遽对,端捶其头,推倒乃行。又有妖人号不托,掘秀州城外地,有佛像,建塔其上,倾城信敬。端见揕住曰:“如何是佛?”不托拟议,端趯之而去。(15)释惠洪:《禅林僧宝传》卷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358册,第726页。此则材料前有“钱穆父(钱勰)赴官浙东”,后有“章丞相子厚(章惇)请升座”之语。钱勰出知越州、章惇拜相,分别在元祐三年(1088)、元祐八年(1093),则知《禅林僧宝传》所载此事,当在辩才之事后。

回头和尚在干谒辩才失败后,并未放弃自己的“散圣”事业,而是继续致力于扩大影响,此时不仅取得民间话语的支持,并且也得到了士人话语的承认,只是依然在高僧手中栽了跟头。吴山净端自身即是得到民间、士人及高僧三方话语共同认可的正规“散圣”,于是也拥有了勘验他人的话语权。回头和尚因对不上净端的发问,便被其捶殴推倒,再次失去了高僧话语的支持。惠洪在此,又续有“不托”这位“妖人”,无疑将这位升格失败的“回头和尚”,亦一同视为妖妄之徒,现存文献中,遂无人列其为“散圣”。但详其行事作风,似与许多纳入谱系的“散圣”无大区别,只是被高僧“一票否决”而已。

这位“回头和尚”为北宋后期人,南宋中期亦有一位企图升格“散圣”,终归失败的僧人。

《两朝纲目备要》载:

庆元四年……夏五月……

是月,禁女冠毋入大内及三宫。

《宋史·宗室四》载:

僧道隆与回头和尚一样,得到民间推举,成为“候选散圣”。然而,他的升格之路,比回头和尚失败得还要早。仅仅通过民间话语的认可,尚未得到高僧的勘验,便由于沟通大内,而被官员下狱流放,结局颇为凄惨。

以上两者为失败案例,成功升格为“散圣”者亦有之。林希逸《慧通大师真身阁记》云:

金华大师名志蒙,生金华徐氏……景德丙午,始居衢之吉祥院,即今天宁也,衢人尊信之……清献赵公尝为之赞,以散圣目之,信矣。元符己卯,饬赐“慧通大师”,实曹守公辅所请……方师之存疑,信已半矣……今天宁主僧如玉寓书于余,曰:“大师灵迹著久矣……”(18)林希逸:《竹溪鬳斋十一稿续集》卷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2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4年,第662-663页。

这位“金华大师”,即金华圣者、猪头和尚,乃宋代禅门集体认可的正规“散圣”。相传其为定光如来之化身,北宋赵忭《光孝禅院真身定光如来赞》云:“散圣初来似狂走,盘飱一日一彘首。逆行坐脱世始知,古佛之光化希有。教言能伏灾风火,大士同慈喧众口。为霖救旱享克诚,响应未尝渝所守。衢人知恩思报恩,广殿深堂宜不朽。”(19)赵忭:《清献集》卷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3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899页。南宋袁甫亦有《衢州圣者阁记》叙其事。

金华圣者为北宋初年人,由上所引,可知其本为衢州的民间信仰。经由赵忭等士人官员的宣扬推举,最终影响力逐渐增大,乃至被朝廷赐予法号,得到主流官方的认可。同时,禅门内部也将其接纳,为其书写下众多的“散圣赞”。

同样的例子还有端师子与政黄牛。《禅林僧宝传》载:

端师子者,吴兴人也。始见弄师子者,发明心要,则以彩帛像其皮,时时著之,因以为号……钱穆父赴官浙东,见之约明日饭。端黎明独往,避雨入道旁人家,幼妇出迎,俄其夫至,诟逐,竟为逻卒所收。穆父吏速客,见之问故,曰:“烦寄声钱公,本来赴斋中,涂奸情事发,请自饭。”穆父闻之惊,且笑顾客曰:“此僧胸中无一点疑事。”……能诵《法华经》,湖人争延之,必得钱五百乃开秩。目诵数句,即持钱地坐去,缺薄者易之而去……子厚留饭,端嗔说偈曰:“章惇章惇,请我看坟。我却吃素,汝却吃荤。”子厚为大笑。时吕太尉吉甫亦留丹阳,三人者日过从。吉甫诵禅定功德,诸般若中第一,曰:“惠卿修之十年。”子厚独称:“锻可忘忧,稽康得仙,竟作剑解。”端说偈曰:“章公好学仙,吕公好坐禅。徐六喻担板,各自见一边。”闻者传以为笑乐。元祐初,圆照禅师自京师慧林退归姑苏,见端于甘露,曰:“汝非端师子乎?”曰:“是。”圆照戏之曰:“村里师子耳。”端应声曰:“村里师子村里弄,眉毛与眼一齐动。开却口,肚里直笼统,不爱人取奉。直饶弄到帝王宫,也是一场干打哄。”圆照粹美,不悟其讥也……高邮秦观少游闻其高道,请升座于广慧,端以手自指曰:“天上无双月,人间只一僧。一堂风冷淡,千古意分明。”少游首肯之……五更遂化,阅世七十二,东吴祠之,以为散圣。(20)释惠洪:《禅林僧宝传》卷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358册,第726-727页。

