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地繁霜(外二题)

2022-03-14 12:50张刚
飞天 2022年3期
关键词:擀面杖案板卷心菜

张刚

冬天的霜太厚了,连太阳也仿佛惧怕高原上的严寒,升得特别晚。整个山村仍裹在黑暗里,母亲已挑起水桶早早出门了,腳下喳喳作响,那是繁霜发出的特有的声音。

水井在村东头,而家在村西,挑水要穿过一条窄窄长长的巷道,巷道里的霜地上,人踩上去都有浅浅的印痕。整个繁霜遍地的漫长冬季,母亲就这样挑水、背柴禾,在霜地上来来回回忙碌着,忙碌的母亲有时会在院里自言自语:今日个霜真厚。

冬季的高原,都被一层繁霜笼罩着,地埂上的枯草仿佛裹上了一层霜衣,像撒了一层粗盐,在灰白的阳光下闪着灰白的光。

这样的冬天真难熬,母亲总是要想办法储备过冬的蔬菜,菜的品种很少,土豆是主粮算不得菜,能够储存的只有卷心菜、红萝卜,以及一点儿菠菜。

卷心菜要等“霜杀”之后再收,霜杀之后有特殊的淡淡的甜味,估计是里面的水气都被刺骨的寒气抽走了,更易储存。而菠菜不怕冻,越冻越甜,从地里铲了回来,挂在院子角落里。经过霜冻的菠菜看上去蔫蔫的,但是一碰水,仿佛又活了,摘几颗洗净了,放锅里,绿叶红秆,好吃,也好看。

帮妈妈从地里拉回一车卷心菜,扒掉烂帮叶,保留菜根,一颗颗地码放在地窖里,再从上面遮上玉米秆,压上一层土,留一个小小的口子,用一个塑料袋遮严实了,方便取用。

每年冬天,乡亲们都要挖菜窖,这不需要多大的技术含量,但是地面被冻上了厚厚的一层,铁锹根本挖不动,只好用镢头刨,一点点地刨,大约半尽多深,才能将冻土刨开,露出下面的虚土,再向下挖一个约一米深的方坑,将卷心菜整整齐齐地码放进去。

之所以每年要挖菜窖,因为柴园子里的地方珍贵,这点儿地也不能让它闲着,等过了冬开了春,菜窖被吃空了,又重新填实了,又要再种点儿小白菜小辣椒之类。妈妈总是说,就这一两畦菜,随手浇几勺水,就能长好。有了菜的补贴,那面柜里的面粉,就能多撑些日子。

妈妈的菜窖,仿佛是一个神奇的宝库,甜甜的卷心菜和甜甜的红萝卜总是十分诱人,尤其过年的时候,母亲还会从中掏出几根大葱,味道浓烈辛辣,切一点点葱花就可以满院飘香。

母亲蜷着腰把瘦小的身子从菜窖里探了出来,小篮子里装了几颗卷心菜,几个红萝卜。母亲变戏法似的,还从菜窖中掏出了几颗苹果,是红元帅。院子里仅有的一棵苹果树,有时也会结几颗红果子,除了中秋节每个孩子吃几个,其他的母亲总是仔细地藏起来,等过年吃。经过在地里埋藏,它的身上还积攒着地下的温度,温乎乎的,刚一出窖,冷空气在果皮上快速地蒙了一层绒绒的薄雾,红里透紫,仿佛孩子的脸。

看,高原上的严霜就是这样的浓烈。

此时,放眼望去,柴园的山墙上,几棵枯死的野蒿旱苇,也披上了一层绒绒的白纱;远处山梁的大树也在乌蒙蒙的天空下泛着白光,山也成了白头山。

整个漫长的冬季,大地总是被这霜气包裹着,在田野里,是霜被;在瓦棱上,是霜衣;在窗户上,是霜花;可在母亲的菜窖上,是蒸腾的生活的希望。有些年景并不好,卷心菜绝收,那窖就是空的。母亲犯愁归犯愁,可还是早有准备,因为白萝卜的生命力旺盛,只要撒下种子去总会长出几根来。她总要种一点儿防饥,上冬之前擦成丝,摊到瓦渠里晒干了,入了冬就再让霜杀一杀,便去掉了萝卜的气味儿,整个春节就依靠萝卜丝炖粉条招待客人。白萝卜也挺神奇,把它扔在菜园里要是不管不顾,上了冬就冻死了不能吃了,可一旦擦成丝,晒干了再让霜杀一下,反而成美味。

原来,我们最怕的寒霜,居然对生活会有这样神奇的帮助作用。

每天一大早母亲总是冒着繁霜起来忙碌,她挑起水桶出门的声音短暂响过,院子又陷入了寂静,直到她挑水回来,门又吱呀地响起,她在院子里来回走动,踩着一地繁霜的声音慢慢地唤醒冬日的清晨。

