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过不去的年》:只有回不去的“家”

2022-03-14 23:25胡晓娇张浩
艺术广角 2022年1期
关键词:闲笔生活

胡晓娇 张浩

由尹力执导,吴刚、郭涛、吴彦姝和江珊等人主演的电影《没有过不去的年》于2021年上映,导演尹力凭借该片获得第34届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导演提名。影片中主角王自亮和弟弟妹妹回家乡陪母亲过年的故事,透过银幕给观众带来温暖和爱。影片试图从家庭的微观视角来探讨病与爱的生存哲学。

从叙事线索来说,疾病是影片的一条重要暗线。开场,中年编剧王自亮开车带着母亲前往医院检查身体,话题提及因病早逝的父亲。父爱的缺失造成了王自亮和弟弟妹妹内心上的情感缺失,自此几人相继呈现出一种生活失序状态——王自亮神经衰弱、婚姻出轨;弟弟王自建贪污腐败、视人命如草芥;大姐王向藜家庭破裂、功利心十足;小妹王向薇怯懦胆小、生活唯诺。有暗就有明,疾病这条暗线潜伏在社会问题的明线之下——经济腾飞下的官商勾结造成家乡环境污染,不少村民因此患癌。影片高潮处母亲被查出癌症,即将不久于人世,大家一路奔走回家陪母亲过年。突如其来的病情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面对病情时的疲乏心理。在漫长的历史生活中,疾病不仅被看作生命的苦楚,还常被视作某种修辞加以使用。[1]从具体的病症到抽象的失序状态,疾病成为一种社会性隐喻,一定程度上完成了对身体疾苦的超越,从而成为命运的写照。

一、现实寓言:“异类”的病态生活

王自亮拼命地奋斗,将孩子和妻子送到美国;王向藜热衷成功学,争做知名教授;王自建“我没觉得我不对啊”中蕴含着“大家都这么做,我这么做有错吗?”的潜台词……几人的“异常行为”无疑是一种症候。影片看似在讲述一个家庭,实则反映了整个社会。在功利主义成为常态的都市人眼里,母亲的学生元能与其妻子菜花所代表的憨厚朴实之人反而会被视为“异类”。

“异类”意味着与现实的背离,即人与存在的对立与疏离。[2]为富商写自传的王自亮一度成为“异类”,在听到妻子说“你还有那么多想写的东西没有写呢”时,沉默以对。王自建违法后狡辩“他们是自己作的”,体现了其价值观的扭曲。王自亮和王自建这些悲剧人物对自身“病情”置之不理,从而一步步堕入深渊,成为迷途的羔羊。

从词源上来讲,“异类”指的是人的异化。要想解决人的异化,就需要反思异化的病因——现代性。尹力导演在采访中提道:“从精神层面说,它(《没有过不去的年》)有现代性。就像安东尼奥尼、费里尼的电影在影像建构上有仪式感,有超越现实的象征意味。”[3]生活的不幸福与无力感、生活中泛化的失望和各种言行上的失序状态普遍存在于这个时代。生活在这个价值观和秩序巨变的时代,人们会陷入类似于马修·阿诺德所说的“我们是什么,我们应该是什么”的困惑之中。

对自我的追问和反思或许是解决该困惑的唯一策略。现代性概念在艺术史中通常与20世纪西方现代艺术有关,从“像”走向“不像”,以隐喻和象征对古典主义和现实主义进行超越。以塞尚、高更和凡·高为代表的后印象派艺术被视为现代主义的先驱,对内心的关注和对精神世界的表达是其重要特征。与20世纪的画家用夸张的色彩和抽象的线条完成自我反思相比,尹力等电影人试图通过摄像机来进行自我反思。影片在意象的使用上充分体现这一点,屠宰场即是对社会中“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隐喻——“好吃懒做”的猪进入工业流水线后,被穿着制式防护服的工人划下命运里必然的一刀,血渍里映照出残酷的人间。追名逐利的社会游戏让人疲于奔命,而忽略亲情和陪伴,久之则会忘记幸福的味道。王自亮那句“我把你和孩子送到美国,身边有多少亲戚羡慕咱们,可咱们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道尽了无数人的心酸。

尹力导演注重对传统文化和伦理道德的呼吁,这对人们摆脱“异类”标签,进而追求幸福来说是必要的。社会发展、经济腾飞,现代化进程为我们带来了富足的物质生活,同时也带来了环境污染、贫富差距、情感淡漠、功利主义等一系列的现代疾病。创作者希望观众能够以影片为媒介,进行自我反思,从而形成自我反射和自我疗愈。传统的伦理道德和文化观念在现代生活中被冲击得无所适从,人的价值观也逐渐被市场化、金钱化。正如影片中王向藜不知道如何与妹妹家的儿子进行对话,今天的“王向藜们”都在逐渐丧失与亲人对话的能力,那些亲人见到“王向藜们”也只能是“不敢辨认、不知如何辨认和不能辨认得出”。

