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小佳 汪俊辉
党的十八大报告明确提出倡导人类命运共同体意识,习近平总书记也提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重要思想,并详细阐释“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内涵及其特征。随后,“共同体”(The community/La communauté)概念与内涵作为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研究对象被广泛讨论,尤其是在政治学与国际关系学领域。“共同体”中的同一性与他异性也同时得到了充分探讨;“自我”及“他者”作为共同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成为“共同体”意识建构与解读的重要工具,二者被广泛应用于当下文学批评领域,并以此解释文学现象。
经典文学作品历久弥新,在文学史的书写中,因不同时代背景被赋予新的内涵,甚或读出新意也是文学的内在规律使然,作品总是书写在历史的坐标与现代空间的横截面上。一百多年前,法国著名作家福楼拜(Gustave Flaubert)发表其代表作《包法利夫人》,该著作自问世以来,经历了风波与质疑而后日益经典化。之所以被质疑,是因为它对19世纪法国正统文学观念造成冲击,而今,无论何种考量指标或有关评论几乎都将其归为经典,甚至可谓现实主义小说经典中的经典。这部小说亦成为近半个世纪以来法国哲学家阐发哲学观念的文学参引。小说主人公爱玛似乎构成了某种哲学情境,她的命运展现出社会共同体与他者及自我之间所产生的距离与冲突。哲学家意在照亮这一距离,反省与思考这种冲突。所谓“他者”,即对于不切实际幻想的驱逐,并与自我欲望、个体感知形成距离,或断裂。当我们以共同体视角思考这一断裂或距离之时,会在其中找到某种新的选择或是可能性。同时,“他者”观的历时性发展及其在社会共同体写作背景之下的发展脉络、福楼拜笔下的“自我”与社会“他者”的发展与死亡,使新时代共同体视域下的“他者”与“自我”重新具有生存之道的选择,不再仅仅是爱与死交融的浪漫主题,或是生存与反抗的现实审度,而是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共同面向,小说亦成为文学思想、艺术创作结合现实与差异的社会创造,如德勒兹所言:“现实化或差异化始终是真正的创造。”[1]
作为近现代哲学社会科学的重要研究术语,德国社会学家滕尼斯(Ferdinand Tönnies)在其成名作《共同体与社会》一书中对“共同体”与“社会”两个重要术语进行解读,他认为“共同体”的本质在于其中生存的“社会群体关系”[2]以及“由此衍生出的社会联系”[3],这一关系与群体是“真实的,有机的”[4],而非“社会”所存在的单纯的“机械建构和人造物”[5]。滕尼斯的这一论述将“共同体”概念引入“文化观念内涵”,阐释了工业革命对人类社会的冲击。[6]后有出生于中国云南的民族主义理论家本尼迪克特·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基于“因为即使在最小民族之中,其成员也无法认识绝大多数同胞,无法与他们相遇,甚至倾听他们,但在他们的脑海之中,仍然存活着共同体的影子”之论述[7]将这种有机联系视为一种“想象”(imagined)[8]。