这则材料中,详细记录了吴山净端如何在三方话语中左右逢源、如鱼得水,在俗、士、僧三个群体中都获得高度评价。因行为神异莫测,善诵《法华经》,而“湖人争延之”;因举止洒脱、巧言善谑,而被钱勰、章惇、吕惠卿、秦观等高官士人所推崇;又机锋玄远、能言善辩,得到僧界的肯定。

《禅林僧宝传》将政黄牛与净端归于一卷,云:

政黄牛者,钱塘人,住余杭功臣山。幼孤为童子,有卓识,词语皆出人意表……其居功臣山,尝跨一黄犊,蒋侍郎堂出守杭州,与政为方外友,每来谒,必巾持挂角上,市人争观之,政自若也……秦少游见政字画,必收畜之……九峰鉴韶禅师尝客政,韶坦率不事事,每窃笑之。一夕将卧,政使人呼,韶不得已,颦頞而至。政曰:“月色如此,劳生扰扰,对之者能几人。”韶唯唯而已,呼童子使熟炙。韶方饥意作药石,久之,乃橘皮汤一。韶匿笑去,曰:“无乃太清乎?”政风调高,老益清臞……(21)释惠洪:《禅林僧宝传》卷十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358册,第725页。

与吴山净端的“成圣”之路如出一辙,政黄牛亦是得到了民间、士人、高僧三方的共同认可,方跻身“散圣”之列。

总体来看,要成为宋代的“当代散圣”,除了自身风格卓异、耸动视听,令人感觉神秘莫测之外,还必须完成“民间推举→士人认可→高僧勘辨”的三段式流程,全部顺利通过之后,才能以“散圣”之名,进入禅宗谱系的边缘。以端师子与政黄牛为例,一位正规的“散圣”,必须是个多面手。既通禅门机锋,以展示禅法上的修养精深;还要风采潇洒,能诗善书,以表现个性及艺文方面的才华;还须善于教化流俗,以获得民间舆论的宣扬支持。(22)此为禅门“散圣”的基本风貌特征,在各类禅籍中都有描述。同时,天台宗的统系撰著,在为禅门“散圣”作传时,显示出与禅门不同的倾向性与表达角度。如南宋天台宗僧人编撰的《释门正统》《法华经显应录》二书,在书写“吴山净端”时,便不像禅籍一样,细致铺叙其出人意表的狂诞奇行,而是着墨于其修行精深、熟谙《法华经》的一面。此可视为禅、教双方在“散圣”话语上的不同理解与表达。其“成圣”之路,可谓曲折艰辛,丝毫不亚于成为正统高僧,甚至尤有过之。正因如此,两宋时期虽是制造“散圣”的黄金年代,但真正能够成为“当代散圣”的僧人,依然是凤毛麟角、屈指可数。

福柯的权力话语理论,认为“话语即权力,权力即话语”,即“在任何社会里,话语一旦产生,即刻受到若干程序的控制、筛选、组织和再分配,这‘若干程序’就是权力的形式”(23)艾莉森·利·布朗:《福柯》,聂保平译,中华书局,2002年,第59页。。所有的话语,只要能够传播扩散,背后便一定有相关的权力在支持,否则根本不成话语;而权力的施展,又需要相应的话语来给予支撑,否则难以奏功。二者互相交织,相辅相成,良有以也。福柯的理论,几乎与宋代“散圣”话语的制造若合符契。

