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亚娟, 邰鹏峰
(1.苏州市行政学院 马克思主义理论教研室, 江苏 苏州 215000;2.上海中医药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 201900)
中西文化论争是学术界历来关注的重要主题之一。以往的中西文化论争研究大多仅仅关注中国的新生之路或东西文化的对抗,没有上升到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论高度。人类命运共同体概念的提出,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解读这一文化之争的新视角。
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是基于世界一体、人类一家的现实诉求,其构建离不开文化关切。中西文化差异、冲突是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面临的一个事实。对世界文化的未来发展共识是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的重要文化支撑。受欧战和欧战后西方社会思潮变动的影响,五四前后国内的中西文化论争发生了很大变化。时人不仅关注中国文化往何处去,探寻救亡图存的中国之道路,同时关注于世界文化往何处去,谋求和平发展的世界之道路。长期以来,人们更多强调这场文化论争的中国命运取向,而对其致思于世界文化路向,关注人类命运之取向少所措意。从总体上看,无论当时的西化派、东方文化派还是早期的马克思主义者,文化寻路都并不囿于国族命运,对世界文化、人类文明和命运的关注也是其重要取向。剖析欧战后中西文化论争出现的新特点,对打破“中国中心论”和“西方中心论”,端正文化心态,树立文化自信,建设文化强国,文明交流互鉴,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不无积极的现实意义。
数世纪以来,伴随着西方资本主义殖民扩张,东方被迫屈服于西方。西方民族中逐渐形成了“以自己的价值观衡量一切,无视东方文化。”的“西方中心”论。[1](P211)欧战的爆发对世界历史进程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战争空前未有的惨烈及其带来的疯狂破坏,暴露了西方文明的固有弊端,引发了人们对西方资本主义制度和西方文明的重新认识与反思。
欧战后,西方思想界发生了很大变动。在许多欧洲人看来,持续四年之久的欧战大屠杀已表明西方文明危机丛生,走向衰败。不少欧洲有识之士基于对大战的反省,质疑西方文明,已不再自信西方文化是首善的了。他们反思西方文化,开始以平等的心态研究和借鉴东方文化,反对“西方中心”论,主张文化多元论。德国思想家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一书,最能反映西方人对西方文化怀疑的心态。斯宾格勒认为,任何一种文化如同有机体,都有它的自我表现的新的可能,有从发生到成熟,再到衰落的过程。欧战表明,西方“浮士德文化”已走向没落。斯宾格勒在书中明确提出反对“西方中心”论,承认世界文化的多元发展。他认为,印度文化、中国文化、巴比伦文化、埃及文化、墨西哥文化、阿拉伯文化等文化各是一个自足的体系,彼此独立,价值上等同,西方文化并非“全部世界事变的假定中心”。斯宾格勒的观点在西方反响强烈。许多人对他的文化多元论给予了坚决的支持。一些西方学者开始将眼光转向注重精神文明的东方,幻想从东方文化中看到人类未来的希望,并倡导中西文化融合。不少西方学者着手进行世界文化的研究实践,出版了《 当代文化概论》、《 历史大纲》、《 人类的故事》、《文明之进化》等“ 综合的世界文化史”一批有影响的著作。西方民族战后的文化观正开始发生可喜的变化,逐渐克服自大心理以平等对待其他文化。从这个意义上说,西方战后文化观念的变动,是战后开始世界文化对话新时代的一个重要表征。