20世纪,随着结构主义思潮的发展,对于共同体有机性的质疑也成为一种趋势[9],这其中较为重要的就是法国哲学家让-吕克·南希(Jean-Luc Nancy)的论述。南希将共同体属性即共同体的内在性(immanence)解构为以下七个部分:“死亡”(death)、“他异性”(alterity)、“超越”(transcendence)、“独体”(singularity)、“外在性”(exteriority)、“交流”(communication)和“有限性”(finitude)[10]。南希认为共同体存在的方式就是抵制自身,换言之,就是抵制共同体的内在性,即为非内在性(non-immanence)[11]。以南希为代表的“共同体独体”理论存在着混淆概念、以偏概全、建构不足等问题,“共同体”的重新建构与组织关系需要再次被考量。[12]但从上述共同体内涵的论述中不难看出,“共同体”的构成尤为关注共同体“他异性”,即对“他者”和“他人”的“交流”与“超越”问题的探讨。
“他者”“语言”和“身体”共同被看作是当今法国哲学的三大重要主题,其基本内涵得到广泛讨论。最早的“他者”概念可追溯至柏拉图的《对话录》。柏拉图主张同者与他者间存在着一定联系,且他者的特质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同一的存在性。[13]德勒兹在对柏拉图的推翻性分析中提出:“是差异的作用,而非同一和相似的关系表现了事物的最终本质。”[14]17世纪,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的唯心主义哲学命题,着力强调主体的内涵及作用,但笛卡尔的“我”是以统一的思考主体为基础,是“我思”中的自我同一,“将所有能力(感知的、记忆的、知识的,等等)的和谐建立在假定同一的客体上”[15]。这一主体性论述忽视“他者”地位,对“他者”概念的专门探讨也有所缺失。[16]
其后至欧洲现象学、法国存在主义运动发展阶段,一众学者将主体与“他者”观重新带入大众视野,强调他者、他人的独立主体地位,胡塞尔(Edmund Gustav Albrecht Husserl)、梅洛·庞蒂(Maurice Merleau-Ponty)、保罗·利科(Paul Ricoeur)、伊曼努尔·列维纳斯(Emmanuel Levinas)等人也推动了普遍主体性概念的解构与再构建。[17]胡塞尔认为当自我与世界进行认识活动的时候,人必须与“他人”建立某种联系,而这种主体间的互动即共同体又可称为“主体间性”[18]。梅洛·庞蒂将“他者”视为主体的第二性,“他者”是“别人的自我”,并尝试“将我从我的中心地位废黜”[19]。保罗·利科认为“他者”在主体能力与实现间发挥着重要的中介作用,是与主体共同完成“伦理目标”的“生活参与者”,且“每个人都将把他人当作他所是的人那样所爱”[20]。列维纳斯的“他者”观突出“他者”的独立地位,保持与自身的伦理优先性间的较高契合度,“他者”并非干预“主体的自由”,而是以“旁观者”与“参与者”的姿态影响着“主体的自由”[21]。
列维纳斯在其《总体与无限:论外在性》中论及同一性与他异性间的关系,认为主体是“自身同一者”[22],自身与他者间存在着一定的差异性,自身的同一化不能将他者的主体性磨灭,而是将他异性纳入同一性之中进行考量,否则自身的同一性会摧毁他者的彻底差异性,同一性与他异性也就无法在整体视野下的共同体进行观察。此外,同一性与他异性二者共同构成了共同体总体的重要组成部分。从自我出发,了解自身与共同体,就必须仔细考量在整体体现同一性特征的同时不失去他者作为整体一部分的他异性,需要兼顾同一性与他异性特征在整体中的体现,“自我的权能将不会跨过他者的他异性所标识的距离”[23]。
正如存在主义所述,“他者”观是对同一的一种“质疑”[24],通过对同一的质询,“他者”也稳固了自我在存在中的地位与价值,即为伦理。与此同时,这一质询所展现的不应该是同一整体中的斗争性,而是一种无斗争的关系。“实存者专注于自身”[25],主体的“物质性”也通过这一专注显现出来。这种非斗争的关系正是“一种对自身的束缚,是专注自身的必然性”,它必须为自己的生存负责。[26]可见,“同一”与“他者”二者间的关系也不再是简单的二元对立,而是“一种自我与自身之间难以避免的粘连”[27]。