宋代的禅宗,在禅史上来讲,基本属于士人禅、高僧禅,已经与禅宗初期的农禅品格相去甚远。一言蔽之,即“禅宗的精英化”,这在“文字禅”的广泛流行上尤其得到印证。“散圣”群体的出现,背后其实是两宋民间话语的表达。而所谓“狂僧”,本质是对于佛教主流体制的反叛与不满,以“游戏三昧”的姿态,来消解掉种种虚伪与教条。对于广大的民间信徒而言,禅宗高僧似乎已距自己很远,不易接近,难以唤起自己的熟悉与崇信。而“散圣”则游化市井、不修边幅、神秘莫测,似乎这样的僧人,才是基层百姓更为心悦诚服的典范。否则,回头和尚与道隆又岂能敛财巨万。同时这也说明,他们的信徒更多的是城市市民阶层,很难相信普通百姓能够有此财力。俗世市民的推崇,背后隐藏的是他们的话语权力,希望拥有属于本阶层的“散圣”,能够体现自己的宗教倾向与思维认知。

但民间话语权力虽然可以制造出本阶层的“散圣”,却未必能够得到士人及高僧这两个更高阶话语权力的承认。在士人与高僧群体看来,那些推举“假散圣”的民间群体,不过是一批“愚民”而已。其所崇仰的“散圣”,必须经过士人与高僧的亲自审查,才能真正被称为“散圣”。如南宋释彦琪《证道歌注》中所言:“无修无证者,乃诸散圣助佛扬化,已于往昔证道,不复更证。譬如出矿黄金,无复为矿,即宝公、万回、寒山、拾得、嵩头陀、傅大士等是也。即有所证,须求师印可,方自得名为证。自威音王佛已前即可,自威音王佛已后,无师自悟尽属天然外道。”(24)释彦琪:《证道歌注》,《续藏经》第111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第358页。这背后其实是高僧与士人群体对自身话语权力的捍卫,以及对民间话语的压制与规训。

但另一方面来讲,高僧与士人群体完全可以不参与“散圣”的制造,将所有民间“散圣”一概视为“附佛外道”,岂不更加方便?而之所以仍有选择性地,将一些民间“散圣”纳入谱系,进行书写,一方面自然是为了笼络基层信徒,故迁就他们所推举的圣徒;另一方面,民间、士人、高僧三个群体,也并非断然决裂,而是在争衡中又有融汇,互相影响。

因此,正统禅门既将“散圣”列入宗谱,予以认可,同时又一再强调他们的边缘身份,称其只是一时的应机化人,具有相当的特殊性,倡议众佛子不得向他们学习。如永明延寿云:“夫酒仙蚬子,皆散圣中人,应时而出,以救一期之病,非传佛心宗者所宜效颦也。”(25)释纪荫编:《宗统编年》卷九,《续藏经》第147册,新文丰出版公司,1993年,第143页。一赞一抑,褒贬兼呈,其原因便是三方权力话语的争衡与融汇。

同时,自地域上来讲,“散圣”多产于江浙及其周边,这应该不是偶然,而是代表着两宋江浙民间话语的兴起。江浙在宋代以前,便一直是佛教昌盛之区,到了宋代,更是佛寺众多、高僧辈出。丰干、寒山、拾得、天台智顗,皆出自国清寺,其他的散圣也多与江浙寺院渊源颇深。可以说,在“散圣”的制造过程中,江浙地区的俗世市民阶层,对此起到了基础性的作用。在这个意义上讲,禅门“散圣”,又可称为江浙民间文化的体现。

三、艺术批评及域外变异:“散圣”话语的辐射漫溢

在民间、士人与高僧的三方权力话语塑造中,宋代禅门最终将“散圣”归入堂庑,并通过各类文字与绘画,将其影响力进一步扩大。于是,直到五代时期,都尚未形成气候的“散圣”,在宋代以后,基本成为禅客们惯有认知中的一部分。并漫溢至艺术评论领域,成为众多文人墨客用以评诗论文、鉴书赏画的特殊术语。

如黄庭坚云:

西园草书如散圣说禅,人不易识,若逢本分,钳锤百杂碎。(26)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三十《跋西园草书》,上海远东出版社,2011年,第146页。

余尝论近世三家书云:王著如小僧缚律,李建中如讲僧参禅,杨凝式如散僧入圣,当以右军父子为标准,观予此言,乃知远近。(27)黄庭坚:《豫章黄先生文集》卷二十八《跋法帖》,第95页。

周紫芝云:

读晁无咎之文与诗,浩浩然犹河汉之无极也,想其胸中何止有八九云梦而已。今观此数帖,如散圣出尘,不缚禅律,自然近道,岂可付俗人论工拙哉!(28)周紫芝:《太仓稊米集》卷六十六《书晁无咎帖后》,《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80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7年,第473页。