中国自古就是一个“天下国家”。在近代以前,中国的文化常态体现为华夏中心主义—夷夏之辨,即一种文化优越感。在1840年鸦片战争的隆隆炮声中,西方强势文化以如潮之势涌入中国。中国传统文化受到了从未有过的挑战,出现了大变局,出现了严重危机。鸦片战争后,向西方文化学习成为救亡图存的被迫文化选择。正当国人竭力以欧洲近代的文明成果(亦即资本主义的近代文明成果)为中国新文化的倡导、学习范式,并如火如荼致力于将其推行到中国时,人类历史上第一场全球性战争在欧洲爆发。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以前,欧洲的政治制度与文明被视为理所当然的最佳学习典范。在许多人看来,代表未来文化方向与人类进步的是给人以无限信心与希望的西方制度与文明。然而第一次世界大战及其带来的疯狂破坏空前未有的惨烈,以及战争所表现出来的恐怖、非理性、非人道,证明了西方文明不是完美无缺的,而是弊端丛生、破绽百出,无以自保的,这给西方式的乐观与自信以沉重打击。
欧战后,西方社会与思想的新发展、人类文化前途方面,对中国人影响很大。“欧战证明了资本主义文明的破产”。正在寻找救国真理的中国思想界,学习西方文明的先进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文明的价值产生了怀疑,也开始反思以往追崇的西方文明。巴黎和会中国代表团的正义要求被列强拒绝,彻底打碎了中国知识分子对西方文明的浪漫想象。质疑与批判西方文明的思潮在中国思想界迅速兴起。中国文化和世界文化的出路何在?人类文明的前景在哪?由此,新文化运动兴起后,很快便在十月革命成功和欧战结束的新形势下,发生了新的文化争论,尤其是就人类社会文化发展的趋向与前景发生了选择不同路向的尖锐论战。相应的,在20年代初期,中国文化论坛上发生了颇具规模关于东西文明之间路向选择的论战。
需要指出的是,人们对“东西文化论战”通常更多地注意到它对中国文化路向选择的意义,而不太重视其基于中西文化对话、立足于人类视野、关注世界未来、人类命运的文化探索之意义,尽管两者都有其片面性。
这次中西文化论战主要在以杜亚泉、梁启超、梁漱溟为代表的东方文化派和以陈独秀、胡适为代表的西化派之间展开。杜亚泉密切关注着欧战反映出的西方社会、文化矛盾和发展趋向。他认为,经济与道德是人类生活中最重要的两个方面。第一次世界大战已使西洋文明破绽毕露,“在经济上表现为局处‘充血症’”,在道德上“表现为‘精神错乱’、‘狂躁状态’。”而东方文明虽然科学不发达,物质层面落后于西方,但道德层面却是“最纯粹最中正者”。在他看来,战后西方思想的发展已有接近、趋向于东方古代思想的意向,东西文明有相互抱合调和之趋势。故而,他主张在“以‘科学’的手段,实现吾人经济目的”的同时,不能忽视“科学思想传人带来的‘害处’”,应力行东方文明“理性的道德”。[2](P266)在《东方杂志》上发表的《迷乱之现代人心》一文中,杜亚泉认为,富强与否不是判断精神文明优劣的标准。中国为求富强,输入、学习西方文明,造成人心迷乱、国是(儒家思想)丧失、精神破产的意义危机令人忧虑,而救济之道只能是以儒家思想来统整世界文明。很显然,杜亚泉在肯定中国固有文明具有价值的同时,将其夸大为拯救西方文明弊端的良方,想用儒家思想这种“价值理性”救济、改造西方的“工具理性”,拯救世界文明。
