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属

2022-03-12 14:08刘海红
海外文摘·文学版 2022年3期
关键词:河南人外乡人大槐树

“刘大哥讲话,理太偏……”一路风尘仆仆,临进小院,被母亲的哼唱声撞了个满怀。歌还是那首故鄉的歌,醇厚如满院飘绕的槐花香。我贪婪地吮吸一口,忍不住跟着音律附和起来。末了,母亲夸我唱得地道。

“噫……我也是河南人哩。”

我学着母亲的乡音蹩脚地打趣道。

母亲嗔怪地看着我。曾经,我那么不愿意自己是河南人。

说到身份归属问题,记忆回到四十多年前……

1

打出生起,我们家便被贴上外乡人这个标签。

也难怪,在山西的地界上,操着一口浓浓的河南口音,说自己是本地人谁会信?母亲常常是别人口中的“河南家”,比她的名喊着还顺溜。母亲也不计较,她“呵呵”笑笑,痛快地应承着。我们小孩子受不了,毕竟是自己的母亲,被别人“河南家、河南家”地叫着,心里不是滋味。

“没有名吗?为什么要这样喊?”我们问母亲。

“名字就是个符号嘛。”母亲大度地说,“咱不偷不抢,靠双手吃饭,叫‘河南家’不丢人!”

母亲会裁缝,一家七口的穿戴,都是她在缝纫机上一脚一脚蹬出来的。因为手巧,邻里们有了活计,便找母亲帮忙,裁个新样子,挽个裤边子,事无巨细,母亲从没拒绝过。论母亲的手艺,开个裁缝铺,收点手工费绰绰有余。母亲说邻里邻居的,谁还没个事。

其实,她们叫“河南家”的时候,满脸亲热劲,看不出有什么讥讽之意。但我坚持认为“河南家”这个称呼跟我们排房“臭蛋、疤小”一样,是难听的绰号。

有例为证。

排房不远处住着一老汉,不用介绍,一开口便知道是地道的河南老乡。他每天推着平车去村里收菜,再拿到排房口叫卖。“卖菜啰——”他的声音七扭八拐的,典型的方言叫卖声。他一喊,人们便说“河南家”

来了,让人想到对母亲的称呼。他的菜卖得比别人便宜,秤高高的。有时,还会抹掉零头或者额外添些芫荽、辣椒之类的,大伙都爱光顾。

但他的形象惹人嫌。

他常年穿一件皱巴巴的灰土布汗衫,散发着浓浓的汗腥味,而且纽扣不全,里边露出肮脏的球衣或是背心?夏天,他脏脚蹬一双拖鞋,天凉了趿拉一双布鞋,没见他穿过袜子。

“河南家,穿鞋不穿袜……”时间久了,小伙伴儿编成口头禅,围着他玩着,叫着,他并不恼。我则有些羞愧,这“邋遢样”简直给河南人丢脸!我们家绝不能这样。

为此,我也是操碎了心。

每年割麦时,女人们便去附近河滩捡拾庄稼。金色的麦浪,在农民手中搁浅。散落的麦穗便成了女人们眼中猎物。

母亲搜索得很仔细,麦秸秆下的、嵌进泥土里的,饱的、瘪的……几天下来,竟能收获三十多斤麦穗,白面是稀缺货,金贵金贵的。那段时间,母亲只要看到一丝黑云彩,便迅速转挪院子里的“战利品”。屋里十来平方米的土砖地上,便出现无法下脚的局面。这“邋遢样”决不能让外人看到。我坐在院子里,守着串门或者讨布头的女人们。

“我妈不在。”我干脆利巴!

家里“哒哒哒”的缝纫机声传出来,来人会隔着窗户往里瞄,或者喊“河南家”。

“我妈叫梁秀荣!”我尖叫着。

不管怎样,他们看不到无法下脚的样子,“河南家”的称呼里便少了几分讥讽的成分。这种认知伴随我一路成长。

2

小孩子是有语言天赋的,并且极易随环境而改变。我们姊妹从小随母亲说一口地道的河南话,当跟邻居的小伙伴打成一片的时候,口音也入了本地的味。在学校,我操着纯正的本地口音,毫无违和感。只是在一次交表格的时候,班主任知道了我的籍贯。