敖陶孙云:

因暇日与弟侄辈评古今诸名人诗,魏武帝如幽燕老将,气韵沉雄……本朝苏东坡如屈注天潢,倒连沧海……吕居仁如散圣安禅,自能奇逸。(29)魏庆之编:《诗人玉屑》卷二《臞翁诗评》,上海古籍出版社,1959年,第19页。

刘克庄云:

天台刘君澜诗四卷,短篇如新戒缚律,大篇如散圣安禅,诗之体制略备。(30)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一百九《刘澜诗集》,《四部丛刊初编》,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12页。

岂余老古锥如新戒缚律,君大自在如散圣安禅。(31)刘克庄:《后村先生大全集》卷九十八《二林诗后》,第100页。

林希逸云:

诗法如书法,临摹恐未真。宁为禅散圣,莫作婢夫人。(32)陈思编:《两宋名贤小集》卷三百二《题宋德清诗稿》,《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第136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8年,第414页。

方回《瀛奎律髓》评杜牧《齐山》诗云:

此以尘世对菊花,开阖抑扬,殊无斧凿痕,又变体之俊者。后人得其法,则诗如禅家散圣矣。(33)方回撰,李庆甲点校:《瀛奎律髓》卷二十六《变体类》,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第1139页。

可见在宋代,“散圣”一词便已渗透进艺术评论,为文人的批评话语增添了一柄别样的工具,并延续至明清。袁宏道云:“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在王雅宜、文征明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34)倪涛:《六艺之一录》卷三百七十,《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143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38页。陈继儒评怀素书帖:“素师此帖,宜勒石行之人间,奇纵中有规检,正如散圣作宣律师。”(35)陈继儒:《陈眉公全集》(下册),上海中央书店,1936年,第196页。汪砢玉云:“其上苑朱梅昌州香海棠乎,真散圣安禅,自能奇逸。”(36)汪砢玉:《珊瑚网》卷三十二《名画题跋八》,《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子部第124册,台北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2页。徐倬云:“近时画观之……一为李长蘅,如散圣安禅,放诞之中,别有绳检……”(37)徐倬:《修吉堂文稿》卷四《瓶花斋看画记》,《清代诗文集汇编》第86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605页。

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可见“散圣”话语对艺术评论的长久影响力。要而言之,是撷取了“散圣”既纵横狂放、出人意表,同时又不越矩矱、不入邪妄的双重属性,以此来阐明艺术创作中“自由”与“法度”的辩证关系。即苏轼所言之“出新意于法度之中,寄妙理于豪放之外”。因而,艺术评论中的“散圣”,也往往用来称赞那些颇有奇气的作者及作品,如怀素之草书,杜牧、吕本中之诗歌等。“散圣”一词,也就成为那些不倚傍他人门篱、不为他人奴婢的杰出独创者之专有美誉。

虽然“散圣”在艺术评论中,大多是被作为正面积极的词汇来使用的。但仍有一些评论家,将其消极的一面提取出来,用以评论诗文。如王夫之评杜诗云:

杜于歌行自是散圣、庵主家风,不登宗乘,于他本色处拣别可知。(38)王夫之撰,王学太点校:《唐诗评选》,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第27页。

“宗乘”者,指“一宗之极致”。王夫之认为杜甫的歌行等同于禅门“散圣”,只是边缘圣徒,并未臻于上乘正宗。言下之意,自是否定。

朱用纯云:

古人推崇少陵,几为诗家孔、孟。学诗而不以少陵为归,亦犹学道而不以孔、孟为归,终为小成散圣。(39)朱用纯:《愧讷集》卷二《与唐履吉》,《清代诗文集汇编》第104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第28-29页。

这里同样借用“散圣”一词,以评价杜诗,观点却与王夫之恰恰相反,认为不以杜甫为学诗之圭臬准绳,则必沦为小有成就的“散圣”而已。朱、王二人持论迥异,却都将“散圣”视为不入主流、不登正殿的小成阶位,对其持否定态度。

亦有持中而论,介于褒贬之间的使用。如王应奎《柳南续笔》载:“吾邑冯钝吟之学,以熟精文选理为主……其相传则以韩昌黎为大宗之支子、禅家之散圣,至于欧阳永叔,则直以空疏不读书诮之矣。”(40)王应奎:《柳南续笔》卷二《冯氏之学》,《丛书集成初编》第2962册,商务印书馆,1935年,第139页。称韩愈为“散圣”,一方面对其文章成就予以部分肯定,同时又强调其非正宗,不过支脉而已。这一褒贬兼融的评论,无疑是由“散圣”自身既为圣徒、又处边缘的特殊身份生发出来的。

