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 琦
(台州市飞龙湖生态区建设发展中心,浙江 台州 318050)
建筑是社会发展历史的一面镜子,正是通过对特定时期建筑遗存的研究,人们对当时的经济、政治、文化有了更为深刻的了解。历史建筑本身就是一部巨大的史书,其中的每一页都蕴含着丰富的史料与文化内涵[1]。
关于碉楼,此前的研究一般认为主要分布于川、藏、赣、粤地区。如,王付君认为,“碉楼民居在国内的分布集中在川西北的羌藏少数民族地区、四川盆地汉族地区,以羌族碉楼为代表;赣南和闽粤客家地区以及广东五邑地区,以开平碉楼为代表”[2]。张国雄认为,“碉楼主要分布在西部的青海、西藏、云南、四川、重庆以及广东、福建、江西等省区和香港特别行政区”[3]。也有学者把福建土楼也归入碉楼范畴[4]。但尚没有把浙江列为分布区域之一的相关研究。
台州市地处浙中沿海,以民营经济发达著称。2019年笔者在台州市路桥区“十里长街”调研时发现了几座风格类似的碉楼,继而在台州市乡土建筑调查中发现,在路桥的其他地方以及温岭、玉环、椒江均有碉楼留存。在名称上,虽然地域不同、人群有别,但无论是土著居民或是闽南移民,对这类碉楼建筑都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炮台”。台州“炮台”并非军事意义上的炮台,而是民居的附属建筑,在建筑学上也就是碉楼,为了保持乡土建筑的地方属性和调查研究的乡土性,在以下行文中仍以炮台命名。据目前的初步调查,其数量不在少数。对台州“炮台”进行田野考察和研究,或许能为碉楼建筑地域分布的拓展提供更有力的证据。
2020—2021年,笔者对温岭、玉环、路桥、椒江、临海等地的炮台进行了田野考察,共调查了76座炮台,涉及5区(市)、19镇(乡、街道)、50村(居、社区)。当然,考察过程中所达到的镇(乡、街道)和村(居、社区)远不止于此,且部分炮台在寻访时已经消失。
(一)空间布局。台州炮台是作为主体建筑的附属部分而存在的。主体建筑在功能上为居住(或商住)建筑,在形式上为三合院或一字形商住混合建筑。但从现存的状态去考察炮台(碉楼)与住宅(院落)的空间关系,很难有直观的感性认识,多数的主体空间或者说居住空间已完全消失,不得不借助于访谈去探寻原有的空间关系。如石塘粗沙头村林班臣炮台以双炮楼而闻名,但其实它原是合院式建筑的附属,在东西厢房的两侧,与后门相连。路桥新路村戴华炮台(见图1),石塘中心村庒家里炮台、里箬村陈和隆炮台、新峰村张家炮台(见图2)是少数还留有建筑空间关系的案例。戴华炮台所在的主体建筑“四透里”是清代的木结构建筑,而戴华炮台处于第三透南厢房的外侧,是民国时期建造的砖石碉楼建筑。这种空间布局与川渝碉楼有一定的相似之处,区别于开平碉楼、藏羌高碉,这是由功能所决定的。戴华炮台与主体建筑在风格上也是大相径庭的,一组飞檐翘角的传统建筑与近代碉楼连在一起,体现了现实困境下的艰难选择。
图1 路桥新路村戴华炮台
图2 石塘新峰村张家炮台
(二)建筑形式。就平面形式而言,台州炮台以方形占绝对多数,相比藏羌高碉四、五、六、八、十二角的多种形式,台州炮台显然单调得多。竖向上看,炮台外墙内倾,收分明显。层数上以三层、四层居多,在本次调查的总样本76座中分别为36座和25座,占比47.37%和32.89%,两者合计占比80.26%;五层炮台仅见于石塘里箬村陈和隆炮台、中心村庒家里炮台、大黄坭村张加满炮台(见图3)、新峰村上嘴头路张家炮台、东兴村树场里陈祥章炮台、水仙花岙村(东红新村)郭家炮台,共6处,占比7.89%。由于层高一般在3米以内,因此总高大致在5.5—15米间。在高度上自然与藏羌高碉不可比拟,也低于开平碉楼(最高者九层)。台州炮台一般是纯防御性质的建筑,体量较小,单层平面十几平方米至二十几平方米为多;少量的是宅碉一体的,其平面相对较大,如坞根白壁村林雨楼炮台(见图4)50平方米;以及玉环陈凤祥炮台占地62平方米、尖山村吴氏炮台占地116平方米,其特点是开间阔(2—3间)、规模大,实质是具有防御功能的住宅。另外,在临街处,先民创造性地发展了过街楼形式的炮台,见于石塘粗沙头村(见图5)、中心村、东兴村和松门北门街。
