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音传海外，掷地有回声

李成秋

李商隐诗夙以辞藻绮丽、朦胧多义著名，以《无题》为代表的部分诗作如迷案一般旨趣难求，历来众说纷纭。想要对李商隐的诗进行解读，是一件有相当挑战难度的事，对于母语并非中文的外国学者来说，困难程度又不知多了几重。但令人欣喜的是，李商隐在千年之后拥有了一位异国知音，这便是日本京都大学文学部名誉教授川合康三先生。

川合康三教授作为享誉学界的唐诗研究专家，和李商隐有着不解之缘。早在学生时代，他的硕士毕业论文就聚焦于李商隐恋爱诗的研究。多年来，他一直关注并不断深入对李商隐诗的研究，在《中国的恋歌：从〈诗经〉到李商隐》一书中，他更肯定了李商隐恋爱诗在中国诗歌史中的地位和意义。近日由凤凰出版社推出的《李商隐诗选》（2021年12月版），原由日本岩波书店2008年出版，由陆颖瑶翻译成中文。它是川合先生在研究论著之外为一般读者写作的普及读本，其中凝聚了多年细读李商隐诗作的心得，浅显中寓有深思，格外珍贵和难得。

本书选李商隐诗94首，约占现存作品的六分之一。每首诗后都有翻译、注释、格律、解说四部分内容，层层深入，带领读者走进李商隐的诗世界。第一个逐句翻译部分，是最能体现川合先生对李商隐用字、用句和诗意的还原工夫的。若把李商隐诗比作难解的乐谱，原诗只留给了我们模糊难辨的小节，那么川合先生就像一位修复了乐谱的巧手，经他翻译后，诗句与诗句之间便形成了连贯的旋律。比如对《泪》的翻译，首、颔、颈联用几个“譬如”“又或是”的连词，将不同的与泪相关的场景、事件串联起来，而尾联则译为：“这种种泪水，都比不上前来灞水桥上、在分离的清晨目送显贵者离去的青年的悲哀。”如此连贯串讲，便使读者很轻松地就能理清句与句、联与联之间的关系，也能更好地理解李商隐所采用的很独特的反复列举手法以及尾联与前几联的对比手法，从而更好地体会李商隐的高超技艺。虽然诗之所以为诗，总有其不能被翻译为白话的所在，但我们还是应该感谢川合先生向日本读者解析了李商隐诗歌的艺术奥妙。也正如此，我们可以看到本书的翻译偶尔还残留着日语的语法、节奏与美感。比如翻译时保留了较多以名词结尾的句子，将“榴枝婀娜榴实繁，榴膜轻明榴子鲜”（《石榴》）一句译为：“纤弱多姿地生长着的石榴枝条，垂在枝头已经熟透了的石榴果实。透明似的薄薄的石榴皮，颜色鲜艳的石榴籽。”与我们惯常以名词开头的句法相异，读来有一种陌生化的趣味。两国语言碰撞、融汇的这种奇妙感觉，或许也是来自异邦的学者才能带给我们的惊喜。

注释是十分考验学者综合文献能力的专门之学。一直以来，细致的文献搜集与考索被公认为是日本学者突出的治学特色，本书的注释部分也体现出这样的特点。川合先生对诗中出现的人物、名物、地名、典故等做了细致的考察，对诗中典故所据的神话故事、历史故事及某些涉及李商隐自身经历的人物和事件都做了详细的追索。同时，注释部分也体现出他对学术的敬畏尊重和求实不欺的精神，比如对历来解释多歧的典故，都将不同的解释加以引述。如“玉生烟”（《锦瑟》）、“刘武威”（《圣女祠》）等注释就罗列各种说法供读者参看。对于还不能确定的注释，也声明仅是猜测，而并不轻下定论。至于一些看似简单所谓可注可不注的词也收在其中，则是考虑到日本读者的需要，让他们知道中文和日语某些常见词的意思有所不同，帮助日本读者准确地理解。

在翻译和注释之后，是本书最精彩的部分，川合先生的深入剖析和解说，对李商隐创作心态的把握与还原之真切令人赞叹。作为日本当代最重要的唐代文學研究专家，川合先生敏锐的艺术感悟力和精湛的判断力得到了众多学者的推崇。与他交往多年的蒋寅教授说，川合先生的论著总是立足于文学的立场，关注文学本身的艺术表现问题，由文学现象深入作家的内心世界，去探索其艺术思维的特征，阐明其艺术创作的原理。这样的评价，在本书的解说部分也可得到很好的印证。他对李商隐内心世界的还原随处可见，特别是对李商隐恋爱心理的揭示，如第一首《锦瑟》，历来有将锦瑟解为乐器、令狐楚青衣等说法，胡震亨《唐音癸签》否定了以上说法，认为：“商隐情诗，借诗中两字为题者尽多，不独《锦瑟》。”川合先生也同胡震亨一样将此诗视为恋爱诗，并对其中寄托深远的艺术手法作了剖析，他指出：“诗人面对饱含回忆的瑟，展开了各种各样的联想，歌唱了失去爱的悲伤。诗人避免直接谈论现实情事，而代之以运用典故，打乱过去、现在、未来的时间——李商隐独特的隐约深沉的作诗方法集中于此，是其名副其实的代表作……表现出了意象与悲伤浑然一体的诗意世界。”在解读其他诗作时，也有对李商隐相思、约会、失恋等一系列情事与心情的还原，其体会之细腻真切，让我们不能不称赞他是李商隐千年之后的异国知己！

读这样一本好书，正如品尝一道值得反复咀嚼、细致品味的美食，总要从色、香、味多重角度去体会天赐的鲜美食材、制作者的精心准备和用心烹调。所以当大家拿到这本书时，除了从头到尾一首首按顺序读去的传统方法外，不妨也可试试朱熹“八面受敌”的读书法，将原本已划分好的翻译、注释、解说各版块按类一口气读下去，这样，或许愈能体会到川合先生译笔的优美、注释的严谨以及解诗心得的独到之处。此外，本书的精美装帧相信也定会令读者爱不释手，在纷繁忙碌的快节奏生活中感受传统文化的魅力，获得使内心宁静的力量。

总之，《李商隐诗选》中译本的出版，让我们有机会欣赏到当代日本优秀学者研读唐诗的范本。千年的唐音，如今在他乡得到了新的诠释和回应，这不能不让我们为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传播海外而感到骄傲和自豪。但与此同时，当我们面对川合康三先生这样卓越的海外中国学研究者的丰硕成果时，也更感到我们自身所应肩负和担当的文化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