文化名人梁启超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游历、考察欧洲,发表了他的《欧游心影录》,掀起了东西方文化论争的新高潮。梁启超在此书中为国人生动形象地描绘了战后欧洲凄惶、凋敝、悲凉的情景, 宣告“科学万能”的西方迷梦已破产。他转述欧洲人的悲观论调,说“西洋文明已经破产了”,切盼中国人“把中国文明输进来救救我们”。他认为,西方“物质文明发展了,精神文明破产了”,应以东方文明批判改造西方文明,由中国的精神文明与西方的物质文明互补化合为一种新文明。他主张扭转中国思想界主流的西化思潮,转到“孔化”的道路上来。在他看来,中国固有文明是救济、超拔大洋彼岸陷入精神危机的西方人的良药、是救世的灵丹妙药。“人生最大的目的,是要向人类全体有所贡献”。[3](P321)他一扫以往对中国文化的悲观情绪,激情地呼吁,把中国优秀文明成果推荐给全世界,将中国古老的固有文明输入欧洲,以拯救欧洲人民,给人类文明做出更多的贡献。
梁启超《欧游心影录》的问世,世界文化的出路何在(当然也包括中国文化的出路何在),逐渐成为中国知识分子关注的热点,东西文化优劣的辩论也进一步走向深入。紧扣欧战后的国际形势,支持者、反对者都各自寻找理由和论据,力求回答在新的困难境遇中何种文化才能救中国、救世界、救人类。[4](P203)
继梁启超的文化救世主张之后,北京大学的梁漱溟,在第一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世界新格局下,对东西文化进行整体综合比较研究,提供了一份富有原创性的哲理性答卷。欧战结束,许多人对于人类文明的前途产生了迷茫困惑,何去何从,徘徊难决。梁漱溟东西文化“不同文化路向”说提供了独特的答案,他以“意欲”为基础,提出人类文化的三种不同路向:第一条路向是“以意欲向前”的西方文化,第二条路向是“以意欲自为、调和、持中”的中国文化,第三条路向是“以意欲反身向后”的印度文化。梁漱溟心目中的路向就是孔子的路,孔子思想的真精神。在梁漱溟看来,孔子的“人生态度”或“人生哲学”就是代表儒家的“生”。“生”不是消极的而是积极的人生态度。同时,孔家的人生哲学,与急功近利的西方人生哲学全然不同。它是不走极端的,不贪功利的,不会因过分欲求去滞碍生机,而是主张顺应自然,力求调和持中,以达圆满人生、愉悦人生。孔子的路是“至好至美”的路。梁漱溟在1921年出版了《东西文化及其哲学》一书。该书明确提出“东方化”还是“西方化”,也就是“孔化”还是“欧化”的命题。梁漱溟曾自己承认“该书的思想差不多归宗儒家”,[5](P324)因此,我们可以说梁漱溟的答案就是东方化和孔化。
梁漱溟有关“东西文化及其哲学”的论说,说来说去,其实都是为着解决他心目中的“世界未来文化”走向的最重大的时代课题。梁漱溟和当时绝大多数批判资本主义的人士一样,被欧战暴露的资本主义危机这种前所未有的社会问题所左右。他也认为西方资本主义的经济与文化,已经穷途末路,必须改弦更张,根本改正。他认为,欧洲经济制度的不合理和社会生活的大破坏是由于欧洲近代实行机械化、产业分工和自由竞争的缘故。要改变欧洲人的人生苦痛,只有“溃裂横决”,谋求经济制度和人类文化革命。人类文化必须实行根本变革,即由西洋态度改变为中国态度。梁漱溟着眼于世界文化发展的一般大势,对西方文化改革的大势、世界未来文化的发展进行预测,他认定,现今西方思想界其向之所指就是中国的路、孔家的路,世界未来文化绝不会是两方面文化的融合,改换过后的局面只能“全然就是中国的路子”。质而言之,中国文化将有似希腊文化在近世的复兴,取代西方文化,而成为世界未来文化。
从“东方文化救世论”的主基调可以清楚地看出,“东方文化救世论”之阐述东方文化的优越性,着眼点并不在于“救中国”,而在于“救世界”(救中国自然包括在其中)。也就是说,他们提出文化路向问题,主张弘扬东方文化,并不是仅仅在考虑中国的前途,而是在为世界寻找出路,为的是拯救世界和人类。“文化路向之争”于是就直接成为关于世界文化或人类文明的前景应该如何设计之争。在他们看来,无论如何,对中国与世界而言,统御文化灵魂的只能是东方的精神文明,特别是中国一贯传承的道德精神。