当“同一”与“他者”外化为爱欲与婚姻,列维纳斯认为“性别之间的差异”所展现的也不应是二元性,更应该是一种互补性,性别的二元性也就将爱欲预设为一种“融合”[28]而非“附属品”,但“爱之哀婉就在于存在者之无法逾越的二元性”[29],且二者关系间的中立没有因为这种“融合”而消磨“他异性”。“情欲之乐”作为存在者之外的“他者”,也因为性别的二元性演变为一种“哀婉”,即女性他者与爱欲之外的情感连接。“他者”的“爱抚”也将“他者”在“爱欲”之中抽离开来,在这一条件之下,“一种个人生活能够在超越性时间的中心构成”[30],“他者”观念也通过“战胜死亡”[31]的方式得以延续,“自我”虽以物质性的形式告终,“他者”以“你”的形式得以超越。
随着社会的演变与发展,“他者”所面对的不再是单一的客体或事件,而是作为主体,与“同一”一道与事件交锋,“他人”也就成了“被承担的他者”[32],“他人”与其他“他人”和“事件”共同以某种方式被呈现于主体面前,“他人”与“自我”间也逐渐形成了揭示与被揭示的关系,暴露了二者的存在物质性。[33]此外,“他人”间关系不仅仅处于一定空间状态之下,更展现了时间元素。这一关系将时间与空间紧密连接在一起,“现在”与“将来”也成了在场,这是一种“主体间的关系,时间条件也就位于人与人的关系之间”[34],换言之,这一关系也会伴随时间进行演变,存在于一定历史条件之下。
法国著名学者萨特曾论述“他人”的生存发展,萨特指出“他人”的生活必须与“自己的经验”“他人的经验”和“我们的经验”[35]纠葛在一起,以特定的文化背景为影响,生存于该文化共同体之中,并始终与“他人”的生活共存亡。[36]共同体中的“他者”所要展现的,不仅是“他人”作为个体的“他异性”,同时需要关注共同体社会书写状态下的社会“同一性”意识,这也是本文意欲着重阐述的重点之一。“同一”与“他者”共同生活在共同体之下,沐浴着相似或相同的文化因子,给“他人”分享着“自己过去的经验”,收获着“他人的经验”,并以此为契机获得更充分的成长与爱抚,这些都是构成社会共同体的重要组成要素。这些“知识丛”[37]为共同体之下的“他者”与“同一”实现自身的价值与目标提供了有利条件,共同体也因“同一”与“他者”的自我实现更加稳固与充实。“他者”与“共同体”二者不仅要代表其“他异性”,“他者”同时要在一定程度上为“共同体”有所牺牲。
其后,被称为“差异哲学家”的群体,包括德勒兹、德里达、福柯、利奥塔等在内,更突出不被同化,或是否认“同一”的差异概念。尤其是德勒兹,在其著作中,多次关注多元体的本质以及一致性、同一性的形式。德勒兹最引人瞩目之处在于其试图阐述非矛盾的、非辩证的思考:差异不一定是同一的反面,但自己又并非与同一“辩证地”一致。如德勒兹在对尼采的解读中,就提出尼采的立足点在于并非所有的“异”与“同”都构成辩证,重要的是“生命是与另一种生命互相斗争”[38]的多元主义。那么,否定、对立、被动或矛盾这些长久以来冠于福楼拜笔下包法利夫人之身的思辨因素,在今天是否仍处于某种被压制状态,或是已于共同体哲学变迁之中成为与“其他力”相互关联的“我们的问题”[39]?
19世纪中叶的法国社会处于波拿巴家族所掌控的第二帝国时期,在经历了法国大革命与拿破仑家族的历史变革之后,法国社会催生出新的思考。在工业革命席卷全球的过程中,法国经济社会与文化得到了迅速发展,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文学思潮也逐步占据文学的一席之地,新兴阶级发展促使传统贵族阶级解构。从经济领域看,法国由农业传统国家向工业化国家转变,但工业化发展水平相对滞后,失业问题极其突出,城市贫困人口急剧增加且社会贫富差距拉大。作为社会底层的女性、农民等生活无法得到最低保障。工业文明的发展引发了新兴工业阶级与传统贵族阶级的矛盾,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在文学中扮演了重要角色,浪漫主义要求建立“更为自由的社会”[40],而现实主义通过文学笔触揭示社会现实的存在。
