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小说

苏赢

现实：烟灰缸

有生以来，林聪第一次异常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心跳。此时，他的心脏并非像是擂鼓，而是像抽水泵那样依循某种节奏，把一种沉重、晦暗、仿佛已经沉淀二十年之久的情绪抽送到自己的全身。他驼着背，腰腹委屈地蜷缩起来，小腿肚一抽一抽地痉挛，手臂酸软，全身乏力。他下意识地放松五根手指，任由烟灰缸顺势砸在茶几上，沉闷地响了一声，烟蒂、烟灰腾空四散。

林聪不由得凝视着烟灰缸上的鲜血。鲜血流淌在青白色的瓷面上，像是雪地里的腊梅。片刻后，他才拨打120。

眼下，韩有福正趴在他对面的地板上。

林聪已经按照心跳节奏喘息起来，咽了一口唾沫，他的脑海里就突兀地冒出这样几行字——姓名：韩有福，男，48岁，国字脸，拱形眉，肤色微黑，左耳下方有伤疤，身形魁梧;爱好：收集进口红酒;惯性动作：双手交叉时左手食指以一定节奏敲击着指关节;身份：一家餐饮连锁企业的老板，在苏北大地小有名气。

林聪是一个推理小说家。老师曾经一再告诫他，介绍被害人身份时必须用词简洁，不要有误导性。如果是根据真实事件改编，对人物身份以及一切相关信息都要进行适当的虚化处理。老师还说，必须养成观察的习惯，看见某人或事物，首先要尽可能以简短的语言来描述他们。由此，林聪渐渐养成了观察和描述的习惯。譬如半个月前，当他第一次见到韩有福时，他就立马以那几行文字在脑海里描述了韩有福。

林聪不禁扯了几下嘴角，却没能笑出来。

现在这一切已经不是小说了。

或者说，他现在已经身处小说之中了。

林聪任由思维漫无目的地跳跃着，身体慢慢地离开茶几，退到距离韩有福更远的地方。他不想像影视剧里那样用手去探韩有福的鼻息，那样实在太浮夸，能出什么事呢？他也就是被烟灰缸砸破了脑袋而已，他也就是正在昏迷之中而已，如果他真就此死掉了，那也肯定是他该死吧？再说了，他已经拨打了120，估计用不了十分钟，救护车刺耳的警笛就会穿透窗户灌进他的耳朵里。也就是说，什么意外都不会发生，这里不存在戏剧性。

林聪又后退两小步，深陷在沙发里，并用双手捂住了脸颊。

现实：省略号

韩有福其实是林聪的金主。

林聪是通过好友宋哲认识韩有福的。前段时间，林聪境况窘迫，经济上有出没进，于是宋哲就千方百计地帮他揽一些活，譬如让他帮人写写广告词或演讲稿什么的。韩有福显然是他的大客户，他将以五万元的报酬，去把韩有福那个二十万字的回忆录改写成三十万字的传记小说。

林聪今年二十八岁，虽然是一个推理小说家，却没什么像样的作品，仅是在部分文学期刊上发表过十几篇推理小说。他本想，如果三十岁前还写不出名堂来，那他就彻底死心了。半年前，父亲突患脑出血，他的生活就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先是辞掉工作照顾父亲，等父亲终于恢复自理能力后，他则提前变成了全职作家。

宋哲曾用怜悯的口吻说，嗨，最起码你的梦想提前实现啦。

截至目前，林聪只和韩有福见过三次面。第一次，他们就是在这个酒店房间里见面的。这是韩有福提供的房间，让他可以在这个每天二百八十八元、含早餐的房间里好好地创作。

那次见面时，除了宋哲和像狗熊一样魁梧的韩有福外，他妻子郝璐璐也来了。韩氏夫妇对林聪很客气，不仅问他对这个创作环境是否满意、还有什么其他需求，还带来一大堆吃的喝的，脸上则是挂着只有给领导送礼时才会堆积的笑容。当时，林聪悄悄地打量韩有福，完全看不出他会在责骂下属时拳脚相加，直接把下属打成了三级伤残。