通常,人们对于“东方文化救世论”更多注意到其中国文化运思归于中国化——孔子的路,而往往忽略了其世界文化“三种路向”说,是以肯定文化多元发展,否定“西方中心”论为前提的。这样看来,“东方文化救世论”把中西文化置于同一位置进行比较,打破新文化运动以来“西方中心论”的文化观,无疑有着世界文化多元化的趋向。在此意义上,梁漱溟的《中西文化及其哲学》与斯宾格勒的《西方的没落》有着相似的象征意义:西方中心论已趋向动摇,世界文化对话的新时代正在走来。[1](P215)当然,梁漱溟主张中国文化的复兴意味着世界文化的“中国化”,最终世界文化的取向归于中国“孔子文化”的论点有其偏颇性,是一种片面的世界文化观。
“东方文化救世论”开出的世界文化路向的药方,不是中国应当欧化,相反的,是欧洲应当“中国化”,世界应当“中国化”尤其急需的是道德精神的“中国化”——“道德复旧”。这显然是对西化派的反对。
西化派针对东方文化派的这种观点,作出了反应。胡适对梁漱溟的《东西文化及其哲学》进行了批评,认为梁漱溟路向说“犯了笼统的毛病”,是不能成立的。胡适虽然也对欧战表示震惊,但在他看来,尽管欧洲显露了文明的危机,但只是局部的问题。因此,对西方文明无须“悲观”,西方文化仍代表“世界的文化”。他还根据各种文化“有限的可能说”,认为中国也必定走上西方文化之路。陈独秀针对文化救世派的指责,旗帜鲜明作了辩护。他指出,“科学无用了”,“西洋人倾向东方文化了” 纯粹是呓语和妄想,他强调,“要拥护那德先生,便不得不反对旧伦理、旧政治。要拥护那赛先生,便不得不反对国粹和旧文学”。其全盘西化的立场相当坚定。
很显然,在西化论看来,所谓“欧化”、“西化”其实就是“世界化”,世界文化的路向就是欧化、西化、现代化(当时无疑也有其时代的合理性与价值)。西化论的文化取向最后尽管归于西化,但可以窥见,西化论也是立于人类一体,对世界文化出路的探寻。
概而言之,东方文化救世派与西化论尽管取向不同,有其片面性。但从世界文化未来的勾画来看,都是立于人类视野的世界文化之探寻,都动摇了文化取向上的中心论(东方文化救世论动摇了西方中心论,西化派动摇了华夏中心主义),体现了世界意识、人类关怀。
从东西文化论争对世界文化的探索过程中可以看出,已有两种世界文化路向——世界文化“中国化”与世界文化“西化”,这无疑有其一定的历史合理性。但同时东方文化救世派和西化派对世界文化路向思考的缺失性又启示人们:东西文明的调和不易,真正实现世界文化对话,超越民族、国家,打破东方中心论、西方中心论、自我中心论并非易事,而是各国人民逐渐学会消除敌意、隔阂,本着开放、包容,尊重差异,实现和谐相处的长期曲折的过程。
早期的中国马克思主义者,和同时代的先进知识分子一样,不仅致力于中国先进文化的探索,也致思于人类和世界的命运,对中西文化关系、世界文化发展的路向作了进一步深入思考。作为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先驱,新文化运动的伟大倡导者的李大钊,在欧战与十月革命后,在对西方斯宾塞、莫烈等为代表的英国式调和主义扬弃的基础上,运用他所崇尚的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的辩证法思想,内化马克思主义,在对中西文化关系的致思中,打破中西二元对峙的思维模式,超越东方中心论与西方中心论,超越狭隘的国家主义、民族主义,提出了富于人类情怀、别有特色的世界文化观——第三文明观。
李大钊的第三文明观以其调和思想为基础。李大钊的调和思想非常丰富。《辟伪调和》、《调和之法则》、《调和剩言》、《最有力的调和者——时代》等文章,较系统地提出了他的调和论思想。