二、城乡双重奏:一首关于人间失格的诗

太宰治的《人间失格》里描写了一种“丑角精神”,即为了取悦他人而一味屈从的搞笑和卖丑行为。相当于戴上小丑面具,试图通过消弭自我来达到与别人的趋同。这种趋同本质上其实是一种自我分裂和异化。从城乡地域变迁的视角来分析,或许可以窥探自我分裂和异化的内因。

《没有过不去的年》对于观众来讲,就像一面镜子,其故事、情节和每一个人物的刻画都离现实很近,映射美丑善恶,将表达重心放在家庭内部,以寓言的方式激发观众对社会道德观的重思。中国电影自郑正秋的《姊妹花》《自由之花》起便有了社会教化的基因,结合寓教于乐的文化需求,尹力导演试图将舞蹈等文艺元素融入影片。影片开始,拥挤的医院里,在路人差点撞到母亲的那一刻,王自亮下意识抱着母亲来了一个华尔兹式的躲闪。这个镜头把普通生活中的动作细节进行了艺术化处理,不仅动势漂亮,而且温暖动人。艺术的美感能中和生活的心酸,一个很少去医院、几乎没有生活自理能力的中年编剧,保护母亲是一种本能的举动。舞蹈和生活犹如一曲双重奏,共同谱写一首关于家庭的诗。

影片还有两场重要的戏体现了双重奏,一处是王自亮导演的话剧《全家福》在舞台上演出;另一处是王向藜指导学生合唱《青春舞曲》。落寞的戏剧是艺术的乡野,而热烈的舞曲是艺术的闹市。王自亮借戏剧外壳表露内心真情,在台上讲解母爱的片段一方面能引出观众的眼泪,另一方面则让观众在“舞台间离”——摄像机在观众席和舞台来回游离下思考人类的虚伪和矫情。王自亮谢幕时谈及母亲那个时代的人用体温把生命捂活,人与人几乎“贴面而活”,而如今有了保温箱和保姆,亲情却产生距离。戏中戏的嵌入,與主线交相呼应,使主线不再独奏,而是与之形成交响。

对比小妹王向薇在养猪厂的工作场景,大姐王向藜在《青春舞曲》的演奏下款款出镜,她在兄妹几人中看似最为高雅—— 一个有文化的女教授形象。作为一名教育工作者,除了教会学生知识和专业技能,更重要的是引导学生追求美与善的统一。但讽刺的是,王向藜教授在年夜饭上一度成为自私自利、尖酸刻薄的农村妇女。《青春舞曲》演唱过程中穿插了两个双人舞镜头,导演在此处借助身体语汇进行一种“言有尽而意无穷”的情感表达,将王向藜在学校和家庭中两个分裂的自我用舞蹈表现出来。音乐旋律还与王自亮的窘迫生活交叉呈现,画面构成一种视觉交响,给人以视觉冲击的同时暗示着光鲜生活背后的挣扎。视觉交响下的蒙太奇不仅提供审美上的吸引力,还通过跳跃和变奏赋予观众更多联想和想象的空间。

城乡双重奏还与影片的主要拍摄地有关,本片主要在三个地方取景,分别是浮躁焦虑的北京、充满幻想的国外和清新淳朴的安徽老家。安徽老家之于北京和中国之于美国,形成了双重暗喻。人们似乎总觉得“外国的月亮比较圆”,总对山那边有所期待。实际上世界在钱锺书那里已经有了最好的完结——无非是围城里的人想出来,围城外的人想进去。影片在城市中的视听节奏很快,镜头凌乱且琐碎,一到乡村就慢了下来;城市的影调偏冷,乡村的影调偏暖。北京城市过年时的人去楼空与徽州老家的热闹非凡形成对比。当徽州傩戏沿村走巷的仪式表演出现,腊月底准备迎新年的气氛就有了,傩戏除了有“驱邪逐疫、祭祀祈祷”之意,还有祝福求安、和合昌盛、相亲相爱、同心同德和共生共荣等祈愿,这些美好意愿在影片里成为母亲最大的奢望。年三十儿一家人吃团圆饭,当王自建走进老宅时,母亲含着眼泪颤抖地说道:“齐了,这回真的齐了……”团圆这一平凡又动人的中国过年仪式,在现代社会成了奢侈品。老人在北京坐不住,始终怀念的是老家的乡味。祖辈流传下来的傩戏背后影射的是乡愁,家乡的每一寸土地和空气,都是幸福的印记。

