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芦河流域方言中的话语标记［tsaŋ53］

杨晓宇，靳红慧

（宁夏大学 人文学院，宁夏 银川 750021；海天出版社 经济（特区）读物编辑部，广东 深圳 518000）

葫芦河是渭河上游一条较大的支流，发源于宁夏南部西吉县与海原县交界处的月亮山南麓，由北向南，于甘肃省天水市区北部汇入渭河。按照新的行政区划，葫芦河流域主要包括宁夏固原市的西吉县、隆德县，甘肃平凉市的静宁县、庄浪县，甘肃天水市的秦安县和天水市区渭河以北地区。葫芦河流域东边紧靠六盘山和陇山，北边是黄河，地理上属陇西黄土高原地区。本文所讲的葫芦河流域方言片区，还包括与庄浪县、秦安县、天水市区接壤的张家川、清水两县大部分地区，以及渭河以南的天水市区。此方言片区属于中原官话陇中片，具体地理位置处在陇中片的东部和南部。

葫芦河流域方言片区内部一致性很强，在某些特征上与周边方言有一定的不同。一个比较典型的例子是，葫芦河流域方言中有一个词，发音为［tsaŋ53］（［aŋ］韵母的实际发音，鼻音韵尾偏弱，［aŋ］有向鼻化元音［ɔ～］过渡的趋向），多出现在句首位置，用法较多，本字有待考察，暂用音近字“臧”来表示。“臧”在葫芦河流域方言片区中使用相当普遍，使用频率也非常高，但是在流域外周边地区的方言中，却不见这个词的使用。

虽然葫芦河流域方言片区内部各方言之间的差异较小，但是不同地点在用词或发音上也有细微的差异。为了方便举例和标音，本文所有葫芦河流域方言例句都取自本片区内的隆德话（隆德话语料收集人靳红慧，女，38 岁，隆德县沙塘镇人）。

隆德县地处宁夏南部六盘山西麓，东北和宁夏固原市的原州区、泾源县相邻，西南与葫芦河流域内的甘肃静宁、庄浪等县相接。由于受到六盘山的阻隔和历史行政区划等因素的影响，隆德话受宁夏固原话（属秦陇片）、泾源话（属关中片）影响较小，而与葫芦河流域内其他方言一致性很强，“臧”的发音和用法与流域内方言相同。

一 “臧”的用法、词义和词性

（一）用作时间名词

用作时间名词的“臧”，词义为“现在”。

（1）A：啥时候吃饭走呢？

B：要么［mu0］（轻声调值本文统一标作0）臧就走？

A：臧？臧怕太早咧？

（2）A：姐姐，你臧做［tsu44］啥着呢？

B：这一阵儿还闲着呢，过一阵子就要开会咧。

（3）A：没放羊去［tɕhi0］吗？

B：没有么，臧在哪哒哪里放去呢，门里［ȵi0］不敢出去么。

（4）屋里老家天气臧咋么个怎么样？西安臧可加已经热很咧！

（5）A：买去买的话这玉麦秆便宜着呢么臧？

B：便宜着呢是表示同意、承认，寻［ɕiŋ24］去没有的么。

“臧”在例（1）、例（2）中表示说话的那一时刻，在例（3）、例（4）、例（5）中表示说话前后的一段时间。“臧”多出现在状语位置，如上各例。例（5）中的“臧”为状语后置。

“臧”还能单独使用，如例（1）中的第二个“臧”。从作用上来说，“臧”在这些句子中，主要用以表示某个时刻或某段时间，而不是紧扣谓词对其进行积极限制或修饰，因此应当看成时间名词，而不是时间副词［1］。

（6）臧的个这指大环境啥东西都不能相信么！

（7）臧的社会好得很么，人吃这呢喝外［vɛ53］那呢的，兀时节那时候人连［liə0］个肚子都吃不饱！

（8）我到臧还没有吃呢，饿得很！

“臧”在例（6）、例（7）中作定语修饰名词性成分，在例（8）中作介词“到”的宾语，这些显然都是时间名词的用法。

（二）用作连接成分

“臧”具有连接功能，其主要作用是连接几个小句或者独立的句子，甚至是更大的语段。

廖秋忠将连接成分分为时间关系连接成和逻辑关系连接成分两类［2］。“臧”的连接功能同样体现在这两个方面。

1. 时间关系连接成分

（9）我说罢［pa44］咧，臧你说。

（10）你早不说，臧没有咧。

（11）A：你肾结石好咧吗着？

B：上一回做咧说有结石呢，今儿做咧，臧就剩下结晶体，说明好多咧。

上述几例中的“臧”，从意义上来说，理解为“现在”，也能说得通。不过，它们在句子中的功能，更重要的是强调这个时间与前面某个时间之间的先后顺序关系。例（9）“臧你说”就是“现在轮到你说了”，“臧”所连接的“我说”和“你说”之间的先后顺序关系很明显。例（10）中“臧”和“早”相对而言，例（11）中“臧”和“上一回”的时间相对而言，它们所蕴含的时间先后关系也很清晰。这几例中的“臧”都可以用具有表示时间顺序关系的“这下”来替换［3］。