李大钊认为,“肇于两让”而“保于两存”是调和的首要法则。矛盾对立的双方都要有“容”、“让”之德,容纳对立面的存在,是“两让”“两存”,即“在存我而不在媚人,亦在容人而不在毁我”。真正达到调和“两让”“两存”之境,即需靠自律,又要他律。针对东西方文明“在于牺牲自我”和“在于保存自我”不同特性,李大钊更强调国人在调和的过程中要注意“先谋保存其自我”。但调和并不排斥对抗,调和是建立在对抗上的调和,排斥对抗的“调和”,是一种伪调和。调和在于反对专制与无原则的自我牺牲,最终目的促进双方的生存与发展。应该提倡“两存之调和”、“竞立之调和”,反对“自毁之调和”、“牺牲之调和。其次,李大钊认为,新旧并非截然对立。李大钊指出,“言调和者,须知新旧之质性本非绝异也。”在他看来,新与旧的区别不在年龄,也不在派别,而在思想。从人的思想来看,秩序与进步两者兼顾,不能截然分离。所以,真正的调和既要有序,又要顺应历史规律,具有向上进步的质性。第三,李大钊认为,调和要具调和之德。调和不排斥差异性。而是尊重差异、容纳差异。要有容之性,节制之德,不专己排人,不挟同强异。实质是倡导思想自由,弘扬宽容精神。
在同年发表于《新青年》的题为“东西文明根本之异点”中,李大钊更将这种调和论引申到东西方文明问题上,认为既然宇宙大化之进化全赖静与动、保守与进步两种世界观,鼓驭而前,东西文明就应调和、融会、创新,促进社会发展进步。他提出了动静互补、东西文化调和的理论。要在两种文化调和的基础上,创造新质,开掘新文明,探索世界文化的新路向——“第三文明”。
在李大钊看来,“东方文明偏于静、偏于灵,西方文明偏于动,偏于肉”。[6](P212)东西两种文明本身都需觉醒。就东方文明而言,已近病入膏肓,奄奄垂死。于西方文明比较,中国文明已处于屈败之势。就西方文化而言,其物质文化生活,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经显现出其“自身之重累”“不无趋于自杀之趋向。”但李大钊又指出,西方文明与东方文明比较,“实居优越之域”。因此,李大钊认为,国人不能只一味批判西方文明的缺陷,“不自反东洋精神文明之颓废”。李大钊还提醒国人,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方人自已也在反省自身文明之真价,虚心倾听批评意见,关注东方文明、中国精神,国人更不能“惊动欧人之名论”以自荣,更不能以义和团的盲目排外思想,夜郎自大,而应积极吸收西洋文明之长,以济中国文明之短。国人应扫除“静止的观念”、改变“怠惰的态度”,变静为动,“与物质的生活相适应,创造新生活”。在这方面,尤其中国的青年应承担重任,全力研究西洋之文明,“以迎受西洋之学说,使科学之精神,即动的精神,即进步的精神,沦浃中国的灵智。”同时,可将东方文明中较与近世精神接近者,介绍与欧人,助益中西文明的调和。“尽吾民族对于改造世界文明之第二次贡献”。近代以来,东西文明虽常有冲突轧轹,但东西文明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二者须时时调和、融会,创造新文明。也就是说,东西文化可以、应该调和。
李大钊的文化调和、中西互补,是有容,主“动”。更多地在于维护和诠说“个性自由”的价值,尊重民族文化的独特性,“不是死的状态,是活的机体”,是和而不同,各美其美,美美与共。目的在于开新,他认为,“凡一时代,若经济发生了变动,发生了变动,思想上也必发生变化”。在世界经济时代,物质上开新,道德上开新,绝不能复旧,思想文化也必如此。
在李大钊看来,第一次世界大战后欧洲的困境并不是西方文明的最后界限,他试图在“动的文明”的穷窘处开拓出新动原。开新的途径则是:东西文明在相互竞进中各自吸收有用的滋养,以不断地更新自身,创造新文明,推动社会整体的永恒进步。他指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东洋文明衰颓静止之中而西洋文明又疲命于物质之下”,为挽救世界之危机,必须创新第三新文明,而这只能是俄罗斯文明。俄罗斯“第三文明”是独特的新文明,代表着世界文化发展方向。具体讲有四个方面的特点:
