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络时代的历史想象方式变革

李强

摘要：历史小说是网络小说中的主要类型之一，其与传统小说之间的联系相对于其他网络小说类型更为紧密。月关是最有影响力的网络历史小说作家，其创作代表了历史想象方式在网络时代的变革：在叙事方式上，网络历史小说是“网络说书”的“集体YY”，借助“历史穿越”的故事设定，弥补遗憾，开启了新的历史想象路径。在“真实性”问题上，网络历史小说注重展现的不再是“典型环境”的真实，而是“类型欲望”的真实。月关的网络历史小说集中地体现了上述变化特征，且独具特色。后来，他自觉从历史穿越小说转向历史传奇小说，探索新路，契合了传统历史小说从“演义”到“传奇”的转变路径，这体现了网络时代的历史想象方式与传统之间的复杂关系。

关键词：月关;网络历史小说;叙事方式;历史真实性

网络文学如今蔚为大观，相关研究也有不少，其中不乏开拓性和启发性的成果，但也存在一些问题：纵向看，有不少人意识到了网络文学与传统文学之间的传承关系，但真正具体到作家作品深入分析这些关系的，并不多见，这就使文学史坐标与新的文学实践之间缺乏必要的对接，“传统”成了无生气的遗物。横向看，关于网络文学现状的观察，多是宏大的观念之辩、潮流概述，对作家作品的解读往往容易过度阐释。要解决纵、横问题，无疑需要贴近现场，深入作家作品内部。当前的网络文学多为长篇类型小说，若能聚焦于某一类型的代表性作家，研究其创作特征，考察这一类型与传统文学的关系，或许会有新的收获。在网络小说诸类型中，与传统小说联系最密切，同时也显示了最显著新质的小说类型，是历史类小说。

在网络历史小说作家中，论商业成就和读者口碑，当首推月关。月关本名魏立军，1972年生于辽宁，起初是银行职员，后辞职专门从事网络小说创作。2006年他以“梦游居士”为笔名在起点中文网发布了武侠同人小说《颠覆笑傲江湖》、玄幻小说《成神》，后改笔名为“月关”，开始连载历史穿越小说《回到明朝当王爷》，该作大受读者欢迎，成为起点中文网年度月票总冠军，月关凭此作成为起点中文网“白金大神作家”，[1]并获起点中文网年度最受欢迎作家金奖。这三项荣誉都是起点中文网的顶尖荣誉，因为起点中文网在网络小说行业的影响力，仅获得其中一项，便可跻身“最成功的网络作家”之列。

在《回到明朝当王爷》之后，月关尝试创作了奇幻小说、都市小说[2]，但反响一般，他便回到了历史小说领域，此后连获佳绩，成为最有影响力的网络历史小说作家。[3]后来，月关从历史穿越小说转向了历史传奇小说创作，展开了更多探索。[4]月关的创作与转型经历，为探讨网络时代的历史想象方式变革提供了有效的视角。

一、叙事方式：“网络说书”的“集体YY”

月关从小就熟悉《杨家将》《说岳全传》等传统历史小说，他还经常给别人讲这些故事，久而久之就成了小孩中间的“说书先生”[5]。虽然书面化促进了中国现代小说叙事模式的形成[6]，但在麦克卢汉看来，进入电子时代，“由于电力技术使我们的中枢神经系统延伸，它似乎偏好包容性和参与性的口语词，而不喜欢书面词。”[7]“从生产——分享机制和文学形态上看，与‘网络文学最具亲缘性的文學应该是前印刷时代的‘口头文学。”[8]在说书场中，说书人为了吸引读者，必须把故事讲得引人入胜，且要注意与观众的实时互动。网络小说作者在一定程度上复活了“说书”传统，他们讲故事的技巧突出，而且尤其注意与读者互动，有的还能在故事中加入时下流行语或热门事件，进一步增强叙事的“现场感”。

网络文学的说书人与传统说书人有重要区别。储卉娟认为，网络文学中的说书人“不断讲述的，不是情节和人物，而是正在生成的集体想象”，“经由作者和读者在类型化写作中的集体推进，来自社会生活层面的不同声音和梦想开始被吸纳，进入集体想象的生成过程。”[9]月关是“说书先生”，但他更能在网络空间迅速满足读者的“集体想象”，把“说书”变成一种“集体YY”。