其实，韩有福正是因为故意伤人才声名大噪的，结果为了尽快洗白自己，他就突然想为自己写书了。韩有福只有初中文化，可是他一直想要写一本书，就写他这些年来的奋斗史和慈善史，否则自己捐出去的那些钱岂不是白瞎了？只可惜，由于文化水平实在太低，错别字连篇，因此尽管他在十年之内已经断断续续地写出二十万字的回忆录，却根本没办法拿给外人看，就连他妻子郝璐璐都没办法看下去。

当天晚上，林聪奢侈地点了五十块钱外卖后，一边品尝美味，一边慢慢梳理着韩有福的回忆录。这项工作具有强大的挑战性，因为该回忆录实在太凌乱了，就像韩有福自己所说的那样，这些文字都是他在练字时随手写下的，基本上是想一出是一出，时空混乱，缺乏逻辑，而且其间还掺杂着他的很多个人感悟性质的议论，梳理起来颇费功夫。只不过，由于韩有福刚刚支付了两万块钱首款，冲着这笔钱，林聪还是梳理得津津有味、兴致勃勃，并不停地感慨着。

事实上，韩有福还是有料的，完全称得上一个时代的传奇。在回忆录中，他异常详实地讲述了自己的苦难史和奋斗史：五岁丧母，七岁丧父，甚至连他唯一的亲人、一手把他拉扯大的奶奶也在他十六岁时撒手人寰;二十年前，他二十八岁时，突然萌动了创业的念头，可当时分文不名……最终，白手起家，愣是把自己从穷光蛋变成了拥有几千万资产的企业家。

林聪继续往下梳理时，他还掌握了韩有福的一个极其重要的特点，那就是省略号。韩有福实在太喜欢使用省略号了，每到关键时刻，他就突然来上六个小点，像是想掩饰什么。由此，林聪也就更对韩有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他毕竟是推理小说家。

这天深夜，林聰正想倒头睡下时，却突然在韩有福的回忆录中看到了“徐桂花”这个名字。

小说：老鸭汤

韩有福是在二十年前认识徐桂花的。

那天上午，韩有福在老张家吃了闭门羹，心里颇为抑郁，就骑着黄包车在御码头一带四处晃荡起来，甚至连客人都不想载了。韩有福初中刚毕业就步入了社会，尽管孑然一身，却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社会经验，并认识了老张、老沈、老周等许多朋友。只可惜，这些酒肉朋友并不能帮助他，譬如前几天，他看上了老张刚刚离婚的表妹，想请老张介绍他们认识一下，却被老张断然拒绝了，甚至还说他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你奶奶个熊，老子怎么就是癞蛤蟆啦？再说了，你那个表妹也根本不是天鹅肉啊？韩有福四处晃荡时，忍不住在心里骂骂咧咧的：老张，你给老子等着，老子迟早会成功的，到时候老子会让你后悔死……

韩有福终于饥肠辘辘了，就走进了一家老鸭汤店。

老鸭汤店里很热闹，除了五张小桌子座无虚席外，还挤满了等待就餐和打包的客人。韩有福等待就餐，禁不住感慨万千了，因为这家号称百年老店的老鸭汤店，完全是靠祖传秘方得以红红火火的，倘若自己也能有这样的老祖宗，那他還愁什么呢？

当然，这家汤店除了美味可口外，其他方面也是有点特色的，譬如一个圆形玻璃鱼缸就放在一排排熟食旁边，没有水也没有鱼，只有一只只用彩纸折成的千纸鹤。此时，正午的阳光从窗子倾泻而下，融入鱼缸，使得那些千纸鹤更是流光溢彩。

韩有福发现，几乎每个来店里的客人，尤其是孩子，到柜台付完钱后都会顺手拿走一只千纸鹤，显然是白送的。

当服务员端着老鸭汤走过来时，他就随口问起来，那些千纸鹤是谁折的啊？真漂亮。

谢谢。服务员低下头，声音很轻地说，是我折的。

韩有福这才真正打量起眼前的年轻姑娘。她低着头，半边脸掩映在光影里，红扑扑的，白玉似的耳垂还漾起了淡淡的红晕。他不禁神思恍惚地说，真漂亮，太漂亮了。她又伸手理了一下刘海，羞涩地笑着说，你快尝尝老鸭汤吧。他仍然凝视着这个害羞的姑娘，任由浓郁的香气涌进自己的鼻腔，仿佛醇厚的汤头已经滋润了自己的喉咙。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徐桂花。