2.逻辑关系连接成分

（12）曹咱们都多少年没见咧，臧啥时间聚一下呢么！

（13）A：爸爸，我拿上驾照咧！

B：臧赶紧存钱买车，我跟前没钱，再嫑［pɔ213-21］想昂哦。

（14）A：今儿真的乏累成狗咧，星期五上咧一天课，星期六跑着回去种咧一天洋芋。

B：臧赶紧好好缓卡子休息一下，把娃辛苦零干辛苦坏咧。

例（12）到（14），“臧”连接的前后语义之间，都具有某种因果关系：因为很多年没见了，所以应该找时间聚一下；因为拿上驾照了，所以应该赶紧存钱买车；因为前两天太劳累了，所以今天应该好好休息一下。这些因果关系由上下两部分构成，“臧”处在下一部分的开头，引出表示结果意义的句段。“臧”在其中主要表达的不是时间意义，而是上承下接，接通前后具有因果关系的两部分。正因为如此，这几例中的“臧”都可以用具有逻辑连接功能的“这下”或“这”来替换［4］［5］。

（15）A：你把蚊帐给寻下找到咧吗没有？

B：我还没寻去呢。

A：你臧等着冬里咧才寻呢昂？

同样是连接具有因果关系的两部分，与上几例有所不同的是：“臧”在（15）例中引进的是表示原因的句子，不过这里的原因不是客观存在的，而是说话人的一种推测——你还没去寻，是想等到冬天才去寻吗？说话人以反问的形式提出这种推测，“臧”在这里的语义大致相当于“这是”。

（16）A：夜儿昨天晚上九点多塔城兀达那儿开始下开，风吹着下着呢么，投到亮等到亮我们致达这里也下大咧。

B：外臧云彩风吆赶上也快得很。

（17）老师家长双方面要督促呢，不是你说是不然的话，刚由着娃娃性子，外臧看耍去那就让玩去，天天耍去么看好天天玩才好呢。

例（16）“臧”所引出的话，也就是B 说的话，实际上是B 顺着A 说的话，对A 说的话进行自己的解读：因为有风的驱赶，云彩跑得很快，所以尽管两地离得很远，“投到亮我们致达也下大咧”。因此，“臧”引出的小句具有释因的意义，与上文A 说的话有因果关联。

例（17）“臧”所连接的是有假设关系的两部分：如果只由着娃娃性子，那天天耍去才好呢。“臧”承上启下，引出基于假设而产生的结果。“外”和“兀”在隆德方言中本为远指代词，相当于普通话的“那”，具有逻辑连接功能［6］。例（16）、例（17）中“外”“兀”与“臧”并用，连接功能更加明显。

（18）这几天没下雨，天气热得很！今儿臧凉了，刮风着呢。

本例“臧”引出的是一个期盼的结果：由于前几天很热，所以一直盼着天气凉下来，今天终于凉了。“臧”前面是时间名词“今儿”，如果将“臧”理解为“现在”，前后意义说不通。所以这里的“臧”不是表示时间，而是表示逻辑关系，可用表示结果意义的“终于”替换。

作为逻辑关系连接成分，“臧”的主要功能是在上下两部分之间承上启下，引出表示结果、推断等意义的句子。这样的“臧”一般不能用表示“现在”意义的时间名词如“这会儿”“这一阵儿”等来替换，而可以用表示逻辑关系的“这”“这下”“终了终于”等词来替换。

（三）用作话语标记

有些“臧”的连接功能已经相当弱化，在言谈中主要不是用来承上启下，表达逻辑语义关系，而变成了用以构架话语单位的衔接手段，是一种话语标记［7］。例如：

（19）A：乜人家要个手机呢，我哪达哪里来钱呢撒呀？

B：就是要手机就念上学呢噢？

A：噢。

B：外你闹［lɔ44］弄个手机外怕一天就刚耍咧么？

A：外肯定的么。

B：噢。臧其实看娃娃心里咋想着呢么。

例（19）中，前面都是在谈论孩子要买手机才上学的事，到“臧”这一句，说话人重新发起了一个话题，将对话引向谈论孩子心里的想法。

（20）A：这是老碎小噢？

B：嗯。

A：四个娃娃噢？

B：嗯。

A：噢。臧，主要是你做活干活着呢吗？

B：就［tsəu44］是的。

例（20）中，前面是以家里的孩子为主题在对话，“臧”重新挑起一个话头，引出了说话人对“谁在家里干活”的推测。例中“臧”后有明显的停顿，表明说话人在创设新话题的时候，刚开始并没有想好，用“臧”延长了时间，有一个短暂的思考过程，进而开启新的话题，同时也给听话人一个短暂的心理接受时间。