YY是“意淫”的拼音缩写，在网络语境中泛指一切超越现实的向往，是对日常生活匮乏部分的补偿。[10]具体到历史穿越小说而言，作者要满足的“集体想象”也即“集体YY”的内容，便是改变近代中国的屈辱历史。在新世纪“大国崛起”的时代氛围中，民众的自豪感格外强烈，极力想去修复历史中那些屈辱遗憾的记忆。传统历史小说虽然也能虚构部分史实，但无法改变历史趋势，以“历史穿越”设定为基础的网络历史小说，则可以通过现代穿越者去“影响”历史走向。正如读者所言，《回到明朝当王爷》“通过主人公回到明朝那个朝代的一系列改革，力挽狂澜，以图改变中国后来的屈辱史。很多人爱看，因为我们对那段屈辱史实在是很痛恨却又无力改变，只能通过小说YY一下……”[11]该小说虽以明朝为背景，但它直接连通着晚清的屈辱记忆，主角杨凌耳畔时常响起的是《火烧圆明园》的主题曲，他“想在这个时代做出一番事业，用自己的努力避免后世的诸多悲剧。”（第321章《没个消停》）。

在网络历史小说创作大潮中，会抓“穿越弥补遗憾”这个“集体YY”的关键点的作者何其多也，月关又是凭借什么从万千作者中脱颖而出的？

在“集体YY”的基础上，月关对大众欲求有精准的把握。正如资深网络文学编辑碧落黄泉所指出的，月关的历史穿越小说虽然也是写“穿越救亡”，“但是他会更多地关注于一些人与人的交往，小市民、大人物的喜怒哀乐，当时就显示出他跟那些网络文学创作的差异。”[12]月关作品在满足“穿越救亡”的“集体YY”的前提下，还妥帖地满足了男性小人物做大事、享美色的世俗欲求。月关对这种市井欲求的把握一直都是精准的，但他只有将其与宏大的“集体YY”主题结合起来，才会获得读者认可。在《回到明朝当王爷》之后，月关创作的都市类小说《美丽童年》《一路彩虹》，也写出了市井小民的生活状态，但它只展现了怀旧情绪和“对于社会的无奈”[13 ]，却没通过网络都市小说的“集体YY”方式（重生扭转命运）来抚慰社会的伤痛，结果这些作品都反响平平。月关很快回到了自己熟悉的历史穿越小说的创作上来，将自己熟悉的叙事方式做到了极致。

二、历史真实性：从“典型环境”到“类型欲望”

除了会讲故事，月关的历史小说能够出类拔萃，也要归功于他能出色地处理历史细节，这实际上是对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借鉴。传统现实主义创作要求“客观真实”，特别是“细节真实”，这就要求作家对现实生活的细致观察、体验，做好资料准备工作。巴尔扎克甚至说：“小说在细节上不是真实的话，它就毫无足取了。”[14]

月关的历史小说创作，较为重视对历史细节的考证。在《回到明朝当王爷》中，有许多对明代官阶制度、边疆形势的详细介绍，《大争之世》里对春秋时期吴国的相关史实、制度等都有细致考察，《步步生莲》中对北宋初年西北地区政治势力的分析，《锦衣夜行》里对明初政治形势的描述，对朱棣形象的刻画，都是有理有据的。

月关曾借《锦衣夜行》里主角夏浔逃出城的例子来说明自己处理细节问题的严谨：“如何出城呢？主角没有魔法斗气，想杀就能杀出去，那他就得有个最好的掩饰身份，尽量显得合理。好，首先我要去找资料，查找明朝当时社会上的各个行业种类，在各行各业里找一个和官府沾边的行业，与官府沾边的检查相对要松懈多了，还要让它具有特殊性，容易混进去，内部管理又不严，对喧嚣京城的时下最重要的大事件也漠不关心的。要符合这个条件的行业，要翻查好多资料，最后我找到了处理皇宫马桶的部门。接下来，我要查这个行当的详细资料，人员构成，出入规矩，也许瞎编大家也未见得看出来，但我要尽量贴边儿……”[15]这样费尽心思地查找资料，寻求证据，都是为了让主角戏剧性经历具有合理性，这是历史小说的传统要求。因为在细节真实方面的特色，历史小说往往还具有一定的历史知识科普作用。

