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琼枝: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独立女性

2022-03-11 17:00:27路文彬
名作欣赏 2022年3期

路文彬

《儒林外史》可以说是一部男人的小说,贯穿始终的主角都是形形色色的男性,让人津津乐道的也都是他们彼此之间的交往。这也难怪,它所呈现的舞台本就不是独有,而是属于历史,但凡历史上的舞台,断是不许女人抛头露面的,她们永远生活在社交之外。不过,小说进展到第四十回,吴敬梓却让我们意外地看到了一个正面女性形象,并且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正面女性形象,她就是沈琼枝。

在很大程度上,仅凭沈琼枝这个形象,就可保证吴敬梓在中国文学史上的重要贡献。不过,这并不是说此前无人在小说里塑造过成功的女性文学形象,但能够将视角观照到一个女子孤身在民间现实生活里的从容自如,再现她自食其力,同男子平起平坐的智慧和勇气,这样的写法确是绝无仅有。

《红楼梦》倒是破天荒地将众多女性作为主要人物来书写,同时也明确表达了对于女性的欣赏和认同。然而,大观园里的她们毕竟还是远离人间烟火的;在她们身上,我们根本就目睹不到个体生存的自由意志,也看不出她们独立于男性的自我人生诉求。种种情感的缱绻纠葛,说到底仍是之于男性的取悦和依赖。

就这一层面来说,《红楼梦》中的女性没有一个可和沈琼枝相提并论,她们都不是女性解放意义上的形象,无法如沈琼枝那样,有亲身尝试女性独立生活的实践。另外一点也不容忽视,那就是《儒林外史》创作和完成的时间要早于《红楼梦》至少数十年。故此,《儒林外史》的历史开拓性地位更能烘托出沈琼枝空前非凡的存在价值。

书中没有交代沈琼枝的成长经历,一上来就已到了她婚嫁的日子。父亲将她许配给扬州盐商宋为富,并且亲自将她送上了门。然而一看男方的怠慢反应,父亲马上意识到事情不妙,对沈琼枝说:“我们只说到了这里,权且住下,等他择吉过门,怎么这等大模大样?看来这等光景竟不是把你当作正室了。这头亲事,还是就得就不得?女儿,你也须自己主张。”

把女儿嫁人,竟然连对方的底细都没有摸清,可见这位父亲该有多么的大意。而遇到问题要女儿“自己主张”,又说明了他自己没有主张,或是他本来就一直习惯于尊重女儿的意愿。沈琼枝随即表现出来的主见,显然亦是跟她在家庭里的这种宽松成长环境息息相关。可能正是由于父亲一向缺少主见,反倒锻炼出了沈琼枝更多的主見。

碰见这样的大事,沈琼枝仍然不慌不忙,先是安慰父亲,替他着想:“爹爹,你请放心。我家又不曾写立文书,得他身价,为甚么肯去伏低做小!他既如此排场,爹爹若是和他吵闹起来,倒反被外人议论。我而今一乘轿子,抬到他家里去,看他怎模样看待我。”

说罢,沈琼枝自己穿扮妥当,坐进轿子,只身一人来到宋府。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沈琼枝却一点不见胆怯或紧张,说起话来理直气壮:“请你家老爷出来!我常州姓沈的,不是甚么低三下四的人家!他既要娶我,怎的不张灯结彩,择吉过门?把我悄悄的抬了来,当做娶妾的一般光景;我且不问他要别的,只叫他把我父亲亲笔写的婚书拿出来与我看,我就没的说了!”

这非同寻常的气势想必是宋府的人从未见过的,都不知拿她如何是好,就连宋为富也不敢轻举妄动,只是吩咐管家去兑出五百两银子打发掉沈琼枝的父亲。

见到这五百两银子,沈琼枝的父亲才真的明白:“不好了!他分明拿我女儿做妾,这还了得!”于是,他“一径走到江都县喊了一状”。怎奈,宋为富财力通天,官司终以“他是个刁健讼棍”定案,进而将其押解回乡,草草收场。

可是,这时置身在宋府内的沈琼枝却抱着既来之则安之的心态,俨然以女主人的身份欣赏起了那气派的院落和讲究的房屋:“这样极幽的所在,料想彼人也不会赏鉴,且让我在此消遣几天。”处惊不乱,临危不惧,这便是沈琼枝给我们留下的第一印象。

在宋家住过几天,还是迟迟不见宋为富有何动静,沈琼枝估计到“彼人一定是安排了我父亲,再来和我歪缠”,所以果断决定“不如走离了他家,再作道理”。临走前,沈琼枝“将他那房里所有动用的金银器皿、真珠首饰,打了一个包袱,穿了七条裙子,扮做小老妈的模样,买通了那丫鬟,五更时分,从后门走了,清晨出了钞关门上船”。这一系列的做法似乎算不得偷,亦算不得骗,只能说沈琼枝是个有谋略、不吃亏的主。当然,这也是她独立生存所需的一种能力。

上了船的沈琼枝究竟该何去何从?这很容易让我们想到鲁迅《娜拉走后怎样》这篇演讲给出的结局:不是堕落,就是回来。然而,沈琼枝其实早在近两百年前就用行动拒绝了鲁迅认定的此种出路。她没有回来:既不回宋为富的家,也不回父母的家。不回宋为富的家,是因为她不想一辈子做一个附属性地位的婢妾;不回父母的家,则是因为沈琼枝知道:“我若回常州父母家去,恐惹故乡人家耻笑。”

