状溢目前 情在词外
——从《雨巷》谈乔榛朗诵艺术的创作风格

2022-03-11 19:49□孙
关键词:雨巷丁香舞台

□孙 良

[内容提要]利用播音学与表演学相关理论,对乔榛先生的代表作《雨巷》的艺术特色、《雨巷》朗诵的创作过程进行剖析,将《雨巷》朗诵审美特征概括为“隐秀”,将乔榛朗诵艺术风格总结为“文本选择文质兼备、形象塑造质朴生动、情感表达含蓄蕴藉”三个方面,乔榛先生对民族审美品格的自觉继承和发扬创造,值得后来者学习与研究。

作为当代著名语言艺术家,乔榛先生曾获“全国德艺双馨终身成就奖”“百年新诗贡献奖——朗诵贡献奖”“中华文化促进会华语声音者终身成就奖”等荣誉称号。在百度搜索引擎上以“乔榛朗诵作品”为关键词进行检索,相关结果达三百二十余万条,在中国当代朗诵艺术家中少有出其右者。

当前,朗诵艺术在互联网大潮助推下快速发展。朗诵界众声喧哗,各种创作观念、声音样式此起彼伏,层出不穷。在这样的时代语境下,对乔榛先生的朗诵艺术进行研究,分析其创作思路,总结其艺术风格,对于提升朗诵的鉴赏与创作水平,推动朗诵艺术健康有序发展,在理论和实践两个方面都有重要意义。

《雨巷》是乔榛先生的朗诵代表作。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到现在,他朗诵这首诗的次数已经超过千次。2017 年冬季,乔榛先生还曾专程到戴望舒墓前拜谒并朗诵了《雨巷》。用功之勤加用心之深,使得《雨巷》成为体现乔榛先生审美追求和艺术水准的经典之作,也成为我们探析其艺术风格的一条蹊径。

一、《雨巷》诗歌的艺术特色

《雨巷》诗歌是戴望舒的成名作,发表于 1928 年。戴望舒深受法国象征主义诗派影响,刻意追求“意象构造的虚幻朦胧、情感情绪的含蓄深沉以及词汇组合的新奇别致。”[1]他同时也受中国古典诗词的熏陶,对诗歌的格律音韵颇有研究。

《雨巷》的艺术特色非常鲜明,结合朗诵创作的角度,我们将其概括为三点:

第一,意象生动,有情节性。《雨巷》的核心意象是一个“丁香一样结着愁怨的姑娘”。丁香生于仲春时节,颜色淡雅高贵,在古典文学当中常用来指代伤春感时的忧郁情感。诗中虽然没有明确描写姑娘的容貌,但是对她的表情、行动有生动刻画。从情节看,《雨巷》像一部独幕剧:诗人在雨巷中寻觅,姑娘突然出现又瞬间消失,留下诗人空自彷徨。

第二,情感含蓄,表达蕴藉。《雨巷》中有“我”与姑娘两个形象。这两个形象都有一定的解读空间。“我”虽然彷徨,但彷徨中有期待;姑娘虽然哀婉,但哀婉中有决绝。如果把姑娘看做实有其人,《雨巷》能读作苦涩的情诗;把姑娘理解为理想与追求的化身,《雨巷》也能理解为一曲人生的哀歌。至于悠长的雨巷、太息般的目光,更让整首诗笼罩在一种宛如梦境的迷离情绪之中。

第三,韵律整齐,音乐感强。《雨巷》诗句韵律感很强,韵脚声音响亮且从头至尾一韵到底,诗句不长但错落有致。这种韵律安排与诗句排布使朗诵时节奏鲜明,长短相谐。诗句中的韵脚文字——如“姑娘”“芬芳”“惆怅”“雨巷”“眼光”等——反复出现,带给人一唱三叹,回环往复的咏唱感。

二、《雨巷》朗诵的创作解析

朗诵创作有两种视角:一种是旁观视角。朗诵者以讲述者身份出现,通过情境描述将文本内容呈现给受众。另一种是主观视角,朗诵者化身为故事参与者,以观察体验的方式将文本内容表现出来。在《雨巷》中,乔榛先生采取的是主观视角。于是,舞台形象——那个“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在雨巷”的“我”——的塑造成为表演的核心任务。这一任务又可以分解为规定情境设置与舞台行动安排两部分工作。