影片中宗族、祠堂里的图腾和雕塑寓意农耕文明和传统文化道德,几位主人公的生活则是对“钱本位”的都市社会的象征。乡村和城市不仅在物质生活方面有所差别,精神生活方面也不例外。整部影片似乎只有母亲的学生元能和其妻子才能让观众感受到人间真情。导演似乎在借元能这个人物来呼吁城市人在现实和精神上进行双重“还乡”。城市和乡间不只是物质现实中的地理空间,同时也是现代和传统的文化空间。傩戏的面具隐喻了当下人的“两面性”,每个人在不同场合都有着不同表现,久而久之便易在物质社会的洪流中迷失自我。农村的鞭炮越响,欢乐的氛围越浓,越能预示现代社会成年人的悲哀。

三、闲笔不闲与艺中乏意

影片在视听语言方面也突破了惯有的手法,叙事闲笔和视觉杂耍闪烁其中。计白当黑和以虚代实代表着中国文人含蓄内敛的性格特质,费穆的《小城之春》就曾多处留白,以使观众细品“不尽之意”。

母亲在医院检查病情后没有打电话就自行回家了,王自亮找不到母亲而焦急万分,此时镜头并没有急于切换,而是带出了不懂线上支付、上前寻求帮忙的大爷,以及医院里两个妇女的争吵;王自亮匆忙开车回家的路上遇见了推销保健药品和老鳖补品的异乡人;徽州老家当地适逢过年,游客拿着单反相机询问一位大爷“听说这村里出过多少举人多少秀才”,老者看似所答非所问地回答“都出去打工了”……类似的设计和剧情层出不穷,叙事上的闲笔初看时会觉得多余,认为是细枝末节。实际上,剧情片不是纪录片,尹力作为成熟的导演,所有的闲笔都是刻意为之,对细枝末节的关注是为了丰富生活的维度,将一个家庭的困扰辐射千万家,用一个家庭来诉说一个国家。

“闲心细笔,文所本无,事所必有。”[4]影片中最具视听愉悦感的几场戏分别是王向藜教学生合唱、王自亮话剧演出过程中台上台下的“交相辉映”,以及警察捉拿王自建时的傩戏片段。形式上的杂耍和内容上的闲笔虽然能为观众增添进入影片内核的通道,但有时也会带来意义上的模糊和含混。穿过闲笔迷障的观众会如痴如醉,被闲笔羁绊的观众则会被家里的拌嘴、医院里的嘈杂等琐碎的信息困扰。《没有过不去的年》中的视觉交响方式突破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创作手法,也对观众的审美习惯形成挑战。此处的闲笔正是导演的伏笔:“这可能和我早期受的电影教育有关,那时看了很多欧洲艺术电影、左岸派新电影……我不满足为吸引眼球而单纯讲一个耐看的故事,我喜欢的作品应该在艺术上有个性,在美学上有建构,在视听语言上有创新。”[5]

影片在经典的家庭伦理叙事架构基础上有所创新,既多维展现家庭成员各自的生活矛盾,又从整体上表达成员之间缺乏爱的维系。虽然不少观众受元能影响陷入深思,但影片中回家过年老生常谈的话题中夹杂着贪污腐败、环境污染、功利主义等诸多司空见惯的意义元素,尤其在春节档与众多商业娱乐大片以及艺术片竞相争艳,对年轻观众的吸引力不足,可谓是“艺中乏意”。

四、结语

《没有过不去的年》终究没能给予观众所期待的大团圆结局。舞台很大,音乐很美,但终归是一首有关人间失格的诗。人的异化问题成为不可回避的现实性议题,人生的意义不是一味地追逐和奔波,偶尔也需要停下脚步进行自我反思和自我疗愈,带上爱和自己的爱人一起回家过年。导演通过城乡双重奏的创作呼吁人性和传统伦理的回归,为观众营造了一种关于内心的精神建构,意义不只诞生在影院里银幕亮起的时刻,更诞生在观众走出影院再次面对生活的时刻。正如結尾主题曲唱道:“假如还有来世,你会不会依然这样活?”

【作者简介】

胡晓娇:北京舞蹈学院教师,美国南加州大学访问学者。

张 浩:北京电影学院中国电影文化研究院硕士生。

注释:

[1]姜彩燕:《疾病的隐喻与中国现代文学》,《西北大学学报》2007年第4期。

[2]李志:《马克思异化理论中的“人”》,《哲学研究》2007年第1期。

[3][5]尹力、 李镇:《〈没有过不去的年〉:现实主义的锐度和温度——尹力访谈》,《电影艺术》 2021年第1期。

[4]苏状:《“闲”与中国古代文人的审美人生——对“闲”范畴的文化美学研究》 ,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8年。

(责任编辑 刘艳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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