那么,沈琼枝该往何处去呢?她又是否会堕落呢?沈琼枝想到了南京:“南京是个好地方,有多少名人在那里。我又会做两句诗,何不到南京去卖诗过日子?或者遇着些缘法出来也不可知。”前程未卜的关键时刻,沈琼枝没想到依赖父母,也不打算依赖男人,她唯有自己可以相信和依赖。

来到南京,沈琼枝亮出了谋生的广告:“毗陵女士沈琼枝,精工顾绣,写扇作诗。寓王府塘手帕巷内。赐顾者幸认‘毗陵沈招牌便是。”这样的广告无疑是个令人惊诧的新鲜事,以至武书见了,认定沈琼枝就是个“开私门”的女人。在一般人的眼里,好像除了娼妓,女人就不可能有别的社会谋生之道。

但是,沈琼枝实实在在地回击了他们的偏见,她就是凭着自己的才能吃饭。自从挂了招牌之后,“也有来求诗的,也有来买斗方的,也有来托刺绣的”,沈琼枝借此完全可以解决生存问题。而经由姚奶奶的那一番称道,我们也可以知晓沈琼枝的刺绣技艺有多么高超。她的生意和自信岂不就是来自于自身的这种出众才华?

少不了也常有好事的恶少闻风而来,只为“物色”,可一旦对其骚扰,沈琼枝便即刻恶言相向,绝不退让。很快,就有了关于沈琼枝的个性传言。曾经对她不屑一顾的武书也顿时萌生了兴趣:“这个却奇。一个少年妇女,独自在外,又无同伴,靠卖诗文过日子,恐怕世上断无此理。只恐其中有甚么情由。他既然会做诗,我们便邀了他来做做看。”的确,沈琼枝的存在就是一个奇迹。

而武书和杜少卿登门拜访初见的沈琼枝,又一次让我们领教了她的泼辣厉害,此刻的她正在大骂那几个想来敲诈她的流氓无赖。对于一切恶势力,沈琼枝敢于痛恨,更敢于反抗。不得不承认,一个单身女子要想在这样的世道里有条活路,光有才华是不够的,还得有沈琼枝这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需要说明的是,她的这种胆量可不是虚张声势,而确系由自己一身过硬的武功来做支撑的。

见过沈琼枝,武书做出了这样的评价:“我看这个女人实有些奇。若说他是个邪货,他却不带淫气;若是说他是人家遣出来的婢妾,他却又不带贱气。看他虽是个女流,倒有许多豪侠的光景;他那般轻倩的装饰,虽则觉得柔媚,只一双手指却像讲究勾、搬、冲的。”这所谓的“勾、搬、冲”,即是在联想沈琼枝有练过武功的迹象。

即便武书用的是有色眼镜,他也看出了沈琼枝不卑不亢、刚柔相济的本色。只是,沈琼枝倒不介意自己在男人眼里是怎样的形象,她只介意男人是怎样看待她的。她所以能对武书和杜少卿以礼相待,正是因为他们不像常人那样,把她视为“倚门之娼”或“江湖之盗”,对她既无“狎玩”的意思,又无“疑猜”的心肠。

尽管这两个少见的男人对自己表示了一定程度的礼貌和尊重,沈琼枝也依然不指望他們的同情和救助,而是到了杜少卿妻子的面前,她才肯坦露自己的心迹,将苦处和盘托出,切问:“夫人可能救我?”得知沈琼枝的处境,杜慎卿也不得不赞叹:“盐商富贵奢华,多少士大夫见了就销魂夺魄;你一个弱女子,视如土芥,这就可敬的极了!”

对于自己身上的麻烦,沈琼枝一直是有担心。可真等官差找到了她,她却又表现得镇定异常。官差想直接将她押走,不许她再进家门,结果立即遭到她的厉声呵斥:“你们是都堂衙门的?是巡按衙门的?我又不犯法,又不打钦案的官司,那里有个拦门不许进去的理!你们这般大惊小怪,只好吓那乡里人!”不难看到,“两个差人倒有些让她”,恰是慑于沈琼枝如此充足的底气。这是正义的底气。

到了知县那里,沈琼枝照旧毫不畏缩,据理力争。知县为了验证她的“颇知文墨”一说,当即要她以槐树为题,即兴作诗一首。于是,“沈琼枝不慌不忙,吟出一首七言八句来,又快又好”。最后,沈琼枝用自己的才华征服了知县,知县暗自决定委托友人“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行择婿”。

在由两个差人陪同返乡的船上,沈琼枝和两个妇人坐到了一起,而那两个妇人都是娼妓。这样的巧遇仿佛出自作者的精心安排,意在暗示女性对于不同命运的抉择,以由此显衬沈琼枝独立不羁的人生姿态的崇高性。

要下船时,差人照例问沈琼枝要钱,沈琼枝仍是拒绝服从:“我昨日听得明白,你们办公事不用船钱的。”差人不肯罢休,沈琼枝索性说道:“我便不给你钱,你敢怎么样!”坚决不买剥削压迫的账,这就是沈琼枝一贯不变的性格。

跳上岸后的沈琼枝“两只小脚就是飞的一般,竟要自己走了去”,两个差人慌忙追赶着撕扯她,却被她“一个四门斗里打了一个仰八叉”。“四门斗里”是拳术中的一种招式,至此,我们总算见识了一回沈琼枝的真功夫。

此时此刻,沈琼枝在向自己的家走去,向父母走去,她虽没有堕落,最终却也还是回来了。不,不,这不是回来,应该看到,她这是在走向起点,为了完成重新的出发。重新出发的沈琼枝必将是一个崭新的女性,她理应得到我们衷心的祝福,因为她已倾力为我们最大限度地创造了女性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