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荣
逯钦立先生辑校的三大册《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偶有空暇的时间,总会翻动几页。这一次读的是先秦诗里的那一首有名的《涂山歌》。
据逯先生辑录的《艺文类聚》所引《吕氏春秋》文曰:
“禹年三十未娶,行涂山,恐时暮失嗣。辞曰:吾之娶必有应也。乃有白狐九尾而造於禹。禹曰: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证也。于是涂山人歌曰:绥绥白狐,九尾庞庞(一作“庬庬”)。成于家室(一作“成家成室”),我都攸(一作彼)昌。于是娶涂山女。”
关于大禹与涂山女的婚娶,那些信古、疑古及考古的博识君子,或许在部族间的姻亲关系、两人最后是否“嗜不同味”等等问题上,有各样玄深的话题与课题可以研究与探讨。可惜本人在这些方面都是门外汉,只在那个引文的上下注意到了“绥绥白狐、九尾庞庞”的那个九尾狐。根据本人不算淹博的一点阅读上的积累,仿佛记得这个“九尾狐”前后有一段不小的“变迁史”。
《山海经》里便有九尾狐,其《南山经》中云:“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这完全是《山海经》的那种远古而又神怪的“原始风味”,九尾狐兽叫起来像个婴孩一样无害而又温和,却凶狠得能吃人。而一旦反过来它被人吃下肚了,却能让那吃它的人不再被妖邪的东西所蛊惑。
但在注《山海经》最为有名的郭璞(景纯)的眼里,九尾狐则是一种奇兽。《艺文类聚》所引郭璞的《九尾狐赞》曰:“青丘奇兽,九尾之狐。有道祥见,出则衔书。作瑞于周,以标灵符。”郭璞所在的晋,已是相对后起的朝代了,在晋之前相当长的时期里,尤其是汉魏,九尾狐都是被视作祥瑞之兽的。有道、有德,天下太平和顺,“王法修明、三才得所”,那么作为祥瑞之兽的九尾狐就会出现了,成为盛世的“灵符”。历代类书里,四海清明则“九尾狐至”“获九尾狐而献”的记载,触目皆是。由此而回看《涂山歌》所从出的大禹与涂山女的那一段,“白狐九尾”“白者,吾服也。九尾者,其證也”的说法,都是根据了九尾狐乃祥瑞之兽的那个崇高身份而来。《白虎通·封禅》篇里说得更为详明:“狐九尾何?狐死首丘,不忘本也,明安不忘危也。必九尾者何?九妃得其所,子孙繁息也。于尾者何?明后当盛也。”那么,九尾狐之祥瑞,一是有德,二是子孙繁衍,三是盛世万代。
不过让人奇怪的是,后来这个“祥瑞之兽”的九尾狐,却不知不觉地向着一个完全相反的极端演化而去了。记得自己小时候乱翻书,随意地把大人收藏的那些明清章回小说拿出来当作“零食”阅读,其中当然少不了封神、西游这些。那里面就有九尾狐的面目出现,印象中完全是“反派角色”,尤其是《封神演义》,有三妖,三个业障,“无端造恶,残害生灵,食人无厌,将成汤天下送得干干净净……唆纣王造炮烙,惨杀忠谏,治虿盆荼毒宫人,造鹿台聚天下之财,为酒池、肉林,内宫丧命,甚至敲骨看髓,剖腹验胎;此等惨恶,罪不容诛,天地人神共怒,虽食肉寝皮,不足以尽厥辜”。那三妖里,就有九尾狐狸精,“在恩州驿迷死苏妲己,借窍成形,惑乱天子”。这完全是邪淫的妖孽的形象,哪里还有以前“祥瑞之兽”的丝毫影子呢?不只淫逸无度,可以称“九尾狐精”,而且奸佞邪恶,亦是“九尾狐”。宋《九朝编年备要》中便有一则:
(陈彭年)敏给强记,好仪制刑名之学,素奸谄,号九尾狐。
有时候想,九尾狐经历这样一个“大起大落”的变迁史,端的全在于那个“九尾”上。本来,普通正常的狐狸只是一条尾巴。九尾当然比一尾多出不少,但“多”有时也要具体分析。在好上加“多”是更好,那固然理想。但也难保在坏上加“多”而更坏了。所以,倒不如把“九尾”的“尾”只是看作一个普通的数量词,九尾狐只是九只各有一条尾巴的普通狐狸而已。这样或许更为踏实放心一点吧。
责编:马京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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