生活在19世纪中叶的法国女性,其生存状态也受到当时社会经济文化因素的极大影响。对于法国绝大多数社会底层人民来说,维持最低生活标准已经极其困难,对于依附于男性的社会底层女性来说,她们对于生活和社会的追求也变成了一种“奢求”。这些女性中的绝大多数无法受到良好教育,而教育所习得的技能与能力正是推动社会前进与发展的基础,这也就意味着这些女性无法真正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并且也无法真正通过教育等其他手段获得与男性相同的社会地位。经济与家庭结构也同样展现了这一时期男女二元性的社会规律,在男女二元结构组成的家庭关系之中,“女性处于家庭和社会环境的双重空间之中”[41],而19世纪中叶的法国保留着自古典时代延续而来的性别观念,女性是依附于男性而存在的,男性才是这个社会发展的主导力量,“被动、顺从、温和、优雅”[42]成为女性的重要标志。
正如萨特所言,19世纪中叶的法国形成了保守、奢华的文化特征,人们存在于文化因子之中并向外沟通,独立个体与“他人”逐渐形成了相互连接的新个体,即成为带有自我文化特色的“社会共同体”。在这一社会共同体之中,传统的社会“他人”展现了这一“共同体”保守且奢华的共同体“同一性”。爱玛在与查理医生成婚之后,参加了侯爵的宴会。在宴会上,包法利夫人(爱玛)亲眼见到高耸的过厅、平整的大理石地面,功勋卓越的侯爵家族,新式的就餐礼仪,这些都是身处乡村小镇的包法利夫妇所无法想象的。[43]宴会之上,她遇见了那些身着考究的燕尾服,肤色雪白、饮食讲究的贵公子们。在他们斯文的外表之下隐藏着“追逐浪荡女人以满足虚荣心”[44-45]的贵族态势。这场舞会成为包法利夫人与上流社会沟通的重要契机,在她的心头“留下了深深的惆怅”[46-47]。此外,包法利夫人在面对无奈的婚姻时,寄情于赖昂和罗道耳弗两位男性。赖昂为了满足自己的生计和愿望,选择离开已深深爱上他的包法利夫人,而罗道耳弗仅仅愿意成为包法利夫人的情人而非爱人,当她提及想要成为他的爱人时,罗道耳弗避之不及,他对包法利夫人的感情产生了深深的畏惧。赖昂及罗道耳弗都在与包法利夫人的情爱之中及时抽身,未受丝毫影响。
对于包法利夫人而言,在19世纪中叶保守且富足的欧洲社会背景之下,这段平凡的婚姻,以及与赖昂和罗道耳弗的感情都将她带入了更加痛苦的深渊。[48]在19世纪的法国,主流观念将婚外情界定为破坏婚姻家庭,甚至违背社会公序良俗的行为。包法利夫人为情所困,不惜为了赖昂与罗道耳弗牺牲自己的婚姻。她在与情人交往的过程中,并非没有想过回到查理医生的身旁,但这种平凡的婚姻生活使她厌倦和烦恼。在与赖昂的初次交往之中,包法利夫人连牵手示人都心存畏惧,她害怕爱情突然消失,她害怕热烈与理解的背后仍然是平静和无奈。[49]包法利夫人的行为对当时社会而言是超脱世俗的,《包法利夫人》的出版也在现实世界掀起了轩然大波。这是无法被世人所接受的爱情观[50],包法利夫人本身也成了现实世界的“女性他者”。而“女性他者”的身份使她不能像社会共同体中的男性那般去追寻刺激、欢愉与爱恋,被禁锢在性别二元论之中无法享受爱欲与情欲的释放。
对情人的爱慕之心使得包法利夫人成为社会共同体意识中其他主体的“他人”角色,包法利夫人真正所爱的不是赖昂和罗道耳弗两个情人本身,而是他们所代表的无尽的辉煌、自由和情欲,她在两性互补性之中找到了平衡。贪婪无度、不甘平凡的内心以及女性的自然属性使得包法利夫人处在被社会共同体“他人”的指责与唾骂之中,“不守妇道”的包法利夫人成为社会共同体之中的“他者”[51]。“他者”兼具保守的社会共同体“同一性”特征、敢于追求浪漫爱情的勇敢“他者”的他异性特征,教会的良好教育、敦厚的丈夫、有魅力的情人、19世纪的社会共同体特征共同作用于包法利夫人这一“女性他者”之中,这也使得包法利夫人在婚姻、成长、社会交往等人生课题之中服从于社会共同体的“同一性”,逐步失去“他者”个性,最终且必定走向身体的死亡。