记不清是哪篇课文了,里边有一个生僻的“孬”字。班主任说这个字是河南人习惯的表达方式。说这话时他盯着我看,盯得我手心冒汗。然后开始发问,“刘海红,咱们河南人是这样说吧?”老师是地道的本地人,却用了“咱们”二字,好像在照顾我的情绪。但把我的籍贯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分明又不照顾我的情绪。我用无辜的眼神盯着他看,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我心底那个极力掩饰的东西被洞穿。仿佛故意似的,同学们下课了拐着河南音调侃着说“某某孬不孬?”还歪着头问我学得像不?我急赤白脸地辩解,我生在山西,长在山西,我怎么知道?可越辩解,大家越是起哄。

从那以后,我更加讨厌河南人这个身份,仿佛贴上这个标签,我和小伙伴便不再是同一类人,我成了外来人。尽管我知道,河南人勤劳、善良、热情,他们如生存力顽强的小草,翻山越岭,背井离乡,努力生长着。卖菜老人不修边幅,品行却深受大家称道;母亲勤劳、善良、乐于助人,是大家的好邻里。他们都融入了当地生活。我却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凭认知打结,自寻烦恼。

3

夏天的傍晚,排房口的那棵老槐树下,是人们的聚集地。老槐树的树杈遮天蔽日,树下凉风习习。十排八排的人都爱到这里,端个碗,搬个板凳,或者拿个蒲扇,听说书的秦老汉讲故事。秦老汉拿把二胡,走南闯北说书,历朝列代的故事无所不晓。后来跑不动了,便赋闲在家,偶尔兴之所至,便在大槐树下来一段。

“问我祖先何处来,山西洪洞大槐树;祖先古居叫什么,大槐树下老鹳窝。”秦老汉又开始了。说的是元末明初山西洪洞大槐树的故事。当时全国战乱,人员锐减,为了恢复生产,当朝便把人口稠密的山西洪洞这一带人,迁往全国各地,河南、河北、四川一带居多。为了后世子孙认祖归宗有个证据,便把每人小脚趾甲划上一刀,变成两瓣。秦老汉此时让大家露出脚趾,互相辨别。“你是山西人,你也是山西人哩。”槐树下嚷嚷声、嬉笑声汇成一片。

我也搬出我的脏脚,小脚趾甲赫然两瓣。我对着秦老汉大声说:“我也是,我也是哩!”

那天槐树下的人都确信,脚趾有“记号”的人,根都在山西,起码我是深信不疑的。秦老汉见多识广,他的话怎能有错呢?

很神奇,这个故事如同一只巧手,轻易解开了盘旋在心头的那个结。几百年前,大家同根同祖,兴许还沾亲带故呢。我这个“外乡人”以及别人嘴里的“河南家”,或许是真正的本地人。况且那些“邋遢”“光脚”的事哪儿的人都有,后来卖菜老汉开了菜店,不也收拾得清清爽爽吗?想到此,困扰自己的那些烦恼随之烟消云散。

年少时代就是这样,带着执拗、单纯与美好的愿望。

后来参加工作远离家乡,成了真正的外乡人。与那个年代相比,一切早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高铁拉近了地域的距离,现代化进程加快了人员流通的步伐,置身于五湖四海的洪流中,周围竟很难找到一个家乡人。当异乡逐渐成为比家乡还要长久之地,当异客成为无话不谈的好友,以籍贯来称呼一个人身份的事情,早已不复存在了。

我老公是一个河南人。他风趣、幽默、善良,吃苦耐劳,这是我们河南人的优点。他的小脚趾也是两瓣,我总是用秦老汉的典故来调侃,说看趾甲识人,其实久在外漂泊,以地域识人的想法只是个传说了。内心真正想要什么,自己清楚。当心中涌动着乡愁时,故乡的一粥一饭、一草一木是割不断的牵挂;当他乡成为故乡,当外乡人成了亲同手足的同事,你的内心早已跨越地域的界限,并开始包容一切。尤其,当新冠疫情肆虐,当河南洪灾告急,当五星红旗飘扬在奥运会上空的时候,浓浓的民族情结牵动着一样的赤诚之心。你的脑海里会涌现出大槐树下,华夏子孙整装待发,如同医务人员、消防人员,以及千千万万个爱国人士那样,保家卫国,摇旗呐喊。

秦老汉说的书无从考证,但洪洞大槐树的故事至今仍在流传。人们追根溯源,寻根问祖,不过是在追求心灵的归属。它如一个路标,引领着人们,一直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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