（21）A：检查回来咧，有点贫血，其他的都正常。

B：几个月咧？

A：七个月咧。吃下吃得这么好，咋能贫血呢撒呀？

B：臧专门挑补血的吃一段时间。

例（21）中，“臧”之前A 说的是对为什么会贫血的不解，B 并没有顺着A 的话来说，而是给A 提了一个建议，让挑补血的东西吃一段时间，这等于说是引出了一个新的话题。

（22）外臧你忙去，我挂咧昂。

例（22）是挂电话时常用的说辞，相对于前面的交谈内容，算是引出了一个新话题。“外”在隆德方言中与普通话中的“那”一样，也有开启话题的话语标记功能［8］。“外”“臧”连用，引出新话题的意图很明显。

（23）A（要钱）：妈，给我两块钱。

B（不给钱）：臧走过！

例（23）中，B 的话是对A 的要求的拒绝，AB对话之间没有直接的逻辑语义关联，这里的“臧”只用来启下，是一个纯粹的开启新话题的标记。

（19）至（23）例中的“臧”所衔接、连贯的前后话语之间，并没有明显的时间顺序或逻辑语义关联，一般不能用“这”“这下”等词替换，因此不宜看为连接成分。这类“臧”，其实是借用连接成分的形式，来引出一个新的话题，是一种组织言谈的话语标记。说话人为了顺应语段自然过渡的要求，达到有逻辑地构建语段的目的，需要一定的衔接、连贯标记。［9］而选择具有逻辑连接功能的成分作这种标记，是容易让听话人接受的形式，因为这至少从形式上会让听话人觉得话语前后是连贯的，有逻辑的，尽管事实上并无直接的逻辑语义联系。

二 其他方言中的“昝”“早”“仉”

在西北地区范围内，根据我们非常有限的调查，有几个和“臧”在意义和用法上基本相同的词。

（一）会宁话中的“昝”

甘肃省会宁县地处葫芦河流域西北侧，与流域内的西吉、静宁两县接壤，会宁话与葫芦河流域方言同属中原官话陇中片。会宁及其南边部分地区方言一般不说“臧”，而说“［tsan53］”，本文暂用同音字“昝”表示，其意义和用法与“臧”基本相同。以下举会宁话例（会宁话发音人南来香，女，54 岁，会宁县新塬镇人，农民）。

（24）昝的个人咋么都致么瞎［xa213-21］撒现在的人怎么都这么坏呀！

（25）一个作业我［kɣ53］要了三天了，到昝还给我没喊着来没要来。

两例中的“昝”为时间名词，“现在”义。例（24）中作定语修饰名词性成分，例（25）中作“到”的宾语。

（26）我的酒我喝嘞，昝你喝。

（27）A：扭［ȵiəu53］你们咋么还没走呢？

B：昝你没来着，敖［ŋɔ53］我们都不会开车，咋么走 着？

例（26）、例（27）中的“昝”都是连接成分，例（26）表示时间顺序关系，例（27）表示因果关系。

（28）你阿时间啥时候来的撒呀？昝你好着 么？

例中“昝”是开启话题的话语标记。

（二）广河话中的“早”

甘肃省广河县属于中原官话河州片，河州片东部与陇中片接壤，原属陇中片，后从其中独立出来［10］［11］。河州片广河话一般不说“臧［tsaŋ53］”，而说“［tsɔ53］”（上声实际调值443，记为53［12］），本文暂用同音字“早”表示，其意义和用法与“臧”大体相同（广河话发音人马应剑，男，23 岁，广河县祁家集镇人，大学生）。

（29）多会吃饭去哩？要吗早走？

（30）我［nuə53］不信你早还饭没吃？

例（29）、例（30）中的“早”表示时间，“现在”义。“早”表示时间时一般用作状语，不作定语或介词宾语，可看作时间副词。时间词“早”也可以换成“安早［øæ～13tsɔ53］”，两者意义和用法相同；如果“早”作连接成分或话语标记，则不能换成“安早”。