在这场服从于社会共同体“同一性”的死亡之中,还映射着作为社会“他人”的包法利夫人对于爱情和生活真谛的理解与实践,这正是社会共同体作为社会文化传统集合对于“他人”的“他异性”与“外在性”的影响与表征。
包法利夫人从小被抚养于虞絮林修道院,由教会学校进行“良好教育”[52],懂得跳舞、素描等众多技能[53],而当时一般妇女无法接受正规的学校教育。通过大量阅读,她对自己的婚姻生活充满了向往与追求。她盼望着朝朝暮暮、相濡以沫、心意相通,关注生活中所有的浪漫[54],她没有成功通过学习获得独立的生存地位,而是将物质享受和精神追求都寄托在寻找到浪漫婚姻的梦想之上。她花心思在衣着穿搭,追求高品质的家居与饮食,精心挑选首饰珠宝,阅读上流社会的书籍杂志,连自己的孩子都必须时刻注重仪态举止。她痴迷于奢华的舞会与巴黎式的生活[55],享受着村民夸赞她受过良好教育且勤俭持家,却不愿意将自己圈禁在这片贫瘠孤独的农村土地。她期待着丈夫能够对生活充满同样的追求与热爱。包法利夫人对自己的婚礼有理解与追求,她希望在“半夜成亲”[56],点燃爱的火炬,以浪漫主义的仪式开启自己的新人生。[57]她希望包法利先生不是每天执着于事业本身,而是将一些精力分给自己,陪伴自己过想要的生活,每天种花弹琴,理解自己的浪漫观。浪漫主义为作为“他者”的包法利夫人面临浪漫期待与平淡现实之间的强烈冲突埋下了心灵伏笔。
婚礼后,爱玛随包法利先生回到小镇,正式成为包法利夫人,她期待着“未婚夫、丈夫、天上的情人和永恒的婚姻等比喻在她灵魂深处所唤醒的意想不到的喜悦”[58-59]。她却没有因此感受到爱情,她甚至开始质疑自己,不知“欢愉、热情和迷恋”[60-61]这些曾经在书中所读到的美妙,在现实生活中为何感受不到[62],这些感觉在现实中是否真的存在?包法利先生(查理)历经多年学习后才取得行医执照,正式成为一名医生。但是现实之中,包法利先生口袋瘪瘪,连“双人舞的钱也付不出”[63-64]。他每天都要到诊室坐诊,早出晚归,分身乏术,无法陪包法利夫人一起完成她想要做的事情,更无法给予她想要的奢华生活。与此同时,朴实勤俭的包法利先生将自己框定在这个小镇之上,没有过高的追求。他所想的只是能够和包法利夫人共同度过平凡、美好却不失温馨的小日子。丈夫的平凡与不理解着实困扰了向往浪漫与热烈的包法利夫人,使得她困惑不已。与渔夫盖兰之女不同,包法利夫人并未被婚姻所治愈[65],反而更加痛苦与难堪。
包法利夫人拥有独立的人格与想法。包法利夫人的“自我”与“他者”统一于身体之中。“他者”通过教会教育以及阅读众多的浪漫主义书籍形成了对于浪漫爱情的狂热追求,她希望这种传奇式的相濡以沫能够在她的人生中成为现实,这一追求也是她选择查理作为丈夫的重要因素之一。但与此同时,包法利夫人的“自我”与“身体”却在现实之中承受着无奈与困惑,包法利夫人并没有因为婚姻而获得自己想要拥有的书中所记载的“欢愉、热情与迷恋”[66-67]。数之不尽的却是丈夫的平庸、冷漠与不解。列维纳斯的著作《总体与无限》中有这样的论述:“如果同一是通过与他者的单纯对立而自我同一化,那么它就已经是一个包括了同一与他者的总体的一部分。”[68]他异性也成为存在之外不可消解的独立“他者”,而“他者本身和他者中那无法还原的他性,就是他人”[69]。因此,作为独立人格存在的包法利夫人,爱欲与现实的冲突是其成长的一部分。当爱欲与浪漫成为自我共同体的“他异性”时,包法利夫人这一独立个体所表现出的“外在性”就呈现为对财欲和爱情的贪婪、面对现实的无奈与寻找情人这一“他者”行为间的冲突。当这一“他者”面对共同体“同一性”之时,“他人”在展现自我“他异性”的同时也需要生存于共同体“同一性”之下,包法利夫人作为社会共同体之“他人”,她不得不被福楼拜“杀死”。