图3 石塘大黄坭村张加满炮台
图4 坞根白壁村林雨楼炮台
图5 石塘粗沙头村过街炮台
(三)细部装饰。民国时期受外来文化的影响,西方建筑语言逐渐出现在中国建筑上。台州炮台规模不大,在窄小的面宽上,主人仍然希望通过细部的装饰来增加建筑的美感。这时期出现了浓郁的西洋风格,火焰形高窗、西洋柱式得到应用,这些在玉环陈凤祥炮台、路桥陈肖泉炮台上得到体现。受闽南文化影响,沿海移民族群的有些炮台融入了胭脂砖等元素(见图6),表达对故土的眷恋之情。为了安全的需要,大部分碉楼的底层不开窗,从二层往上窗形渐大,在第四层大面积开窗。射击孔在当地称枪眼,是主动防御的重要设施,有些射击孔经过了艺术化修饰,构造上内宽外窄,外部看起来呈现葫芦形、喇叭形、条形,但在碉楼内则宽阔很多,方便防御人员多角度射击,弥补射击死角的缺陷。在玉环隔岭村,潘氏炮台更是别具一格,炮台外立面是人脸,人脸上的眼睛、鼻子、嘴巴其实是用来射击的枪眼(见图7)。
图6 石塘东兴村炮台胭脂砖
图7 玉环隔岭村“人脸”炮台
(四)建材与构造。就地取材是建筑的一般规律,炮台自然也不例外。在温岭的石塘、长屿一带,虽然土层稀薄、不宜制砖,但基岩裸露,石材丰富,历史上就有开岩取石的传统。大多数的炮台通体用石料建造,如石塘双炮楼、过街炮台等。石塘附近以凝灰岩为主,而凝灰岩耐压应力、不耐拉应力,因此在使用中作为炮台的围护结构;而楼层的梁板则使用木材,这也是应对“高温、高湿、高盐、高辐射、强台风”气候条件的适应性策略[5]。而在富庶的路桥“十里长街”一带,并无就近的石材可以利用,炮台采用底层石材、上部青砖的构造方式。外墙较厚,达0.8米,形成一个坚固的筒体。内部用木枋木板分隔楼层,木楼梯联系上下。采用石枋石板的炮台非常有限,在台州目前仅见2例,路桥峰江蔡正和炮台、新河楼岙村上河屯陈子颖炮台,二层内立石板、外包青砖,梁柱全用石料,没有一根木头。
(五)交通组织。台州炮台是民国时期的产物,且大多建造于20世纪30年代,这使得炮台的建造总体上晚于主体院落的建造时代。要发挥炮台的保护作用,需要有一条能够快速由住宅进入炮台的通道。其中“开门”的位置和形式决定了炮台与住宅的关系。绝大多数的台州炮台都是住宅的附属建筑,一般处于院落的边角落或院落之外。因此,炮台的入口一般开向院落内或主体建筑内。路桥上蔡村蔡正和炮台南面底层紧贴住宅,置唯一入口,方便从三合院建筑中快速进入炮台。温岭陈家宅村炮台里的孙家炮台,门开在西边的二层。据当地阿婆回忆,当年炮台里(小地名)老屋都还保存着的时候,从老屋(住宅)的二层直接通入炮台二层;炮台底层无窗无门、漆黑一片,只能从二层通过木楼梯下到一层,类似于通往地下室(见图8)。
图8 温岭陈家宅孙家炮台二层入口
建筑营造是一种文化现象,其构成形态和组织方式与所处的社会环境有着密切的关系,也就是说,一种建筑形式从其产生到发展是一系列“社会文化因素”作用的产物[6]。开平碉楼所处的侨乡“五邑”地区,百姓富裕,但常遭匪祸。宣统《恩平县志》卷4“舆地志”载,“迩因匪风猖獗,劫掳频仍,惟建楼居住,匪不易逞”[7],虽然表述的是“五邑”地区的情形,其实这也是不同区域、各个类型碉楼共同的起因。作为一种防御性建筑,其建造背景是混乱的时势和严重的匪患,建造的数量与匪患的严重性呈强相关性。
匪患“是一个牵涉面很广的历史问题和社会现象,它的兴衰成败对民国政情变化、政局变动、社会变迁关系重大”[8]。而“民国创立后,没有一片区域没有土匪,没有一年土匪偃旗息鼓”[9]。可以说土匪问题与民国相始终。从田野考察和访谈看,台州炮台的绝大多数建于民国期间,尤以20世纪30年代最多。这是社会动荡、治安不良、匪患猖獗的年代。时代背景促成了炮台(碉楼)的大量建造,遗存的炮台(碉楼)印证了这段时期的社会现象。