(一)规定情境设置

规定情境是指“剧本提供的角色的外部世界的状况和内心世界的状态。”[2]其中,外部世界的状况被称为外部情境,而演员的内心世界状况被称为内部情境。舞台艺术是假定性艺术,规定情境的设置是表演和接受的前提,意义重大。作为一首象征主义诗歌,《雨巷》的外部情境较为写意,通常来说,一个空旷安静的演出空间,一首低回婉转的音乐,再加上一幅贴合诗歌意境的背景图片就足够了。重点在于内部情境的设置。《雨巷》中并未明示“我”与“姑娘”的来历,需要朗诵者事先进行人物前史的设想,在此基础上建立起人物基本状态,才能在登台瞬间锁定观众注意力。从观众角度看,除了借助灯光、舞美、音乐等感受表演氛围,也可以从表演者的行为中获得提示。比如朗诵开始前,乔榛先生有一个抬手撑伞的动作,然后目光斜着投向远方。撑伞是因为下雨,目光斜射表明空间环境幽深。动作虽然不大,但是对于内外部情境都具有揭示作用,达到了“未成语调先有情”的效果。

(二)舞台行动安排

舞台行动是表演专业的术语,指演员根据剧本要求塑造角色时实施的一系列行为举动,包括语言动作和形体动作。演员正是靠合理而连贯的舞台行动表现角色性格、传达剧本意图。舞台朗诵是表演的一种,也需要有行动设计。而且,由于朗诵受节目时长、文本内容、表演人数和环境道具等方面的限制,其舞台行动必须更加合理精确才能达到预期效果。

为了更加清晰地理解《雨巷》的舞台行动,我们把乔榛先生的表演过程划分为三个段落。

第一段落为诗歌的前三小节: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着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她是有

丁香一样的颜色,

丁香一样的芬芳,

丁香一样的忧愁,

在雨中哀怨,

哀怨又彷徨;

她彷徨在这寂寥的雨巷,

撑着油纸伞

像我一样,

像我一样地

默默行着,

冷漠,凄清,又惆怅。

此段落主题为“期待”。

在此段落中,乔榛先生的语言为叙述状态。朗诵开始前有举伞的动作,朗诵至“丁香一样的颜色”和“丁香一样的芬芳时”分别有抬手和闭眼的动作,这是内心视像形成后的自然反应。这一段落的舞台情绪偏于收敛状态。

第二段落为第四、五小节:

她静默地走近

走近,又投出

太息一般的眼光,

她飘过

像梦一般的,

像梦一般的凄婉迷茫。

像梦中飘过

一枝丁香的,

我身旁飘过这女郎;

她静默地远了,远了,

到了颓圮的篱墙,

走尽这雨巷。

此段落主题为“邂逅”。

在此段落中,乔榛先生语言状态转为即时体验状态,语言节奏和形体动作的变化幅度增大。如朗诵到“她静默地走近”一句时眼睛睁大、身体后缩,朗诵到“她静默地远了”时目光随之送出,身体微微前送。这一段落舞台情绪偏于外放状态,与上一段落形成对比,实现了一次由收到放的节奏转换。

第三段落为六、七小节

在雨的哀曲里,

消了她的颜色,

散了她的芬芳

消散了,甚至她的

太息般的眼光,

丁香般的惆怅。

撑着油纸伞,独自

彷徨在悠长,悠长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飘过

一个丁香一样地

结着愁怨的姑娘。

这一段落主题为“追忆”。

语言和形体状态与第一段落类似,但语速更缓,语势更加低沉,交流意味减弱,自语意味渐强。这一段落舞台情绪偏于收敛状态,实现了一次由放转收的节奏转换。

由此,《雨巷》的舞台行动可梳理为“期待—邂逅—追忆”的行动线索。这条行动线索与诗歌叙事过程吻合,也是“我”在规定情境下情感发展的合理过程。整首诗的朗诵节奏呈现出“收—放—收”的变化,贴合了《雨巷》含蓄蕴藉的情感基调,产生明确的表演推进感。

《雨巷》不仅在层次间有转换,在节与节和句与句之间也都有设计。比如,在第二、三小节过渡时,乔榛先生视线下垂,呼吸低沉。随着情节推进,视线转移到上方,呼吸急抽,开口之前就完成了场景转移和情绪转换。再比如,第六第七小节之间,乔榛先生长叹一声,双目紧闭,双手下垂,将女郎逝去后“我”的失落感生动地表现出来。

在以上对《雨巷》规定情境与舞台行动的分析中不难发现,对其中一方面进行的描述总会涉及到另一方面。这反映了情境与行动之间的相互制约又彼此推动的关系。优秀的演员正是在这种关系推动下塑造出鲜活的舞台形象。借助上述分析,我们把《雨巷》的舞台形象特征总结为两点:一是明确的节奏感。单个行动意图明确,特征明显。行动之间的串联松紧合宜,对照鲜明。二是人物心理状态的准确揭示。乔榛先生采用细致的表情变化、精细的肢体动作和适当的气息调整来揭示人物心理。整体的收敛克制与关键细节的细腻传神使《雨巷》的舞台呈现写意而生动,既阐发了诗歌文本的含蓄蕴藉,又凸显了舞台表演的鲜活生动,堪称朗诵艺术的典范之作。