（31）致这几天没下雨，天气热几［tɕi0］得很！今儿早凉嘹了，刮风奈俩着呢。

（32）你安伱［øæ～13ȵi53］人家几的萝卜哈把拔下嘹，早安伱知道嘹，早你阿奈做［tsu44］怎么办哩？

两例中的“早”为连接成分，在例（31）中表示时间关系，在例（32）中表示逻辑关系。

（33）早你们谝奈着，我先吃饭去嘹。

（34）半夜会嘹着半夜了，早你做啥着俩？

这两例中的“早”为开启新话题的话语标记。

（三）固原话中的“仉”

宁夏固原市原州区地处葫芦河流域东北侧，与流域内的西吉县、隆德县接壤。原州区即固原建市前的固原县，原州区话习惯上都叫固原话，属于中原官话秦陇片。固原话不说“臧［tsaŋ53］”，但说“［tʂaŋ53］”（本文暂用同音字“仉”表示，其意义和用法与“臧”大体相同）。固原市下辖的泾源县与流域内的隆德县接壤，泾源汉民话也说“仉”（固原话发音人孙晓莉，女，59 岁，原固原县黑城乡人，退休教师）。

（35）咱们仉就回呢吗，还是等饭吃咧着呢？

（36）前年借下的钱，仉给我还没还呢。

“仉”表示时间时，义为“现在”，一般只用作状语，不作介词宾语，也不作定语修饰名词，可看作时间副词。例如：

（37）（下棋）我走咧，仉你走。

（38）A.碎女子小女儿回来咧吗？

B.前儿个前天就回来咧。

A.仉有人给你做［tsu44］饭咧！

例（37）、例（38）中的“仉”是连接成分，在前例中表示时间关系，在后例中表示逻辑关系。

（39）A：你们掌柜子你老公弄啥［sa44］着呢？

B：仉一天闲地没啥做，成天到黑耍手机着呢。

（40）仉而［øæ～24］个现在的人，都兴下个旅游么！

这两例中的“仉”应为开启新话题的话语标记。

三 “臧”“昝”“早”“仉”应为同源词

葫芦河流域方言中的“臧”，会宁话中的“昝”，广河话中的“早”，固原话中的“仉”，应该有共同的来源，或者可以说，这四个词其实本来就是同一个词，只不过在辗转使用的过程中，在不同地域，其发音和用法发生了细微的变化。理由主要有以下三点。

第一，发音近似。可从声、韵、调三个方面来比较。声母方面：除了固原话“仉”是舌尖后音tʂ以外，其他全都是舌尖前音ts，ts 与tʂ发音近似。韵母方面：“臧、仉”是后鼻尾韵母aŋ，在实际发音中鼻音韵尾偏弱，aŋ 有向鼻化元音ɔ～过渡的趋向，“早”是后元音与ɔ 只是有无鼻化音的区别，显然“臧、仉”与“早”的韵母发音十分相近；“昝”的韵母是an，与“臧、仉”韵母aŋ 是前后鼻音的区别，在一定条件下容易互相转化。调值方面：除了广河话“早”实际调值为443 以外，其余均为53 调值，且443 与53 调值接近。综上可见，“臧”“昝”“早”“仉”四个词发音十分近似（详见表1）。

表1 “臧、昝、早、仉”声调比较

第二，用法和意义基本相同。“臧”“昝”“早”“仉”四个词都可以用来表示时间，意义是“现在”，都可以用作连接成分和话语标记，这是完全相同的。有所不同的是，在表示时间时，“臧”“昝”可以作状语，也可以作定语和介词宾语，应当视为时间名词，而“早”“仉”一般只用作状语，具有时间副词的特征。当然，这只是用法上的细微差异。从大的方面来说，四个词的用法和词义是相同的。

第三，使用地域相连。“臧”“昝”“早”“仉”的使用地域是几乎连在一起的一片区域，地跨甘肃、宁夏两省区，涉及中原官话陇中、河州、秦陇三个方言片。这一片区域地处西北腹地，传统上属于西北方言系统覆盖的范围，现在同处中原官话区。

如果“臧”“昝”“早”“仉”确有共同的来源，那么，它们的源词是什么，其他方言片区中还有没有与它们同源的词？我们注意到这样一些调查发现：西宁话“现在”义可由“早”表示［13］。临夏方言里有个“阿臧”，意义与普通话时间词“现在”相当，例如“我阿藏学里去呢（我现在到学校去呢）”［14］。邢向东和王克明在各自的著作中都曾讨论过陕北晋语中的“则”，从所举例句来看，“则”的功能有二：一是连接成分，如邢著例“那瞎倯叫人做了一顿，则乖下了”和王著例“不成器，则落这号下场”；二是话语标记，如王著例“则吃，拉（往）饱吃”［15］［16］。上述文献中的“早”“臧”“则”是不是与本文所讨论的“臧”等词同源，这还有待更为深入、系统的调查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