那天中午，韩有福不仅喝到了有生以来最好的老鸭汤，丝滑顺口，汤汁鲜美，而且在浓浓的余香里，他更记住了那些流光溢彩的千纸鹤，还有那个爱害羞的徐桂花。

往事：跟屁虫

林聪第一次写信，就是写给徐桂花的。

小时候，林聪一直是叫她桂花姐，每天有事没事，他都会兴冲冲地往她家跑，好像已经变成了她的跟屁虫。桂花姐，桂花姐，你家老母猪是不是快要下崽啦？桂花姐，桂花姐，这道作业题你会做吗？桂花姐，桂花姐，今晚你带我去捉萤火虫好不好？……桂花姐更像是他的亲姐姐，无论家里有啥好吃的，都会留给他，倘若她有机会进城时，会给他带一些好吃的回来，糖果、汤包、茶馓、桂花糕……若是逢年过节，桂花姐还会送他一些小礼物，大多都是她用彩纸折成的千纸鹤、小青蛙、小兔子、纸飞机之类的东西。

林聪还能记得桂花姐的那双手，那双犹如小葱一样白嫩的巧手仿佛是魔术师的白手套，只要轻轻地摆弄几下，单薄的彩纸就骤然焕发生机，会从二维转换成三维，会从物品嬗变为活物。

突然有一天，桂花姐对他说，聪啊，姐明天就要去城里打工了，你以后要是有机会进城，就去找姐姐玩啊。

林聪当时刚八岁，他一下子就呆住了，久久地说不出话来。

桂花姐不禁诧异起来，咦，你怎么啦？小聪，你怎么还哭啦？你不会是舍不得让姐姐走吧？

林聪赶紧擦眼泪，结果这一擦不要紧，竟然有更多的眼泪扑簌簌地滚了下来。桂花姐不说话了，先是一把将他搂进自己的怀里，甚至又使劲地搂了好几下，然后才轻轻地叹一口气，一边替他擦眼泪一边说，唉，你真是个傻弟弟哦，姐现在已经是大人了，已经高中毕业了，总不能一直在家里吃闲饭吧？再说了，就算姐现在不出去打工，总有一天也是要出嫁吧？姐也是要离开你的呀，对吧？

就从那一刻起，林聪就提前变成了一个忧伤的少年。

桂花姐温柔地爱抚着他的小脑袋说，还有啊，小聪，你知道姐这次为什么没有考上大学吗？跟你说吧，姐要真想考，肯定能考上的，姐毕竟是咱们乡中学一等一的优等生嘛。可你想想看，我家现在这么穷，如果姐真考上了，岂不是给爸妈出难题吗？到时候，他们不让我去上大学也不对，让我去上又实在太为难了。再说了，我弟他明年也要高考了，如果他到时候也考上了，我家哪能供得起我们姐弟俩一起上大学呢？所以啊，这次高考时，姐就故意做错十几道题。你说姐厉害吧？……

桂花姐进一步说，还有啊，小聪，你以后好好读书吧，姐已经想好了，反正姐很快就能挣钱了，如果你以后没钱上大学，姐来供你，姐发誓……

那天黄昏，林聪一直没说话，一直静静地依偎在桂花姐的怀里，既静静地聆听着她的絮叨，更静静地感受着她的心跳。那是一个异常温馨的所在，比厚厚的棉被还柔软，比绚灿的夕阳还温暖，既像是火辣辣的正午的太阳，更像是缕缕春风一直在他脸上荡来荡去的。那时候，桂花姐的脸蛋真像晚霞中的夕阳，绚绚烂烂，姹紫嫣红，显然是他有生以来所看到的最美的脸蛋。