明代的屠隆,则不仅以“散圣”评诗,更是将佛禅领域中的所有位阶一网打尽,用来概括诗歌发展的宏观面貌,显得饶有趣味。其云:“以禅喻诗,三百篇是如来祖师,十九首是大乘菩萨,曹、刘、三谢是大阿罗汉,颜、鲍、沈、宋、高、岑是有道高僧,陶、韦、王、孟是深山野衲,杜少陵是如来总持弟子,李太白是散圣,李长吉是幻师,郊、岛是苦行头陀,《玉台》《香奁》是绮语破戒僧,温、李、二罗是野狐禅。”(41)屠隆撰、汪超宏编:《屠隆集》第8册《论诗文》,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444页。可谓别出心裁,豁人眼目。

古代评论家,基于对“散圣”这一禅门群体的身份、风格把握,或取其守正出奇的一面,颂扬艺术领域中的自出机杼、戛戛独造;或取其虽入谱系却不登上乘的一面,批评那些旁逸斜出、有失中正的艺术创作;或兼取两端,既褒且贬,用来评论那些虽有可取但终究不够醇正的作家作品。但整体而言,主要是将“散圣”作为艺术中的“上等逸品”,来加以赞颂的。否定及批评的话语居于次要,并且全部集中于诗文评论中,书画评论中没有任何的负面语调。这或是由于诗文受到的观念束缚更多,倡导文以载道、风雅雍容,因而对“散圣”话语的接受度也受到限制。而书法与绘画则相对宽松自由,作为两门审美艺术,更能用来驰骋意趣、发挥天巧。

“散圣”话语,除了漫溢到艺术评论领域以外,还漂洋过海,随着禅宗的东传,散播到了朝鲜与日本。在新的土壤上移植之后,“散圣”的内涵概念亦因之发生变异,显示出文化沟通交流中的“承袭”与“改造”。

乾隆二十九年(1736),即李朝英祖时期,朝鲜禅僧狮嵓采永为叙本土法脉源流,编撰《佛祖源流》一书。其序云:

狮嵓采永,清虚禅师之八世法孙也,刊行海东《佛祖源流》。其后跋曰:“猗欤盛哉!释教之兴,始于西方,普照万邦,其来也弥且久矣……其受授心法,详载于道原之《传灯》、念常之《通载》、达磨之别录,历历可考。至于我东,则一切祖师传法渊源上接达磨,而尚无显刻,使末学后禅不知某祖之为某师之祖,某师之为某祖之孙,兹岂非吾家之一大欠事,而窃有所叹惜者也耶……而起于太古,至于玩虚松云……其间祖师之不可泯没而无嗣可接者,则以散圣载录,而附于卷端,合成一部册子,名曰《佛祖源流》,始克刊行……(42)李能和:《朝鲜佛教通史》下编《采永氏刊〈佛祖源流〉》,《大藏经补编》第31册,文物出版社,2013年,第869-870页。

采永编此灯录,是有感于朝鲜本土禅门的法脉零乱,故列而叙之,这显然继承了中国传统。但值得注意的是,中国的“散圣”,一直是作为“边缘圣徒”而存在的,在宗门谱系中是一个特殊的位阶,专指一些经过认证的奇行异僧。“散”者,指行事萧散、有别正统而言。但在这里,采永无疑对其进行了有意或无意的语义转换,将“散”径直理解成“散落”“零散”。于是,“散圣”也就变为了“祖师之不可泯没而无嗣可接者”,即有所成就但并无法嗣承续的僧人。这里体现了朝鲜禅宗在建构本土法脉时的努力,为了尽可能将此谱系“本土化”,强调本土的高僧大德,以建立本民族的宗教话语与自信,便不遗余力地网罗放佚,以增加本土僧人在法脉中的数量。故借用中国的“散圣”一词,改换其内涵概念,以达成其编撰灯录的宗教目的。

相对朝鲜禅宗的这种做法,日本禅门则在“散圣”话语的引入与改造上,显得更加精致有趣,颇具匠心。

日本“五山文学”,大致处于中国的南宋至明中叶,其脱胎于中国的五山禅林,继承了中国禅宗的许多书写传统,其中就包括了宋僧常作的“祖师赞”。这一文体往往以“佛、菩萨、罗汉→东土祖师→禅门散圣”的书写序列来展开,具有建构、梳理谱系的文体功用。日本的五山禅僧,基本对中国“祖师赞”中的人物都有书写,显示出极大的继承性。值得注意的是,日本禅僧们进一步将“散圣”本土化,创造出了本民族的“散圣”人物,这就是菅原道真。