三、《雨巷》朗诵的审美特征

《雨巷》朗诵的关键是舞台形象的塑造,其审美特征可以概括为“隐秀”。这也是本文题目“状溢目前,情在词外”要表达的意思。

刘勰在《文心雕龙》中提出“隐秀”这一组范畴,并以专文论述了“隐秀”在文学创作中的意义和表现方法。叶朗先生分析指出:“秀是指审美意象的鲜活生动,直接可感的性质。……隐是指审美意象所蕴含的思想情感内容不直接用文词说出来,不表现为逻辑判断的形式。”[3]由此可见,隐秀的核心在于象的鲜活显现与意的丰富含蓄。一旦二者之间形成某种稳定和谐的关系图式,隐秀也就从一种审美特征成为一种艺术风格,在诸多艺术形式中沿袭发展,并渐渐积淀于中国人的审美心理之中。戴望舒在《雨巷》中采用现代诗歌语言描写传统文化意象,也是对这一审美心理的延续。

如上所述,“隐秀”的本意在于讨论文学创作,在朗诵中追求并实现“隐秀”的风格并不容易。朗诵创作可以看作文字符号向声像符号的转译,与文学作品的创作与阅读是完全不同的过程。在阅读过程中,读者有足够的时间与空间对文字反复咀嚼回味,“隐”还是“秀”都可以在咀嚼回味中获得生成。在朗诵过程中,表演者发出讯息与观众接收讯息都是单向同步实现的,要想在稍纵即逝的瞬间传达与领略“隐”与“秀”之间的微妙对比,对朗读者的表演技巧和观众的阅听水平都提出了较高的要求。

四、乔榛朗诵的艺术风格

朗诵风格是“朗诵者在大量朗诵实践的基础上所形成的独有的艺术特色,这种特色在其朗诵创作中反复呈现,并有了相对稳定性。它是朗诵艺术成熟的标志。”[4]乔榛先生研读《雨巷》近四十年,表演千余场,已达到了千锤百炼、炉火纯青的境界。借助对《雨巷》朗诵的分析,可以将乔榛朗诵艺术风格概括为以下三点。

(一)文本选择文质兼备

朗诵的文本选择有艺术性与宣教性两极。选择偏好反映着朗诵者在传播目的、审美追求、作品理解,以及性格气质、文化修养等方面的差异。乔榛先生的朗诵文本多选自古今中外的文学经典,除《雨巷》外,还有裴多菲的《我愿意是急流》、海明威的《老人与海》、雷抒雁的《小草的心》等。这些作品兼具文辞优美、结构精致的形式特征与形象鲜明、思想深邃的内容特质,可谓文质兼备。

(二)形象塑造质朴生动

乔榛先生的朗诵多走含蓄内敛的路子,少见夸张张扬的表达。这在他对声音形式的把握上面有突出表现。很多人熟悉乔榛先生的声音源于他在上海电影译制片厂工作时译配的电影角色,如《叶塞尼亚》中的奥斯瓦尔多、《魂断蓝桥》中的克罗宁等,这些角色音色明亮华丽,语调起伏变化鲜明,带有很强的装饰性。而朗诵中乔榛先生惯用的却是一种温和、内敛的语气语调。这种语气语调与他本人的形象气质更为贴近。与其说是一位艺术家在舞台上展示风采,不如说是一位长者心态平和地娓娓道来。

声音的质朴只是一个方面,在舞台形象塑造上,乔榛先生又展现出极为生动灵活的另一面。《雨巷》中两次节奏转换成功地引起了观众的有意注意,而转换后语气语调及表情肢体的适度变化,则引发了观众对人物性格与心理变化进行探究联想的欲望。由此,那隐藏在文本背后的语言链条的内在逻辑与精神实质被揭示出来。

(三)情感表达含蓄蕴藉

含蓄蕴藉指一种内涵丰富而外表收敛、引而不发却余韵悠长的精神状态。乔榛先生的朗诵常给人带来一种沉浸感。这种沉浸感是乔榛先生与舞台诸元素——尤其是作品背后的精神形象——物我合一后所散发出来的细致绵密的情绪状态。这种状态呈现于舞台表演的整个过程,以一种润物无声的方式弥散于创作与欣赏的各个环节。

《雨巷》是乔榛先生将人生修养与艺术实践熔铸一体而完成的杰作,它所代表的乔榛朗诵艺术风格是对民族审美特质的自觉继承和发扬。别林斯基说过:“风格是在思想和形式密切融汇中按下自己的个性和精神独特印记。”[5]这一点在《雨巷》朗诵上得到确证。乔榛先生曾多次指出:朗诵务必要去掉烟火气。他提醒朗诵者们在舞台上不要虚情假意,更不要搔首弄姿,而是要去除自我意识,全身心投入作品,全身心为观众奉献。当朗诵艺术在众声喧哗中快速发展时,乔榛先生的实践与提醒尤其值得后来者学习与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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