如前所述,在社会共同体之中,“自我”“他者”和“他人”之间的关系在新时代可相互连接与交流,其间冲突便是这一连接的外在性表现,如图1所示。个体独立存在且生活在社会共同体之中,人们必须和社会中的“他人”建立起交流与沟通,只有通过这种方式,个体才能更加全面地认识自己与共同体的属性,并进一步稳固个人的独立存在地位。因此,个体在共同体之中保存着共同体的“同一性”特征,同时也是共同体“他异性”特征的表征。而共同体的“他异性”是个体“自我”与“他者”的沟通交流的表征,这一沟通极大影响了个体的成长与发展,这两处连接便展现的是共同体“同一性”与“他异性”,以及“个体”与“他者”间的冲突。由此可见,个体所展现的不仅仅有作为独立个体的个性,同时需要强调共同体“同一性”特征对个体的影响,且个性在一定程度上会被共同体“同一性”特征所融合。
图1 新时代社会共同体与“他人”和“他者”
反观福楼拜笔下的《包法利夫人》,新时代社会共同体视域下的“他者”获得新生,如图2所示。对于19世纪中叶的法国女性而言,她们在经济上依附于男性,仅有极少数贵族女性可接受教育,因此她们不可避免地成了这一时期社会共同体意识之下的“他人”。作为“他人”的包法利夫人自小接受了良好的教会教育,对于婚姻和社会生活始终抱有极大的浪漫主义的憧憬与向往。作为“他者”的她不断期待着自己的爱情。但实际上,作为“自我”的爱玛却只能和自己的丈夫查理分享着极为平凡的日子。她只能向社会共同体中的其他主体寻求帮助,赖昂和罗道耳弗以社会共同体其他主体的身份走入包法利夫人的婚姻,短暂地满足了包法利夫人对于热烈爱情的向往。从长远看,这将包法利夫人这一独立主体推向了共同体“同一性”的对立面,即“他异性”的进一步加深,这也注定了包法利夫人在共同体与“自我”“他者”的连接之中走向死亡,即共同体“他人”将“他异性”隐匿,并将自己献祭于共同体的“同一性”之中。
图2 包法利夫人与“他者”生存
由此,福楼拜文学思想最核心的时代价值之一便体现为对共同体的介入:福楼拜将自己视为包法利夫人的原型,以文学视角介入现实生活,这也是福楼拜作品历久弥新的关键所在。包法利夫人以“他人”身份面对社会共同体,毫不畏惧地在福楼拜的笔触之下直面死亡,以这一“终极他者”的身份来抒发强烈“他异性”。正如近两个世纪后的人们再次追问共同体视域之下“他者”的哲学生存意义,将文学渗入社会共同体的每个个体的思维,这也呼应了文学介入生活的历时性与时代意义。
一百多年前,福楼拜宣称“我就是包法利夫人”,并写下了爱玛的一生——她为浪漫的婚姻与社会生活奔忙,但现实回之以平静的婚姻生活与无趣的日常。她从未获得自己所向往的生活与爱情,最终必然在绝望与负债中走向共同体“同一性”为其设置的“绝对他者”,即死亡。一百多年后的今天,在“共同体”视域之下,“他人”间的交流沟通以及“他者”与“自我”的哲学观念也得到了进一步验证,“他人”在保存“他者”他异性特征的同时也要服务于“共同体”同一性特征。
我们借用福楼拜的文学来说明“他者”哲学观介入现实生活,辨析新时代“共同体”视域下的“他者”生存,并探索有效的借鉴方式。因为我们相信,福楼拜的写作是开启现代性的多种可能方法之一,基于此,文学以介入方式将“他者”带入现实社会共同体,文学作品及理念亦得以拥有历时性生存与时代价值。这一方式也从共同体视域下的“他者”哲学观角度为现代文学世界写作和共同体建构提供了某些思考。至此,我们可以说福楼拜笔下的爱玛之死是一种压抑的自我之死,更是“治疗”自我与他者之间疾病的向死而生。正如法国哲学家雅克·朗西埃所言,他(福楼拜)或她(爱玛)“必须消解自身”[70],以开辟现代文学场,或服务于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