首先,它是调和之文明,亦此亦彼。俄罗斯“第三文明”特性“半为东洋的,半为西洋的”,兼具欧亚之特质,是东西文明的调和融会。“调和”并非东西方文明的简单叠加,无原则的搅和、化一。是非折中主义,更不是一方吃掉另一方。[7](P93)它打破了以往文明发展观的“非此即彼”的二元思维模式,不以单方标准和思维模式规范对方。是多元思维的自由调适,开放状态下平等交流,是不同文明在并立中互补,在互补中竞争,在竞争中发展。中西文化在“自存”与“它存”中互补与共生,超越中西,形成新文明。
其次,它是动态、发展的文明,与时俱化。“第三者,理想之境,复活之境,日新之境,向上之境,中庸之境,独立之境也”。俄罗斯文明“尚存向上发展之余力”,[6](P340)是具体内涵不断与时俱进的文明。“第三文明”作为一种新文明,“在批判旧世界中发现新世界”,是对以往文明的变革和扬弃,是辩证的否定。
再次,它是“灵肉一致之文明”,容纳、超越现代性。“第三文明”乃是对“物心两面的改造,灵肉一致的改造”的结果。东方文明,须容纳西方文明动的世界观,竭力打破静的世界观;西方文明,须容纳东洋文明的伦理精神,抑止其物质倾向。“第三文明”并非文明的终结。
最后,它是人道、自由、理想的文明,世界大同是其目标。在李大钊看来,十月革命的爆发,冲决了“神”和“独裁君主”的势力,“以人道、自由为基础,将统制一切之权力,全收于民众之手”。 “第三文明”是超越“爱国的精神”,倾于世界主义的“爱人的精神”的文明。俄罗斯新文明是建立在人道主义、自由基础上的文明。人道主义、自由的文明必是世界人民“翘首以迎的”。“第三文明”的价值目标在于人类的“互爱互助以共进世界大同”,这恰恰就是世界文化伦理的本质所在,也是其价值真义所在。
显然,李大钊探索的世界文化的新路向,既非中国文化,也非西方文化,既非以中补西,也非以西补中,而是亦中亦西。是类似于“正、反、合”的辩证否定,是融合、超越东西文明的一种新文明,是超越狭隘的民族主义、地域主义,视人类为一体,具有人类意识、世界意识的“第三文明”。
自遭遇三千年未有之变局以来,中西文化之争绵绵不断。第一次世界大战暴露了西方文明的各种弊端,引发了西方文明的危机,也震惊了国人。国人殷切希望一种新文明替代西方文明,世界文化走向何方成了时代的思考课题。东方文化派与西化派主张世界文化“东方化”、“欧化”,都力求回答在新的困难境遇中何种文化才能救中国、救世界、救人类,是当时世界文化的两种路向选择。尽管有其偏颇性,但都动摇了文化中心论。李大钊基于文化调和基础上“第三文明”论的世界文化设计,突破了非此即彼“中心论”的两极思维,以平等的心态对待中西文化,体现了非非此即彼“中性思维”,平等包容的心态,超越了狭隘民族主义,内涵了人类一体的世界意识、人类意识,预示了人类文明发展必然的道路,是对人类的终极关怀,有其终极意义。
在经济全球化、社会信息化、政治多极化的今天,国际社会已日益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命运共同体。[8](P5)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构建离不开文化支撑、人类意识。克服文化“中心主义”,倡导多元、平等、包容、对话,以文明交流互鉴取代“文明冲突”、“文明对抗”已为时代诉求。欧战后对世界文化路向的探寻,为我们今天的文化建设、人类命运共同体构建提供了可资借鉴的重要历史资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