强调“细节真实”，是现实主义的关键品质。不过，网络历史小说中的“细节真实”，与传统现实主义有深刻差异。关于细节真实，恩格斯有一个著名论述：“现实主义的意思是，除细节的真实外，还要真实地再现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16] 这意味着，现实主义表现的真实，是一种“典型”，是要写出时代与社会生活的深刻本质关系。网络历史小说的“真实”，虽然也有现实（历史）背景和形象，但这种本质服从于某种类型小说的“类型欲望”。

类型小说是二十多年来网络文学发展中占据主流的文体。“那些生命力强大、可以衍生无数变体的类型文，大都既根源于人类古老的欲望，又传达着一个时代的核心焦虑，携带着极其丰富的时代信息，并且形成了一套独特的快感机制和审美方式。”[17]历史小说中“集体YY”的类型欲望，是民族主义情绪和男性征服欲的混合，强调历史细节的真实，是为了让“历史”这个故事场景变得更精致、合理，进而更好地满足大众读者的欲求。进入网络时代，历史小说的“真实性”内涵，从力求穿透性的“客观真实”变成了追求娱乐满足的“欲望真实”。

网络历史小说的“类型欲望”中，有需要批判的内容。最突出的是将女性角色作为一种男性欲望的投射，造成了女性形象塑造的符号化、模式化。月关在这方面未有突破，反而将其“精致化”了。这种缺乏反思性的男性欲望表达方式，短期满足了“集体YY”的需要，但也会消解历史想象自身的丰富性，使这种小说模式走入困境。

三、走出“穿越”：从“演义”到“传奇”

從《醉枕江山》开始，月关不再写历史穿越小说，而写他所说的一种“历史传奇小说”。《醉枕江山》的主角杨帆是“历史土著”（非穿越者，而是在原本历史时空中成长的人物），他年幼时惨遭灭门之祸，为了复仇而去海外学艺，回国之后参与武则天时代的各种变局，最终了解了自己的身世，完成复仇并全身而退。月关接下来的《夜天子》也是“历史传奇小说”，写的是明朝万历年间的狱卒叶小天离开京城来到贵州，在那里与各种势力斗争，成就大业的故事。

从作者角度看，与穿越历史小说相比，历史传奇小说不需要处理“改变历史”之类的大问题，人物设定、活动相对更加自由。网文生产机制对更新速度有一定要求，作者有每天几千字的更新压力。查资料、做考证要消耗大量时间。从“穿越”到“传奇”，被改变的不仅仅是“穿越”的基本设定，还包括收集考据资料等一系列烦琐的创作成本。脱下“穿越”的枷锁，对于从小就熟读演义、传奇故事的月关而言，以后只用专心“讲故事”，那就更得心应手了。

从读者角度看，网络历史小说走出“历史穿越”的直接原因是人们对“穿越改历史”模式的审美疲劳。从更深层次看，“历史穿越”到“历史传奇”的转型折射的是中国社会心理的深刻变化：“大国崛起”的自信热潮逐渐消退，人们还是要直面日常生活，更在意个人的猎奇性满足。所谓“传奇”，就是“传录奇闻”，“奇闻”是核心要素。就演绎故事的空间来说，“传奇”当然是在江湖而非庙堂发生的，庙堂之上发生的应该是“秘史”。《醉枕江山》在这方面做出了一些改变，例如对杨帆的邻居、继嗣堂底层人物的生活的展示，都写出了“大历史”里的无名人物的“传奇性”。

月关所谓“传奇”，实际上也暗含了中国传统历史小说中的“历史传奇”这一类别。中国古代历史小说有历史演义与历史传奇两大类，“以朝代兴废而不是人物盛衰为结构重心，此乃‘历史演义与‘英雄传奇的最大区别”[18]。月关在介绍《醉枕江山》时亦强调“重点转到了主角的人生和命运上，而不再偏向于对历史本身做太多的假想和推测。”[19]历史穿越小说侧重改写大历史走向，可以说是偏向讲述朝代兴衰的“历史演义”，历史传奇小说是侧重个人经历的“英雄传奇”。故而，从历史穿越小说到历史传奇小说的转型就是传统历史小说中“写朝代”和“写人物”两大传统结构模式的转换，这种转换的存在反映了传统文学资源的强大影响。