林聪还记得，桂花姐跟他发誓的时候，表情严肃极了，他想找一个成语来形容她时，想了又想，才终于想到了“一诺千金”这个成语。

林聪九岁的时候，老师布置写作文，给自己的亲人写一封信，结果因为爸爸妈妈都在自己的身边，加之他又没什么熟悉的亲人在外地，于是他就把自己的第一封信写给了已经进城打工的桂花姐。而今，林聪尽管已经记不清自己当时究竟写了一些什么话，却异常清晰地记得，几个月后，他刚听说桂花姐回来过春节了，就赶紧扑到她家，先是还像以前那样钻进她的被窝里，然后就把那封信塞到了她的手里。林聪趁桂花姐开始静静地看信时，愉愉地看着她。他发现，如今的桂花姐比以前更洋气了，更漂亮了，甚至就连她的心跳，都比以前具有更大的幅度，也更让他的心里暖洋洋的。

桂花姐刚刚看完信，就喜不自禁地把林聪搂进自己的怀里，一边爱抚他的小脑袋一边说，哎哟，小聪，真没想到你的文笔竟然这么好，都把姐给感动了，看来你以后肯定能成为大作家哩！

那天晚上，桂花姐还跟林聪说起了她在城里的事情，说她现在是在清江浦御码头上的一家老鸭汤店工作，老板和其他员工们都对她非常好……她还心潮起伏地说，还有啊，小聪，姐已经想好了，等姐以后赚够钱，姐也开一家老鸭汤店，其实开一家老鸭汤店并不是那么难的……

后来，林聪又给桂花姐写过一封信，可惜他刚把那封信寄出去，就听到了桂花姐的噩耗。

小说：千纸鹤

那天，韩有福刚走到城西妇科医院大门口，就看见了徐桂花。她的脸色很苍白，右手还提着一大袋子东西，臃肿的身躯微微摇晃，仿佛随时都会轰然倒下去。

徐桂花一把就紧紧地攥住了韩有福的胳膊，有福，我来那个，可我的钱不够，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韩有福直点头，行行，没问题，两千够吗？

徐桂花就说，够，够了。

韩有福看徐桂花很虚弱，于心不忍，就把她扶进了妇产科手术室，并在外面等候了半个多小时……再后来，他一直好说歹说，才将她领到附近一家小餐馆，陪她一起吃了一顿饭。饭桌上，他还悄悄地掏出一个大信封，轻轻地推到了徐桂花的面前。

韩有福说，我这里还有两千块钱，你收下吧，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徐桂花却把信封推回来，哀哀地说，我不要，我自己还有一双手，等我重新找到工作后，我自然可以养活自己的。

韩有福不禁愣住了，咋，你现在已经不在那家干了吗？

徐桂花垂下眼帘说，他们怀疑我，说我偷了他们的配方，所以他们就把我开除了。

韩有福长叹一口气，直接把大信封塞进了她的口袋里，既然你现在已经丢了工作，那你就更应该收下这笔钱了……说老实话，桂花，我真是很感激你的，如果不是遇到你，我现在也不会自己开店当老板的……

徐桂花没有再拒绝，而是开始轻微地哆嗦，用双手遮挡住自己的脸颊，轻轻地哭泣着。

哭了许久，徐桂花终于缓缓地放下双手，虚弱地说，韩老板，那我也送你一点礼物吧。她又从袋子里拿出一沓彩纸说，本来，我还想再给店里多折点千纸鹤的，既然他们开除了我，这些彩纸也就没用了。她边说边舞动着手指，没过多久，她就用彩纸做成一个大千纸鹤。

徐桂花脸上的泪痕已经干了，她笑着说，韩老板，你看这千纸鹤漂亮吗？你收下吧，留个纪念，祝你们幸福！

现实：戏剧性

半个月后，林聪就将回忆录梳理了两遍，同时以传记小说形式，将其中大部分内容写成了初稿，发到了韩有福的微信里。只不过，有关徐桂花的那部分，由于还没弄清很多事，譬如韩有福和徐桂花究竟是什么关系，他给徐桂花钱究竟是单纯的报恩，还是破财免灾，林聪并没有把这部分一同发给韩有福。