土匪在台州称“绿壳”,或是“落寇”之谐音,大致为“落草为寇”的意思;或以台州海盗常开绿壳船而得名。民国9—12年,台州连续4年遭受风灾水灾,民不聊生,沿海赤贫者为活命而沦为“绿壳”,这就是沿海多匪的原因。民国11年(1922年)5月,大股海匪抢劫温岭石塘百条渔船,杀死10余人。次年又抢劫金清渔船,造成航线中断。民国17年(1928年)2月13日,温岭海匪冯虞廷袭击驻海门省保安第5团团部,占据4天,猖狂一时。民国19—32年,黄岩县政府审理盗匪案件212起,枪决35人。“绿壳”之盛,可见一斑。路桥“绿壳”陈季甫(又称“麻皮奶玉”)横行温黄两县沿海十余年,给沿海人民带来深重的灾难。匪情猖獗催生了炮台这种建筑形式,地方上的地主士绅纷纷建造炮台以自保。
正因为“1930年春时,浙省乡间匪患不断,社会安定堪虑”[10]156,当时的浙江省主席朱家骅在全省推行保甲制。蒋介石也认为,“欲绝匪之根株,仍宜由举办保甲、清查户口入手”[10]157。作为地方治安负责人的乡长、保长一般都是当地具有影响力的士绅,但仍然需要建炮台以自保,可见当时社会治安之混乱。玉环尖山村吴起芳是当时玉环国民政府参议员,路桥新路村戴华是石曲乡乡长,峰江白枫桥村董芹甫、温岭横峰村金三爷是当地保长,松门北门街潘梅芳是护航队大队长,这些人在当时皆不能例外。所以,“炮台”这种碉楼建筑为我们提供了时代背景的鲜活证明。“家”(居住空间)是提供安全感的空间,当这种能力丧失以后,只能用“炮台”这种防御性建筑来暂时替代。
大多数的炮台为一个家族所有,也有一些为多家合资建造,类似于开平碉楼中的“众楼”。如温岭白壁村碉楼是村民集资共建于村口咽喉之处,起着全村更楼的作用;玉环大青村西跳炮台,也是村民集体修建,当地人称“海山炮楼”;玉环隔岭村潘氏碉楼是1934年村民潘万周被人绑票逃回后,与其三叔合资共建;温岭街头村岩门路322号邵家碉楼也为多家合建的建筑。
伴随着经济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人民群众对改善居住条件的愿望不断增强,一定程度上挤压着炮台建筑的生存空间。从田野考察看,台州炮台的保存状况并不乐观。
(一)数量不断减少。新中国成立后,随着土匪逐步肃清,炮台的防御功能也逐渐消失,炮台及与其相近的宅院往往被征作他用,如:茹家炮台、南鉴炮台(黄岩场)前后作为高桥乡人民政府的办公用房。在社会经济发展总体落后、居住设施非常匮乏的20世纪六七十年代,一些炮台尚能够被用来居住,但随着改革开放带来的城市化进程加速,炮台逐渐被遗弃甚至拆除。南鉴(黄岩场)原有2座炮台,曾为台州盐务分局、高桥乡人民政府办公用房,乡政府迁走后一直处于闲置状态,目前1座拆除、1座废弃。而权属归于普通百姓的炮台,一方面群众有改善居住条件的需求,另一方面受到“拆旧还新”“拆旧屋建新屋”的农村宅基地政策的影响,炮台加速消失。有些村曾经有多座炮台,或完全消失或残存1座,笔者实地调查的过程就是一路惋惜的过程。
(二)历史环境缺失。一座历史建筑需要一定的历史环境。陈志华教授认为:“一个建筑失去了周围的历史环境,所携带的历史信息很大一部分都会丢失,作为历史见证的意义就不大了。”[11]遗憾的是,台州碉楼的历史环境大部无存,甚至基本丧失。除了路桥新路戴华炮台、白枫桥村董芹甫炮台,温岭石塘陈和隆炮台、新峰村上嘴头路张家炮台等少数几座外,原有炮台与现代建筑夹杂在一起,或完全被现代建筑所包围,这样的状况已经成为目前台州炮台的生存常态。温岭铁场村李家炮台在铁场村二区147号北面,紧贴房屋,两者间仅存不足一米的间隔。新河寺前桥南街25号的叶家炮台,夹在镇党校和民房的中间,笔者曾多次在附近徘徊,却都未能发现。长屿村东头李小炮台的外墙已长满绿萝,孤立在万昌路南侧路边、东头李26号建筑的前方。