不过，月关的历史传奇小说其实延续了历史穿越小说的核心快感机制，可以说是由“演义”而“传奇”。《醉枕江山》里杨帆的许多不同于唐人的知识，是他在海外生活学习所得，“海归”设定也可以看作“穿越”的变形。《夜天子》中，叶小天在贵州能够逢凶化吉，与他在京城所学会的生存经验有关。相对贵州的官员百姓，其见识和能力无疑也是“穿越者”级别的。历史只是一个被借来的背景，作者要讲述的是“京城小吏逆袭记”。因此，从“历史穿越”到“历史传奇”，内在的快感机制其实是一脉相承的：都是此处的小人物借助优势到彼处获得胜利，最终圆满。

在转型过程中，依赖相对成熟的模式寻求渐进式的突破是可行的道路，这些探索也值得期待。可惜的是，月关后来的创作并未在这条路上继续深入，受IP热潮的影响，他将更多精力投向了影视行业。一个作家的精力是有限的，如何在商业利益与创作质量之间保持平衡，这不仅是月关也是所有成名的网络作家应认真考虑的问题。

结语

网络历史小说是网络媒介变革的产物，它具有传统历史小说的特征，但在叙事方式与真实性方面，都呈现出了新特征。月关通过对大众欲求的精准把握，依靠出色的故事讲述能力和展现历史细节的水准，站上了网络作家的金字塔尖。后来，他能自觉寻求突破，殊为难得。月关提供的启示在于，网络时代的作家要真正面向读者，适应新的时代需求，不断转化传统文学资源，探索新的书写路径。当然，这些探索如果能持续下去，或许对作家本人乃至网络文学而言都会有更大的收获。

[注释]

[1] “月票”是起点中文网VIP会员的月度评选票，一部作品的月票数量代表着该作品的人气，年度月票总冠军即该年度月票数量最高的作品。“白金大神作家”是一些在作品点击率、粉丝规模、作品影响力等方面都非常突出的网络作者。参见邵燕君主编、王玉玊副主编：《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北京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32页、第234页。

[2] 月关尝试创作了剧本《追爱跨世纪》（2008，3.6万字）、短篇小说《美丽童年》（2008，4.9万字）、奇幻小说《狼神》（2008，108万字）、都市小说《一路彩虹》（后改名《炒钱高手在花都》，2008，102万字）。这些作品反响一般。

[3] 月关先后创作了三部历史穿越小说《大争之世》（2009，145万字）、《步步生莲》（2009—2011，357万字）、《锦衣夜行》（2011—2012，382万字）。其中，《锦衣夜行》是起点中文网2011年“年度作品”，月关是目前唯一获此殊荣的历史类小说作家。

[4] 《醉枕江山》（2012—2014，408万字）、《夜天子》（2014—2016，312万字）。

[5] 月关：《月关文学自述》，《鸭绿江》，2014年第5期。

[6] 陈平原：《中国小说叙事模式的转变》，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19页。

[7]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增订评注本），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103页。

[8][17] 邵燕君：《网络文学的“网络性”与“经典性”》，《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1期。

[9] 储卉娟：《说书人与梦工厂：技术、法律与网络文学生产》，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版，第247—248页。

[10] 邵燕君主编、王玉玊副主编：《破壁书：网络文化关键词》，北京三联书店2018年版，第224页。

[11] zchening：《力挽狂澜筑盛明》，豆瓣网，2009年9月12日，https：//book.douban.com/review/ 2323765/

[12] 碧落黄泉：《网络文学评价是比较先锋、比较实验性的领域》，中国作家网，2013年12月11日，http：//www.chinawriter.com.cn/2013/2013-12-11/184853.html

[13] 十九：《言情+都市YY的没落——评〈一路彩虹〉》，龙的天空论坛，2011年5月15日，http：//www.lkong.net/forum.php？mod=viewthread&tid=420574&page=1

[14] [法]巴尔扎克：《人间喜剧》前言，人民文学出版社1994年版。

[15] 月关：《几件事儿》，选自《锦衣夜行》，起点中文网，2011年11月24日，http：//vipreader.

qidian.com/BookReader/vip，1908768，35637797.aspx

[16] [德]恩格斯：《致瑪格丽特·哈克奈斯》，中央编译局编译：《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第590页。

[18] 陈平原：《中国小说散文史》，北京大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89页。

[19] 月关：《大连名家专栏月关专访：网络文学对所有人都是机会》，搜狐大连，2013年7月8日，http：//dl.sohu.com/20130708/n380994829.shtml

作者单位：中央民族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