其实霜比雪仿佛更冷,在月光的照映下,繁霜泛着暗青色的光,而整个冬天,母亲就在这霜地里来来回回地忙碌着,从小时起,到青年,到中年,再到暮年,从未间断。

墨 斗

“我有一间房,半间租与转轮王。有时放出一线光,天下邪魔不敢挡。”少时的一个冬天,我趴在热乎乎的被窝里,从《语文报》上读到这则苏东坡与秦观有关墨斗的谜语,拿出记录本摘抄,这时父亲在院子里喊:“下来帮我拉绳,弹线。”

父亲在院子里做木工活,经常要用墨斗弹线,对木材取直,再锯成木板或木条,木工术语叫“下料”。下好的料,整齐地码在一边,再根据家具所需要的尺寸,开刨、拼接、凿孔、卯榫、打磨、上漆,最后制成一件朴实厚重的家具。

父亲有两只墨斗,一只是牛角墨斗,一只是整块木头手工雕凿而成,朴拙中透着实用。我放学在家,在院子里做工的父亲偶尔喊我帮他拉绳弹线,浸着墨汁的线绳从墨斗肚子里慢慢摇出来,拉到木板画好的标记处,两边拉紧,父亲从墨绳中间提起,再快速松开,线绳打在木板了,“梆”的一声脆响,一条线便弹好了。

两个人在两端拉绳,绷得紧,弹力强,墨汁印出的线条笔直、清晰。有时木板太长,要弹两下,父亲在那头提起墨绳弹一下,我这头再提起墨绳弹一下,让线条更加清晰。

木材的质地不同,墨线弹出的声音也不同。像有些硬木料如苹果木、梨木,弹上去“铮”的一声响,清脆有力;而一些质地稍差的如杨木柳木,弹上去则“嘣”的一声稍显沉闷;有些不知名的山杂木,父亲能从墨斗的弹线中,听出质地的好坏。

一块木材,在下料之前,父亲翻来覆去地研究,拿铅笔在上面不停地做标记,根据木材的曲直,来破料,才能最大可能减少浪费。

关于这个墨汁的谜语,还有后文,据说秦观拿着这个“天下邪魔不敢挡”的谜面来为难苏东坡,苏东坡听后微微一笑说,我也有一个,你先猜出来再说:“我有一张琴,琴弦藏在腹。凭君马上弹,弹尽天下曲。”在这里,弹尽天下曲,意喻双关,这里的“曲”即用墨斗把曲木取直之意,这下可又难住了秦观。

父亲是个粗人,根本不懂这些谜语,他只知道将沿墨线劈开的大木板做桌面,边角料做小板凳,硬木料做桌腿,软木料做柜子内部的隔板。总之,这些木头在他的“尺划”下,材尽其用,没一丝浪费。

不成规矩,不成方圆。墨斗在民间还有辟邪的功能,很可能是因为受“有时放出一线光,天下邪魔不敢挡”这句谜语的影响,便被赋予了更加神秘的内涵。父亲的墨斗也就放在了抽屉里,有时还摆放在堂屋的桌子上。西北高原的冬天非常寒冷,墨斗里墨棉冻成冰疙瘩,父亲将它拿到灶间,借着灶间的火烤一下,或倒一点开水化冻,有时灶膛没火暖瓶没开水,便将墨斗塞到炕角被子下面,暖一会儿,化冻再用。

墨线用的时间长了会失去弹性,稍一用力就断。农家化肥袋封口的尼龙线,结实好用,父亲总是仔细地保存起来,替换墨线用。小小的墨斗,看上去不起眼,一根柔软的绳子,绷紧了却有很大的能量,任何歪歪曲曲的木材,都在这条墨线的管束下,成为一块有用的木板木条。

关于这则谜语故事,还有后文,秦观猜不出苏东坡的“弹尽天下曲”的谜语,便去问苏小妹,苏小妹一听,微微一笑,又给他出了一则谜语:“我有一只船,一人摇橹一人牵。去时拉纤去,归来摇橹还。”秦观此时恍然大悟,原来三人说的是同一谜底。

拉绳弹线,曲曲直直,也是做人的根本。父亲不轻易麻烦别人,甚至都不愿意麻烦自己的孩子,要是短一些的木板,自己撑开了双臂,两只手拉紧墨线,低下头,用牙咬起线绳,“铮”的一声,一条墨线便弹好了。要是长木板,没人帮着拉绳,便只好在木板头上钉个小铁钉,将线头绑定,拉出线来,弹好了,再揺回去,虽然比较费工夫,但总是一丝不苟,不出任何差池。