(三)本体保存不佳。台州是台风的严重影响区域,而炮台又以近海为主要建筑区域,受到台风、暴雨等自然灾害的影响就极为常见。如温岭岙里村上路头院落内的刘明方炮台,笔者2021年4月18日到访时只剩下南墙,村民介绍说炮台毁于不久前的一次台风。茹家炮台在台风中被掀去一角,局部通天,遇到雨天,雨水就直接淋入炮台内。访谈中,房主林友生为此纠结不已,要修缮就得花一大笔钱,除了情感因素外,对个人而言,炮台的实用价值确实不大,但若不加修缮,这个文物保护点很快将不复存在,又难免心存惋惜。一些目前尚有居住功能的炮台,人为的改造带来的破坏也相当明显。如,房主为了通行方便,改变建筑入口;为了通风光照,扩大窗户面积,甚至嵌入了铝合金门窗等现代装潢,给原本的建筑风貌带来影响。出租的炮台,更是处于无人管理状态,楼岙村陈子颖炮台,原为三层,现剩无顶二层,二层本来外青砖内石板,做工考究,但墙外皮小青砖已被曾经租住在此的养鱼人扒光,只剩石板。温岭南鉴炮台、玉环分水村梁氏炮台已荒废多时,建筑内蔓延着杂草,顶上通天,楼顶、楼层已消失殆尽。
台州炮台是乡土建筑的组成部分,它以物化形式真实记录了民国时期台州沿海地区社会政治、人民生活的状况,它的长期保存有着历史文化的深刻意义。
(一)组建专门机构,开展基础调查。鉴于台州炮台的底数并不清晰(肯定不止几十座之数),分布也较为分散(各个县、市、区均有留存),而且它们的消失随时都在发生。所以,摸清底数、加强保护已是刻不容缓。建议成立专门机构,以副市级领导为总牵头人,文化、建设、自规、财政、综合执法等部门共同参与,并邀请相关专家参加,在县、市、区组建相应机构,尽快开展台州炮台的全面调查。除了一般的田野考察外,还要增加建筑测绘、文献研究等内容,以便进一步积累资料,深入探索。
(二)加强分类管理,提供资金补助。炮台作为不可移动文物,需要日常维护。在地方政府财政窘迫的大环境下,需要在预算编制中单独列支、专款专用;对存量炮台分别对待、分类保护。除了已经列入文保单位的,其他重要的、典型的炮台建筑可以土地置换、建筑补偿的方式征收为国有,交付文物部门实施管理;次重要的炮台可以维持原有产权不变,由文物部门委托镇(乡)政府、街道办事处来实施维修;其余的由产权人自行维护,按照一定比例给予适当补助。
(三)借助各种载体,打造良好环境。炮台分布相对分散,要形成单一的旅游资源可行性不强。应搭乘历史街区规划、特色小镇创建、美丽乡村建设、农村环境整治等载体,通过政府、村居、个人等合力,清理整治炮台周边环境,使之成为环境整洁、具有一定休闲功能的乡村旅游地。如,路桥有四座炮台都坐落在“十里长街”的新路段、石曲段,可以结合“十里长街”省级历史文化街区的保护与开发,使炮台成为其中重要的点位;温岭石塘沿海的前红村、中心村、粗沙头村、里箬村、东兴村、小黄坭等处都保存有大量的石屋、石炮台,可以结合美丽乡村(滨海渔村)建设进行旅游开发。
(四)编制五年规划,积极申报国保。2011年1月浙江省人民政府在公布第六批省级文物保护单位时,把台州的18座炮台列入省级文保单位,包括“温岭碉楼”的7座、“玉环碉楼”的9座,以及“石塘陈宅”(陈和隆炮台)、“祁家祁宅”(祁文豹炮台)。但这与台州炮台的实际遗存相比,覆盖面远远不够,如很有特色的路桥炮台没有申报,这一情形不利于台州炮台的整体保护。建议在上述调查、研究、维护和打造良好环境的基础上,制定五年计划,整合“温岭碉楼”“玉环碉楼”和“路桥碉楼”,力争在新一届政府任期内以“台州碉楼”之名申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
世事沧桑,碉楼这类产生于特定时期、服务于特定人群的防御建筑,其使用功能已经消失,但对于研究碉楼建筑的地理分布而言,台州炮台具有样本意义。它不属于木构架为主体的传统建筑体系,但同时又是地方建筑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保护台州碉楼,既是对历史的尊重,也是对未来的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