菅原道真在日本被誉为“学问之神”,是平安时代中期的著名学者、公卿。他因受到藤原一族的忌惮,被流放至九州太宰府,死后封为“北野天神”,成为日本天神信仰的一部分,影响很大。在五山禅僧的“散圣赞”中,亦出现了菅原道真的身影。如愚仲周及《草余集》中的《北野天神赞》:

大悲誓愿中,令一切满愿。梵音海潮音,救世悉安宁。从本垂迹,则立天满大自在天神号。梅兮万里飞宰府,松兮一夜生北野。维本维迹虽异,利生利物是一。良哉观世音,十一面圆通大士,和其光谓之天神,阴阳实是不可测,梅飞万里早回春。(43)上村观光编:《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思文阁出版社,1905年,第2317页。

认为菅原道真是观音之化身,同时也是北野天神,两者合而为一。

景徐周麟的《翰林葫芦集》中,亦为菅原道真作“散圣赞”,其云:

传得金襕在半肩,龙子龙孙出龙渊。夜深月下动鳞甲,一朵飞梅九五天。

径屋往敲方丈扉,梅花心印铁牛机。南宗系在南枝上,夜半袈裟担取归。

梅花细雨祖师关,夜入双峰画大山。燕寝清香神降此,一枝春信喜君颜。(44)上村观光编:《五山文学全集》第四卷,第475-476页。

此三首赞后注曰:“此乃北野天神逾大洋,登径山,参佛鉴师,受僧伽梨以归者。吾观禅林先辈名缁之所赞,是本乎师之所自梦感,其装束如此,果信然欤?迩来天下绘以传之……”(45)上村观光编:《五山文学全集》第四卷,第476页。

菅原道真所处的时代,大致为中国晚唐时期。佛鉴禅师,即南宋高僧无准师范,两者在时间上相差约三百余年。这位北野天神为求禅法,入于门庭,竟然梯山航海,不顾险阻,来到杭州径山寺,拜倒在禅师门下。这一中日文化交流背景下所产生的宗教神话,令人既惊且异。

岐阳方秀《不二遗稿》云:“菅丞相薨为天满神,事见释书《神仙传》。世谓径山圆照梦天神,深衣大带,手携红梅一朵,而来进执弟子礼,誓为护法神,因此好事者绘以祀之。”(46)上村观光编:《五山文学全集》第三卷,第2906页。方秀大致处于中国明初,可见在此时,日本禅林逐渐兴起了这一神异传说。无准师范梦菅原道真事,自然是宗教徒的编撰,不载于任何中国典籍。而日本禅僧之所以要杜撰这样的一个神话,自然是为了调和宗教关系,将本土天神信仰中的菅原道真,纳入到禅宗谱系中去,以实现与本土文化的融合共处。

同时,日本五山禅僧大多为临济宗杨歧派虎丘绍隆一脉,而无准师范便是杨歧派高僧,为虎丘绍隆之四传弟子。因此,便让菅原道真投身在无准师范门下,并成为护法神,而非入于其他禅师之门庭,以此来提高虎丘一系的宗教地位,确实用心深密。

世传菅原道真贬谪九州后,其于京都手植的梅花忠心眷恋之,故连夜飞向九州,立于其旁。五山禅僧将这一传说加以利用,言其手执梅花,对无准师范持弟子礼,无疑将其与禅宗“拈花微笑”之事联系起来。本用来赞颂菅原道真风雅神异的梅花,被置换为“悟道之梅”,从而实现了文化上的沟通嫁接。

日本五山禅僧借用“散圣”的内涵,将本土信仰中的神灵纳入其中,既缓和了宗教矛盾,加强了与异域文化间的融通汇流,同时又充实了本宗派的话语实力。在隐含话语中,又将天神信仰置于禅宗之下,以“散圣”的位阶来安置菅原道真,宣扬的同时,寓贬于褒。能够灵活自如地运用中国禅宗的话语策略,对颇有势力的其它信仰、非正统信仰主动进行“招安”“收编”,五山禅僧可谓玲珑聪慧,得其三昧。于此亦可概见中国“散圣”话语的文化辐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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