天下之事,柔弱胜刚强,一只不起眼的墨斗,一根柔软的墨绳,在文学作品中成为“摇橹拉纤”,充满了柔韧与美感;这柔软的绳子,却如此刚硬,“管”住天下的任何木材。

闲时回想,父亲的脾气和这墨斗有点儿像,平时看上去蔫实巴交,也不善言词,软弱地圈成一团。但是在大事上却有一身傲气,在那些贫寒的日子里,他撑起两根穷骨头,一身硬骨头,正如这墨线弹木,拉直了便铮铮响。

擀面杖

家家戶户厨房的案板上方,都架着一根擀面杖,母亲的厨房也不例外。她的擀面杖,应该是村里头比较长比较漂亮的了,得有一米多,不知道是什么类型的红木做成的,油光锃亮,质地细腻。

擀面杖是一个宝贝,父亲在厨房里靠墙壁案板上方钉了两颗铁钉,将其恭恭敬敬地,庄严地架在上面。

这根一米多长的擀面杖,中间微粗,两头略细。因为太长的缘故,擀面杖就像一根练武的棍子。定居新疆的二伯,有时过年回来探亲,会一点武术的他就拿擀面杖在院子里练几下,几次想把它带走,但父亲都没舍得送。

年纪幼小的我,也把它当成了练武的棍子,经常拿着胡乱舞动。自从在中学课本上学习鲁提辖拳打郑关西,课文中写道鲁达提一条齐眉短棍跑了之后,这枝齐眉擀面杖就经常立在我睡的小房间里了。

擀面杖,是父亲在给别人家做棺材的时候,顶着棺材用刨子刨出来的,这也不知从啥时传下来的讲究,总之擀面杖就是要顶着棺材底做。刨好之后再用最细目的砂纸打磨,再用辣子油浸润,它才红得透亮,细腻的木纹也更加显亮了。

擀面杖太长,和大案板一样长,使起来就不太顺手,案板上放着各种瓢盆菜礅,一家五六口人吃饭,也不用顿顿吃长面,所以父亲还备了一根短一点儿的,平常日子,就用短的这根。只有在过年,或来客人,要擀长面,长擀面杖就派上用场。

客人在堂屋里喝着茶,聊着天,母亲自然要预备好饭菜招待。灶膛里红彤彤的火苗格外旺,母亲用家里最好的面粉,精心地擀长面,节奏均匀。一团面越擀越薄越摊越大,成了圆圆一大张,铺满整个案板。最后案板上也铺不开,有一小半儿从案边垂下来,悬在半空。擀好的面要晾一会儿再切,这样才更加筋道。

面晾好之后再折起来,折成一个长方形的小方块,开始切面,这才考验一个家庭主妇的做饭功夫。一只手拦在面块上,一只手拿切刀均匀地一刀刀切过去,切好后顺着同一方向向上一提,一条条均匀的四棱柱的面条,就呈现在眼前。

如果家里不来客,农活也紧张,来不及这样仔细地切面,一般把整张面滚在擀面杖上,拿刀沿杖从中竖着划一刀,那面片就波浪般地从擀面杖上落在两边。再横切成一道道面片,宽窄随便,一般是一指头宽,或者也有更讲究的,斜着切成三角形,美其名曰“雀儿舌”,一般老年人最喜欢吃这个。

后来镇上有了压面机,刚开始是手摇的,很快淘汰掉换成电动的,乡亲们可以方便地吃上机器面了,虽然压面还要掏加工费,可省时省力啊,尤其遇到红白喜事,没那工夫擀,于是机器面更是少不了。刚开始人们都一窝蜂地端着一盆面去镇上压机器面,可慢慢地,人们发现还是自己手擀的好吃——即便同样的机器面,也因人而异,那压面的弟兄两个,不知道为什么有一个压的好吃,另一个压的就不好吃。

再后来流行起小型的压面机,可以固定在案板上。家家可以自己压面吃,更加方便了。可是,时间越久,母亲的擀面条味道越香,每个游子的乡愁,都被母亲擀的一根长面紧紧系着。

前些年我们都离开家乡去外地工作了,擀面杖很少用了,就安安静静地架在厨房大案板的墙上,守护着这一片灶间。然而母亲还是保留着手擀的传统,来的不管任何亲戚,总要留下吃饭,便要擀一锅长面。孩子们过年回家,第一顿饭一定是擀的酸长面。与案板亲密接触几十年里,这根擀面杖擀出来的岁月,悠长深邃,揉进过各种苦难,擀出过各种团圆……

如今家里只有父母留守,做饭就不讲究了,擀面杖就长时间闲置了,后来,父亲把它保存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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