第二天上午，韩有福和郝璐璐就再次带着一大堆吃的喝的，来酒店慰问林聪。

林聪现在已经对韩有福怀有很大的愤恨，甚至想狠狠地收拾韩有福一顿。

韩有福正襟危坐，仿佛是在接待什么大领导和大客户，哦，这是我妻子亲自为林老师烹饪的，她担心你光顾着写稿，吃不上有营养的东西，所以想让你补补哩。

郝璐璐也说，这也算是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吧。

林聪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想起韓有福在回忆录中写到与妻子的相遇颇具戏剧性。

那天黄昏，黄包车夫韩有福载着一个大胖子，刚刚行至闸口闹市区附近某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口，就突然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呼救声。当时，女人已经被五个地痞流氓团团包围起来，可把她给吓坏了。韩有福立马见义勇为、英雄救美了。最终他还受伤了，腰部被他们给捅了一刀。

可以说，韩有福挨这一刀真的是挨对了，因为郝璐璐是市二院外科的护士，于是在后来的半个月里，他和郝璐璐也就朝夕相处起来，从而改变了自己的命运。郝璐璐可是地地道道的城里人啊，她家不仅在清江浦最繁华的东大街附近，而且还有一间门面房，两个月后，她就用自家门面房帮韩有福开了第一家老鸭汤店。

刚开始，韩有福的生意很不好，别说是跟徐桂花所在的那家老鸭汤店媲美了，就是跟其他老鸭汤店相比较，他也根本做不出人家那种美味可口的老鸭汤来，简直快把他愁死了。所幸，郝璐璐不仅督促他不会就要学，活到老学到老，而且还陪他兜兜转转、大江南北地品尝了上百家老鸭汤，最终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他们则终于千辛万苦地研制出了自己的配方，甚至仅用十年时间，就挤垮了徐桂花曾经所在的那家老鸭汤店……

韩有福亢奋地搓着自己的大手说，说老实话，林老师，你给我写的这个回忆录，写的真是太好了。不瞒你说，昨天我是一口气看下去的，甚至就连午饭和晚饭都没顾上好好吃，我真的是百感交集、热泪盈眶啊……最最让我感动的是，你在写我们夫妻俩时，你多次使用了“浪漫”这两个字，这真是再贴切不过了……说心里话，林老师，我这辈子最浪漫的事，的确就是跟璐璐在一起了（这时候，他还一往情深地拉住了郝璐璐的小手），我们浪漫地相遇，我们浪漫地相爱，我们浪漫地生儿育女，就像那首歌里所唱的那样，我们还会浪漫地变老……

郝璐璐不停地点头，不停地“嗯嗯”着。

林聪终于听不下去了，他瞪着眼睛突然问，韩总，您还记得徐桂花吗？

韩有福略微一愣，就皱起了眉头，徐桂花？她是谁啊？

林聪说，她是你回忆录里的人物，曾在一家老鸭汤店工作过，您第一次遇到她的时候，她才刚刚十八岁。

韩有福拨浪鼓似的直摇头，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我在回忆录里提到过很多人，估计能有一二百个人吧？而且，我这本回忆录又是在十年之间断断续续写出来的，所以——

林聪又说，在回忆录里，您曾两次提到徐桂花，第二次你是在城西妇科医院遇到她的，当时你还分两次给过她钱，每次都是两千元——

韩有福脸色大变再次直摇头，不记得了，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

郝璐璐则一脸疑惑地瞅了一眼韩有福。

林聪愤怒地说，那这样吧，反正我已经写好了有关徐桂花的那些内容，我现在就发给你你看。

往事：流星雨

林聪最后一次见到桂花姐时，做了一件极其荒唐的事情。

那天晚上，林聪放学后刚回家，听说桂花姐回来了，立马端着饭碗直往她家跑。后来，由于老师说这两天会有天琴座流星雨，他则忙不迭央求桂花姐，非让她今晚陪他去小河边看个够。其实在乡下，如果真有流星雨出现，即便是在自己家也同样能看到的。可是，小河边多好啊，那里芳草萋萋，流水潺潺。在宁静的夜晚，如果他们真的去了小河边，而且只有他们两个人，那该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林聪这样央求桂花姐时，还发现了一个小秘密，那就是：她现在明显变胖了，就是腰和小肚子那里胖。可能因为变胖了，她现在显得有些疲惫和憔悴。央求了两三遍，她就同意了。再后来，他们一起来到小河边，他的梦想就实现了：她还是亲昵地搂着他，时而攥住他的手，时而摸摸他的头，而他则是乖乖地依偎在她的怀里，一直跟她说说笑笑的。

只可惜，那晚在小河边，他们并没有看到流星雨。

从小河边回来时，林聪则又跟桂花姐腻上了，非要跟她一起睡，说是还想听她说说城里的新鲜事。结果桂花说睡着了，他还仍然兴致勃勃意犹未尽。正是在这时候，他做了那件荒唐事：先是把手搁在她的小肚子上，然后就轻轻地蠕动起来，感觉她的小肚子鼓鼓的，给他一种异常奇妙的感觉，仿佛埋藏着什么宝藏。再后来，完全是在一种懵懵懂懂的状态下，他先掀起那床薄被子，轻轻地掀起了她的睡衣。那是一件粉红色的棉睡衣，薄薄的，很宽松。在柔情似水的月色里，他的眼前陡然就呈现出一片晶莹的乳白色。

林聪继续凝视着那片乳白色。他的手再次情不自禁了，再次往上掀起那件粉红色的棉睡衣，使得那片乳白色陡然就绵延出好大的一片，甚至还在他的眼前呈现出两座雪山的轮廓，白晃晃的，浑圆、饱满、挺拔，就像是他梦境里的某种场景。

别闹……哥……你别逗人家嘛。

林聪突然听到这声低低的呻吟时，都快吓死了，心脏一直怦怦直跳，仿佛就要从他的胸膛里蹦出来……

可是，林聪万万想不到，仅仅一个月后，他才刚刚给桂花姐寄走一封充满思念之情的信，就突然听到了桂花姐的噩耗。本来，妈妈并没打算带他去看桂花姐，因为实在太远了。想从他们这里去见桂花姐最后一面，他们至少得奔波三四个小时。可是，就算天塌下来，他又怎么能不去再看一眼桂花姐呢？于是他就哭就闹，甚至几次哭得背过气去，最终妈妈实在拗不过他，只好带他去。

林聪永远也忘不掉那个初夏的黄昏，本来天气好好的，可是他和妈妈才刚进了城，瓢泼大雨就“哗啦啦”地下起来，天地之间陡然昏暗成了无底洞。

桂花姐被人从一个小小的铁柜子里拖了出来。盖在桂花姐身上的那块白布也被缓缓地掀了起来。

现实：小说家

韩有福是独自来酒店的，没有再带他妻子郝璐璐。他一来就局促地坐在林聪的对面，低着头，直搓手，一直搓，使劲搓，使他那双保养极好的大手大有爆浆的意味。林聪的脑海里则不断地闪现着面目全非的桂花姐，她的那张脸因浮肿而庞大，因扭曲而丑陋，甚至还坑坑洼洼的，显然是被鱼类啄去了一部分。

沉默许久，韩有福才终于缓缓地开了口，是这样的，林老师，昨天你新发给我的那部分，我已经看过了……你这部分也写得非常好，可以说是感人至深，肯定倾注了你很多心血，真是辛苦你了，谢谢你……只不过，出于某种不便说明的原因，我现在不想保留这部分内容了，所以请你还是把这部分内容全都删掉吧。

全删掉？为什么？林聪冷冷地注视着韩有福。

韩有福又使劲地直搓手，唉，这该怎么跟你说呢？林老师，如果真要说为什么，那就是因为害怕别人、尤其是我妻子误会吧……不瞒你说，我妻子是个醋劲很大的女人，她一直怀疑我跟那个女人之间有啥事情……就说昨天吧，她看完你新写的那部分内容后，就一直跟我纠缠不休的，甚至还非要跟我闹离婚……再说了，你所写的那部分内容，其实跟事实真相是有较大出入的。

林聪冷笑起来，哼，真是笑话，你竟然还会觉得有较大出入？你知道吗？韩有福，你现在的表情实在太像一个急切想要摧毁证据的罪犯了，你肯定是怕别人看到那些内容后会骂你是人渣，所以你才想删掉那些内容的吧？可是，韩有福，你千万别忘了，我可是推理小说家啊，根据我的严密推理，当年你认识徐桂花以后，先是甜言蜜语地欺骗了她，让她这个单纯的女孩跟你好上了，后来为了搞到别人的祖传秘方，又怂恿她去偷。可是，徐桂花万万没想到，你后来跟那个更能帮助你的郝璐璐确定关系，始乱终弃地抛弃了她，甚至还导致她堕胎——

韩有福已经急眼了，哎哎，林老师，你要这样说可就太冤枉人了，你怎么会认为我是这种人呢？我韩有福虽然不是正人君子，可是我肯定也不是那种人渣吧？……我跟你说，林老师，就这些年，仅仅是做慈善，我就至少捐了几百万……再说那个女人虽然我跟她之间是有过一些事情，可是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我韩有福根本就不欠她的……

林聪再也压不住怒火，放你妈的屁，你竟然还敢说你不欠她的，徐桂花是我姐！

林聪抓起了烟灰缸照韩有福脑袋砸下去……

现实：人世间

首先赶到的竟然是宋哲。

哎哎，林聪，你他妈的是不是疯啦？宋哲一进门，看见已经死过去的韩有福，一把抓住了林聪的衣领大骂。林聪说，他该死。宋哲则一把甩开林聪，冷冷地问，说，到底是咋回事？

林聪简明扼要，仅用不到两分钟时间就说明了事情的原委。

宋哲却已经焦头烂额了，唉，林聪啊，林聪，亏你还写推理小说、自称是推理大师哩，我看你他妈的纯粹就是一个糊涂蛋。不瞒你说，我也看过老韩那本回忆录，而且还跟他交流过，他写的那个徐桂花，人家现在明明还活得好好的啊！

林聪一下子呆住了，啊，她还活得好好的？

宋哲狠狠地一点头，对，她还活得好好的。其实，老韩所认识的那个徐桂花，她真正的名字是叫许贵华，许多的许，宝贵的贵，华侨的华，现在她自己开了一家广告公司——

林聪使劲摇头，不不，不可能，怎么会这么巧？御码头并不大，这个许贵华怎么会跟桂花姐是在同一个老鸭汤店工作呢？

宋哲已經嗤之以鼻了，哼，有啥不可能的啊？且不说御码头根本就不只有一家老鸭汤店了，即便是一家，她们也极有可能是在同一家店里打工的，因为许贵华跟徐桂花，这可都是极为普通的名字啊！

林聪一屁股跌坐到沙发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宋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怎么就不能这样？不瞒你说，在这本回忆录里，除了他们夫妻俩、他们一对儿女和部分亲友所使用的是真名以外，其他人的名字全都是代称或谐音，而且这还是我建议他必须这么干的，否则如果全部用真名字，那肯定会给他惹上很多麻烦的。难道你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吗？

此时，林聪仿佛真的身处小说之中了，因为他的世界里已经不再有宋哲了，更没有韩有福了，甚至连这个酒店房间都已经灰飞烟灭了。在他小说的世界里，他的身边只有桂花姐，此外再有的则是浩瀚的夜空。桂花姐正向他走来，窈窈窕窕，笑靥如花，身上披着五彩的羽衣，那些五颜六色的纸鸢、纸兔子、纸青蛙和千纸鹤就挂在她的羽衣上，让她愈发地熠熠生辉。

快过来，小聪，姐带你去看流星雨。

林聪忍不住问起来，桂花姐，流星呢？

桂花姐笑盈盈地说，哦，流星在天上呢。

随即，桂花姐就突然松开他的手，一边笑，一边漫步到沙滩，从沙滩上捡起一只贝壳，盖住了自己的一只眼睛。突然，海浪涌起，汹涌澎湃，排山倒海的浪潮顿时就吞噬了桂花姐，而他则被海水潮湿的腥气所窒息。

这时，警笛大作，救护车终于呼啸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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